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那敲门声还在继续,只是并不杂乱,反而是三轻一种,极规矩的。阮玉仪心下生疑,若是他们口中的流民,会是这般动静吗。她行至窗子边,打算破开一个小口查看。
忽地有一只手伸出来挡住了她,她顺着那只手臂看去,阿晴兄长沉着脸,低声道,“姑娘,我来罢。”
她轻轻嗯了声,往一边退了几步。
他戳开了一个小孔,眯了一只眼,往出看去。他身子微僵。
外边的并不是流民,而是一锦衣男子,并两三鸦青衣袍的男子。那锦衣之人似乎是领头者,敲门的人背对着阿晴兄长,低声与那人禀报了什么。
那人垂眸略一思忖,微微抬首,示意他继续敲。
风雪稍止,阿晴兄长借着微光看清了那锦衣人的面容,尖下巴,微挑眼,唇上似笑非笑,好似那面皮是另戴的面具。
他见过此人,由几个官爷拥着出了官府,受着那几个官爷的点头哈腰。
他虽辨不清此人是何官职,也知权势不小。
只是这般的人物,为何会来他门这个穷乡僻壤?又是否会对他们不利?一瞬间他脑中闪过数个念头,纷杂交错在一处,惹得他更锁紧了眉。
他直起身子,离了窗户,手还摁在那上边。他侧首,对身后两个姑娘摇了摇头。
阿晴眉一蹙,“不是流民?”
这会儿外边的人似乎失去了耐性,也不愿守那礼节了,有人高声喊着“开门”。
阮玉仪忽而举步上前——她认得这个声音,是陛下身边一个侍卫。
阿晴兄长面色一变,甚至来不及阻止,情急之下,只好一把将她拉至身后。她踉跄了下,正好跌入闻声而来的姜怀央的怀中。
老旧的木门,尖锐地低鸣一声,外边的光线晃进来。
来人正是温雉,他手中提着一盏烛灯,在风力摇曳不止。其实,若非知晓两位主子在里头,他怕是早令人将门破开了,哪里还留得这门在。
“你是何人,缘何至此?”阿晴兄长挡在前边,摸索着要去抓身边的笤帚。
他置若罔闻,对着阿晴兄长身后之人行礼道,“公子,夫人,小的来迟。”
阿晴兄长手上一僵,恰好将笤帚碰倒在地,击出清脆的一声动静。他不由让开几步,顺着温雉的目光看向身后两人。
姜怀央搂着她的肩,两人面色沉静,似乎并不惊讶。
“的确迟了,”他淡声道,“你自回去领罚去。”
温雉垂首应下。
这一来一回的,倒让阿晴两人一时分不清状况。尤其是阿晴兄长,他曾遥遥见过温雉,更是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先前只以为这两位是京中富贾之流,可眼下,他知晓关于这两人的身份,怕是猜也不敢的了。
在主仆几人谈话间,他才有了时候细细去看那小娘子。
她一身荆钗布裙,光是立着,便已仪态万方。烛光映亮她的脸庞,莹白胜于霜雪,明眸黛眉,俱是灼然夺目的。
这一瞬间,他仿佛一下被推到极远的一方,对这两天的相处,也恍惚觉得不真切起来。
姜怀央垂首问她,“可要走了?”
阮玉仪望见外边风雪渐歇,若再等一日,又不知明儿情况如何呢。况她也不好意思再叨扰这家子,因颔了颔首。
几人举步往出走,有侍卫递来了预备好的伞。
温雉上前一步,对阿晴及其兄拱手道,“这两日多谢几位照拂,不日自会给各户送来足够的米面聊表谢意。”
眼见几人要离去,阿晴兄长这才回了神般,唤住他们,“且住,这些米面,于村中一些家庭来说,也许是救命之物,我无权替他们拒绝。
“只是,这般大事,得与里长知会一声,几位可否与我走一趟?”
