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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薛枞辨认着,她要说的是,“我错了”。

    “你没错,你不该死,”薛枞慢慢地,又将绷带一点一点松开,“可她也不该死。为什么她死了?”

    周玉琪乍然被他放开,还没有反应过来,此时头发散乱,不住地摇头,再没有一点风姿可言。

    见薛枞没有再过来的意思,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离他的身边,又在抽屉里翻出一把剪刀挡在胸前。

    这武器让她略微安心了一些,便掏出手机,呜呜咽咽地报了警。

    薛枞全程没有干涉,

    就看着她一步一步做完这些,又抬起头,威胁道:“警察要来了。薛枞,你不要嚣张。”

    可她也没有胆量再靠近薛枞,那张停不下来的嘴仍旧说着:“你不恨你妈妈,却来恨我。我有什么错?”

    薛枞见她那副心安理得的神色,更为厌烦。方才的激愤一瞬间消失殆尽,只剩下无休止的疲惫。

    “凤凰烧死了,攀上枝头的乌鸦也还是乌鸦。”他转身离开,“警察找得到我。我就不在这里等了。”

    三楼忽然传来房门打开的声音。

    “妈,”有人打着哈欠从房间出来,是周玉琪的儿子沈安,他小跑着下了楼梯,边走边说,“我倒杯水。”

    刚才那么可怕的动静都没能将他吵醒,现在醒来也不知算不算及时。

    他看着周玉琪趴在地上哭哭啼啼的模样,神色一紧,连忙将她扶了起来。

    又见到门口一个人影,直觉家里遭了贼,立时喝到:“站住!”

    那人没有动。

    沈安毫不迟疑地上前将他拦住,却在对上轮椅上那张脸时,震惊得退了一步:

    “——哥?”

    薛枞没有应声,也没有动作。

    “哥,”沈安心中惴惴,有些迟疑地向他走去,试探着问道,“我妈她怎么了?”

    薛枞回过头来,嘴角咧出一个讥讽的弧度:“哥?”

    他像是仔细琢磨着这个称呼,那双黑沉沉的眼,透过有些散乱的刘海,定定看向他:“谁是你哥。”

    眸中狠厉的凶光让沈安的脚步生生顿住,他又转过头,看向仍然瘫软在地的周玉琪。

    “回来。”周玉琪冲他摇了摇头。她不想再激怒薛枞。

    沈安总算将事情串联起来,他压下心中忐忑,不可置信地望向薛枞:“是你?”

    一双小鹿似的圆眼在夜灯下波光粼洵。

    薛枞见他那受了极大震动的模样,冷笑一声,再不搭理,径自离开。没有人拦他——周玉琪正忙着向警局打第二通电话。

    夜色已深了,只有昏暗的街灯将薛枞的影子斜斜拉长。刚才似乎下过一场雨,路面有些潮湿,空气中升腾着雨后特有的尘土腥气。

    可是那道茕茕孑立的影子渐渐变作两道。

    薛枞回过头去,对上一双混杂着懵懂与畏惧的双眼。

    “你跟上来干什么?”

    沈安连衣服都顾不得换,仍旧穿着薄薄的睡衣,趿着双毛茸茸的小熊拖鞋,眼眶隐隐泛着红:“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妈?”

    这种一无所知的懵懂让薛枞心中冷意更甚。

    痛苦令他活了下来,令他时刻不忘,早已不敢贪恋一点温情。

    而沈安,却正是人如其名,安安稳稳,和乐平安,以至于如此天真。

    沈安没有等到他的回答,却在对方冷厉的逼视中,口不择言:“你不是好人……你算什么东西——你根本就不是我哥!”

