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因昨儿委实是累着了,今晨两人都睡得晚了些,亦无人敢来搅扰他们。不知为何,外边忽地喧闹起来,哭喊声,伙计的厉喝,摔打桌椅的动静混作一块儿。阮玉仪尚未睁眼,便先蹙起了眉,半晌眼睫才颤了两颤,睁开。
这会子姜怀央早已醒了,只是昨夜她睡着睡着,就枕到了他胳臂上,他又怕抽开搅得她醒来,只好就一直叫这手麻着。
她好容易醒了,看着她揉眼睛的模样又觉着心软,因而也不急着动了。
她亦意识到了脑下垫着一软物,耳尖烧上微红,默默替他拿下了手,按了会儿,方道,“夫君,外边这是发生了何事?”
他一直待在屋里,自是不知的,只当是单纯有人来闹事。
“不急,”他道,“梳洗毕了,你若感兴趣,再去瞧瞧不迟。”
如此,她也就没再往多问。
木香端了水盆进来的时候,神色有些发沉。阮玉仪因问,“外边是否闹得很厉害?”
她将水盆置于一边的架子上,往水中浸了巾帕,答道,“是群叫花子模样的人,男女老少混作一群。这会子怕是桌椅都要砸干净了。”
听她如此说,阮玉仪脑中隐隐闪过一个念头。
梳洗妆饰已毕,姜怀央遣了温雉来,拦着她道,“夫人还是莫要出去了,乱得很,别伤着了您才好。”
“你们主子呢?”方才他去了隔壁屋子梳洗,并不与她一处。男子打扮轻省,想来早好了的。
温雉抿了下唇,没作声。
见他如此,她便知姜怀央怕是有事了。
她这屋子的门是半开的,透进来带着冷意的光亮。外头的动静渐息。
她回了身往里走,正想唤木香寻些早膳来,又有些坐立难安的,迟疑之下,终还是推门出去了。
第218章
御状
客栈堂中,乌泱泱挤了好些人,无一不是衣衫褴褛,面上灰蒙蒙的,仿佛布了一层沙尘。姜怀央负手立在其前,尤为打眼。
周遭随行的几个侍卫拔尖而对,这才叫这些人安生了下来。
阮玉仪一袭雪青襦裙,发饰雕蝶银簪,搭着扶手,自楼上昏暗处走下,阳光洒落在她身上,那簪上的蝶也晃晃悠悠振翅欲飞般。
她扫视了一眼,故意从侍卫跟前过,口中唤,“夫君。”逼得沿路两个侍卫放下了剑。
她搂着他的胳臂,没骨头似的将大半重量都依在他身上,一面暗自思忖着什么,垂下的眸中一派凛然。
姜怀央侧首看她,“不是叫你在上边呆着?”他不能再让她伤到了。
底下的一流民忍不住开口,“你方才所言当真?”他眸中闪烁着的光,满是不信任。
他们自北疆一城来,一路颠沛流离,拖家带口至这里。只是城中官吏正在驱赶闯入城中的流民,他们避在破庙中两日,是在捱不住了,这才抢进临近的客栈来。
“自是真的。”姜怀央淡声道。
可那像是领头的流民没有动摇半分,反是冷笑一声,“你口中说着会提供米粮居所,你当我们愚蠢至此?不过是驱赶我们回去的借口罢了!”
他压抑的声音里,透着这几日所受的风霜,以及对眼前锦衣人的敌视。
这样的话他们听得太多,每经过一处,都是软硬兼施的驱赶他们。可是凭什么?旁的城的百姓就不是百姓了吗。
一边五六岁的孩子自己父亲的语气吓到了,直往母亲怀里钻,低低的哭声在此时尤为响亮。
那个妇人抱紧了自己的孩子,身子微弓,死死盯着眼前的人,全然一副防御的姿态。她默了会儿,意欲起身。
边上的侍卫一惊,将剑横在她跟前。妇人到底是怕的,这会儿搂着孩子的双手已是微微颤抖起来。
阮玉仪喉头一滞,脱口道,“做什么?还不把剑放下。”
侍卫毕竟是为新帝所用的人,听她如此吩咐,只是迟疑着,抬着的手却并未收回。
“你聋了?”姜怀央慢悠悠道。
轻慢的语气落入侍卫耳中,却是使他打了个寒战,明白新帝这是在附和槿妃,忙将剑入了鞘。余下几个侍卫稍一犹疑,也纷纷收了寒刃。
堂中剑拔弩张的气氛这才消泯不少。
阮玉仪从姜怀央那抽了手,取了干净帕子,原想直接替那孩子拭泪,顿了下,还是递与那妇人。“别怕,不要紧的。”她温声道。
妇人瑟缩了下,死死盯着眼前的丽服女子,并不接。
她叹口气,试图使妇人卸下心防,“他没有哄你们。”
妇人抿了抿唇,质问道,“你凭什么如此说?”这样的话她没少听,虽不会轻易信了,可语气中难免还是带了希冀。
若真的尚且能过活,谁会乐意离开自己扎根的故乡?
