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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可薛枞打定了主意不松口。

    孟南帆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再做纠缠,这本来也不是他最想问的。

    “为什么不报警?”孟南帆管中窥豹,心里零散的猜测无法成形,只能将最浮于表面的那层牵连先弄清楚,“就算他是你的老板也——”

    哪个老板会将自己的员工处心积虑锁在一间练功房呢?

    “没有关系。”薛枞却打断他,“他可以这么做。”

    孟南帆被他堵得一时说不出话。

    他能感受得到薛枞根植于心的恐惧,可即便如此,薛枞也对宋澄妥协了,就这样任人施为,连拒绝的话都说不出来。

    他原本是很心疼的,但现在倒更像是愤怒占了上风,很是恨铁不成钢:“你不也是律师吗,怎么说得出这种话?”

    “你不知道。”薛枞仍是毫不动容,“我欠他的。”

    可他哪里是真的不动容呢。

    “我是不知道。”孟南帆没有察觉,只是被他的冷漠伤到,声音都显得有气无力了,但他还是执意要问,“那你告诉我,你欠他什么。”

    薛枞又沉默下来。

    孟南帆早已顾不得什么适可而止的分寸感,他从不知道自己也可以这样咄咄逼人:“你究竟有什么把柄在他手上?他威胁你?”

    他以为薛枞照旧不会回答的——在口不择言地抛出这一系列问题的时候,孟南帆就已经后悔了。一些难以厘清的情绪压得他喘不过气,他或许才是需要冷静的那一个。

    答案根本就不重要。

    “孟南帆,”薛枞说得很轻,甚至不像从前那样冷冰冰的,而是带着些自嘲,“窥视别人的伤疤,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吗?”

    尖锐的反击,一招致命。这才像是薛枞。

    孟南帆愣住。

    “你以为世界上所有的人都需要关心吗?”

    除了工作需要,薛枞很少用长句,能用一个字就决不说一个句子,这么惜字如金的个性都快让人以为他不会顺畅地表达自己的感情了。可他畅快淋漓地表露自己的情绪时,就要把所有柔情的面纱挑破,将那些不能宣之于口的侥幸全部扼死在摇篮里。

    “是因为我特别惨,家里一团糟,腿还残废……”他的语气没什么起伏,甚至可以说得上漫不经心,“遇到大发善心的你,就应该谢天谢地、感恩戴德,把悲惨的身世和盘托出?”

    “我还真是幸运啊,”他好像在笑,却没有笑意,“竟然有人乐意听这些凄惨往事。”

    薛枞停顿了一下,像是在回忆着什么,又漠然道:“可是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他也是被激到了极处,宋澄留给他的,是故人相逢、旧事重现的真切噩梦,永远也不愿提及,却此生都不会忘怀。

    心志再坚定的人也禁不住自身的矛盾与割裂,他的语气更淡:“我不需要人同情我——以前不需要,现在也不需要。我恨不得所有人都离我越远越好。”

    “付出善心只会让你开心罢了,”他一鼓作气地说着,就像一旦被打断,就再也说不下去,“作为接受者的我不会。所以你从我身上得不到这种施恩者的乐趣。”

    “不是,”孟南帆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停拍了,他急切地试图解释。

    我只是想要多了解你一点。

    可这些话,却仿佛被塞进了喉咙里,只能呛得自己胸口闷痛。

    薛枞说着决绝的话,却没有剑拔弩张的意思,“说来也是我鸠占鹊巢。你可以戳穿我、驱逐我,如果有碍于你的身体……”他顿了顿,“你做得到的话,可以杀了我。”他就这样将自己随意处置了,像在说别人的事,“虽然我并不想死,我或许会反抗。”

    “怎么会?”在彻底失控的薛枞面前,孟南帆反而冷静下来,他强打精神,又变回以前那个遇到任何事都风轻云淡的笑模样,“不是说了吗?你在我身体里,我很开心。”

    怕薛枞多想,又补充道:“也挺刺激的,体验一次行为艺术家的感觉,可遇不可求。”

    薛枞像是才回过神来,他听着孟南帆勉强的笑语,心里对自己的厌恶更添一层,最后也只化为涩然的歉意:“对不起。”

    可他道着歉,却并不后悔自己的那番话,能早些说清楚也是好的。

    孟南帆摇摇头,没有再说什么,他在等,等薛枞能将憋在心里的东西统统都抛出来。

    他也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自以为是的关心或许真的只是别人的负担。

    “不要对我这么好,”薛枞继续道,“我根本不是一个懂得感恩的人。你为什么非要搅合进来?”他忽然想到如今绑定他们的是无法抗拒的联系,“等我离开之后,别管我了。把你的善良收好,留给那些真正需要的人,不要浪费在我身上。”

