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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侍立在侧的温雉见两个大臣自顾自闲话,假意清了清嗓子。

    那两人一惊,忙止住话头,回身行了礼。

    他示意两人平身,举步离开,衣摆在身后划起一道弧。

    .

    这暖日当喧,总能轻易勾起人往外走走的欲望,阮玉仪便想着趁这天儿,全了前些日子答应容嫔赏花的约。

    她着人备了茶点果子,茶酒器皿等物,去了湖心亭的时候,容嫔早候在那儿了。

    这湖上尚还结着薄冰,铺了层琉璃似的,又反着阳光,很是晶莹透亮。边上栽了些白梅,只有蕊儿有些颜色,与积雪和在一处,仿佛也臃肿了一圈。

    她小心踩着石路过去。

    她不愿容嫔与她生分地行礼来行礼去,见四下没有旁的人,也就先行扶住了她的手,没叫她欠了身去。

    容嫔往后瞧了一眼,见那捧盒茶具等物,笑道,“妹妹是个极有雅兴的,今儿臣妾倒可以只顾着享用了。”

    两人携着在亭中石桌边坐了。恐石凳寒凉,还专有宫人预备了绣套垫着。

    带来的物什俱都摆开了,自有宫人在边上扇风炉煮茶。

    容嫔的目光不断往她腹上落,待宫人呈了热茶上来,她往杯里瞥了一眼,道,“这绿茶性寒,妹妹却是吃不得了。”

    阮玉仪一怔,垂了垂眸,“不过一两盏,不多贪就是。”她细白的指尖攥住腹上衣料,愈收愈紧,直到指骨处泛了白。

    尚且不知真假,在意它做什么。

    何况不带着期待诞下的,与其说是下半辈子可依傍之人,是母凭子贵的佳话,于她,倒更像是一只枷锁,时时刻刻提醒着她:

    她已然逃不了了。

    容嫔一惊,忙起身覆上她的手,冲她缓缓摇了摇头。她如梦初醒,松了力道,顿了下,将衣上的褶皱抚平。

    “妹妹不喜它就罢了,也合该为自己想想。”容嫔轻声劝道。谋害皇嗣可是重罪,是万万不能起这个心思的。

    她心里门儿清,可还是抵不住惶惶不安。如今她确是正值盛宠不错,可她无法确定,他的这份兴致能持续多久。

    她屡屡差点失守,又一次次将自己抽离,就是为了届时失了宠,她能好过些。

    至于这个孩子,她也不想将它带到这深宫中,与她一样受这苦,宁愿是往后无可依傍。

    她低低应道,“姐姐教训得是。”

    “‘教训’一词是不敢受的,只罚你将这面果子吃了,我才能好了。”容嫔稍放下些心来。她知这妹妹是个通透的,想来点一句,也就明白了。

    这小面果是奶油炸的,上边泛着些金黄色,拈在手里也不粘。阮玉仪咬下半个,只觉唇齿留香。

    两人边说着闲话散语,想起时就摸一个放入口中,倒也空了不少。

    可到底是自己宫外,此处虽清静,也不好限制着旁人不许经过。白之琦就是那个偏要来扰了两人清静的。

    上回在宫宴上,给太后失了面子,她便被要求待在慈宁宫,擅自不许外出。央了太后好久,方才得了外出的机会。

    也不管有没有受邀,她缓步入了亭来。

    “见过槿妃娘娘,见过容嫔娘娘。”她盈盈一礼,因上次之事面上所覆的阴影,早消弭干净了,又是一副粉光脂艳的模样。

    阮玉仪怠懒得挪地儿,想着她待不了多久,便道,“白姑娘若闲,不若也坐会儿。”

    原是客气话,不想白之琦笑着应了,果真寻了位置坐下。

    “忽闻姐姐有了身子,妹妹道贺来迟,亦不曾带什么礼,姐姐应是不会怪罪罢?”

