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就算他不这样要求,孟南帆也并无打算刨根究底,何况薛枞对他的态度,比以往软化了不止半分。“好吗?”薛枞见他没有回应,像是怕被拒绝,又轻声补充道。
“嗯。”
孟南帆曾经觉得,自己或许是同龄人里,最了解薛枞的那一个。他看到过这人冷硬外表下的另一面,见过他从不表露的无措与失落,也知晓他定然有许多苦衷。
可他没有见过薛枞像这样软下声音向他示弱,更没亲眼目睹过那些所谓苦衷,究竟是怎样鲜明的往事。孟南帆心中生出些难以言明的怜惜,又安抚般温言道:“我这人记性不好,向来记不清梦见了什么。”
他们默契地都没有再开口,直到路衡谦又准时过来接他上班。
薛枞没有拒绝,他沉默地跟在路衡谦身后。
“不是说好下班等我接你吗?”被接连放了两天鸽子,路衡谦也没显露出不满的意思,“今天别又先走了。”
“好。”薛枞一反常态地,主动回答了这句话。
孟南帆却琢磨出一丝不对劲:“小枞,你……为什么跟他走?”
“方便一点。”薛枞没料到他会突然出声,只敷衍道。
孟南帆心中奇怪的感觉更扩大一些,他没有注意过薛枞对路衡谦的态度,可如今看来,似乎有点不同。
路衡谦见他落在了后面,也放慢脚步,很自然地想揽过他的肩膀:“腿还是不行?”
孟南帆与他本就是熟稔至极的关系,路衡谦对他再好,他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倒是薛枞受之有愧,每回都有躲闪的意思。这次同样想要避开,却在这一瞬间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
而路衡谦在伸手的刹那已经有些后悔。从前勾肩搭背惯了也没什么不自在,可若是孟南帆一躲,气氛倒反而有些……难以言喻。
他正准备收回手,却见到对方打趣的笑容。
“热不热啊,”孟南帆把他的手推开,又抬腿走了两步,“别扶了,有我这么健步如飞的病患吗?”
说不清的气氛彻底消失了。
路衡谦也松懈下来,他有些狐疑地看了孟南帆一眼,还是选择不去询问,只由着恢复如常的孟南帆与他说笑。
薛枞见他们聊得投机,也刻意地不再去听。即使他顶着孟南帆的躯壳,路衡谦对他们二人的态度,也是截然不同的。再听下去,也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临下车时,薛枞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人通常对自己的名字尤其敏感,即使在走神,也被这谈论拉了回来。
“薛枞还没醒吗?”
是孟南帆的声音。
路衡谦点点头,唇边划开一道嘲讽的弧度:“活该。”
可孟南帆不知出于什么心情,竟没有向往常那样,急着替他辩驳。他笑了笑:“下周去看看他吧。”
“不是才说了别去。”路衡谦不赞同地看向他。
孟南帆少见地没有理睬,只看着窗外:“我到了。”
这一整天孟南帆都没有休息,他有许多积压的工作需要完成。
到下班时,薛枞才重新掌握了对身体的控制。
路衡谦这次来得十分准时,他直接进了孟南帆的办公室:“回家?”
薛枞点点头。
又是一路无话。可孟南帆却敏锐地察觉出,薛枞是在开心。
他很少从薛枞身上看到这种纯粹的、积极的情绪,即使它并不外显。
孟南帆进而发现自己似乎有些生气,可他在气什么?
