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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周长城有点为难,他也有饿的时候,半夜都会饿醒呢,就想摇头,但是桂春生双眼直勾勾地盯住那半截红薯,可怜又悲惨的表情,还?是让他的怜悯心动摇了,把剩余的半根红薯递给?他,一双眼睛盯住眼前憔悴的男人:“你以后,一定要还?给?我?!”

    “还?!”桂春生几乎是把周长城的红薯抢过来的,又是三两?口嚼下去,还?让周长城再给?他接水。

    周长城接了水,递给?他,再三让他保证,一定要还?这?根红薯。

    桂春生吃了一根红薯,总算把那点穷凶恶极的饥饿感给?压了一点下去,还?是面无表情,肚子?像个无底洞,填什么进去都没有动静,声音发虚:“小?孩儿,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周长城,是万里长城的长城。”周长城对自己的名字是很自豪的。

    万里长城万里长,长城外面是故乡,高粱肥,大豆香,遍地黄金少?灾殃。

    这?是周长城的爷爷给?取的名字,他们世代是农民,看天吃饭,逃过荒,躲过战乱,从北边跑到周家庄,只想时和岁丰,稻花香,鱼米足,家里人团团圆圆地在一起。

    “好,我?记住了,等?我?有了红薯,就还?给?你。”桂春生的嗓音嘶哑,瘦得脸颊骨头凸出,眼窝凹陷,让人看不出他原来的五官。

    周长城得了保证,这?才?赶着牛上山。

    因为今天只有他一个人去放牛,牛走远了,他人小?,步子?不大,跑去把三头牛牵回来,回家就晚了,奶奶担心他,上山找他去,还?给?他带了个新做的艾草糍粑。

    周长城骑着牛,回到半途,见到奶奶,滑下来,两?口就把糍粑吞下去了。

    奶奶慈爱地摸着孙子?的脑袋:“下午吃了红薯还?饿吗?”

    “没吃,给?了牛棚的那个坏蛋。”周长城就把下午桂春生开口借他红薯的事?说了。

    周奶奶刚开始以为桂春生这?个大人抢了孙子?的红薯,饥寒起盗心,火气都要上来,现在的粮食多金贵,一个大人竟敢抢小?孩的红薯,也忒不要脸,正要找他算账,又听说是借的,还?有点不信,孙子?又说这?坏蛋的脸很红,手好烫,跟着火一样,说话都发抖。

    周奶奶心里的火就消了些,心想这?人大概是中暑,又饿惨了。

    周家庄和平水县一样,四处是山,到了夏天,早晚温差大,中午热得发昏,早晨又冷得发抖,桂春生连被子?都被收走了,这?种从城里来的瘦弱书生,倒下也不奇怪。

    祖孙俩儿把三头牛赶回牛棚里去的时候,桂春生还?躺在床上起不来,听到牛归位的哞哞声,这?才?勉强睁开一丝眼睛,模模糊糊,看到两?个一高一矮的人影,恍然间以为是他的妻儿来接他了,不禁苦泪长流。

    周长城的爷爷奶奶是当初跟着长辈一起逃荒过来,四十年前落脚在周家庄,因此周奶奶对挨饿有刻在骨子?里的深刻印象,她?胆子?也大,上前去“哎”了两?声,想问他什么时候能还?孙子?的那根红薯。

    桂春生烧得人都迷糊了,身边无人照料,前面的人生更是惨淡无边,只想这?一烧,把自己烧死了,好赶紧解脱。

    周奶奶看桂春生病得起不来,这?才?发现严重性,摸一摸他的额头,被烫得缩回手,让周长城赶紧去叫村支书,自己也在周边采了两?把退烧的草药叶子?,接了山泉水,生火给?他烧土药喝。

    村支书来了之后,也不敢大张旗鼓让桂春生搬走,就小?声嘱咐拿了两?斤粮食过来,又让周奶奶帮忙看顾两?天,等?退烧就不用管他了。

    红袖章的人说桂春生是牛鬼蛇神,要打倒他。可这?也是一条人命,何况周家庄的人和桂春生无冤无仇的,总是不落忍的。

    周奶奶见过饿死病死的人,也见过在绝境中挣扎求生的人,在她?的心里,只要有一点希望,就要好好活着,她?和老伴儿常常在私下说,现在不打仗又没有饥荒,太平年月的,有些人不好好种田收粮食,三天两?头搞不能吃的游行,把这?些好端端的后生劳动力折磨成这?样,真?是作?孽!

