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了结了?”
“回娘娘,死得透透的,是死不瞑目呢。”
长燃的十几盏八角灯将殿内照得透亮,炉中的欢宜香化作缕缕青烟萦绕在鼻尖,深吸一口,香气浓郁,是她最喜爱的。
这个时辰,她已褪了珠饰华服,只披了罩衫斜坐在贵妃榻上瞧着账本,听颂芝来禀报,她动作一顿随手放下账本,抬起眼盯着虚空一点若有所思。
她眼神中有探究,疑惑还有安心,她想起那人随意又笃定的轻语,漫不经心就解决了她几个月来的心腹大患。
而这,只是她口中微不足道的一点诚意。
那之后呢,会如她所言一般么。
向来傲然的她也罕见的生出一点不安,那个人看上去明明无任何特别之处,可她的姿态却闲庭信步的给人一种运筹帷幄的感觉,都不用再多接触,她的确是个难以掌控的人,就连她都没有太大的把握。
而且,她为的什么,她想不通。
那便不想。不自觉蹙起的眉头顷刻松缓,她向来不是一个多思之人。左不过贱命一条,若是敢同她耍心眼子,直接杀了便是。
时间还早,那就让她好好看看,她到底有几分真本事,值不值得她,交出那份特别的诚意。
第32章
刘畚
碎玉轩。
“什么?!”
桌上的茶盏险些被扫下,甄嬛大惊失色,她几乎是拍案而起,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怎会、怎会!
温实初暗叹一声,明白她的失态,可他从不骗她,也只能道:“千真万确,甄伯父派去的人亲眼所见,刘畚在如意坊惨遭割喉,人找到的时候已经断气了,野狗胡乱啃咬过,尸身都已经开始发臭。”
竟是真的———
事实摆在眼前,再不容她抱有侥幸,她跌坐回榻上,最有力的证人没了,她一时也失了主意,喃喃道:“眉姐姐怎么办……”
那样形同冷宫、悲凉凄寂的存菊堂,难道就是眉姐姐的一生!
温实初也只能感慨世事弄人,着实可惜,他道:“原本有了眉目,可有人先甄伯父一步,找到了刘畚。”
“定然是幕后黑手想杀人灭口。”甄嬛心几乎沉到谷底,现在的情形,连仅存的最后一点希望都消散了,她又该如何,“没了刘畚,茯苓也死了,最重要的两个人已根本不能吐口,唯一的就只剩下当初开下药方的江诚,可那张药方也早已不知所踪,也根本没有任何存档,眉姐姐又承认是她主动求来的方子,江诚那里自圆其说,毫无破绽,根本就无从下手!”
她每说一句脸色便更沉一分,旁边的槿汐等人也没想到,沈甄二府用了那么多人手忙活了几个月,眼见了一点希望竟还是叫人捷足先登断了后路,刘畚的尸身被随意丢弃腐败,似是故意在等她们找来,无声嘲讽她们的无能。
温实初看她这样也着急,知道沈答应与嬛儿她情如姐妹,现下心中必然十分难受,只是他向来笨口拙舌,也不知道要怎么安慰才好,他斟酌几下,才开口道:“小主,事情已经发生了,已无力挽回。不过眼下我们倒是可以确定一点,幕后之人的势力之大,绝对非同小可。赌坊虽然鱼龙混杂,但若无半分倚仗谁又敢在天子脚下肆无忌惮杀人,下手干脆利落,狠辣至极,比之沈甄二府的众多人手更为得力,显然不是寻常官员便能做到。”
槿汐眼神一深,点点头,她若有所指道:“温太医此话不假,能见此人心狠手辣,胆大包天,后宫若论此,恐怕唯有……”
她未出口的字,在场众人都心知肚明。
甄嬛却立即摇头,她仔细想想,还是将藏在心中许久的事情一一道来,这些事她从没和任何人讲过,本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埋在心底一人琢磨没有个商量的地也不是办法,所幸面前几人都是可以信任的心腹,也总该集思广益才好。
隔墙有耳,即便在碎玉轩中她依旧小心谨慎,叫小允子待在外面守着,务必不要让任何一人靠近半分。
她压低了声音慢慢道来,很快,假孕一事的重重疑点和对幕后之人的猜测经她叙述逐渐展开。
她讲得很多,但略去细枝末节或是不甚重要的,也便有几点最是疑窦丛生的。
其一,事发前,茯苓与桃花坞来往甚密,出现任何动静,互通消息十分方便,且茯苓明面是受眉姐姐指使前往桃花坞,来去频繁也不使人怀疑。