前边一行人果真住了步子。
温雉向姜怀央投去一眼,眸中含着询问之意,见他颔首,这才对阿晴兄长笑道,“烦请带路。”
阿晴兄长松出一口气,不知为何,心中隐有雀跃之感,他交代阿晴先待在家中,主动走在前边。前路昏暗,有侍卫向领路的他递去提灯。
他犹疑了下,方才接过,低低道了声谢。那灯盏在他手中,不断左右摆着,分不清是提灯者手颤,抑或是风吹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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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里大多数人没有那般条件整夜点灯,因多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歇。要寻里长家其实也轻省,这会儿窗子还透出了烛光的便是了。
姜怀央侧首打量周遭,忽地觉得眼前之景有些眼熟,却又以一时间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也只当是乡下景象大多相像,不再深想。
阿晴兄长叩开了门。
来应门的是里长之妻,她揉着眼,趿着鞋,瞧了眼跟前的人,“是章寅家的啊,这时候了,所为何——”她瞥见他身边一众人等,忽地咽回了后半截话。
“这是?”
阿晴兄长忙说明了缘由来意。
里长夫人张了张口,不知吸进了多少凉气,好半晌才有了反应,“我、我去喊他,正醒着呢。几位快请。”
歪在里头太师椅上的,捏着柄长烟斗的,想来就是里长了。他听见动静,只当是妻子回来了,头也不回道,“来帮我弄一弄这烟袋。”
阿晴兄长面露尴尬,看了姜怀央一眼,却见他面色如常。
第216章
旧物
满室灯火里,里长转脸瞧见身后这般架势,差点没捏住手中烟斗。
阿晴兄长挠了挠头,“这几位是京中来的,近两日在我家住了会儿。他们道是要给咱们这片送来救济的粮食,里长您看,咱也不好白拿人家的。”
“当真?”里长盯着那身长玉立的男子问。
姜怀央微微颔首,嗓音清冷,“只是旁的就不必了,你亲自盯着,确保各户均有,而非被人从中抽去一部分就是。”他意有所指。
他会来,就是为了此事。
他并非不知道官官相护,层层剥削的情况,只是他不可能每件事都躬亲盯着,眼下,能稍避免些也好。
里长将烟斗交给一边的夫人,咳了两声,一面连声应道,“那是自然。”
“这委实是帮了大忙了,想来这凛冬也不足为惧了,”里长自顾自往里走去,“只是这穷乡僻壤,不比你们京中,没什么好拿来谢公子的。”
他引一行人往屋内走去。
这卧房倒布置得齐整妥当,床榻矮几,帘栊帐幔一应都有的。墙边立着一博古架,上边摆着的,俱是一些古古怪怪的物什,干瘪的稻穗,一方女子用的巾帕,甚至是块一拳大的石头。
他去窗下高几边取东西的时候,阮玉仪随意走到了那边的博古架前。
这架子一般用来放些古董稀罕物什,倒鲜少有放这些的。
阿晴兄长知晓些缘由,见她感兴趣,便一一指与她说,“这稻穗是往年村中最先长好的一丛中的一枝,叫里长给讨来了。这石头是他找来给他媳妇压酸菜用的,里长夫人嫌小,也便搁在这儿了。”
他又指着那巾帕道,“这帕子——”
里长翻半天也不见翻着要找的东西,听这边阿晴兄长提起这帕子,倒急了,抢上前道,“你这小子,怎的什么话都往外说呢。”
他将那帕子胡乱塞进衣襟,瞪了阿晴兄长一眼。
阿晴兄长也不怕,笑了一声,继续道,“这帕子是当时他的夫人随意丢给他的,不想他拿去当信物藏着了。”
里长正笑骂了句,却听阮玉仪忽地道,“这是何处得来的?”
她的声音中不易察觉地轻颤着。
她取过架上的巴掌大的木匣,那木匣原就开着,里边放了一白玉嵌金扳指,扳指内环镌刻着阮府的印儿,借着光,依稀可辨。
木香瞧见亦是一愣,脱口道,“这不是大公子的东西么。”
她不会认错的,不消看里边的印儿,光凭这嵌金的技艺,也不是寻常匠人能做的。
此物原出自曾在阮府做活的一匠人之手,只是后来阮家破落了,哪里还有闲情着他打首饰,自也是遣散了去。
木香的话钻入阮玉仪的耳朵,叫她不由红了眼,重复道,“这是何处得来的?是否有一个名唤阮濯新者,曾经过此处?”