    她是知道这白之琦对新帝的心思的,这会儿见她面色如常,没有一丝一毫的异样,倒有些古怪的感觉泛上心头。

    她不答,只道,“这糕点不错。”她将一盛着糕点的捧盒往白之琦那边推了推,却不见给人斟了茶去。

    白之琦颔首谢过,“不过离陛下免了姐姐汤药的时候,也有些日子了。姐姐前儿才大病一场,别是再出了何差错才是。”

    这不明晃晃地咒人么,木香接话道,“白姑娘有所不知,我们娘娘的身子自有御医调理。这会儿与您说了,您也好少替宁太医操这心了。”

    白之琦唇角的笑僵了下,又摆出一副柔弱可人的模样。

    “多谢姑姑告知了。”

    第221章

    诡梦

    送了白之琦走后,阮玉仪愈思忖,愈觉着她的神色不对,仿佛是站在高处,等着看她的笑话一般的。

    这使得她益发确定了心中所想。

    只是赏赐又已下来,事成定局,不论她认不认,这剑已是悬在她头顶了。若那太医果真为人收买,她就更不能找宫中的人再来诊脉了,这无异于将欺君两字拍新帝眼前。

    糕点吃足了,容嫔又管着不许她多用茶,她只好将手中那半杯,慢慢呷尽了,两人方才作别,各回各的宫里去。

    .

    阮玉仪一面往里走,一面褪下斗篷递与木香,木香自寻了衣架挂好。

    光线晃进殿内,几案上一镂花小球文采辉煌,尤为打眼。那小球正好是她一手可握,拿起时,里边的铃铛便闷声响起。

    再细细看去,上边所镂的鲤鱼纹饰,亦珊珊可爱。一瞧便是逗小儿的玩意儿。

    她恍惚瞧见一只白嫩的小手从她手里夺过这小球,晃着里边的铃铛,一个劲儿地咯咯笑。那小球被人拿走了,这孩子也不恼,转而冲着她笑起来。

    她心中微动,重重阖了阖眼,又复睁开,问,“方才谁来过?”

    “陛下曾来过,”岑礼答,“这是陛下亲送来的。”

    她将这东西交予他,吩咐将之与旁的不曾用过的赏赐一并放入库中。目视着岑礼离开的背影,她轻轻叹口气。

    .

    是夜,阮玉仪正打着络子,忽而有一只手伸来,夺过了她手中的东西。

    她抬眼,怔怔道,“陛下。”

    姜怀央轻轻嗯了声,随手将那打了一半的络子搁于边上的几案上。他将人搂着,一手漫不经心地拨弄着她耳上的环饰,姿态狎昵。

    “太医如何说?”虽然那太医已向他禀了此事,可他还是想亲耳听她说。

    她垂了垂眼,“不过是些好生休养调理之类的话,无甚特别处。”她不禁去想,若是这个孩子当真存在,他会期待它的降生么。

    不过思及此,她便没再往下想。就算是被期待着的又如何,生于皇家,它注定不能仅仅如寻常孩童一般长大。

    既然是不被期待着的,那么索性就不要来这世间受一遭苦难了。

    姜怀央注视着眼前的小娘子,不知她思虑颇多,只觉得不过那些金玉布匹物什,尚显得单薄了,因问,“泠泠可有何想要的?”

    她想要的他给不了,旁的她亦不缺。她只口中说着些讨巧的话,“臣妾不要什么,伴在陛下身侧已是大幸。”

    她伪装情绪的手段愈发纯熟,竟是将他也绕了进去。他只当是她一时半会儿想不到什么,便一一给她举例,“钗环,猫儿,还是——”

    他捉着她的手,在她掌心轻挠。

    “不可。”她侧过身去推他,无奈哪里推得动,只好拿太医的话去压他。

    他却是素来行事轻纵的,附在她耳边道,“朕会仔细着的,不伤着它。”

    他身上的幽香盈满她的鼻息,她微微软了身子,面不施脂而艳,一双眸子似泣非泣,才是如此,已糜丽非常。

    她抽回自己的手,反去拢住他的双手,语调中颇有些骄纵的意味,“那么夫君先给留着,臣妾可得好生想上一想。”

    他这才不再问下去。

    .

    天色渐晚,木香进来剪了烛芯,轻手轻脚替他们合上了门,退了出去。

    阮玉仪背对着他,身后就是他灼热的温度,黑暗中,她一直睁着眼。

    他觉察出她并未入睡,低声道,“没睡?”