其二,她曾无意见过茯苓与剪秋二人偷偷私语,被发现后茯苓眼神有过一瞬的慌张,似乎在商量些不可告人的东西,才会露出那样难以掩饰的心虚表情。
其三,幕后之人一定可以随意调度太医,势力根植其中。眉姐姐原本的太医突然告假回乡极有可能是被迫,又能指使江城,派走温实初,调来刘畚,如此随心所欲,必然位高权重。
其四,那日晚上,皇后为何大张旗鼓引后宫众人前往闲月阁一聚,以致假孕一事被当场揭发,闹得六宫皆知,关键时刻恰好刘畚又人去楼空逃之夭夭,再无从查证。此番到底是皇后碰巧为他人提供了机会,还是她一早便串通好了在那夜大做文章。
其五,许久之前,碎玉轩海棠树根挖出一个古怪的坛子,那是导致芳贵人小产的罪魁祸首——麝香,而她却继芳贵人之后被安排在深藏麝香的碎玉轩中,险些成为了第二个无知无觉的芳贵人。
其六,又十分恰巧的是,碎玉轩前院多植禹州金桂,是香味最馥郁的花之一,能神不知鬼不觉遮掩雄麝香的浓烈气味,而其他新进小主宫中并未有过。这是难得的珍品,皇后却独独送碎玉轩这一片,她并不是当时新进小主中位份最高或最低者,说看重抬举或有意安慰的理由都完全说不通,那这番区别对待的用意,稍微一联想便昭然若揭,令人毛骨悚然。
随着甄嬛话落,殿内瞬间静得落针可闻。
这样的消息狠狠砸下,任谁都无法不心惊,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沉默。
那日无意挖出的坛子,竟然…….是最为阴毒的麝香?难怪小主那日见过温太医后被吓得生了好久的病,实在是阴险至极的手段。
“你们猜的那位,我也并非没有怀疑过。”甄嬛看着她们各异的神色,说道:“我第一次见她,她便打残了夏冬春,而后在井中见了她宫里宫女泡涨的尸身,我何能不对她的毒辣心有余悸。”
“她屡次三番针对眉姐姐与我,处处不饶人,言语难听,我不得宠时宫里便一直受了内务府不少挤兑冷落,眉姐姐之后更因为学习协理六宫屡屡遭她细碎折磨,所以当时眉姐姐一出事,直觉便是她有最大的嫌疑。”
“可细想想,她这些仗势欺人,不得要领的闲功夫,除了让自己名声更厉害、难听些,还从未真正如何威胁到我和眉姐姐的身家性命。其实从夏冬春一事便可看她性子张扬浅薄,她若看谁不顺眼,以她的地位有千万种法子好好折磨,可她却当着众人的面直接下了狠手,这般虽是个杀鸡儆猴的下马威,可却完全不顾及皇上太后如何看她,后宫诸人如何议论她,可见不是个城府深沉之人。”
“二则,她为人确不怎么良善,可也算表里如一,对我与眉姐姐从来都是不假辞色,蛮横的跋扈直白白明晃晃的,完全不遮掩恶意,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有多厌恶我们,的确不像那种口蜜腹剑的难防之人。”
“而且,以她平日的作风,出了这样的事,旁人自然会以为我们最怀疑的就是翊坤宫,这样一来,我们便容易贸然与之对上,而真正的幕后黑手却反倒容易被忽视,在暗处坐山观虎斗,坐收渔翁之利。”
流珠恍然懂了小主意思,她道:“沈答应那件事一看就是有备而来,早早算计好了,环环相扣的,转眼所有能拿出的证据都凭空消失,沈答应无从辩驳只能被冤,可见背后之人心机之深,而单以华妃娘娘这样的性子,貌似并不像她平日所为。”
浣碧也道:“一向倚仗华妃娘娘威势的丽嫔,也是这样的性子,这点宫中人人皆知。”
若说华妃的党羽,倒还有一人,槿汐想起她,但印象十分的少,她道:“比之华妃丽嫔,曹贵人的性子更加内敛,她一向不显山露水的,也从没听过和谁起冲突闹难堪,倒默默无闻的,瞧着只是一心抚育温宜公主。”
“她们三人关系密切,一向被视作一党。假孕这样厉害的谋算,我实在想不出来她们几人中谁能出这样的主意。”甄嬛说着,眼神一凝,“若非要说,那便曹贵人最有可能。那日,她比平日显然要更活泛些,便是她将带血的亵裤给扯出来的。俗话说,会咬人的狗不叫,她平时安静,却也难保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浣碧急道:“那到底是谁要害眉庄小主?”
