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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果然,路衡谦的下一句话是:“挺好的,你的另一个人格。”

    “是吗?可是他会消失,”孟南帆的笑容渐渐失去温度,“医生说,治疗完成后,他总会消失的。别打他的主意。”

    “不都是你,”路衡谦却没有放在心上,“治好就行。”

    忙完画展的各项事宜,孟南帆也像是销声匿迹了一样。薛枞想到几天前,这人懒洋洋没骨头似的靠在沙发边上,裹着毛毯吃零食的样子,也就只当他累得很了,需要休息。

    可替他收拾完一轮随手乱扔的包装袋之后,冰箱里的膨化食品却不再减少了。

    意识到这几天孟南帆压根没有出现,薛枞不免有些担心——从来都是孟南帆单向地找他聊天,他却没法联系得上对方。

    “孟南帆?”

    他试着叫了几次,可没有那个笑意吟吟的声音再回应他。

    薛枞罕见地失眠了。

    即使在十点准时把自己裹进被窝里,熄灭所有的光线,闭合双眼,也没有一丁点睡意。

    他是无论如何也想活下来的人,可当天平的两端是他与孟南帆,这一次,连薛枞都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才是应当消失的那一个。

    他从前不明白孟家的小少爷有哪里值得人见人爱,现在却莫名能够理解,为什么许多人与孟南帆攀谈的时候,连声音都不自觉地温柔下来。

    忧虑过甚导致的是,房间里的布置一点点发生了变化,薛枞也没太放在心上。

    直到某天清晨,薛枞醒来,与一只浅灰的大海豚面面相觑。他的后脑勺陷进了海豚柔软的腹部,后颈被它的尾巴松松圈住。薛枞睡眼惺忪,感觉到身边还有些软绵绵的物件,随手一挥,又滚落下去毛茸茸的好几团。

    他彻底醒了。

    “孟南帆。”

    不用想也知道是谁搞的鬼,薛枞被一堆毛绒玩具包围着,声音里都是压抑的怒气。

    “既然要长住嘛……”孟南帆无辜地解释,“阿衡家里的客房,跟他的人一样死板。”

    见薛枞没有特别反感的意思,又积极补充道:“冷冰冰的,不适合居住。”

    孟南帆观察过,薛枞睡觉时,总是把身体蜷得很紧,双臂缩在胸前,那样子活像是有冰块在衣领里化掉一样,暖气开得再足也不管用。

    他无法给薛枞一个拥抱,却也见不得他这么孤零零地将自己团起来。

    薛枞没搭理他。下床的时候,还不小心踢倒了一只胖乎乎的小熊。他的脑子有些乱,惊喜和恐惧交织着,对薛枞而言,是很不合常理的情绪。

    绕过一堆狼藉,他径直去卫生间洗了头,想让思维清醒一些。

    “你看,”孟南帆见他沉默,熟练地没话找话,“天气还不错吧。”

    他丝毫不知道薛枞的担心,倒是觉得再好的晨光也比不上自己愉悦的心情。

    这句无意义的搭讪被薛枞自动过滤掉了。

    他终于盼到孟南帆出现,见这人一如既往地聒噪,才稍安下心。

    孟南帆待他洗漱完毕,就兴致勃勃介绍起自己的精心布置来。末了,不忘补上一句:“这样我才睡得着——阿衡把家里搞得跟监狱似的,沉闷死了。”

    “嗯。”薛枞的睫毛上粘着细小的水珠,他眨了眨眼。

    他一边用毛巾擦干头发,一边把散落一地的布偶捡起来,将零落的几只摆好,才顾得上打量焕然一新的房间。

    窗帘被换成了透光的,朦胧的日光探进来,铺洒在新换的柔软地毯上,室内也仿佛笼了层暖意。灰扑扑的墙纸被浅绿代替,窗台和床头都腾出位置摆放花草,墙面还精心地挂了几幅色调柔和的油画。

    孟南帆嘴角上翘。

    他确实不爱收拾整理,如今却是不自知地刻意将东西乱扔了。

    这是种纯粹下意识的举动。

    每每看到薛枞安安静静把杂物小心捡好,分门别类,他的心就像被什么微妙地拨动,相当受用。

    但薛枞今天的脾气明显太好了点。

    “好像给你添麻烦了。”孟南帆记得这人从前最讨厌别人的干涉,如今对他的容忍度却提高了不止一星半点。

    记忆里那个寡言而冰冷的形象忽然失真。

    怕惊扰了什么一样,孟南帆慢吞吞问道:“你……不觉得烦人?”