    孟南帆的心疼得厉害,张嘴都呼吸不到空气似的。

    他一直觉得自己只是对薛枞略微关心一些,就像他在路边捡到受伤的猫狗,也会投注比活蹦乱跳的宠物更多的目光。又正好,这人足够符合他的审美。孟南帆这样爱看漂亮事物的画家,就免不了多加留意一点。

    他不知道自己心里涌起的是什么,可是心像捣碎了一样散乱,又急切地要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拼凑起来。

    他的失态来自于极其浅薄的同情、怜惜与愤怒,但是薛枞的,是他不能想象的东西。

    又好像除了这些,还有更多说不清楚的情绪牵扯着他。甚至见到梦里薛枞屈辱地裹上裙装,宋澄对他做的那些事,第一反应却不是愤怒或者恶心。

    出于对朋友的尊重,本该第一时间就移开目光,可他的视线像是死死黏住了一样。来不及唾弃自己或是进行什么更深入的思考,只是想将另一个人远远地赶出去——是异乎寻常的独占欲。

    他的心很乱,才会连遮掩都不懂得了,就连珠带炮地向薛枞发问。

    孟南帆天生得到的就多,命运把一切都送到手上任他挑选,所以他也习惯性地将那些多出来的好分给别人一些。

    但他从来没有将自己的心捧出来过。

    如今挖空心思想要交个朋友,却被对方弃如敝履,竟然也没来得及为自己难过。

    他的难过好像都分给了那个人。

    又想到薛枞醒来的第一天,本就惶惶不安,还被迫见过了宋澄。

    因为打一个跨国版权官司的缘故,孟南帆特意托人找了有名的律师,没想到是宋澄亲自来了。那时孟南帆还不能自如地活动,只有些模糊的感知,现在回忆起来,也能想象出薛枞该有多害怕。

    他不该逼薛枞的。

    如果说尚不了解就去评判一个人是傲慢且愚蠢的,那不顾对方心意地去了解他,应当是同等的傲慢与狂妄。

    孟南帆最终只是装作轻描淡写地结束了与薛枞的对话。

    “我对大家都是一样的。”他有些伤脑筋地撇了撇嘴,又想到薛枞并不能看到,便用很委屈的声音说道,“既然小枞不喜欢,那我以后都不问了。”

    薛枞没有反驳什么。

    之后几天,他们的相处又恢复了常态,薛枞对他的态度也软化很多,那场谈话就像那个晚上的梦一样了无痕迹。

    孟南帆对薛枞从不设防,所有银行卡的密码都毫无保留地告诉过薛枞。但涉及自己的私事,薛枞却并不愿意用他的钱。到了急需用钱的时候,薛枞也只能从自己家入手。

    他先试着拨通了自己的号码,不出意料是关机状态,就转而拨了沈安的手机。幸好沈家每个人的号码他都能记住,就随意找了个电话亭打过去。

    “喂?”沈安的声音很冷淡。

    “沈先生吗?”

    薛枞不打算暴露自己的身份,这通电话也只是为了试探。毕竟据路衡谦所说,薛枞的身体是被沈安照看的。他并不信任沈安,只要确认他们此时不在薛枞原本的家里就够了。

    “说。”沈安显然不准备和他兜圈子,甚至都没有好奇电话那端是谁。这是他的私人号码,能找上来的陌生人,想必也是求他办事的。

    薛枞直奔主题:“薛枞先生在你身边吗?”

    “薛枞?”沈安的声音提高了一些,“你认识他?”

    他从没见过薛枞的朋友,就连这次昏迷,也只有他的老板来看过一次。

    “是这样的,薛先生有一些欠费,”薛枞随意想了个理由,扯起谎来也不讲逻辑,反正沈安查不到他,就算查到了,也是素不相识的孟南帆,“之前寄了账单去他的信箱,但他没有回复。”

    “他现在在医院,”沈安明显注意力集中了一些,不再是兴趣缺缺的口气,“你怎么会有我的号码?”

    薛枞避开了他的后一个问题:“方便说一下医院的地址吗?”

