商周青铜器饕餮纹的凶兽特征与功能解读
添加时间:2017/03/08 来源:未知 作者:admin
饕餮纹并不是商周青铜器的原生纹饰,其“有首无身,食人未咽”的典型图式可以在高庙文化那里找寻到相关的渊源。史前纹饰中的兽面就已经突出了嘴部和双目的形态,整体上呈现为一种凶猛的恶兽形象。
以下为本篇论文正文:
摘要:作为一种“人心之营造”的凶兽形象,古老的青铜器饕餮纹呈现出的是一种特殊的狞历凶怖之意。其中神秘莫测的如炬之眼与食人未咽的巨口都明确彰显出了饕餮纹狰狞可怖的特征。这种着于青铜器上的凶兽形态纹饰,既具有祭祀活动作为“致神”借力的神圣意义,又蕴含着现实秩序中绝对权力的庄严与威慑,体现出了饕餮纹在不同文化语境下的多元阐释功能。
关键词:饕餮纹;凶兽;商周青铜器
饕餮纹是商周青铜器上的经典装饰纹样,它通常表现为一个怪异兽形的正面图式:椭圆形的眼睛、凸额、宽鼻、獠牙阔嘴,显露出一副狰狞可怖的面目。《吕氏春秋·先识览》曾经提到,“周鼎着饕餮,有首无身,食人未咽,害及其身。”文中明言周鼎异兽即为饕餮,虽然这个记载中贪食害己的说法表现出一种说教倾向,但是还是明确传达出了饕餮“食人”的凶兽特征。《尚书·虞书·舜典》就用它比方祸患天下的四凶族之一,虽不是猛兽,但仍不离凶残暴虐。《山海经》中的饕餮亦是“羊身人面,目在腋下,虎齿人爪”的怪兽。显然,在上古文献记载中饕餮便是可怖的凶兽,而当它转化为青铜礼器上抽象纹饰时则既凸显了其本身的凶怖特征,又在具体的仪式中将这种暴虐之力转换为一种庄严和神圣。
一、凶兽之象
饕餮纹并不是商周青铜器的原生纹饰,其“有首无身,食人未咽”的典型图式可以在高庙文化那里找寻到相关的渊源。史前纹饰中的兽面就已经突出了嘴部和双目的形态,整体上呈现为一种凶猛的恶兽形象。
在商代青铜器上刻画的饕餮纹,其纹饰图像与前期的兽面纹饰相比显然更为稳定成熟,通常它以鼻梁为中线,呈现出“一些被高度夸张了或想象中动物头部的正面形象,其特征为巨睛凝视,大咧口,口中有獠牙或锯齿牙,额上有一对立耳或大犄角,并有一对锋利的爪牙。”[1]显然这是一个糅合了多种动物原型而成的形象,兽角、巨口、獠牙、利爪等多元特征集于一身,从而构成了一个想象中的怪兽纹饰。这些动物元素组合虽然看似随意,但显然被保留下来的特征似乎都应具有独特的用意。如果具体从饕餮纹构成元素的原型特征来看的话,无论是食草动物的角还是猛兽的獠牙巨口,以至于猛禽之目,都是它们争夺配偶、食物、领地、抵御敌害的的利器,本身都是凶残有力的武器。暗含这些因素的饕餮纹也就会容易让人产生畏惧之感,其所集合的凶禽猛兽特征从另外一个角度看也是力量的象征,让人畏惧的同时传达的是一种不可抗拒的震慑力。如果从这一思路延展开去,饕餮纹饰糅合各种动物特征的构成也就具有一种明显的主观意图,即是对各种令人恐惧的物象进行简化组合,从而有意地突出凶猛、残酷的意味,由此所塑造的饕餮也就成为了一种超现实存在的神秘威吓的动物形象。
事实上,饕餮纹形态虽然多有变化,但它一直保持着以“眼目”为构成核心的典型特征,而獠牙巨口也是其不容忽视的突出形态。一个图式最为稳定的构成部分往往不仅是识别它的标志,也是解读其文化内涵的根本之所在。而凶狠怪异的饕餮纹在其主体构件元素上所展现出来的凶兽特征可以说首先就彰显出了这一纹饰所蕴含的原始动物力量崇拜的意味。
二、以凶镇邪
一直以来,饕餮纹都给人一种狞厉恐惧的视觉感受,而饕餮这个传说中的“凶兽”形象向来是凶恶狰狞与贪婪无耻的象征。而作为一种“人心之营造”的凶兽,饕餮纹不仅没有让人退避三舍,反而成为青铜器装饰的主体纹路。显然,这已经不仅仅是一个装饰美学的问题,其刻画于青铜器物上的作用可以借用英国着名艺术理论家贡布里希的老师埃曼纽尔·洛威的话说:“大部分装饰图案的渊源和目的可以用‘驱邪’功能来解释。”在文献记载中饕餮的具体形象虽然不尽一致,但惟有“食人”这一特性上,历来记载表述都十分准确。因此,饕餮显然不是一种祯祥之物,自然饕餮纹也不是以吉驱邪,相反,应体现出了一种以凶御邪的用意。