    “你不用顾虑我的想法,”薛枞摇摇头,平心静气,“我才是外人。”

    这不是孟南帆想要听到的答案。

    “小枞,我说过,”他唇角仍有笑意,却浅淡而飘忽,“不要觉得有什么负担——你不是也回不去吗?这都是没法控制的事。”

    薛枞的脸上看不出神色,他出言询问道:“这几天,你去哪里了?”

    孟南帆一愣,才明白薛枞竟是在替他担心:“我一直在啊。”

    薛枞却不客气地拆穿他:“你不在。”

    “唉,只准你白天打瞌睡吗?”孟南帆假装抱怨,“我就是喜欢昼伏夜出。”

    薛枞仍是不信。

    “你以前没来的时候,我也是睡到日上三竿的。”

    孟南帆张口就来,但薛枞已经与他共用身体了不短的时日,哪里还弄不清楚他的作息,并没有被轻易说动。

    薛枞少有这样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时候,孟南帆无奈,只能妥协:“反正白天晚上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也复健很久了,好不容易,这双腿才完全好了……”

    所以让给你。

    让你能用我的双腿站立起来,用健康的身体行走于世。

    虽然无法知道未来还能有多少时间,但统统都让给你。

    薛枞怔愣在原地。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像是两端绷紧的琴弦被铁片从中间拨弄,蓦地断裂,只剩下刺破耳膜的回响。

    早已尘封妥帖的脆弱情绪,就这么突兀地被探照灯刺眼的光芒扫射,毫无遮掩地暴露在薛枞眼前。

    无路可逃。

    他的嘴唇动了动,最终也没能形成一个完整的发音。

    温热的液体凝固在眼眶,却没有滑落下来。

    “小枞……”孟南帆心中惴惴。

    他之所以主动消失,也是有了前车之鉴,不愿意让薛枞觉得自己是在施舍同情。他以为这样平平淡淡过些日子,不会被他察觉,却没算到薛枞也会对他有所关心。

    “为什么?”

    薛枞的声音很稳,却遮掩不住其中晦涩。

    “我们不是朋友吗?”

    孟南帆说完,便小心地注意着薛枞的反应。

    薛枞没有否认,却也没有再开口。

    “我们,”孟南帆执着于确认这件事,他重复道,“是朋友了吧。”

    薛枞这次点了头。又因为不确定孟南帆能不能看见,低声补充道:“嗯。”

    孟南帆本就愉悦的心情攀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笑痕弧度愈发明显。

    薛枞又道:“你不必……”

    这样的情谊,他不是不珍视,不是不感谢。

    却正是因为珍重,才只敢离得越远。

    话没说完,就被孟南帆迫不及待地打断:“既然是朋友,何必说见外的话。”

    薛枞沉默了一瞬。

    他不是爱表达自己的人,却一次次破例,愿意与孟南帆多说一些:“我也说过,不要对我那么好。”

    如同吸附养分的寄生藤蔓,要靠汲取他人的营养来维持自己的生命。长此以往,只会愈加贪得无厌,将一切一切都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