槿汐道:“自小主得宠后,即便事事低调,为人谦恭,却也无济于事,那些人早视小主如鲠在喉,恨不能除掉。沈答应当时前途一片光明,而小主圣眷优渥…..她们若不先翦除一羽,恐危及自身。”
“皇后此人心机深沉,不止我一开始便遭了她的毒计,昭贵人亦受了她不少算计,我为她拖家中寻产婆一事你们也知道,宫中安排的产婆中有两个婆子被收买,事情败露后现在已经被处死了。而这些事,全由皇后做主,若不是昭贵人机敏提前发现,后果不堪设想。”甄嬛面色黯然下来,紧接着说:“但证据谈何容易,即便知道又能如何,昭贵人一事,最后也是名不见经传的梁官女子做了替死鬼,眉姐姐一事,干净利落的更是死无对证。”
槿汐微微敛眉,出言猜测:“如此缜密,倒像同一人的手法……”
甄嬛眼神扫过众人一圈,正色道:“眉姐姐那里我还会继续想法子,当务之急,碎玉轩上下里外你们要看严实了,茯苓那样的事吃了一次亏,我也不想再有第二次。景仁宫,我就不再多言,话说到这你们心里想必清楚了,该如何便如何吧,别叫人轻易猜了我们的心思。”
“是,奴婢知道。”听得小主这样说,谁也不敢马虎做事,必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对那位的景仁宫更是要十足的戒备了。
-
永和宫,敬胜斋。
弘冀裹在层层厚实的衣裳里,只露出一张白里透红的小脸,闭眼好睡着。余莺儿小心地抱着他坐在床上,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拍着他的背,露出的笑是从未有过的。
苏木轻手轻脚地走进,走到近处才发出一点细微的声音,“小主,翊坤宫差人带话了。”
余莺儿神情不变,心中有数,她笃定道:“刘畚死了。”
见小主似乎早有预料丝毫都不意外,苏木更觉她敏锐得吓人,同时心中也有了猜测,她问道:“是小主告知翊坤宫刘畚的消息?”
余莺儿想到什么,唇边的笑意扩大,看着心情上好,她故作玄虚一般的说:“一个不痛不痒的开胃小菜而已。”
这意思,是让她做好准备,接下来又会有什么惊喜呢?苏木聚精会神开始琢磨起小主的玲珑心思,每每都要逐步分析小主的一言一行,去想那背后暗藏的深意,要花上许久的时间,可若猜中了,便有种意外的惊喜,觉得十分有趣。
这也变成了主仆二人心照不宣的“小游戏”。
“回内殿,叫卫临和张颜海来,我有事情交代。”余莺儿将襁褓放回床上,动作很轻,并未惊醒孩子,她细心地盖好被子,才抬眼看向苏木,迎上她沉思的眼神笑道:“好戏要开场了。”
“是,奴婢去请。”苏木说,心下也有几分期待,她脚步略快地前往太医院。
余莺儿再看了几眼弘冀便打算回去,见她背影已然远去,门口守着的保姆乳母和宫人这才鱼贯进入,看护六阿哥。这是永和宫的规矩,贵人在何处,何处便不能有任何人近身,必得自觉待在殿外守候,只当自己聋了耳朵瞎了眼睛,除非有特别的吩咐或有客前来,否则也只苏木张颜海几人,才能随意进出。
永和宫,已然被约束管教的很好。
第33章
时疫
不多时,苏木带着卫临来了,张颜海早早到了。???
卫临将药箱搁好,行礼后便得坐下,桌上备了永和宫常喝的龙井,她偏爱绿茶的幽香和回味的淡淡清甜,而他似乎也很喜爱,每每赏给他的茶在离去前总是见底。
“小主,微臣先给您号脉。”卫临取出脉枕和帕帛,余莺儿感到温热的指腹落下,静静等待结果。
“还好,还好。”卫临很快笑起来,“您已出月月余,这段时间您精心休养,调理得很好,身子基本无碍了。”
苏木也松了口气,看向小主,试探问道:“那药,是否需要更换呢?”