这上边的金,与她足腕处铃铛的金同出一处,为一长命锁融成。当时会想到这个的契机,则是偶然见那长命锁上边的光泽暗淡,就随手拿去打了旁的物件。
不想在此处再见到。
恐他听不分明,她又添道,“耳元阮,濯缨之濯,新旧之新。”
里长愣了一愣,“唤何名不知。这确实是一位少将军留在此处的。”
当时那位年少的将军似乎是要领兵北上至胡地,在他们这处歇脚,一时身上无银钱可给,便留下了此物为信,届时再偿还银钱。
他原是不肯要,无奈推拒不过,只好暂且替那少将军保管着。
只是数年过去了,却不见那少将军再来。
“姑娘可是认得那人?正好不若替我将此物还了罢。”里长以为能物归原主,松了口气。
她微微弯起笑意,眼里浅得厉害,再噙不住泪,接连落下。
“那是我兄长。”
她也和阿晴一样,是有兄长的。只是她的兄长再不会开口与她玩笑了。
但至少意外寻回了他的东西。阮玉仪将那枚扳指套在自己指尖,渐渐收紧十指——这算是意外之喜罢?她合该开心才是。
她的指甲掐进手心,不知用了多大的力道,连弄出了红痕也没感觉似的。
姜怀央注意到她凸起的掌骨,纤细的,可怜的,便知她用了多大的力。他一点点去掰开小娘子的手,好叫她不再伤着自己。
她渐渐松了力道,扳指空荡荡挂在指头上,手一垂下,便直接滑落了。
扳指叮叮当当滚去好远,正好停留在温雉脚边。他俯身拾起,却是脸色微异。他并未说什么,将这扳指交给了姜怀央。
扳指被小娘子渥得温热,上边的纹样尤为刺目。
他喉间一紧。
阮濯新。元羽淮。这“羽淮”二字,可不就是“濯”的拆解么。他当时着人查到她家中人时,便早该想到的。
他替她将扳指戴到正确的指头上,眸中晦暗不明,平静的面皮之下,不知起了怎般汹涌的波涛,几乎要将他击倒。
原来她就是那家伙总挂在嘴边的妹妹。
既如此,他之前所针对她所算计的一切,岂非可笑之极?
姜怀央将轻轻啜泣的小娘子搂住,亦不小心控制着力道,生怕将人给弄痛了。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指尖微微发颤。
他究竟做了什么。
一股剧烈的窒息感来势汹涌地漫上来,将他狠狠裹挟,而眼前脆弱的人儿仿佛是唯一救命的稻草,他没了办法,只能死死拥住他。
小娘子的身子温软,仿佛世上最上乘的绸布做的偶人。一副思念亲人的模样,也乖得厉害。
他似乎有些明白那家伙,为何会那般宠爱这个妹妹了。换做是他,也应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碎了的。
如今她是对他渐渐放下的心防,可若是知晓了她那兄长是替他死的,她又会作何想?
他心上似乎空了一瞬,不敢细思。
他拥着她的手又收紧了些,只是在旁人看来,不过是在安慰她的模样。
回去时,这枚扳指自是也留在了阮玉仪身上。
里长原是想找传家的宝贝来感谢,其间发生了这般事故,自然更是忘却了放在何处了。好在这京中来的贵人并不在意,他只亲自相送罢了。
停在村口的马车悠悠行远,在地上留下长长的车辙,逐渐消失在雪夜里。
阿晴兄长在原地伫立着,看着那与牛车截然不同的车辙出神。
明儿就该被新雪覆盖了罢。他如此想。
第217章
流民
至于马车至镇里的时候,已是半夜了,天色暗得像是要将屋宇车马都一并吞噬,只有在灯火周围的雪珠儿才被映亮,正张牙舞爪地飘着。
这会儿早过了宵禁,城门是不开的,一行人自是只能寻了客栈暂且宿下。
循着昏暗的灯火去,一行人踏入了客栈。
掌柜的慢慢悠悠地擦拭着手中摆件,头也不抬地问,“客官,打尖儿还是住店?”