    可是这太危险了。

    明明知道所有人都是过客,没有谁离不开谁,没有谁会永远留在身边。

    他只会做对自己而言安全的事,只付出对他而言安全的感情。

    当伤人伤己的冷漠融入骨血,固执到成为习惯,就已经是踽踽独行时,闭目向前的唯一稻草。

    孟南帆望着薛枞。

    背对阳光的眼底看不清表情,只有八角玻璃罩的小灯闪着微弱的光,跳跃在他被阴影笼罩的侧脸。

    这是孟南帆自己的脸,可是一瞬间如此陌生。

    他绞尽脑汁也不知道该怎样劝解了。

    就在这个刹那,才很浅很浅地触碰到边角——是令他无能为力的东西。

    盲人试图用手指去描摹雪花的形状,握在掌心的一瞬间,那冰凉的六瓣就融化了。

    有些人永远也不愿意让人探听到一点点真实,裹着伤口,一有风吹草动,就敏感地躲开,于是只能独自舔舐。

    孟南帆的喜悦那么迅速地就被冲刷干净。

    能言会道的他,又一次只能强笑着,说言不由衷的玩笑:“你不是知道吗?我对谁都好,秉性纯良嘛。”

    孟南帆瞒了薛枞多少天,就有多少天没在晚上合过眼。今天被戳破,只好乖乖地和薛枞一起入睡,再不敢耍什么花样。

    也确实是累了,没多久就抵不住袭来的困意。

    梦里却没有现实中扰得人心神不安的紧张气氛。

    是一个夏天,教室里开着冷气,多少驱散了些酷暑的炎热。

    薛枞坐在靠门边的位置,趴在桌上,显然睡得正香。孟南帆都不知道他哪来那么多瞌睡可打,除了上课与自习,都没法见到这人清醒的模样。

    有时候也觉得他是不是在逃避与人接触,但想想这人冷淡倨傲的态度,事实恐怕也只能反过来才成立。

    薛枞身上的伤基本都拆了线,只套着件薄薄的黑色T恤。孟南帆随手拿了件外套,轻手轻脚地靠近,披在他身上。

    薛枞模糊地发出几个音节,后背不太舒服地动了动,又迅速果断地投入梦乡。

    不得不说,这副安然入睡的模样很具感染力,弄得孟南帆都生出些倦意。

    孟南帆在薛枞身旁的空位坐下,也学薛枞的样子趴着,下巴尖磕在小臂上,安安静静地看这人的睡颜。

    阳光给他的睫毛镀上金色,暖融融的。

    为了停放轮椅,薛枞的位置比别人稍宽一些,旁边的桌椅也是空置的。孟南帆随意扫了一眼,见抽屉里胡乱塞了许多浅粉浅蓝的信封,都没丢,却也显然没有拆封过。

    高中女生还没有那么现实的考量,即使薛枞双腿不便地坐在轮椅上,也不妨碍有人被他的样貌吸引,再加上成绩拔尖,家世神秘,零零总总聚合起来,让他在不可亲近的同时也格外引人注目。

    可是这些暧昧的情愫根本传达不到薛枞的眼底。

    正犹豫着该不该叫他起来,薛枞忽然毫无预兆地睁开双眼。

    玻璃珠子一样的眼睛,眼神却是懵懂的,孟南帆对着他笑了笑,才发现薛枞根本是没睡醒,只无意识地看向他。几秒钟之后,才彻底清醒过来,眼底又聚拢了沉郁的黑,漠然瞥了一眼孟南帆,就转过头去。

    孟南帆已经习惯他这样了,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去吃饭吧。”孟南帆没有食言,薛枞不愿跟他去自己家里,就每天让人送两份饭过来。

    薛枞拒绝了很多次,孟南帆还是不依不饶,见薛枞不吃,就把精心准备的饭菜倒掉,到后来薛枞也就默默答应下来。

    “……等等。”

    孟南帆正准备替薛枞推动轮椅,就听他阻止道。

    靠过去一看,却见他拿出手机,不知在捣鼓什么。

    察觉到孟南帆的视线,他将屏幕移开,反扣在桌上,但没放稳,手机摔到水泥地面,手机壳和机身都被砸得分离开来。

    孟南帆本来以为他是在玩游戏,余光一扫,却意外地只看到短信的发送界面。

    看不清写了什么,只隐约看得出,对话栏的文字都在右侧,对方根本没有回复过。

    不知道有谁值得薛枞这么殷勤。

    孟南帆还在思考着,就看到薛枞弯下身子,想要把手机捡起来。他能动弹的只有上半身,这个捡拾的动作完成起来就不那么容易。

    孟南帆认命地伸手替他去捡。

    反正和这个人在一起,小少爷就成了保姆命,而且被伺候的那一位还不肯赏个好脸色。

    随着滑落的手机壳一起掉下去的,还有一张泛黄的照片。孟南帆刚拿在手上,就被薛枞劈手夺了过去。

    像是薛枞七八岁的时候,小小的一个。留着柔顺的短发,眼睛和鼻头都红红的,刚哭过的样子。五官已经看得出十分精致,又因为年纪小,比现在要圆润许多。

    眼角……好像有一颗痣?