可以说,从有意识开始,孟南帆的负面情绪就少得可怜,他大概是个天然的乐观主义者。可他竟然因为别人的开心,而滋生出自己都不能理解的不悦。
这实在是件怪异得很的事。
“你是不是——”
孟南帆只问出了一半,薛枞等了许久,没见他把问题补充完整,也就并不回答。
孟南帆的胡思乱想一直持续到晚上,薛枞那时已经再次蜷缩着躺在客房的大床上。
他注意到薛枞的睡姿,又忍不住担心起这人会不会失眠。毕竟噩梦连连,任谁都会有些抗拒。可薛枞早已经历了无数这样的梦境,除了不放在心上,也没有别的办法。
更何况,现实从来比梦境残酷——它可没法醒过来。
薛枞严守着自己的生物钟,十点就沉沉睡去,然后一如既往地,跌入无法摆脱的梦魇。
是几周前的一天。
他漫无目的地在公司外等了很久,神色有些恍惚。成年之后,他已经很少再有这样的时候了,可这次像是被敲开了坚冰的一角,碎裂的冰渣阻塞在他的脑海。
倒不是因为接手的案情有多复杂,相反是再寻常不过的离婚纠纷。他不喜欢这类案子,可显而易见地,他不会拒绝赚钱的机会。男方足够慷慨,自然请得起他。
薛枞伸手按了按眉头,没注意周围,差点被一辆自行车刮倒。
他稳了稳轮椅,正准备离开,忽地听到短信的提示音。
那是一段特定的短音阶,设置给特殊的人。这么多年,从未响起过。
他不敢置信地将手机取出,甚至不太敢点开那条讯息。
这简直是世界上最为恶劣的恶作剧。
“晚上七点。”
没有地址,没有落款。
这是几千条“已发出”的信息后,唯一的一条“已接收”。
薛枞慌忙地回拨,对方却是多年不变的关机状态。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薛枞试图从那条乱人心神的短信入手,但线索也只是到此为止。
他拧转门把,放轻了声音:“我回来了。”
房门被推开了一半,屋内很黑,有脚步声从空荡的楼梯间传来,不疾不徐,却越来越近。
薛枞警觉地回头,却蓦地让人从身后捂住口鼻。某种刺激的气味瞬间钻入鼻腔。
“谁?!”
薛枞感到浑身的力气开始消散,可他被死死制住,无法回头,腿脚又不便,只来得及用手肘狠狠向后一撞。
那人却仍是不紧不慢地侧了身,轻易便避过。
“来晚了啊,”昏迷之前,只听见一个声音,轻飘飘从耳后传来,带着猫捉耗子般漫不经心地逗弄,“薛枞。”
不知过了多久,薛枞终于清醒过来。入目是镶嵌着镜面的四壁,空间仿佛被重叠着无限拉长。屋内暖气很足,他的外套被脱掉了,手机也不知所踪。
试着抬了抬手,却有些艰难,想是被注射了安定类的药剂。
房间里没有窗户,也辨不出时间。
薛枞维持着冷静,开始思考这场绑架的目的,究竟是求财还是报复——诸如此类的事件他经历得并不算少。
他试图问话,可没有人回答他。连将他带来的那人,也不知去向。
焦虑随着时间流逝而逐渐增加。
他压制着内心的惶惑不安,闭上眼睛,想要忘记自己身处在这样一方逼仄的空间。
没有光线的变化,没有声音,他只能强迫自己入睡,又很快地、不断地醒来。可整个房间依然空荡荡的,除了他自己和身下的一张床之外,别无他物。
或许过了很久,也或许只是短短一天,再次睁眼时,床头边多了张小而矮的木桌,其上放着一碗粥,和一些清淡的配菜。
薛枞探出手,发现粥是温热的,想必将它送进来的人并未离开很久。
大概为了能让薛枞有力气进食,也不担心没了轮椅的他能够逃脱,这次没有人再给他注射镇定剂。
薛枞已经饿了许久,他囫囵地喝了几口粥,空荡的胃还没适应,猛然受了刺激,竟痉挛着牵扯出一丝痛来。他咬牙忍了,又将碗放回木桌,用力将它推倒,碗碟连着矮桌,噼噼啪啪一径摔到了地上,发出不算轻微的响动。
薛枞艰难地弯下腰,选了最锋利的一块碎屑,握在手心。若有人闻声过来,至少也有一点自保的可能。
可等了许久,仍然没有任何动静。
他的腿早就没法动弹,只能依靠双手。他想下床,于是移动着胳膊,用手肘支撑着慢慢往床外挪过去,再一点一点地攀着床沿向下,直到整个人重重地摔在地上。
寻常人抬腿就能做到的一个动作,已经耗费了他太多精力,使他大汗淋漓。但他仍坚持着,向这个牢笼般的房间里唯一的出口爬去。
他喘着气,去够门的把手,却连边缘都触碰不到。
这是主人坏心眼的恶作剧。
薛枞不会知道,这扇门根本就没有上锁,可门把的高度,是他无法触及的。
他尝试了许多次,后来甚至将被他打翻的木桌推移过来,试图垫高一些,但依旧只是徒劳——除了让自己更累更痛。
薛枞是靠着门筋疲力竭地睡过去的。
再醒来时,又一次毫不意外地失去了力气,眼睛也被白绫似的东西蒙上了厚厚一层。
有人将他抱出了房间,接着像是浴室的方向传来水声。
“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那人拨弄着他的额发,附在他的耳边,抱怨般说道。
唇瓣擦过薛枞的耳廓,轻拂过的气息令他觉出些痒意。薛枞不自在地想要挣扎,却无法动弹。
那人的手指又从他的额间,滑向耳后的肌肤,再顺着脖子往下游走,将薛枞领口的扣子解开,他感到薛枞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
“怕了?”他一边说着,却并没有停下动作,很快将薛枞剥了个干净,“还是愤怒呢?”