似乎明白她的意思,还没等余莺儿开口,卫临便很快回道:“小主脉象虽无虞,但毕竟产后都还不足三月,之前又虚亏得厉害,即便现在好转,再如何也要继续调养,现在实不是适合孕育的时机,短时间内再有孕,身体恐难以承受。”
卫临说着便又起身跪下请罪,“请小主恕罪,眼下若是顺其自然倒可,可若借助药力有孕,恐伤根本。助孕药虽无害,可毕竟不适宜现在,依微臣之见,可再缓一段时间,再稍三月,微臣再号脉,便可定夺了。”
苏木也觉失言,请罪道:“是奴婢有欠考虑,未曾想到小主身子,是奴婢的疏忽。”
任铁打的身子也没有这么快再有孕,余莺儿本就打算延后些时间,苏木的意思她也明白,只不过是日日陪在身侧看她殚精竭虑算计,最能明白她想要什么,只想着若她再有孕便真正地位稳固,也是真心为她着想。
而卫临更多是医者的本能。
都为忠心之人,她没有怪罪的道理,她笑起来,和颜悦色,“你们各有各的考量,没有对错,都起来。”
“如卫临所言,之后还是调养为主,等几月后再来定夺。”余莺儿说着,缓慢扫量几人一圈,笑容渐渐敛去,神色颇严肃起来,她平日再大的事也是轻松调笑的自在模样,少有这样端了脸认真的时候,想起小主说有要事,几人心都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来之前也说了,是有件重要的事与你们一同商议。涉及范围之广,干系之大,若走漏了半点,咱们主仆几人就干脆一同吊死算了。”
她又微微笑了起来,末尾语调恢复到平日慢腾腾说玩笑的模样,可提起的心谁也不敢放下半点,都屏住了气,竖起耳朵听小主接下来的话。
大约一刻钟后。
几人听得外面一声鹪鹩的叫声才回神,惊觉都出了一身的冷汗。
无人敢置喙小主的任何决定和吩咐,永和宫便是在小主的带领下才能有如此地位,他们这些人,只忠心一条,定好心神按吩咐行事,不耽误小主的谋算就好。
只是苏木,她张张口欲说什么,却还是没说出口,眼中溢上浓重的担忧。
十二月下旬,京城外。
厚实的布巾蔽住了口鼻,愈来愈凝重的神色被遮掩住看不见,小勿子站在高处,垂了眼睛沉默不语。×?
他的衣裳有股特别的味道,并不是什么名贵香料,是有些浓重的干燥的艾草味。他会识字,但不敢写下,只将这逐渐蔓延开来,人心惶惶的所有情景牢牢记在脑中。
他游走在京郊一带,这里人大多贫苦,条件有限,不受朝廷关注,时疫便是在这里生根发芽,逐渐壮大。一天的时间,几乎将这方天地的惨境尽收眼底。
京城中心还未遭受太大波及,但照这个趋势,也快了。
他回到永和宫,第一时间回禀小主。
“头痛、发热、颈肿、发颐,与之前一致。”小勿子沉了语气,“京郊已经泛滥,如有一人染疫,后必祸及家人。医馆人满为患,百姓哀叫不已,路有尸骨,无人问津。”
“奴才五日前下观京郊,只是偶有病患,尚且不是如此可怖,可见时疫传播之快,京城很快便要岌岌可危。京城内眼见一片繁荣,歌舞升平,恐只是还未披露开来,不出七日,蔓延之势必然惊动宫内。”
“叫卫临。”余莺儿说。
卫临匆匆而至,小勿子很快将所见之状悉数告知,连同他花银钱找宫外医士要的方子及观察疫病者服用后的反应作用,事无巨细。卫临听后沉思片刻,他将唯一带有存在痕迹的方子燃灯烧毁,道:“前几日微臣在京郊观察过几名病患,后日夜查阅古籍,方听小勿子一言,微臣心中更有些眉目了,但具体如何,恐要试过才知。”
以卫临的性子能这般说,定然有一定把握了,余莺儿颔首,问他:“你这般异样,可否惊动温实初?”
