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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还有一点,”说到这里,Abril又忽然想到,“如果你觉得,自己对他有不正常的依赖……那或许有他对你下了暗示的缘故。”

    薛枞没有再说话,可他的脸色在暖气充足的车厢里,显而易见地更加苍白了。

    但他没有流露出半点怯懦与不安,

    Abril猜不透他的心思,便闭上了嘴,一路小心地与叶祈交流着,以确认宋澄的位置不足以威胁到薛枞的离开。

    她的手都因为紧张而出了汗,万幸一路顺利。Abril替薛枞打开车门,她扶起薛枞的时候有些不稳,却十分谨慎,没有让他受伤。

    “对不起,”Abril推着轮椅,向机场的方向走去,“为……他们做的事,为我没有阻拦。”

    薛枞如她所料地沉默着。

    过了许久,他才说道:“不怪你。”

    “你帮了我,我该谢你。”薛枞对上Abril的视线。漆黑的双目一如深潭,凉意刺人却又漾着十足清冽的光。他的声线仍然冰冷,出口的话语却并不锋锐,“我没事。”

    Abril知道,这是为了宽慰她而说的。

    那一点点残存的嫉恨也似乎在这样的目光里消退了,或许她一直都钦佩着这个传闻里的“男孩”——如今早已长成俊美得不容逼视的男人。

    直到这一刻,她才清楚地意识到,没有人能够摧毁他的人格,在任何情况下都是。

    她似乎有一些理解了宋澄为何会爱上他。

    那本来就困扰了她数日的愧疚感竟然再一次铺天盖地地侵袭过来,又或许混杂着在情敌面前丢盔弃甲的难堪与最终无能为力的挫败,她忍不住眨了眨眼睛,又仰起头,将丢人的泪水憋回眼眶。

    “别哭了。”薛枞听到她乍然转粗的呼吸声,只好不再转过头去,以免令她尴尬。

    他好像一贯便不会哄那些落泪的女孩子开心,从前便不得其法。可这“从前”,偏偏是他不记得的从前,薛枞仔细回忆着记忆里哭得声嘶力竭还偏偏要扑到他怀里撒娇、又板着面孔害羞的女孩,却记不起那张脸来。

    Abril也确实因为被听到了哭腔而有些尴尬,还好不远处传来的声音吸引了二人的注意力。

    “这边!”年轻的男人隔着人潮向薛枞走来,挥了挥手,又逐渐加快了脚步,最终变成了奔跑。

    他跑到薛枞身边,小心地蹲下来,见他神色没有不悦,便凑上前去,抱住了他的腰:“哥,我好想你啊。”

    薛枞不习惯于这突如其来的亲密,他看了一眼相比之下更为熟悉的Abril。

    “他是你的弟弟。”Abril解围道。

    沈安趁机将头放在了薛枞的大腿上,撒娇似的蹭了蹭:“你不记得我了吗?”

    “我——”薛枞见他眸中期待的神色,也有些不忍。

    “我是沈安,”沈安牵起他的手,在上面孩子气地吻了一下,“是你的弟弟。”

    薛枞空白的记忆里没有出现过这样的角色,可他又似乎能回忆起唯一珍重的那个亲人。

    他不由自主地摸了摸沈安不安分的脑袋,动作还有些生疏:“我是哥哥吗?”

    “嗯。”沈安得寸进尺地赖在他怀里,还好他们站的位置是角落,薛枞便纵容了。

    “我们回家吧。”沈安这才站起身,与Abril简单地交谈了几句,便推着薛枞向安检的方向走去。除了沈氏最近的经营状况实在是不太妙以外,沈安觉得,自己一定是撞了大运。

    第三十四章

    一上飞机薛枞就困倦得睡了过去,直到降落时巨大的冲击力惊醒了他。舷窗外的灯盏飞速后退,薛枞眨了眨眼睛,以排解视觉上的晕眩感。

    体内仍然酸胀的部位在长时间凝定的姿势下更加令人不适,薛枞不自觉地蜷曲了一下身体。

    “哥……哥哥,”沈安似乎时刻注意着他的动静,见他醒来,竟有些局促,“我们到了。”

    “嗯,”薛枞点点头,见沈安在替他整理衣襟的褶皱,毛茸茸的脑袋随着手指的动作在薛枞的胸口蹭了蹭,薛枞不太适应,立刻便想要推开,却犹豫了几秒,抬起的手改为轻拍了一下弟弟的头,“我可以自己来。”

    “好,”沈安忙乱地坐直身体,等工作人员帮忙推来了轮椅,才将薛枞小心翼翼地抱进去,“别磕到了。”

    薛枞点点头,又担心这样对待弟弟是否显得太生疏,回答了一声:“不会。”

    沈安推着他向外走出了航站楼,却听薛枞道:“让我自己试试。”

    沈安没明白他的意思,薛枞便按停了轮椅:“我想自己……走几步。”

    机场的地面虽平,人流却密集,沈安不太放心,又不愿意拒绝薛枞,只得去行李中取出拐杖,一边将他扶起来:“可以吗?”