    村支书这?么一叮嘱,周奶奶立即就把烧好的草药让桂春生喝下,到了夜里,还?带着孙子?送了两?个艾草糍粑和一个粗米饼过来。

    桂春生好了之后,单独遇到周长城时,给?了他一支钢笔,声音总算是实沉了点:“小?孩,我?没粮食还?给?你们家,这?支笔还?值点钱,你们拿去,看能不能换点吃的。”

    周长城不知道这?支钢笔的价值,只想让眼前的小?老头儿还?他红薯和糍粑,不过他也知道,桂春生肯定是拿不出吃的,他自己都饿成皮包骨了,只好接了这?支钢笔,回去拿给?家里大人。

    周家往上数几代人都是农民,哪里认识什么钢笔水笔,一家几口看着这?支钢笔,也估不准价钱,有些犯难。

    周爷爷和周长城的爸爸趁着跟大部队一起去县里交公粮的时候,拿了钢笔摸到黑市换米,那米贩子?看了眼上面一行不认识的字母也摸不准,又给?了另一个瞧着有点见识的大哥看,那大哥认出是万宝龙的,还?有八成新,立即收了,给?周爷爷他们拿了二十斤白米和十斤籼米粉。

    周家人都惊呆了,一支钢笔竟然能换来这?么多粮食,藏着掖着谁也不敢告诉,飘飘然地回了周家庄。

    后来趁着夜色黑下去,周家人又把换来的白米和米粉各分了一半给?桂春生,告诉他这?是用钢笔换来的,他们家收一半,当是还?了前阵子?给?他拿过来的吃食。

    桂老师从周家两?老手里接过白米和米粉,有种哭笑不得的情愫,他那值几百块的钢笔,到了这?里就只能换十斤粮米,但不管怎么说,这?些东西也够他撑一阵子?的了。

    往黑暗处想,周家人若不是什么实诚人,怕是连这?一半的东西都不会分给?他,管他饿死。

    “你要是饿了,就找这?些野菜和山果子?吃。”周长城有时候也会到牛棚去找这?个灰头土脸的小?老头,帮他一起抬抬牛粪,带着他上山找吃的,周家庄的附近的山都被这?一老一小?给?爬遍了。

    小?小?少?年的周长城觉得桂春生实在可怜,比爷爷奶奶说的逃荒人还?要悲惨,周家庄最穷的寡妇家里都有两?间黄泥屋和自留地,支书伯伯说他是受人尊敬的老师,现在竟然要住茅草屋,种菜也种不活,比他们这?种半大的小?子?还?没用。

    有些地方对桂春生这?种下放的黑九类实行严厉的隔离,不允许当地的村民和他们接触,公社给?他们派最脏最累人的活儿,但周家庄没有这?个情况,只要红袖章不来,村支书和其他村干部隔几日就去看看,帮着收拾收拾牛棚,自从那次他发烧后,也没再让他缺粮食,村里人和桂春生说话,也都随他们去。

    周长城一家因为和桂春生有着钢笔和粮食的情谊,走得又更近一些,过年的时候,周家两?老还?会让周长城给?桂老师端一碗菜。桂老师感激周家人的关照,又觉得周长城机灵善良,就拿了木棍教?他认字,他那手字的基础,就是在牛棚前的一个小?土堆上打下的。

    若不是周家庄村民的善待,桂春生怕是熬不到平反的那一年。

    第020章

    第

    20

    章

    “你爷爷奶奶真好,

    那时候粮食那么紧张,居然还舍得给他端碗菜!”万云对小时候那种?吃不饱饭的?饥饿感记得尤其牢固,别说把?碗里的?饭给外人吃,

    就是自?家人多吃一口少?吃一口都要争起来?。

    周长城说:“我们家祖籍不是平水县的?,

    是从北方过来?的?,我爷爷说,再往上数,老祖宗是西?北的?。”