“并未,小主思量周全,微臣借小主突病之名,敛眉哀气,日夜勤勉,旁人只当微臣尽心竭力侍奉小主。所有相关,微臣一字未记,不敢留迹。现下,还请小主配合微臣。”卫临道。
“两日后,我突疾痊愈。你因劳累告假几日,把握住时间,万事谨慎。”余莺儿眼神一点,苏木从妆奁下取来一枚香包,有一被各色花样环绕的“吉”字赫然绣于上,刺绣看着有些生涩,但胜在料子极佳,“我闲来无事所绣,里头搁置了一些驱邪的草药与艾叶,当为你祈福避灾,望你平安。”
“京郊不平,万事慎重,不必逞强。宫中爆发之际,还有时间给你琢磨。”
卫临低眉接下,不敢再抬眼看,压下心室不安分的颤动,跪下谢恩,“微臣多谢小主关怀备至,必不负小主期望。”
出去后,无人之处,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将香囊置于怀中,妥帖安放于心口之处,只隔了一层微薄的布料,抚慰他躁动的神经。
深冬之冬,天际倾覆而下的雪也没能掩住肆虐的疫病,京城一夕爆发,举目混乱。
百姓深陷水火,即便富察贵人一朝有孕,皇帝依旧再未踏足后宫。
京城的情势已遏制不住,随着一缕初春之风隙过朱门吹进,翊坤宫殁了个奴才,紫禁城瞬息也人人自危。
第34章
濒死
翊坤宫小德子的死只是开始,由他起,后宫像陷入可怖的深渊,杂役宫人接二连三染病而死。
荒芜处焚烧尸体、物件的青烟似乎没有尽头,浓烈的味道弥漫开来,死亡的阴霾沉沉压在紫禁城上空。
“一人有病染及一室,一室有病染及一宫……”
章弥的话言犹在耳,很快,东西六宫开始施行一系列防治措施。
食醋洒扫地面、烧酒清洁宫苑、每日三次在宫中焚艾,由宫人制作的香囊装上驱疫药草挂在身上及宫中,并减少各宫走动。
皇上忙于百姓时疫之事,焦头烂额苦苦不得解决,若后宫也成为遭乱、烦心之处,那便是有人料理无方,不堪大用了。
幸好死的只是些杂役太监宫女,还不打紧,宫中贵人尚未有一人波及。皇后下了命令,西六宫交由华妃治理,务必做好驱疫防治之事,就连一向禁足的存菊堂也得打开口子焚烧艾叶,不容有失。
永和宫因有六阿哥在,大量的艾叶苍术被送进焚烧,宫人严阵以待,裹上余莺儿命人制的面巾,每人三条用来换洗,都是用库房里的厚实料子做的,去了不少缎子,比内务府统一发的粗布白巾好上不少,隔绝飞沫是上佳。
初春之际,冰雪还未消融,这会子冷得与数九天气无异。余莺儿动用了不少积蓄用来发炭,凡永和宫宫人,不论品级,居住的耳房夜里均烧炭不止,每日五次烧热酒、食醋、沸水,不止清洁宫苑,更要用来洁身净面净手,既能使他们在冬日里保持干燥暖和,避免患寒症不易染上时疫,又能达到消杀的作用。
处处比之其他宫更好的代价便是一日日消减下去的银钱,饶她再富足也去了不少,大家伙心知肚明,尤其在宫道上见了一具具抬走的尸身,谁不打心眼里感念小主天大的恩德。
民间的时疫来势汹汹,更有大臣不幸染及,太医院几乎出动了所有人,一部分在宫中救治宫人,研究疫病,一部分在宫外主持救治,只是倾覆全力依旧无甚成效,治标不治本。
这日晨起,一个令人心惊的消息不胫而走,延禧宫里出大事了,祸及贵人了!
先是一名叫宝鹊的丫头染了时疫,病情还十分的严重,夜里高热晕厥呓语不断,一早就活活病死了!紧拖出去烧了没多久,她家小主安答应竟又染病了!