    只有幼稚的孩子会说无用的话,才会以为这样的话足以对人造成伤害。

    薛枞冷笑道:“我当然不是好人,更不是你哥。”

    “不准再伤害她,”沈安所能想到的威胁也仅此而已了,“警察会来抓你的。”

    薛枞无所谓地看向他:“恭候。”

    说完这些,沈安也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他见薛枞又要走,慌慌张张上前一步,按住了薛枞的肩膀。

    “滚回去!”薛枞在他的手触碰到自己时,心中怒意陡生,将沈安狠狠拍开。

    可沈安不依不饶,竟又伸手拦住。

    薛枞不想再周旋,一只手提着他的胳膊,毫不怜惜地将他扔了出去:“别跟着我。”

    沈安小他三岁,还没到长个子的年纪,被他一拽,便微微踉跄了一步,摔在地上,手掌被地面的石子擦刮,破了皮,流出一点血来。

    见薛枞对他的“受伤”毫无表示,当即委屈得不行,眼睛红红:“你为什么——”

    好像世界上发生的任何事,都要讲一个道理,这道理没讲明白,他就不依不饶。

    可薛枞不是小孩,对这些把戏厌烦得要死,再也不看一眼,便打算回去。

    沈安仍在后面哭哭啼啼地跟着。

    其实沈安虽然年少,体型算不得高壮,也不至于连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都拦不住。可不知是出于畏惧还是别的什么,他没有再试图拦住薛枞。

    此时已是凌晨,薛枞第二天还有课,便抄了小路。之前还能零零星星碰见几个路人,听得到人声,到后来,便只余轮椅轧在地面的摩擦声,和身后亦步亦趋的脚步声了。

    那人小心翼翼,却始终离他有一段距离。

    转过一个拐角,薛枞几乎是习惯性地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缠得人心烦的小鬼却消失了。

    他以为是沈安终于想明白了,却听到本来安静的道路上传来骂骂咧咧的嘈杂声音。

    “钱呢?”那人似乎是喝了酒,说话含糊,“钱!拿出来!听到没有?”

    薛枞一顿。

    他几乎瞬间想到了被抢劫的人是谁。

    这一路过来没有别人了。

    另一个粗神粗气的声音加入进来:“这小子还他妈挺硬气。”

    夜色里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接着是拳头陷进肉里、令人心悸的闷响。

    薛枞很快报了警。

    他自始至终没有听见沈安的声音,心中也有些疑虑,便靠得近了一些。幸而他所在的位置前面有墙遮挡,又位于那群醉汉的身后,还没人注意到他。

    沈安此时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

    他跟在薛枞身后,越走越慢,神思不属,碰到一群迎面而来的醉汉,也没有多做防备。

    可那些人与他错身而过之后,竟又折反回来,问他要钱,他穿着睡衣,自然是没有带钱的。但那伙人借着酒劲,除了打劫,更多的也是撒气——最近建筑工地不仅裁员,还拖欠了好几个月的工资。沈安运气不好,正好成了待宰的羔羊。

    酒精催发暴戾。或许这些人酒醒后会后悔不迭,但现在却毫无怜悯之心、只余全凭本能的兽性。

    沈安被第一拳砸在脸上时,那种从未感受过的疼痛让他几乎痛叫出声,他下意识地想要叫薛枞的名字,又害怕这伙人发现他,去找他的麻烦,呼救就梗在了喉咙里。

    他拼了命地反抗,那悍勇的气势将一个醉汉打翻在地,却挡不住另外两人更加不留余地的回击。

    方才连一点小小擦伤都哭个不停的人,这时却咬紧牙关,连一句痛呼都没有从喉中哼出,殊不知这样宁折不屈的模样,更招人恼恨。

    醉汉的拳脚愈加狠辣,沈安体力渐渐不支,头脑昏沉得就要晕过去一般。

    薛枞的心收得越来越紧。

    他已经报警了,如今腿脚不便,根本帮不上任何忙。

    这和他无关,是沈安自找的。

    ——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不用他动手,或许沈安就会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里。

    可薛枞却像是蜡像一般凝固不动。他没办法说服自己离开,一声声入耳的闷响几乎将他的心脏刺痛,将他的冷漠击溃。

    明知离得越近,危险就越大,他仍忍不住更靠近了一些。

    这一次他看清了沈安的脸。那张原本白皙俊秀、带着一点婴儿肥的脸颊,此时已经满是血污。他的衣袖已经破了,露出血肉翻出的伤口,软绵绵的拖鞋早已不知被丢到了哪团污水里,露出冻得通红的脚来。