    孟南帆没能看得分明,只好又看一眼薛枞本人,但刚刚睡得有些蓬乱的刘海垂落下来,发丝遮住了他的眼睛。孟南帆只好放弃求证,很快就将这件事抛在脑后。

    ——只是,薛枞怎么看也不是自恋的人,何以这么宝贝自己的旧照,简直是耐人寻味。

    食堂的人仍然很多,孟南帆觉得不方便,就把薛枞推到花坛旁边的空地上。

    他拿出两个保温盒,递给薛枞一个,就恹恹地坐在旁边。正午的太阳很毒,他的额头都渗出汗来。

    心里就忍不住想着,是挺麻烦的,又热又累,旁边立着薛枞这座移动冰山也降不了温,根本没食欲。

    可等到薛枞认认真真吃完饭,自己去把饭盒洗了,递回他手里,还一本正经地道了谢,孟南帆就觉得心情似乎又轻快了一点。

    不过这种类似投食的兴趣并没有持续太久,孟南帆的耐心耗尽,也就撤了。薛枞好像也在等着这一天。所以某一次午餐时,孟南帆没再来找他,他就很自然地回归了从前独来独往的生活。

    临近高三,孟南帆留在学校的时间也渐渐减少,他忙着参加各种比赛,又要准备作品集。等心仪院校的offer终于到手,才又带着闲情逸致回来高中上课。

    他纯粹是闲得慌,才心血来潮地回到班里。

    孟南帆没事干,就让老师调了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像听评书似的听课,有灵感时涂涂画画,更多时候是在发呆。

    老师对他这种闲散人员扰乱军心的行为,也批评不得,只能又把班里的杂事都推给他。

    孟南帆笑纳了锁门的任务。

    他等着班里的同学一个个走完,结果快到十二点了,薛枞还坐在那里。

    他打着哈欠去到薛枞身边,充当人工报时器:“十一点四十五了哦,小枞。”

    混熟之后,他都是这么称呼薛枞的。

    薛枞的眼睛都没离开课本,只伸出左手:“钥匙。”

    孟南帆哭笑不得。

    他都快忘了这人的性格是多么乖僻了。

    把钥匙放进薛枞掌心,他想了想,却没有离开,而是回到自己的座位,像以前那样,遥遥打量起这位捂不热的同学来。

    以孟南帆练习过无数人体而磨炼得相当严苛的审美来看,薛枞面部的轮廓绝对称得上是无可挑剔。但留给他印象最深的,却是这人埋头睡觉的模样——只留下黑乎乎的后脑勺对着他。

    可现在薛枞似乎连睡觉的时间都几乎没有了。

    他看书的时候,背脊也是挺直的,像一个漂亮的雕塑。

    从同样的角度看过去,仍然是线条流畅而稍显紧绷的侧脸,却因为专注,显出些不同来。那些过于锋利的东西,都在微垂的眼帘里沉淀下去。白炽灯光打在身上,让他的肤色更白,又反射出盈盈的柔光。

    据说薛枞的母亲是国外某个芭蕾舞团的首席,想来容貌也是出众的,也不知道薛枞是不是遗传自她。

    等薛枞起身离开的时候,才发现孟南帆并没有走。

    “我锁门了。”薛枞对他晃了晃钥匙。

    孟南帆点点头。

    他留下来,也是因为想到之前那一次,他还缠着薛枞的时候,目睹过他和他弟弟夜里被人抢劫的事情。

    “一起走吧。”孟南帆在门口等他,顺便看着薛枞有些艰难地落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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