薛枞的指尖不易察觉地动了动。
那人捉住他无力的手指:“在找这个?”
动作轻柔,很珍重似的。
有十分尖锐的东西被塞进了薛枞的手心,那人像是毫不知情地用力握紧,一瞬间传来的刺痛令薛枞禁不住拧紧眉头。
是那块被他藏起来的碎片。
血涌了出来。
薛枞的意识却在这样的刺激下恢复了一些,他强忍着没有呼痛:“你是谁?”
那人见他镇静的模样,蓦地透出不悦的情绪来,动作粗鲁地将薛枞摔进了浴缸里。所幸装满了水,多少有点缓冲,不至于太疼。
薛枞咬紧牙根,在陌生人面前坦露身体的屈辱比疼痛令他恶心一万倍,他说话都有些发颤,一字一顿道:“你要什么。”
那人嗤笑一声,声音比刚才远了一些。
“我是谁?”他打量着水中惶然的身影,眼中竟流露出一丝沉痛,“这个问题,我等着你来回答。”
“我要什么,”他顿了顿,“你都给不起。”
那次之后,蒙住薛枞双眼的缎带没有再被拿下来过,右手也被一条细细的铁链拴住,拷在了床头。
脚步声由远及近。
薛枞身侧的床垫下陷了一些,有人坐在了他的身旁。
“张嘴。”碗碟碰撞的声响在耳侧响起,薛枞侧头避开,却被早有预料地捉住了下颌。那人用勺子将他的嘴唇撬开,又伸手固定住,送了一勺热汤进去。
薛枞躲避不得,被温热的汤呛进喉管:“放……咳咳……放开。”
那人没听到似的,一勺一勺继续往里喂。薛枞仍能活动的左手抬起,本想推拒,却因为视线被阻,失手将一旁的餐盘打落在地。
“爪子还挺利。”那人语气平淡,看着薛枞的眼神,就像看见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却又将薛枞不安分的左手死死扣在掌心。才包扎好的伤口被轻轻摩挲了一下,又被狠心地按压下去。
薛枞吃痛,绷紧的手指也垂落下来。
“知道痛了?”那人也不急,乐此不疲地将一整盅鸡汤都灌进了薛枞的胃中,才慢悠悠切入正题,“答案想好了吗?”
薛枞无动于衷。
那人也不再问,第二天来的时候,没有再喂食,而是将薛枞的手背扎上了营养针。显然他的耐心也耗尽了。
薛枞只感觉到有人从背后靠坐过来,禁锢一般,将他揽在怀里。薛枞伸手推拒,手腕却被握住,按在床上,十分不堪一击的模样。
“想什么?”温热的吐息从耳后传来,嘴唇掠过脖颈,像是轻吻。
薛枞侧头避过,那人却夹紧了手臂,要将他牢牢嵌在自己胸膛里一样:“还在等人来救你吗?”
薛枞不答,他不会理睬没有意义的问话。
“真可惜,不会有人找你。”他俯下身,将薛枞也压得往前倾了一些,轻微的气息拂到脸颊边,“没有家人,怎么连朋友也没有一个。”
薛枞毫无反应。这些话早已伤害不到他了。
那人将脸与他贴得更近,手指轻轻刮过薛枞秀挺的鼻梁:“还真是没长大。工作这么久,连自己的老板也不认识。”
这许多天以来,薛枞还是第一次听到与这场预谋的绑架有关的信息,他忽略了对方莫名的语气,只顾着从脑海里调出与它有关的记忆。
据说之前的投资人撤了资,如今律所已经易手,只是薛枞对这些毫不关心。他向来只与自己的直系领导对接,至于幕后的实际控制人是谁,和他没什么关系。
他回忆着同事的只言片语,终于有了模糊的印象。
“宋总?”