    她像是被抓包一般,默默闭了眼,亦不出声回答。她听见耳中落入一丝轻笑,笑得她耳际泛红。就如此闭着闭着,翻了个身,原是假寐,后来也便果真安然入睡了。

    姜怀央却是眸中清明。他轻轻描摹着小娘子的眉眼,不愿惊动她,有时甚至是悬空的。像是对待一只易碎的瓷器,他指尖落下的每一笔,皆小心又谨慎,生怕碰坏了般。

    她欠大芜将士的,他却欠她的,也不知能不能如此相抵,但他总得将这些一一偿了。

    他的指尖最后落在她的柔软的唇上。

    ——其实方才一问,只要不是放她走之类,就算是她眼下就要那契丹使节的首级,那也是使得的。

    他昏昏沉沉睡去,天不知何时大亮了,前儿新霁,阳光温凉如水。

    他下意识往身侧探去,却发觉那锦衾下空空荡荡,早已凉透了。他又欲起身去寻。

    许是听见了殿内的动静,有宫人垂手而入,替他更衣。

    他默然感受着那衣裳层层叠叠地被套在身上,穿戴已毕,方问,“槿妃何在,可是已起了?”

    那宫人眉心一蹙,思忖了良久,才试探着问,“陛下所说这槿妃是何人?奴婢在宫中做事十多年,从不曾听说过有这么一位娘娘。”

    她神色真挚,不似作假。

    姜怀央嗤笑道,“莫与朕胡言。”都睡昏去了不成?

    不料那宫人浑身一颤,扑通便跪下了,口中不断重复着“奴婢当真不知”。

    他听得心中烦闷,一拂衣袖,往出大步迈去。

    温雉正侍立在门侧,见了他,一礼未全,就听新帝沉声问一个名唤阮玉仪的妃子。他同方才的宫人反应如出一辙,先是疑惑,再是惊异。

    “你也哄朕?”姜怀央的语气里已是隐有愠怒,眸色阴沉。

    温雉垂首敛目,忙道,“陛下怕是梦糊涂了,宫中确实不曾有此人。”

    他方才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心中愈发沉了。一个个都言不知,难道她一活生生的人,还能凭空没了去?昨晚尚还卧在他身侧,稍一伸手,便能触着。

    他只当是他们早串过了,因下令召槿妃至跟前。

    那些听谕的宫人面面相觑,都呆愣在原地,不知所往。

    火气缠上姜怀央的心口,他呼吸微重,随手抄起一边的砚台,往那些宫人当中砸去。他不知用了多大的力,那砚台撞在墙角,应声而裂。

    “杵着做什么?”

    那些宫人如梦初醒,也不顾认不认得新帝口中的槿妃了,俱是一窝蜂往外去。

    第222章

    后怕

    这皇城里,依旧是面面琳宫,雕梁画栋,宫人花簇簇往来,忙碌着各自手头的活计。

    只是独独少了她。

    姜怀央去了她曾住过了宫殿,只是两处都落着锁,里头昏昏暗暗布满灰尘,显然是长久未有人迹的模样。

    他去过御花园,甚至是容嫔宫里。

    他上上下下问了许多人,没一个人都在告诉他,那个人不存在,不过是他生生杜撰出来的。

    他冷笑反驳。他不相信。

    可是宫里,程家俱是确无此人。她是不是知晓了她兄长的事,这才故意躲着他?抑或是使了小性子,藏到他找不到的地方去了?

    姜怀央抿紧了唇,心口像是被什么攥住,连呼吸都带着痛感。

    知道也好,生气也罢,总不该一句话也不留下,就擅自离开。

    落梅轩的红梅开得很艳,花瓣翩跹着落在他肩头。他余光里略过一抹红,侧首,从肩头拈起。他的指尖收紧,泛白,于是花瓣在他手中被捻作了泥。

    只是,他又有什么立场留她?他再拿不出一个兄长来还她。

    发掩住他的脸,使人辨不清神色。他回头去看空落落的庭院,他遣退了宫人,这里只有他一个。

    他知晓她曾来过,只是世人不知,他该以何证之?