    再讨厌沈家,薛枞也是沈家长子。他被身为继承人的弟弟推下楼去昏迷不醒,连带着孟家的少爷也遭了秧,消息自然是封锁得很严密的。不过连身在现场的路衡谦都误以为是薛枞是罪魁祸首,沈家乍看之下,倒像是要包庇薛枞了。

    除了在场的几个,没人知道薛枞如今在哪家疗养院,路衡谦又死活不说,以致于薛枞至今连自己的身体都没能见上一面。

    薛枞不太明白沈安究竟是想干什么。

    这人对他态度一向怪异,薛枞不愿与他周旋,成年之后,除了那一次,与他碰面的次数都少得可怜。

    “地址你不用管,他欠多少,算在我账上,”沈安关心的显然不是虚构的账单,“薛枞的事情,你为什么会找到我?别告诉我,你不知道这是我的私人号码。”

    薛枞还真不知道,他又不负责任地胡编乱造:“紧急联系人这一栏,薛先生填的是你的信息。”

    “紧急联系人?”沈安重复道,“你确定?”

    “嗯。”

    “他真的填的是我?”沈安又问了一遍。他的声音像是有些惊喜。

    薛枞怀疑自己听错了,只敷衍地答了是,又随意聊了两句,沈安完全没有一开始的难缠,兴致一高,竟然也不深究这通漏洞百出的电话的真实性。薛枞又套了两句话,便利落地挂断。

    他避开了沈安可能出现的时间,回到自己家里,拿了两张卡,取了些现金在手上。手机却不在那里,估计被沈安拿走了,也只得作罢。

    薛枞是躲开了沈安,可没能料到的是,就在几秒前,他取款的信息被发送到了另一个人的手上。

    发现薛枞忙于筹备什么的时候,日程提醒尖锐的鸣叫令孟南帆蓦然想起,自己也有一个迫在眉睫的画展。

    “是之前定下的,”他少见地苦恼,也暂且顾不得思考薛枞的事了,“我真忘了。”

    薛枞随手翻了翻策划,连他这种外行都能看出有多用心,用心到孟南帆甚至不愿意假手于人。

    他又瞥了眼日期:“还来得及。”

    "算了,”孟南帆是不能随心所欲使用现在的身体的,思及此,也只能故作豁达地笑笑,“取消掉。”

    “那些画,”薛枞不太清楚这方面的术语,用手比划了一下,“我是说用来展出的、你自己画的那些,准备好了吗?”

    “嗯,但是——”

    薛枞听出他的欲言又止,很干脆地替他做了决定:“我帮你。”

    这个“帮”,说难也算不得难,毕竟涉及到专业的领域,薛枞本就帮不上忙。

    只是他不能再躲在办公室里,涉及到谈场地、谈合作、谈宣传……事无巨细,都是由孟南帆亲自出面的,而孟南帆不能控制身体的时候,就不得不由薛枞代替。

    为了不露馅,薛枞还特意模仿他说话的语气与神态,扯着嘴角,与别人不情不愿地调侃玩笑。薛枞实在说不下去的时候,孟南帆就在脑海里提示他下一步该说什么,露出怎样的表情。

    就这么鹦鹉学舌,几天下来,薛枞已经累到昏昏欲睡。

    可孟南帆却觉得这样的薛枞可爱极了,只是苦于这种感受无人分享,忍不住没话找话地去闹腾薛枞:“别睡。”

    薛枞强打精神。

    他着实不擅长与人周旋,根本做不到孟南帆那样游刃有余,又总担心露出破绽,整个人维持着绷紧的状态。一听到孟南帆的声音,又下意识地睁开眼睛。

    画展的安排已经大致完成,孟南帆看着渐渐沉下来的暮色,整个人也逐渐放松:“我好饿啊,快去吃饭吧。”

    薛枞却自动将它理解为新的指示,重复道:“我好饿啊……”

    迷迷糊糊的声音让孟南帆笑出了声,于是这句话终结于薛枞几乎从来不会用到的语气助词之后。

    薛枞短暂地清醒了片刻,意识到现在的处境,在半梦半醒中冷冷地哼了一声,也没精神再与他计较。

    “小枞,你真的是……”孟南帆绞尽脑汁也没想出新的形容词。他敢肯定如果薛枞本人站在他的面前,他一定会去变着法地捏捏薛枞的脸,看他那双清亮的黑色眼睛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再万分莫名其妙地瞪他一眼,说不定直接一拳将他挥开。

    把狮子当猫来撸,按按柔软的肉垫,逼出锋利的爪子,在对方恼怒之前又小心安抚……大概真的只有孟南帆会觉得有趣。

    不过他说什么都是一样的,薛枞已经睡着了。

    “睡吧睡吧,”孟南帆双手揣在大衣口袋里,心情很好地往门外走去,“还有一幅画,是特意留给你的。”

    回答他的是薛枞好梦正酣的清浅呼吸。

    “不会展出,”孟南帆又轻声对他说道,“回家之后给你一个人看。”