延禧宫里可是有怀了龙裔的贵人,可不能经受这样的事。
富察贵人吓了半死,险些惊动胎气,她只不过将草药全拿了去,怎么知道那贱坯子命真这么短,竟然真的感染时疫!她大喊大闹,非要将安答应全宫上下的东西通通烧掉,不把她赶走不肯罢休,这番折腾下竟是惊动了皇上。
一个从没见过的答应,差点殃及他的皇嗣,皇帝也嫌她晦气,根本没有计较富察贵人泼闹的性子,但安答应到底算是妃嫔,又顾念她和莞贵人有几分交情,烧了物件搬走,叫太医去救治就是了。苏培盛很快来传了口谕,命人将安答应腾挪到偏僻之处,宫中所用之物全部烧毁,跟随伺候的宫人同去,但不允许进出任何宫苑,只命人每日送答应所需至此。
小勿子将消息一一带回永和宫。
“安答应被送去竹香馆了,那地偏僻异常,少有人走动,恐怕还没收拾太好,灰大得很。皇上只随口一说命人医治,根本无暇关心安答应,宫里人心精着呢,听闻她病重异常太医谁也不愿去,都借口推脱。碎玉轩得了消息,莞贵人似乎很是担忧,传了温太医过去,温太医从碎玉轩出来后很快前往了竹香馆,带了许多东西去,奴才瞧了有炭、酒和艾叶,应是去救治安答应的。”
小勿子一顿,又道:“额,莞贵人自个倒没去。”
余莺儿与小勿子隔了一些距离,小勿子带的是最好的那种面巾,外头看着与永和宫其他宫人的一样,内里的夹棉可是她冬衣料上的一部分,不起眼的太监服上熏艾味比之有的宫小主身上更浓,他的声音透过厚实的面巾传出,有点低低闷闷的。
“其他呢?”余莺儿似有所指道。
小勿子很快回道:“都干净了,小主放心。”
“嗯。”余莺儿也并未露出多少满意之色,她只是叮嘱道:“弘冀还小,你师傅成日看着走动不开,便由你在宫中替我探听,这些日子你走得多,你也多注意下自个。”
“小主厚爱,奴才感念于心,不敢不用心做事。”小勿子道。
“若有不适,不要强撑,及时去找卫临。”余莺儿压低了声音,看着他神色很是认真,扪心自问她确非良善之人,说狠毒便也担得上,一个宝鹊,一个安陵容,马上就要接连断送在她手上,可她自己的人她比谁都要看重,“虽然此事还没到时机,但记住了,你们的身子比我的谋算更重要,务必保重。”
“奴才,遵命。”这次回话显然比刚才要慢上许多,语气似乎也更沉了些,有面巾遮掩,小勿子紧咬住唇,低了头,有些不好意思,不敢让小主看见自己的神色。从小孤苦伶仃一人在宫中搓磨,幸得师傅照拂,又来了永和宫伺候,他生来命贱,难得牵挂,即便小主此刻说的是假话,他也认了。
“下去吧。秋嫣那里备好了烧酒和热水,洗干净手面再当差。”
“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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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实初去过竹香馆,后至碎玉轩回话
他全身在焚烧艾叶的浓烟里滚过一圈,再带上厚厚的面巾,才敢靠近甄嬛。眼神很凝重,甄嬛一见他这模样,心瞬间凉了半截,忍不住提了声音发问。
“到底如何?”
“不太好。”温实初如实说,心中也有些悲凉,"宝鹊昨夜患病,尸首今一大早便拉去焚烧,可见凶猛。安答应正是被宝鹊传染,病症十分的凶险。高热到晕厥,脱水,尤其颈部肿得十分严重,已经危及喘息,怕撑不到今晚了。
“小主——”温实初抬眼见了小主的神色,还是沉沉说出了口:“节哀。”
甄嬛睁大了双眼,什么话也说不出了,仿佛脱力,直起的身子一下失了支撑,软软往后倒,跌在冰冷的椅上。
她不敢置信,目眦欲裂,只喃喃重复:“怎么会,怎么会,怎么会......”
她不信!
她不信这样的噩耗是天意!是上天不佑!沉浸在悲痛中的她恍然意识到什么,瞬间起身,“去竹香馆!”
都拦她,可她去意已决,见小主如此,她们也没法了。
她从没走得这样快,什么妃嫔仪态都丢到脑后,根本顾及不得。
才踏进竹香馆里,一股年久失修的尘味扑面而来,随意望去,四处简陋不堪,这样的地方如何能养病?皇上当真就如此狠心吗?竟让人将陵容赶至此!
都怪她、都怪她,顾及时疫竟没去延禧宫看过陵容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