    “爷爷奶奶那一辈的?人,

    在解放前落户到?了周家庄。在他们还小的?时候,北方发水灾,地龙翻身,颗粒无收不说,

    还发人瘟,

    半个村子的?人就一路往南逃,

    路上没了很多人,

    等到?这儿的?时候已经?只?剩十来?户人家了。那年月,日本人打我们,

    国军到?处战乱抓壮丁,哪里都不太平,因为是外来?户,好多的?地方也不收留他们,

    能?在周家庄落脚,还是因为都姓周。”

    “我爷爷奶奶估计是想起了当时自?己作为外来?户被?本地村民欺负的?事,就对桂春生老师有种?同?病相怜的?同?情,大家都是平民百姓,

    不是穷凶恶极的?人,落难时,

    大家能?互相看顾就互相看顾。”

    周长城这么一解释,万云立即抬头看他,难怪她?总觉得周长城不像平水县的?人,他个子高,手长脚长,轮廓分明,鼻子挺拔,让人看一眼就印象深刻,忍不住上手摸了一下他的?下巴,又冒出一个甜笑。

    周长城被?万云突如其来?的?喜爱弄得脸发烫,抓住她?的?手,四下看着没人注意他们,立即亲了她?一口,“啵”地一声,响亮又大胆。

    听?到?这个声音,两人不禁楞了一下,一同?笑出声来?,手牵着手,靠得更近了一些。

    “那后来?呢?他是怎么把?你带到?县里来?的??”万云看着农贸商店门口的?人有增无减,喝口水,又往树荫底下挪过去,和周长城继续说气话来?。

    后来?,后来?的?事情,说起来?就是人生不可承受的?重担了。

    “七七年夏天的?时候,周家庄发了山洪大水,大水从山上冲下来?,好多田地和家禽都被?冲走了,过了好多天洪水退去,被?救下来?的?鸡鸭鹅猪都发了瘟病,很快就传染给了人,我爸妈就是那一年没的?。”周长城那年十一岁,在一场洪水瘟疫中失去了双亲,家里的?房子也被?冲塌了一大半,剩他和爷爷奶奶相依为命。

    听?闻至此,万云握住周长城的?手,心里说,现在你有我了,我们是一家人。

    周长城低着头,继续讲下去:“夏天发了大水,淹了不少?田地和人,粮食歉收,本就活得艰难,那年不知为什么冬天又特别冷,比往年要冷得多,周家庄连接下了好几场大雪,每一场都没过膝盖,附近山上的?柴火都被?砍光了取暖,村里一下子有十多个老人没熬过那个冬天,我爷爷奶奶就是其中两个。”

    自?此,周长城就成了周家庄上的?孤儿。

    他家本就是外来?户,到?周长城也不过是第三代,不像村里其他人,都是沾亲带故的?,村干部他们只?好把?未成年的?周长城安排到?跟他拐了几个弯的?堂大伯家里。

    说是堂亲,其实算干亲,前头长辈都是一起逃荒过来?的?,住在周家庄同?一片地方,当亲戚这么走动罢了。

    堂亲家里对他这个被?托付的?孤儿根本不上心,又觉得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周长城多吃一口饭,他那个堂大伯和大伯母都觉得亏了,天天支使他上山下田地干活,一日都不让他闲着。

    等空下来?的?时候,堂大伯还打压周长城,充当长辈:“若不是我们家心善收留了你,给你地方住,给你饭吃,你现在连村头的?狗都不如!”

    周长城那几年,着实吃了不少?寄人篱下的?苦头。

    到?了七八年春天的?时候,陆续有人平反,从下放的?农村回到?城里,恢复原职。

    桂春生原来?所在的?单位开始有领导平反翻案,这几个人组织了一些有同?样遭遇的?人互帮互助,于是就有亲人朋友学生联合起来?,替还未回城的?老师们向上写?信,桂春生也是其中一个被?要求重审的?。

    这种?信写?了快六十封,才引起上头的?重视,到?了七八年秋天的?时候,总算有人来?调查桂春生的?情况,调查组的?人还询问周家庄的?村支书周善民,问这人在周家庄改造得怎么样。

    村支书一口保证桂裴华已经?改造好了,在下放期间与贫下中农打成一片,天天参加最艰苦的?劳动,绝对是一颗红心向着无产阶级的?好朋友!