    “嗯。”薛枞在沈安的帮助下站直。

    宋澄虽然总是将他锁住,却仍会坚持让医护人员来陪他复健,只是护工只剩下了一位,在宋澄的监视下,也从不与薛枞谈及治疗以外的事情。

    “放开吧。”薛枞对仍扶着他肩膀的沈安说道。

    沈安这才不情不愿地松了手,一再叮嘱:“慢一点,小心……”

    薛枞尝试着往前迈了一步,小腿能抬起的幅度很小,重量便都倚在了身体的一侧。他死死握住拐杖,才将自己站稳。

    只这一步,额头便渗出些汗水,他转向面色比他更紧张的沈安,道:“你看。”

    沈安却并不放心:“人太多了,会撞到。”

    薛枞还待说些什么,却被人握住了手腕。

    “薛枞。”

    是相当清越的男声。

    薛枞应声回头,只见一个戴着口罩的男人与他错肩而过,颀长的双腿却往后退了半步,站定在薛枞身前。

    “你认错人了,”薛枞讨厌被人触碰,那几乎是刻在骨子里的厌恶,他脸色不太好,却不至于无礼,冷淡道,“我没听过这个名字。”

    薛枞抽回手来,那人便转而捉住了他的袖口,未被口罩遮住的眼中闪过一丝不解。

    沈安怕薛枞着凉,给他裹了件长至脚踝的羽绒服,暖融融的围巾裹了几圈,遮挡了一部分下巴的轮廓,却不至于让曾经朝夕相处的黎问错认。

    “你怎么了?”黎问摘下口罩。

    薛枞凝神打量了他一番,目光从半长的浅驼色大衣,移到俊美得很难让人忘记的五官,确认自己从未见过这张脸。

    “我不认识你,”薛枞也不是那么好相处的脾气,除了对亲近的人缓和一些,不会忍耐陌生人的纠缠。他站得有些累了,一把甩开黎问的手,坐回轮椅中去,“劳驾让一让路。”

    黎问神色不变,那双猫儿似的眼睛里看不出情绪:“还没消气吗?”

    薛枞见他自说自话,也不再理睬。

    沈安见黎问没有离开的意思,又见薛枞不欲与他再多攀谈,便向前一步,挡在薛枞面前:“我哥说了不认识你,你这人是不是有毛病啊?”

    在黎问印象中,薛枞总是不愿意提及这个弟弟,如今却又任沈安亲昵地陪在他身边。

    “我以为你想要独处一段时间,后来却联系不上你。”黎问无视了拦在身前的沈安,对薛枞道,“大哥最近受了伤,我会忙一些。但你需要的话,可以找我。”

    薛枞只当他胡言乱语,却记不得从前那一点点心照不宣的默契。

    见这人不再挡路,也没再多说什么,让沈安推着他离开了。

    沈安将薛枞带回自己偷偷买的公寓,离市区有一段距离。房子特意买在了一层,是套有些寒酸的二居室,可惜沈安得牢牢瞒着周玉琪,也拿不出什么钱来。

    “我们回家了。”

    沈安站在门口,竟舍不得推开那扇门。从前晦涩的期待,有朝一日成为了现实。

    薛枞接过钥匙,拧开了锁孔。可“家”这个充满温情与蕴藉的字眼,却被他下意识地回避了:“我住这里吗?”

    虽然知道早晚会被拆穿,沈安还是愣愣地点了头。他推着薛枞参观这小小的二居室,指着主卧道:“这是哥哥的房间。旁边哪间小的,我偶尔会去住。”

    “偶尔?”薛枞疑惑道。

    沈安看上去有些不好意思:“因为我睡不着的时候,都是你陪着我。”

    “是吗?”薛枞说完,却瞥见沈安无措的神色,便收回了疑问,岔开话题,“这里收拾得很干净。”

    干净得像从未被人使用过。

    “之前乱得没法住人了,才让人重新收拾了一次。”沈安解释道,“先别管这些了,休息一下吧。”

    ---

    孟南帆回国已经待了一段时间,又接受了某所知名大学的邀请,挂职成为客座教授。此前也不是没有学校向他伸过橄榄枝,可孟南帆压根儿不是坐得住的个性,常常是晨昏颠倒,昼夜不分,连去自己的工作室都是全凭心情,又怎么可能愿意被一份闲职约束。