    周遭的红梅愈落愈多,愈落愈凶,如血雨,如洪流,淹掉了整座落梅轩,他无措地站在原地,看着四散逃离的人们,丝毫没有要动的意思。

    不消多时,所视皆是一片血红。待红消退,再睁眼去看时,却见眼前正是圣河寺。

    他整个儿狠狠一震,旋即举步往他曾小住的院落里去,寒风在耳际尖啸,衣袂猎猎作响。

    他撞开院门,寻那株榕树。

    他忽地住了足。

    “泠泠——”

    榕树参天,垂落下万千红丝,皆是昔日香客为了祈愿而系,最先系上去的一条,迄今不知几旬。那害他寻了数日的小娘子,就好端端立在那树下。

    她抬手去系那红丝,却如何系也不满意,一遍又一遍。

    姜怀央又唤了一声,她似乎方才听见,却并未回首。

    他心口微紧,抢上前去,夺过那红丝。阮玉仪这才有了反应,侧过首来,一双点漆眸中疏离得像是在看一个生人。

    “你来做什么?”

    他喉头微紧,心里竟生了庆幸——她还记得他。

    他忽而笑起来,在她的冷眼中,好半晌方才止住。敛了笑后,又蓦地忘了自己是缘何至此,前边所历,一片朦胧虚妄。

    他顿了下,道,“你都知晓了。”

    她指尖抚上他的腰际,明明隔着衣裳,但每一下触碰,他却真切地感受到了。她的指尖滞在他腰间的佩剑上,漫不经心地嗯了声。

    见她平静的模样,他心里松下几分,“你想要何物,且说便是,我不会吝惜补偿。”

    “陛下知道,臣妾正在想什么吗?”她垂着头,似是饶有兴趣般,一直将目光落在那长剑上。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未上发油的茸茸的发顶。

    他不语,取过她另一只手中攥着的红绳,在她指尖绕了几绕。

    艳丽如朱砂的红绳,衬得小娘子指尖,愈发莹白似玉。

    等不到他的答案,忽地握紧了那剑柄,猛地抽出,退了几步。她发了狠,将那泛着寒光的长剑推入他心口。

    寒剑破开血肉,一如那时沙场上的景况。

    他咳了一声,喉间溢上一股腥甜——他该受这一剑的。只是他不希望这般轻易就消泯了恩怨,若如此,她还会好生呆在他身边吗。

    阮玉仪亦抬起脸来,歪头展颜笑了,眼中晶莹的泪几乎要落在来:

    “臣妾在想,那时死去的怎么不是您,而非得是臣妾的哥哥呢?”

    “无权无势,就合该替您而死吗?”

    那剧痛蔓延四肢百骸,他费力抬手,欲替她抹去眼泪。

    她似是怠于与他多言,反手抽出了长剑。剑上尚还染着血,她回身离开时,就那么一滴,一滴地,落在她身后。

    他想跟上去,心口一阵抽痛制住了他,他再次睁开眼来,方知是梦。

    眼前还是那金销帐,稍稍侧眼,她还安然睡在他身旁,呼吸匀称清浅,狭小的空间里,氤氲着她身上的淡香,许是香粉,许是生而带来的。

    总之这香气侵入他的骨血,似乎难以分离,他长长缓出一口气。

    这会儿他额角已是冷汗涔涔,一时半会儿又睡不去,因套上氅衣起身往外走去。

    寒风侵肌蚀骨,却予他清醒,使得他从方才那梦魇中剥离出来。

    不知在月下立了多久,他再掀开帘子入内时,蓦地意识到自己眼下一身寒气,再与她同衾,怕是会惊醒她。

    因而他在一边的榻上和衣而眠。

    .

    阮玉仪睡饱了,先行醒来,一探身侧,却是空无一人,她原来只当是他先起了,因趿着绣鞋下榻。

    正张口要唤木香进来侍候,小榻上那抹玄色却入她眼帘来。

    她心下疑惑他怎会躺在此处,走至近前,见他阖着眼,也不敢惊动了他,只取了小衾来,展开,覆在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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