    可他的轻快心情在遇见路衡谦的时候稍微转了个调,毫无缘由地。

    “这段时间也辛苦你了,”孟南帆礼数仍然周到,他见路衡谦确实帮了不少忙,邀请道,“请你吃个饭吧。”

    路衡谦没推辞,见他累得厉害,把车开过来,就近找了个餐厅。

    孟南帆有些沉默,等菜的间隙也没怎么说话,只用手揉着眉心。

    他不开口,路衡谦更不会主动说些什么,直到孟南帆抬头,看到对方安静而专注地打量着他,神色奇异。

    孟南帆撇了撇嘴,总觉得瘆得慌。

    他顺手拿起桌边没被收走的菜单,敲了敲路衡谦的头,阴恻恻一笑:“阿衡,脑子没坏吧?”

    这一敲,让路衡谦也清醒了大半。

    只能怪孟南帆这几天行事诡异,性格也捉摸不定,才让他有些走神。如今又好端端恢复了原样,他就没了解释的必要。

    两人兴致都不太高,这顿饭在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里结束了。

    签单的时候,孟南帆正玩着手机,眼神随意一扫,却看到路衡谦手里握着一支崭新的钢笔。

    “什么时候换的?”

    路衡谦是特别执着于某些特定品牌的人,这支却不是惯常用的,孟南帆才有此一问。

    “这支笔?”路衡谦将它递给孟南帆,有些诧异,“不是你送的吗?”

    “我什么时候——”孟南帆脱口而出,却突然想通了关窍,他将笔接到手里,轻咳了一声,“嗯,是,差点忘了。”

    路衡谦疑惑更深。

    “你可以还给我吗?”虽是问句,孟南帆却将钢笔径直塞进了口袋,又欲盖弥彰地解释道,“我给你其他的,这支还挺有用。”

    他满脑子都想着,薛枞的礼物怎么能便宜了路衡谦,连他自己都没得到过,却没注意到好友的神色变化。

    “你不想解释一下吗?”路衡谦不再好糊弄,孟南帆前后矛盾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层层堆积的疑虑让他没法再假装若无其事,“南帆,究竟怎么回事。”

    孟南帆不可能将薛枞的存在告诉他,也并不想骗他,只推托到:“最近很累,精神不太好。”

    路衡谦皱了皱眉:“去看一下精神科的医生吧。”

    “嗯……看过了,”孟南帆却受了他的启发,玩笑似的试探道,“好像是说,我的身体里,多了一个人格。”

    他以为路衡谦会反驳,甚至都想好了可能的说辞,无非就是觉得他太过儿戏,不把身体当回事。

    可是路衡谦却像是默认了这个事实:“能治吗?”

    “应该能,”孟南帆没想到能骗过他,越发敷衍,“你先别管了。”

    “我让人问问,”路衡谦的眉头皱得更凶,“找最好的医生。”

    “哪里用得着,”孟南帆笑了笑,“我的人脉又不输给你。而且这种事情,我也是需要隐私的。”

    他话音一转:“你就这么信了?”

    “我本来也有所怀疑。”路衡谦丝毫不知道自己被耍得团团转,一个无神论者能做到的最大程度的猜想也止步于此了。

    “你的另一个人格,”他斟酌了一下,“不太一样。”

    “你分得出来?”

    “嗯。”

    “怎么分?”孟南帆是见识了薛枞对路衡谦种种的不同,才想到要摸清他的态度,“我也挺好奇,毕竟他做的事我没法都知道——要不,你说来听听?”

    “……比较冷淡。”路衡谦能说出口的,也就是这些。

    孟南帆不依不饶:“一点实感也没有。”

    路衡谦沉吟片刻,在他脑海里出现的是一张冷肃的面孔,与从前的孟南帆气质上称得上南辕北辙,可却出奇地心思细腻。

    他的房间总是收拾得井井有条,甚至连品味都跟自己类似一些,偏好沉闷的暗色和简约的风格,而不是充满生命力的鲜艳色泽。

    他有时候会下厨,从最开始勉强能入口,到现在已经有了几道拿手的,勉强算是色香味俱全,还有不断进步的趋势。

    他会在路衡谦随手打开一些很枯燥的财经新闻时,坐在沙发上,陪他一起听,等到路衡谦回到卧室,才会去自己的房间洗漱睡下。

    他从不会先挂断电话。路衡谦有一次通话之后忘了掐断,等过了一阵子再用手机的时候,才发现对方仍然在等他。

    他还很讨厌别人的触碰。

    ……

    可是路衡谦并不知道要怎么将这些琐碎的小事,对着孟南帆的脸说出口。

    “总之,就是不太一样。”

    孟南帆见他神色,心里一突,竟生出些不妙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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