    这回不知怎么转了性,没人要求他守在学校,可他竟然朝九晚五地在办公室里认真坐起了班。

    此时天色已晚,走廊里三三两两的学生也都渐渐散去,孟南帆听见房门被轻轻地敲了几声。

    “请进。”

    路衡谦推门进来,见本该规整的办公室,被孟南帆改造得如同一个惬意的休息区,处处都是躺椅、软枕与坐垫,四壁都挂了些精巧的配饰,空空的画框钉在中间,被茂盛的绿植蔓延着向上遮住。

    价值不菲的地毯上沾满了油彩,错错落落地染出些饱和度极高的颜色,倒像是刻意的涂鸦。揉成一团的弃稿零乱地散落在上头。

    “阿衡,”孟南帆见门口那人迟疑着不愿进来,便知道是这里乱得让他难以踏足,笑了一声,“怎么来了?”

    路衡谦见他躺在一团豆腐似的软枕上,将头枕在双臂,懒洋洋地眯起眼睛,却并不如表现出来的那般放松。路衡谦捡了离门边最近的一团纸稿,铺展开来。

    他皱了皱眉,丢开后,又捡起一团。

    皱痕遍布的纸上都似乎是对同一个人的着墨,那一副副相似的面容上,却都少画了一双眼睛。

    “你……”路衡谦对此行的目的有了一丝犹豫,他发现自己竟然认出了这个人。

    孟南帆房间里的一切都是柔软的,与画里的人截然不同。

    孟南帆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

    “最近画不出东西,”他无奈道,“只好来大学修身养性,休息一段时间。”

    “薛枞回来了。”路衡谦忽然道。

    “谁?”孟南帆心中一动。

    “薛枞。”

    “你怎么……”孟南帆有几分难以置信地看向路衡谦。

    “用护照登机之后会有记录,”路衡谦的语气没什么变化,“这很奇怪?”

    “我不是问这个,”孟南帆忽略了心里奇怪的悸动,只觉得今天的路衡谦格外古怪,“你怎么会关心……小枞?”

    “他去了美国之后就追查不到任何记录了,”路衡谦道,“直到刚才。”

    他将受伤的薛枞送去了医院,忙于公事而无法时常探望,却自此后没了音信。

    若只是普通的出行,痕迹不会被刻意抹得如此干净。

    孟南帆听他公事公办的口吻,却觉出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协调来:“你为什么——”

    “我还欠他一个正式的道歉。”路衡谦打断他。

    可要说对薛枞的歉意,孟南帆比起他来只多不少。他至今不敢去回忆那一个凌乱又暧昧的夜晚,若说歉疚,歉疚这词终究太过轻忽。薛枞不屑见他,而他茫然不知该如何弥补。

    那时孟南帆只想独处,体内所谓的“另一个人格”也似乎终于消散殆尽,混乱而昏沉的梦境不再打扰他,才让他浑浑噩噩地远行又复归来。

    谁知道路衡谦还以为他出了事,差点绑走薛枞,又不慎让薛枞在他手里受了伤。

    待到孟南帆回国,路衡谦只与他冷淡地打了个招呼,听孟南帆报了平安,就再没与他联系过。

    “那件事该怪在我头上,”孟南帆一直没机会与路衡谦再聊一聊,他心知好友是担心自己的精神状态,才兴师动众,“我那时候……很多事情没顾及到,脑子里太乱了。”

    “但你也多少有些小题大做。”孟南帆叹了口气,“我又不是没消失过。”

    应该说,他好好待着的时间才少得可怜。

    可路衡谦这一次的反应未免过度。

    “薛枞过几天应该会去医院,”路衡谦忽略了孟南帆与他交谈的意图,沉声径自说道,“涉及隐私的就不让人去查了,但如果他去医院复诊,我可以把地址发给你。”

    “你不是一向对小枞,”孟南帆越听越惊,难掩诧异,“对他……有些偏见?”

    他沉吟片刻,才恍然大悟一般道:“所以你才想要向他道歉?”