    那时候桂春生还叫桂裴华,没有改名字。

    调查组的?人和桂裴华也谈了话,让他交代过去的?事,桂裴华这些年做了成千上百份检讨,很是认真地应付着来?调查的?人,他知道想回到?原位,就得抓住这次机会。

    这个调查做了三天,要走之前,调查组的?人让村支书在调查书上签字按手印,还盖了公社的?章,就回去了。

    到?了七八年十二月底,桂裴华老师正式平反的文件下来了,告别周家庄,回到?了广州,和从前的?同?事亲友上了见面,人虽然回去了,可并?未恢复原来?的?职位,他有一部分的档案仍留在平水县。

    因为桂裴华的妻子和两个儿子现在已经?确定,就是逃到?香港去了,虽然桂老师一再表示,他和他们真的没有任何联系,也不知道他们是以什么样的?方式逃过去的?,但组织对其态度有所保留,决定暂时不让他回到教书的岗位上去,现在大学恢复招生,高校正常上课,万一他怂恿策反年轻气盛的学生逃叛就糟糕了。

    桂老师在广州坐了两年冷板凳,无事可做,好在因为他个人平反了,前些年的?工资和票据都给补发了,他没事做,但饿不着,在熟悉的?地方,比在周家庄过得好多了。

    七八年后,广东改革开放的?态势越来?越明朗,因其本身是千年商都和省会,加之靠近港澳,市场经?济发展得很快,到?八零年时,广州的?工作重心已经?基本上转向经?济,各行各业都有起头之势,尤其是文化类的?行业。

    桂裴华终于闲不下下去了,他找到?管理他这类情况的?组织,表明自?己愿意从教育线转行,他从前是教国文的?,文字功底好,恰好现在报社在招聘记者岗位,他可以做经?济和民生类的?报道,见报的?文字诸多审核,上头有编辑和总编,还有支部中心,不必担心会有什么反动言论。

    组织的?人讨论过后同?意了,现在正是不拘一格降人才的?时候,比桂裴华出身问题更严重的?也有不少?,也在陆续平反,回到?原处。何况如今还要引导华侨归国投资,他有海外亲戚,可以去跟亲戚们做做工作,就同?意桂老师的?档案从大学调至广州的?报社,甚至还同?意他尽快和香港的?家人取得联系,说只?要不危害国家安全,欢迎他们归国团聚。

    八零年做出这个改变,也是一个春天,桂裴华取得了组织的?同?意,一路辗转,再一次坐上了去平水县和周家庄的?汽车,要把?自?己最后一部分档案调出来?,拿回广州。

    回到?周家庄,桂裴华看到?知青们陆续都走了,知青点空荡下来?,剩下的?都是周家庄的?村民们。

    日出作日落息,周家庄还是那个一成不变的?村庄,跟外头日新月异的?城市相比,这个地方没有任何改变。

    再回到?这个下放的?地方,桂裴华很是感慨,对一直照顾自?己的?村支书周善民多有感谢,带了不少?吃的?东西?过来?,还给周家庄送了一台收音机,让他们在农闲的?时候可以摆弄听?听?。

    村支书周善民也很感动:“桂老师啊,您还是第一个离开了周家庄,又回来?看我们的?人!”

    大家都不提桂老师是回来?调档案的?,只?当是人情走动。

    桂裴华已经?调整了两年,头发也染黑了,不再是住在牛棚边上的?糟老头儿形象。

    周长城再次见到?他的?时候张大了嘴巴,一副呆头鹅的?傻样子,原来?这个桂老师竟这样斯文年轻,看着似乎还不到?五十岁,从前他总以为桂老师和他爷爷奶奶差不多年纪,没少?叫他桂爷爷。

    桂裴华对周长城一直很关心,从前他还在周家庄的?时候,就承蒙他家的?大人照看,知道这小孩儿再没家里人了,心中很是可惜,可他也没办法把?周长城带走,别说并?未到?这种?托孤的?情分,就是论起来?,风险也大,现在他是平反了,可政策若是反复,会不会又把?他再次下放?未来?的?一切都是未知数。

    周家庄的?证明写?好了,还要到?平水县去拿桂裴华的?档案,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关卡,桂裴华就请求周善民一起去县里帮帮忙走一趟。