那人笑了笑,指尖却游移到他柔软而血色尽失的嘴唇,像抚摸珍玩的艺术品一样,触碰他瘦削的下巴,与颤抖的喉结。微热的体温黏附在指尖,他像是沉浸在什么渺远的回忆里,很温柔地在薛枞耳边,轻声道:“就这样,不要出声。”
若是薛枞的视线没被阻隔,他就能看见这人眼中怀念的神情。但他视野里一片暗色,便只能觉出这动作的亵玩意味。薛枞好不容易得到一丝和线索有关的消息,只能强忍着不适,又重复了一遍:“宋总。”
“嗯?”那人似笑非笑,“你从前,可不是这样叫我的。”
薛枞记人的本事很差,或者说,除非必要,他再没有刻意去记得任何人,出现在他周围的一切都像过眼云烟,留不下丝毫痕迹。
所以他绞尽脑汁,也想不起这个姓宋的男人,究竟和他有什么纠葛。
“我也没料到,不过一笔投资,能替我换回这么大的惊喜。”那人语气里狎昵更甚,他握住薛枞的下巴,在薛枞出声前,将他的气息在嘴唇间含了过去,辗转轻咬柔软的唇尖。
薛枞再也没了周旋的心思,他竭尽全力地想将男人推开,连被锁紧的右手都紧紧发力,以至于在摩擦中留下了狰狞的红痕。左手的针头在挣动中被绞紧又滑出,搅动细弱的血管,以致渗出血来。输液的管道和支架剧烈地碰撞着,他仍不管不顾。
可这样的挣扎如同蚍蜉撼树,被轻易压制住。
那人的牙齿轻轻碾磨着薛枞的唇瓣,又毫不容情地将它咬破,那血迹顺着他的舌头被抵进了薛枞的舌根,铁锈一般的味道弥漫在口腔里。
如果说这是一个吻,那早已分不清它究竟是情人的厮摩还是野兽的啃咬,合着二人口中的鲜血,被吞入腹中,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
宋澄从来没有这么温柔又狠厉地吻过一个人。
他将薛枞更紧地按进自己的怀里,瘦削的背脊戳着他的小臂,硌得他的心都跟着微微一疼。
“我本想问你,这些年过得好吗。”宋澄终于将他松开,见他似乎从方才那令人无法呼吸的吻里难以回神,茫然地靠在自己的胸膛喘息。
宋澄的神色却同薛枞一般的茫然,他像是喃喃自语,根本不需要对方的回答。
“现在看来,你好像也过得很不好。”
薛枞是被一段琴声吵醒的。
那是于他而言,旋律异常熟悉的变奏曲,悠扬欢快,指法算不上繁复,像是暗夜里裹挟着旧事奔腾而来的水流,毫不引人注目,只能令特定的人沉溺其中。
束缚双眼的东西不知去了哪里,薛枞抬起头,只见房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架钢琴。弹奏的人背对着他,袖口工整地卷起,露出低调而华美的腕表。漂亮的手指在琴键上翻飞翩跹,泻出清泉一般的泠泠琴音,在洁白的键盘上一掠而过。
薛枞不禁怔住,房间里暖气充足,他却感到浑身发冷。
曲毕,那人回过头来,眼神凝定。分明演奏完欢快的曲调,却没有沾染上一丝与之相关的情绪。
“现在你说,我是谁呢?”
薛枞的手无意识地拧紧了被单。
记忆里与他初见,是有人将他带到薛枞身前,笑着强迫两人双手交握:“我练习的时候,让他陪你吧,别又忘了吃饭。”
那时的薛枞只是无奈地收回手去,又不愿拂了她的面子,小声抱怨道:“我不需要人陪。”
“不准拒绝。”那人绑好足尖鞋的缎带,踮起脚来,借着短暂的身高优势,亲昵地揉乱薛枞的头发,“妈妈又在催我了。况且,他可比我耐心得多。“
被安排了照看薛枞的男生也没有显露出一丝不耐,只是在她临走前,才轻咳了一声,带着些许尴尬,提醒道:“他还不知道我是谁呢。”
“哦对了,这是我新认识的朋友,”她小跑着回过头来,知道薛枞不喜欢陌生人,更不会对别人有什么亲近的称呼,就故意对他做了个鬼脸,“你叫他宋澄哥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