    路衡谦没有回答。

    说得冠冕堂皇,可就连路衡谦也不明白自己忙着寻到薛枞的踪迹是为了什么。所谓的“正式”道歉,对薛枞这样的人而言,似乎没有任何意义。

    或许不出现在薛枞的面前,才反倒是薛枞求之不得的。

    坏就坏在路衡谦刚刚心生歉意,又忆及自己几次三番害他受伤流血,薛枞便又像是被人劫走一样杳无音讯了。

    路衡谦仿佛第一次意识到,剥离伪饰的狠厉,要伤害薛枞这样腿脚不便的人实在是太过容易。

    不知是不是责任感作祟,路衡谦觉得自己必须要再见薛枞一面,至少得确认他是安全的。

    “我不知道。”许久之后,他才对孟南帆说道。

    是在回应对方刚才的疑问。

    孟南帆愣了愣,回神时,已经不见了路衡谦的身影。

    第三十五章

    薛枞倚靠在床头,把电视的声音调大了一格。

    沈安在阳台接电话,零星的词句顺着窗缝飘过来,窸窸窣窣。这种模糊的干扰比站在薛枞面前清晰地聊天更让他觉得烦躁,便试图让这声音能被别的某种杂音盖住。

    已经十一点了。

    薛枞盯着电视屏幕,却什么也没映入眼里。他走神到都没有察觉自己在想着宋澄。视线从电视移到挂钟,断续地闪过些杂乱的念头,不知他睡了没,又恍惚想到时差,那他醒了吗,现在怎么样了。

    沈安推门进来,卧室没有开灯。屏幕里一众演员低声交谈着,却比纯然的安静显得更加空寂一些。灰蒙的空间里,只有明明暗暗的光线打在薛枞脸上,有一种旧电影一样的不真实感。

    “还没睡吗?”沈安在床边坐下。

    “等你。”

    薛枞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在想什么,大概是催眠残余的效用。看来他需要尽快去一趟医院。

    沈安没料到能得到这样的答案,“那我马上去洗澡,”他没精打采的神色都被点亮了几分,“我今天可以……可以睡这里吗?”

    十多个小时的相处,让薛枞开始意识到这是一个喜欢撒娇的弟弟,并不想过分纵容,可沈安觑他神色,原本雀跃的模样又转而耷拉成了愁眉苦脸的消沉:“以前都是你陪我的。”

    “好吧,”沈安撇撇嘴,毫不遮掩他的委屈,“我不打扰哥哥休息了。。”

    “可以,”薛枞却迅速改变了决定,怕他没听明白,又道,“一起。”

    沈安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那你不准睡,我很快就好。”

    见薛枞点头,沈安急急忙忙去浴室洗漱,待收拾完毕,推开房门,却见薛枞已经疲倦地闭上了眼睛,侧躺在床边,连被子也没盖。

    睡衣有些宽大,有一侧滑到了肩头,裸露出脖颈到肩膀十分漂亮的弧线。

    他的肤色很白,令沈安想到周玉琪花大价钱买来的一块白色玉石,有种说不出冷暖的、剔透的莹润。

    薛枞笑的时候太少,在睡梦里竟也显得冷冷清清的。

    他眉目间的神色干净得像一抔新雪。

    几乎想象不出他与别人在床上厮混的模样。

    可沈安实打实地见过。

    他烦闷地屈起手指揉了揉太阳穴,试图将注意力转移到其他地方,接着他想到周玉琪,觉得一切都更加烦心了。

    不久之前突然爆出的富豪妻子出轨传闻,如今似乎终于被各家媒体坐实,各种各样的爆料层出不穷。

    那个作为花瓶被娶进家门的二婚小老婆竟然给沈易带了数顶绿帽子,这新闻比沈易本人出轨要吸引眼球得多。

    若只是些桃色边角料倒也罢了,可紧随其后地,周玉琪所牵头的慈善基金会侵吞善款的风声也频频传出。

    谁都知道这基金会依托于沈氏,成立之初,便是借着沈易大儿子的名头。据说沈氏的大少爷十几岁时坠楼摔断了腿,至今未愈。作为继母的周玉琪宣称,希望通过慈善事业,帮助到更多残疾的孩子。

    缺乏监管的基金会,往往会成为敛财与洗钱的工具,可又很难拿到切实的证据。即使找出证据,追查时也不免遇到层层阻挠,溃败于金钱与权力所交织罗网出的畸形生态。

    沈安不知道沈易在其中参与了几分,又打算如何处理,但周玉琪那边早已焦头烂额,每隔几个小时就要确认沈安的行程,以免他被记者逮住,说出不该说的话来。

    没过几天,基金会内部的账目开始流出,即使沈氏着力压制,舆论也逐渐走向不受控制的局面。

    如果薛枞没有失忆,就能辨认出这些分门别类、有计划地被上传并流散的资料,正是他搜集了许多年、尚且锁在保险柜中的半成品。在薛枞本人的判断里,它们还不足以形成完整的证据链。

    他并非没有想过利用舆论倒逼,可无论是足够雄厚的财力还是复杂错综的关系人脉,都是那时甚至现在的薛枞所不具备的。

    他筹谋布局,忍着厌憎与周玉琪周旋,面对她数次的讥讽、挑衅与加害,在她以为死死地拿捏住薛枞的许多年里,终于顺着这个愚蠢又贪婪的女人所暴露的线索,在暗处替他们准备了这份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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