    春耕刚过,庄上也没什么事,周善民就答应了。

    走之前,周长城扛着锄头路过,要去前头的?田地里除草。

    桂裴华想起在他最困难的?时候,那个给他一根红薯的?男孩儿,把?人叫住:“周长城,今天不干活了。走,我请你去县里喝碗肉丸子汤,当是还你给我的?那根红薯。”

    周长城也实心眼儿,变声器的?男孩儿嗓子像鸭子,粗嘎嘎的?:“桂老师,你已经?还过了。”他说的?是那支钢笔换粮食的?事。

    桂裴华就笑了,他就是喜欢周长城这种?朴实和善良:“走吧,跟我和村支书一起去,傍晚你和他一起回来?。”见这小孩儿犹疑,又笑道,“怎么了?连肉都不吃了吗?”

    现在乡下虽饿不死人,但也只?有过年才能?见到?点肉星子。

    周长城咽了下口水,自?从到?了这个堂大伯家里,别说肉,能?吃上一碗红薯干饭就是奢侈了,不再犹豫,立即把?锄头放回去,也不管大伯母在背后追着他骂,飞跑着追上了桂老师和村支书。

    爷爷和爸爸去世后,周长城再没有去过县城了。

    到?了平水县,桂裴华要调取档案,果然遭了关卡,破了□□后,革委会也陆续倒台了,知青办还在,听?他是外地口音,两头人都推诿说不见他的?档案。

    周善民帮着发烟,也帮着找人疏通,但不得其法,一下说要谁开条子,一下说要什么部门盖章,总之就是不肯痛痛快快地把?档案给人。

    跑了一中午,两个大人累了,带着周长城上国营饭店吃饭去。

    周长城本来?就是手脚勤快的?孩子,这两年在堂大伯家寄人篱下,屋里屋外的?什么活儿都干,很知道眉高眼低,看桂老师在饭店窗口付了钱和票,立即就帮忙端饭端菜,桂老师不开口就不敢开吃。

    村支书还夸周长城机灵,孰不知这是无亲无故的?孩子没人疼,被?逼着早当家,因为不干活就没饭吃,就是干了活儿也要被?嫌弃做的?不好,不会来?事儿。

    那日桂裴华迁档案,在国营饭店吃中饭,恰好碰上周远峰一家子招呼他准大女婿魏思进和大女儿周小芬。

    魏思进是市里人,跟周小芬是市师范学院的?同?学,在学校时他们就开始谈对象,毕业后准备结婚,魏思进这次是来?县里见岳家提亲的?。

    周远峰也是从周家庄出去的?人,不过他老早就到?县里当工人了,老家也没什么亲人在,大运动之前还会回村里扫墓祭祖,跟一些老亲走动,大运动十年时,要破除一切封建迷信,回去的?次数一个手掌数得出来?。

    不过,周长城后来?听?师娘说,因为师父的?成分在周家庄被?认定为有八亩地的?富农,大运动最严重的?时候,周家庄有几个激进的?红袖章后生甚至想来?县里抓他回去做检讨,但被?当时生产科的?武主任,现在的?武厂长赶跑了,没抓到?周远峰,那帮人竟然把?人家的?祖屋砸了,祖坟也挖了,棺材板抽回家当柴烧。

    这个消息传到?周远峰耳朵里,把?他气得几天几夜都没吃好睡好,后来?趁着夜黑风高带着李红莲回去收拾了先人尸骨,暂时埋在一座荒山上,一直没敢再动过。也就是从这时候起,他就和周家庄慢慢淡了,这些年也有人想走他的?门路进电机厂,但他全都回绝了,颇为心灰意冷。

    村支书周善民和周远峰是认识的?,两人年纪差不多,自?小在一个庄子上长大,不过多年没见,各自?都有了变化,互相看了好几眼,还是凭着乡音认出对方的?。

    周远峰年纪一大,儿女听?话,家庭和工作顺遂,渐渐地就不再想计较那些不愉快的?事,反而时不时念叨想回周家庄看一眼。

    人年轻的?时候总想往外跑,等到?了某个年纪,就会想回头看一看自?己的?来?处。

    于是两方人马互相认识过后,便?决定坐下来?一同?吃饭。

    第021章

    第

    21

    章

    周善民和周远峰说了会儿?周家庄的人和事,

    又说这次是陪着桂裴华老?师来调档案的,不过不太顺利,先吃饭?*?