“一晚,”温雉回头点了下人,道,“四间。这些可够?”他将两锭银子搁在着上。
掌柜的抬眼一瞥,换了脸色,“够了够了。”
他这才扫视了眼前的一行人一圈儿,暗自琢磨了会儿,朝边上伙计递去一眼,那伙计会了意,忙走开了。这掌柜则亲引几人上楼,“各位跟我来。”这去的自然是头房。
脚下木台阶踩得吱呀响,很叫人怀疑是否会凭空掉下去。
至房门前,他不放心地嘱咐道,“夜里无论听见什么动静,可万万莫要开门,若是几位不想招惹麻烦的话。”
“可是流民?”阮玉仪方哭过,嗓音听起来有些闷闷的。
掌柜的颔首,“姑娘既晓得,想来是会仔细着些的,小的也便放心了。”
他下楼不久,又有伙计敲开了阮玉仪的屋子。那伙计手上托着承盘,上边叠着衣裳。木香上手一摸,发现是锦缎的。
想来是掌柜吩咐的,这经商的,倒真个个都成了精。之前与预备的衣裳确实是跟那青?马车一并丢了,明早又无法摸清她几时起,这时送得再妥当不过。
木香给了赏钱,接过衣裳,边往里走,边唤,“小姐。”
阮玉仪这会儿困乏得厉害,迷迷糊糊团着浸湿的巾帕往脸上糊,不忘嗯了声应她。木香叹口气,接过那帕子。
她昨儿不曾上脂粉,只需稍清洗下就好了。
木香将帕子丢进铜盆中,端着那铜盆往出走,正迎面遇上姜怀央。他立在门外,几乎是隐在黑暗中,倒将木香唬了一跳。
她欠身行礼,“公子。”
“你们夫人可睡下了?”自她头顶传来他的声音。
也许就在她走出来这会子,小姐已倒榻上了。只是木香自然不能这么说,犹疑着将眼珠往边上转,顿了几瞬,方道,“您进去的时候小声些就是。”
也只有阮玉仪身边的人,才敢这般要求一个君主了。
姜怀央并未置喙什么,反是应了,推门而入的动作当真轻手轻脚的。
他进去的时候,小娘子拉开被衾往里边钻,一头乌发散落在身前背后,瞧她抬眼看他的模样,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也是,若是寻常,这会儿早该歇下了。真是折腾了她一遭。
他走至近前,替她将长发拢至一边,神色复杂。她其实生得与她兄长不大相像,怕是一个随父一个随母,可眼下再看,单单这眼睛,相似得仿佛同一双。
阮玉仪不知他在作何想,转脸道,“夫君,这些流民侵扰此地百姓,城中的人都怵得厉害,如此下去,也不是办法。”
她讲话都已经轻飘飘的了,分明是在与他讲正经事,却叫人听出撒娇的意味来。
他没忍住,在她雪腻的脸颊上掐了一把,“嗯,我会处理的,莫要挂念着了。”这些日子总在她的小厨房备着茶点果子,在阿晴家又不曾委屈了她的肚子,果真稍将脸颊上的肉养回来了些。
听他答应,她总算是安了心,侧身欲就寝了。
他自背后搂着她,低声道,“你与你兄长关系很好?”
“嗯,”她闷声闷气地应,“我们虽只相差半旬,兄长却一直很依着我。”
“他怎会去从军的?”他拨开她脑后的乌发,露出一段莹白的后颈,犹若上好的羊脂玉。
她重重地呼吸了下,“兄长原来功课很好的,只是后来家塾也拆了。”
许是为了早些当家,许是为了挣些功名,好还阿爹一个清白,总之,阮濯缨义无反顾地从了军,从此,与家中只剩书信联系。
他默然不语,正待说什么,小娘子却回过身来,伸了一只手捂住他的口,声音低低的,“好困,明儿再说。”
覆在他唇上的那只手是温热的,他强压下心猿意马的心思,捉下她的手,“嗯,是我太吵,睡罢。”
一夜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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