以饕餮之类的凶暴之物来辟邪制恶的方式在上古文献中也有所记载。如《左传·文公十八年》即曾载有舜流放四凶族的传说:“舜臣尧,宾于四门,流四凶族,浑敦、穷奇、杌、饕餮,投诸四裔,以御螭魅。”虽然这只是用凶兽之名比方四凶族,但表达出来的却是典型的“以恶治恶”的思路,即用凶残暴虐的为乱者去对抗“四裔”的“螭魅”之祸。《左传·鲁宣公三年》中与之类似的记载还有一则:“昔夏之方有德也,远方图物,贡金九牧,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使民知神奸。故民入山泽山林,不逢不若。魑魅魍魉,莫能逢之,用能协于上下,以承天休。”言下之意,夏时铸于鼎上的物象可以分为两类,既有能够供人膜拜的“神物”,而相对应的,也似乎应有让“魑魅魍魉”畏惧的“奸”物。其“以凶类抵御鬼魅精怪,体现出了一种‘以凶御凶’的意识”[2].
如果把《左传》的这两则文献放到一起并结合青铜器的纹饰实物参看,那铸于夏鼎物象中的很有可能就有作为凶兽的饕餮之类。同样,从“以凶御凶”的思路来看,青铜器上的饕餮纹饰也在很大程度上应该具有了辟邪驱祟的功能与内涵。在早期人类社会,对自然的无奈、恐惧与敬畏,使得人们期盼强大力量的庇护,甚至把自己想象的某种猛兽刻画器物上,用狞厉怪异的纹饰“辟邪免灾”,以增强自身的安全感。而以“凶”抑“邪”的意识,体现的正是人面对外界事物时的这种畏惧感、无力感。
三、祭祀通神
《礼记·表记》说:“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上古时期人们笃信神的存在,人与神之间的沟通,是需要假借巫觋的力量来实现的。张光直教授在《中国青铜时代》一书中认为:“青铜彝器是巫觋沟通天地所用配备的一部分,而其上所象的动物纹样也有助于这个目的。”[3]显然,出现在宗教性仪式上的青铜器被赋予了神圣的意义,而刻于其上的饕餮纹也因此具有了借力通神的象征性功用。
在饕餮纹整体图式中,圆睁的眼睛表现力最强,它也一直是纹饰的中心。饕餮纹的最原始形式,只是一对圆泡状乳钉,以表示兽面的双目,后来才增添角口耳眉,而它最为简化的形式亦是仅余双目。那么眼目显然就成为了饕餮纹流变中最易识别的核心特征。眼睛在古人心目中是十分独特的,甲骨文中就常以“目”代首,因为人们认为人首中最灵之处即是双目,而眼睛又能给人以超出其形象本身的神秘莫测感,因此,它成为了原始艺术中的一个普遍形象。可见,青铜器上饕餮纹以夸张的手法表现的“眼睛”也与原始时期的文化意识有关。二里岗出土的一件青铜爵上的兽面纹直接表现为一对“臣”字形眼,以眼睛概括全貌,似乎在利用眼睛的威慑力量来表现器物的威严与神性。而这种以眼睛一个器官来代表整体的方式在三星堆的器物中也是可见的。在多种器物上“眼睛”都被以夸张的形态表现出来,随着图案被夸大的还有其功能属性。而这种功能,似乎与宗教祭祀活动密切相关。
在原始的宗教活动中,巫是主导性的角色。《说文解字》曰:“巫,祝也,能事无形以舞降神者也。”那么巫凭借什么能够“事无形”“见神明”呢?许多迹象表明,巫要连接天地、沟通人神是需要借力的。按照原始思维中的“相似律”“接触律”的思维特征,巫是可以通过控制兽的形象而达到利用原型能力的目的。“而饕餮这个综合的形象,显然是在某种观念的指引下,选取了原型上最具特殊能力的特征加以整合。巫控制了它的形象,就意味着控制了其原型所具有的特异能力。”[4]从这一思路来看,夸张表现巨目的用意就似乎能够明了了,即是通过对眼睛的夸张刻画,赋予了“巫”某种特异灵力,使其能“事无形之神”.当然巫要完成上通于神的职责,是需要完整的仪式过程、咒语、舞蹈以及多种物类(龙、鸟、蛇等)的协助的。而作为饕餮纹的共性特征之一,“眼目”这一微观细节也在一定程度上体现出了饕餮纹的文化功能内涵:祭祀活动中作为“致神”的借力之一。