    ,

    下午再去看看,

    说不得得要个两三?天?的时间?才能把?档案拿到手上。

    周远峰则是给他们介绍自己的准女婿魏思进和大女儿?周小芬,两个小辈已?经毕业,魏思进有美?术功底,被安排进了市里的建设局,

    女儿?则是跟着档案回了平水县,分配在平水县初中学校。

    “那小夫妻俩儿?不是得分开?了?”周善民一介老?农,也知道新婚夫妻分开?不好,语气有点惋惜。

    “是啊,

    现在愁着呢,

    想找找关系,

    最好把?她?分配到市里去。”可怜天?下父母心,

    李红莲那阵子为了女儿?和准女婿工作的事愁得饭都吃不下。

    要知道平水县距离市里有七个小时的车程,往返一趟,

    得要一天?一夜,刚工作的小年轻,魏思进一周工作六天?,假期又不多,

    往后?的日子长着呢,难道每次见面都要跟牛郎织女那样吗?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说完了这些没?办法立即解决的,大家又感叹了一番调档的难处,总之,

    人生在世,各有各的烦恼。

    大家一边吃饭一边说话,

    李红莲看着对面那个小心翼翼吃东西的孩子,还以为周长城是周善民家的孙子,带着来县里玩会儿?的,听周善民说了这小孩的情况,原来没?爹没?娘了,自己儿?子周小伟只比他小一岁,现在还天?天?跟她?这个当妈的撒娇耍宝,倒是生起两分同?情:“怪可怜的。”

    周远峰多看了周长城两眼,听周善民说是后?来落户到周家庄的人家,也有印象,他们夫妻回去收拾先人尸骨的时,路过那附近,周长城的爸妈见了也不声张,还给了他们一把?火把?,让他们夜里上山时小心些。都是心善的好人,怎么子孙竟落得这个下场?

    桂裴华吃完半碗饭,听李红莲一副惋惜的语气,不时伸筷子给周长城夹菜,叮嘱他多吃点,不由冒出?一个念头:“说起来,你们市教育办管教研水平的的赵永翠主任,还是我?从前的学生,前些日子他去广州培训,我?们刚刚见过面。”

    周长城听不懂桂老?师说这话的含义,什么教育办,什么广州培训,对他来说都是很陌生的词语,他不懂,但并不妨碍对面一家人脸色肉眼可见变得期盼殷切起来。

    “桂老?师,这...”李红莲是反应最快的,激动得嘴都秃噜了,“这这这...能不能...”

    不论是周远峰李红莲家里,还是魏思进家里,都是普通的工人家庭,要是在平水县,绕一绕,说不定也能找出?点门路来,可市里,他们是两眼一抹黑啊!

    照理说,这个年代,两家人供出?两个大学生,国家还包了分配,是正式职工,往后?吃的是商品粮,都应该很欢喜才对,但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有了一就想有二,就像周小芬被分回平水县的初中学校,有寒暑假,还在父母身边,已?经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工作了,可她?就是想去市里和未婚夫挨着。

    桂裴华也没?端着,放下筷子,摸了摸周长城的头,十五岁的小子,瘦巴巴的,头骨都硌手:“我?等会儿?给你们写封信,把?赵永翠的地址也给你们,你们得空了去找他问问,请他帮帮忙。”

    “哎呀,桂老?师,您真是我?们家思进和小芬的恩人!”李红莲赶紧再叫了米酒,拉着准女婿和大女儿?要给桂裴华敬酒,不论事情成不成,但人家愿意开?口帮忙就已?经很难得了,他们萍水相逢的缘分,人家桂裴华完全可以不提这一茬儿?的。

    桂裴华确实不是白白开?口的,他喝了周远峰李红莲和两个晚辈的敬酒,答应吃完饭就立刻写这封信。

    “这位周师傅和李大嫂,不满你们说,我?也有事相求。”桂裴华放下酒杯,看着还在傻乎乎吃饭的周长城,琢磨一会儿?才说,“我?想麻烦周师傅和李大嫂,帮我?带一带这孩子,他今年十五,等到他十八岁成人的时候,就不用管了,让他自己想办法找活儿?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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