“可以告诉我,你们这是要上何处去吗?”阮玉仪尽可能放柔语气,不想再惊吓到她。
妇人见她和善,还稍微愿意多说几句,“为了告御状。”为了扳倒那个贪官,拿回生存的权力。
闻言,她一怔,下意识回首看去。
他身长玉立,修眉俊目,尤着便服时,更似一寻常贵门公子,哪里会有人想到,他们要找的人正立在那里,只是他们不知。
为首的流民许是还怀揣着一丝希冀,盼着他真的能依言去做,再次逼问道,“你凭什么要我们相信你会兑现承诺?”
姜怀央启唇反问,“你们不是说要告御状?可知有何后果?”一般官府门前就会设有鸣冤鼓,这父母官,亦非轻易告得的。
那人眸色坚忍,咬牙一字一句道,“民告官,如子杀父,应先坐笞五十,虽胜亦判徙二千里。”
他的声音铿锵有力,如鸣大鼓,回荡在这客栈堂中。
他自是知道,坐笞五十,这无异于要人性命,只是被逼至绝境,最后的方法也要试试。
“既知晓,还要告?”
“告!”
姜怀央忽地笑了,好半晌才敛去笑意,掀起眼皮道,“嗯,告罢。”他自小生在皇宫,虽因生母出身卑贱,没少受欺辱,但所幸受太妃庇护,不至于缺衣少食,他并未体会过这些人所受之苦。
能让百姓下了如此决心,那地方官,的确是留不得的。
只是不知,这般他不知的事,还有几何。
见他眸色微暗,侍立在侧的温雉敛回了目光。看来朝堂上又不免是掀起腥风血雨一场了,那些勾结贪污者,怕是也好日子到头了。
那为首者张了张唇,“什么意思?”他记得新帝即位不过数月,乃一二十余岁的青年,性清冷,喜着玄衣——
他慢慢睁大了眸子,跟前的玄衣郎君还注视着他。
他反应过来,稽首不起,喉间却像是有什么哽住了一半,忽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那妇人与阮玉仪对视一眼。阮玉仪接过了她手中的孩子,轻轻拍着他的背哄着,一面替他擦去泪水。他面上风沙灰尘不少,换了两张帕子,才白净不少。
妇人亦稽首,高声颂扬了几声“万岁”,而后替其夫一一历数了那官员的罪状。而此时同行的乡党宗亲,莫有不掩嘴低泣者。
其实此事早被觉察到了,在这些流民东行时,那擅增赋税的官员已被贬官流放,新官交接上任。
但他们也不算是白来了一趟。
姜怀央眸色沉沉,低声道“允”。
妇人像是一下卸去了身上千斤重的担子,几近哭倒在地。她的孩子到底是还小,不知事,只见娘亲如此,心下不安,哭闹着要去找她。
阮玉仪委实是抱他不住了,又换由木香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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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一了,温雉着人将这些人安置了,不日派车马送回来时的城去,不愿走者,则迁至此处安居。但阮玉仪不知他如此安排。
天大亮后,他们一行人也动身返京。
车舆内,香球悠悠飘散出香气,萦绕在她的鼻息间。她默了会儿,问道,“那些人,当真要按那人所说的处置吗?”
他面色不变,顺着她的话往下道,“大芜律法,历代如此——”
“臣妾只是不明白,那些百姓错在何处。”虽历代如此,便从来不会有错处吗。
第219章
喜脉
姜怀央替她拢了拢碎发,指尖划过她耳际,“那泠泠说,该如何?”