四、秩序威慑
当刻有饕餮纹的青铜器作为礼器在庄严肃穆的祭祀活动中充当重要角色时,这个狰狞纹饰的功能指向对象似乎除了神鬼外,还可能包括现实秩序中的人。因此,把饕餮纹辟邪驱祟的作用与内涵推延到现实中,它就又具有了攫取现实权力与树立威望的政治意义。神秘威吓性在现实的仪式活动中有时彰显的是,“早期宗法制社会的统治者的威严、力量和意志。……它们以超世间的神秘威吓的动物形象,表示出这个初生阶级对自身统治地位的肯定和幻想”[5].上文提到的《左传·鲁宣公三年》中一则记载夏时“铸鼎象物”的文献也表达了近乎相同的意思。其大意是说禹用九州所贡之金铸鼎,并且把远方图画来的各种奇异物象铸于鼎上。铸鼎之金来自于四方的朝贡,也就意味着夏已然成为四方认同的共主,受各地的朝贡和尊崇,其所铸之鼎也俨然已是国之重器。此外文中还表露了“故民入山泽山林,不逢不若”的护民佑生之意。尤其是其中所言的“用能协于上下,以承天休”,似乎更是直接点出了其用于神圣仪式中,通天地鬼神,明尊卑上下之序的立场。
殷商初期已是等级分明的社会形态,青铜礼器往往是作为地位与权势的象征,而青铜器纹饰也自然要反映出这种权力和地位的信息,于是集中了各种各样凶禽猛兽共同特征的饕餮纹,便是一种有目的的抽象与综合。它的神秘性即存在于直视它时主体心中产生的联想,在尊卑上下秩序分明等级暗示的语境下,这种想象不仅让主体感受到凶猛的力量优势还能设想到一种权力带来的震慑。权力的威压是来自于其所具有的生杀予夺的绝对力量,它所决定的血腥杀伐有时比凶禽猛兽要更残酷。而在此语境下,青铜器上的饕餮纹传达的畏惧感就具体指向了现实秩序中绝对优势力量的阶层,他们以想象中的凶兽来表征现实权力与威望,同时也传达出威慑的用意。
五、结语
饕餮纹是一种具有高度复合性和丰富内涵的纹样,在它神秘表层之下凝结和沉淀了大量的文化信息与功能内涵。总体而言,除了认为“把这个神话形象刻画在庄重的各样的青铜礼器上乃至兵器上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一说外,多数还是认为饕餮纹并非一种无意义的纯装饰性纹饰。其“巨目獠牙”的视觉形象传达了鲜明的凶兽特征,这种想象出来的凶恶的怪兽,既是恐怖的化身,同时又因其神秘的力量而成为一种令人敬畏的神圣存在。在上古的仪式活动中,藏礼之器本就有着非比寻常的重要作用,而刻画于其上的饕餮纹也自然拥有了驱邪镇凶、通天地神灵、权势威慑、地位肯定等多重意义的传递功能。
参考文献:
[1]傅克辉。中国设计艺术史:修订版[M].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4:32.
[2]徐勇胜。商周青铜器上饕餮纹饰的图像特征与文化意义浅探[J].滁州学院学报,2006(2):75-77.
[3]张光直。中国青铜时代[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434.
[4]张光直。商周青铜器上的动物纹样[J].考古与文物,1981(2):53-83.
[5]李泽厚。美的历程[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1:35-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