她垂眸,目光落在足下的那方毯子上,“陛下之前不是答应过了么,让他们回了故土去罢。”
“那便依你。”他的指尖滑至她的颈侧,那儿分外温热,且挂了条红绳,上边系着嵌金的玉扳指。
她还以为他会要她拿什么去换,如此轻易便应了,她反是有些疑惑。
不知是否是用了早膳的缘故,她一直坐得晕乎乎的,只好掀开一角帘帐,叫外边的凉风吹进来些,才好受一点。
他注意到她如此,下意识伸手去探她的额心,“难受了?”没有发热。
阮玉仪头抵在车壁上,低低嗯了声,没什么理会人的精力。
他因唤马车停了下来,带她下去散散闷。
绕开几株树,却发现正逢溪边。这溪不深,若是夏时,想来会有不少孩童在此戏水打闹,若要过去,也是无需小舟的,只卷了衣裳,淌水而过就是。
雪接连下了数日,这会儿也放晴了。溪面上波光粼粼,仿佛缀了金似的。
她摩挲着颈间的扳指,往前走了几步,像是要走进光里。
姜怀央心下一紧,捉住她的衣袖,“离远些,仔细掉下去。”
她不再往前走,却回身略过他的肩,举步向马车去。风里飘来她的声音,“陛下,臣妾好多了,回罢。”
只是马车上颠起来,到底不比站在地面上。车夫得了令,将马车赶得慢了些,不时又引她下去走走,如此,正赶在京城宵禁前入了城关。
入宫中,原应换乘轿辇,阮玉仪执意要徒步,他只得由她去了。
长安宫离进来的那宫门算不得远,快行至宫前,她身上也就好了。她遥遥地便看见一鹅黄小袄的丫鬟,立在门前张望。瞥见了她,那丫鬟碎步小跑而来。
“娘娘,您可算回来了。”轻罗的脸浸沐在暖阳下,笑意盈盈的模样极是讨人欢喜。
她一个恍神,仿佛瞧见了木灵。
她唇角弯起清浅的弧度,轻声应她,“嗯,回来了。”
几人说笑着往里走去,她却总是有些心不在焉的。至偏厅,有一身形纤细的男子负琴立着,背对着她。
她眸中泛起疑色。轻罗见了,道,“娘娘,方才奴婢不是说了,宣公子这几日一直有求见,只是娘娘您不在,不好让他进来。今儿可巧您回来了,便安置他先于此处候着。”
许是听见了动静,宣娆回过身来,看了她一眼,方拱手行礼。
她颔首道,“怎的不坐着?”
“候不着娘娘,坐立难安。”宣娆总是如此温和地笑着,仿佛世上没什么能惹他动气,即使是接连几日被拒门外。
她垂眸摇了摇头,屏退了轻罗。
他自衣袖中取出早先便预备好的丸药,悄悄交给木香。而后安桌布琴,抚弄着琴弦试音。他的手指如女子的一般,细嫩纤长,只是较之又稍大些。
琴音若山间流水,缓缓流淌而出,只是不过半曲,便有太医前来请平安脉了。
宣娆收了手,端坐在小杌子上,被打断了,亦是不骄不躁的模样。他半抬着眸,不敢正视她,便只将眸子落在她的裙裾上。
此番前来的太医有些面生,阮玉仪便多问了一嘴,“宁太医上何处去了?”
那名太医忙垂首回道,“宁大人家中有事,告假回了,大约下个休沐日便能来了。娘娘大可放心,太后娘娘的脉也一直是臣诊的。”
她没有平白质疑他医术的意思,闻言,只将衣袖稍撩上去,露出一只似凝霜雪的皓腕,搭在太医早备好的小枕上边。
木香取了纱巾覆了,太医方伸手把脉。
他调息数次,却总不见好,急得木香开口问,“可是有何不妥处?”
那太医松了手,喜气盈腮,拱手道,“哪里是不妥,是大喜的事才是。”他又说了几句吉祥话。
因着他一直垂首,不曾注意到她的神色有些古怪。她这些日子并未断过避子药,又怎会叫他诊出喜脉来?
她沉了声,“你确定没误断?”
太医向她保证,“自是不会的。”
他肯定的语气,使得她不由又思忖着。若说起来,她前儿因虽新帝微服私访,去得匆忙,倒的确没备了药物去。
思及此,她忽地心如鼓擂。
总该不会——
她下了些赏赐下去,打发了太医。宫中规矩,诊出喜脉者自有重赏,也是为了添个吉利,她虽如此做了,心中到底不安。
宣娆一直在听着,闻言,眼睫颤了颤,愈加低下眸子去。太医走后,殿中又安静下来。他默然拨弄起跟前的古琴。
琴音婉转依旧,听着却无意下去。
阮玉仪端起茶盏,又放了下去,唤他先停下,问道,“你拿来的东西,当真是有效用的?”她知岑礼是新帝的人,因此很多事不敢吩咐他,恐他转头又知会与了新帝。
但在她看来,先前就认识了的宣娆却是可信的——对也不对。
宣娆是新帝安置在长安宫的另一个耳目,只是新帝怕也想不到,宣娆会两边欺瞒,暗中其实为她所用,她的吩咐,也都尽心去办。
“不敢拿假药欺瞒娘娘。”他亲自盯着大夫安方子制的药,一钱一两都是过了他的眼的,自是敢确保不是陈药。
她沉默下去。忽然多了一桩事,她心绪杂乱,也无甚心思再听他抚琴了,因道,“木香,送送公子。”
木香应声引了人出去。
待人走后,她的指尖轻轻搭上小腹,那处似乎灼烫得很,于是她又忙蜷起了指尖。她不会医术,对太医的话自是只能相信。又忆起方才在马车上的动静,更是惶惶不安。
木香推门而入,想从小姐面上看出些喜色,无奈失败了。
她只好不断拿话去宽慰。
阮玉仪捏着茶盏的手紧了紧,道,“方才那太医可走远了?”
“怕是都到了太医院了。”木香晓得她是怕太医一下就将消息传扬出去,届时覆水难收,若这信儿是假的,那便是欺君。
她吩咐道,“新请位太医来。”也许还来得及。
只是终究慢了一步,木香正出了宫门,远远见了几个宫人抬了新帝的赏赐来。
第220章
诡计
不知天也下雪下得厌了,还是如何,今儿分外晴好。残雪被檐上兽首,各处小道台矶上,自有宫人扫雪。
朝堂之上,一派整肃恭谨。
此番大寒,乃建国立都以来所不曾有的,各地官员可以说是如临大敌,哪里有敢松懈之处,光是奏折如雪片漫天飞了。
所幸新帝携槿妃微服私访后,天稍有回暖迹象,加之各地也将粮油米面拨至了百姓手中,虽耗费人力物力不可胜记,却换得一方安宁。
前儿所宿那客栈,掌柜的也打着今上曾游幸此处的噱头,做起了红火生意。
至于清查贪官污吏一事,亦连根拔起了不少蛀虫,若还有遗漏者,怕也一时半会儿不敢再行此事了。
姜怀央扫视了下边乌泱泱的群臣一眼,“有本起奏,无事退朝。”
殿中鸦雀无声,大臣们面面相觑。
见此情状,自是唱报了退朝。他自侧边下,更了常服,方举步往出走。
门口有两名大臣,正一来一回说着话。其中一个拱手道,“赵兄大喜,小弟还不曾来贺。今儿稍表其意,过些日子得了空,再去贵府好生拜贺不迟。”
与他对话之人朗声大笑,“好说好说。不过这小孩都是变化得极快的,一天一个样,到时你来,怕别是都会爬了。”
“贵府喜添一子,这约,小弟可是要刻在额心,无论如何也不会同上回一般忘了的。届时金银珠玉,哪里有不为小公子奉上的。”
那大臣“诶”了声,摆摆手,“这金玉于小儿来说有何用处……”他细细地谈起来,面上尽是欢喜,不曾注意到新帝在门后站了良久。
他们的谈话一字一句尽数落入姜怀央的耳中,使得他不由得思及长安宫那香培玉琢的小娘子。
他本于阮家有愧,如今再加上她孕育之功,倒是他负了人了。道不清是喜是忧,他难得有些手足无措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