    薛枞的唇抿得更紧。

    直到他看见沈安被扯着衣领从地上拖起来。

    醉汉沉溺于暴力的快感,根本无暇顾及周遭的动静。他的同伴见到越来越靠近的薛枞,也并不放在眼里。

    薛枞从地上捡起一块砖头,在沈安被按着头往墙上撞的那一刻,趁那醉汉不备,毫不犹豫地将它拍到那人的后脑。

    这一下又准又狠,汩汩的血从醉汉的头上流出。

    “我操你妈!”醉汉转身暴怒,将薛枞的轮椅猛地一踹,薛枞便从轮椅上摔了下来,整个人都扑到了地上。幸而那人在一踹之后,也支撑不住,栽倒在地。

    可他还有两个同伴。

    “哪来的瘸子,你他妈找死!”仍清醒的其中一个将薛枞拖了过来,薛枞连挣扎的可能都没有,就被他狠狠一拳砸在了胃部,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叫你闲得慌,多管闲事。”醉汉又踹了他一脚。

    “哥!”沈安睁开眼时看见的就是这一幕,目眦欲裂,那声音带着十二万分的惶恐,“你放开他!”

    “小哑巴原来会说话啊,瘸子倒是真瘸子,”那人见沈安终于开口,像是得了趣,更乐此不疲的将拳脚往薛枞身上招呼。

    沈安的眼睛又红了,他被逼到了极处,竟又生出几分力气,摇摇晃晃站起来,就要去掐那人的脖子,却被一挥手,就甩到了地上。见另一个人想要加入,便死死地将他的腿拉住,又被毫不留情地碾住了手掌。

    然后他抬起头,看到咬牙硬撑的薛枞,眼泪便止不住地滚落下来。

    “哥——”他的声音很弱,根本不会有人听到,“为什么啊?”

    就像小的时候,他被妈妈关在房间,惩罚他不许吃饭,他也是这样问:“为什么?”

    得到的回答永远是:“你看看那个人,你怎么样样都不如他?”

    沈安得到的所有惩罚和奖励都与那个人有关,只有当他侥幸比那个人出色一点点的时候,才会得到周玉琪的一句赞扬。

    “就应该这样,”周玉琪这时候会摸着他的脑袋,“不然,你怎么回沈家?”

    可是那个人实在是太优秀了,沈安挨的藤条永远比得到的鼓励多上许多倍。

    他对于那个人,始终有着隐隐的畏惧,与说不清道不明的暗自崇拜。

    这种周玉琪乐此不疲的比较却在某一天戛然而止。因为那个人,也就是薛枞,他的腿再也站不起来。

    没有人告诉他发生了什么,很少露面的爸爸忽然将他带去医院,指着床上昏迷不醒的人说:“这就是你哥,他受伤了,你以后要对他好一些。”

    然后他住进了沈家,成了小少爷,再没有人拿他与薛枞相比。

    他就像是一个藏在暗处的小丑,日复一日窥探着别人的人生。忽然有一天被推到了幕前,聚光灯打下来,他不知所措。

    他有满肚子的话想要告诉这个哥哥,可对方根本不屑于理睬他。

    沈安摸索着,捡起薛枞掉落的那一块砖头,想要砸向仍在伤害薛枞的那个人,却被猛地拧住了手腕,根本动弹不得。

    他完全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他连保护薛枞,都学不会。

    那醉汉劈手从他手里抢过砖头,想要再狠狠教训一下薛枞,却听到由远及近地警笛。

    来不及想更多,终于四散而逃。

    折磨停止了。

    沈安慢吞吞站起来,将薛枞的轮椅推过来,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将薛枞扶起来,让他不至于躺在地上,那么难堪地等着警察过来。

    他想说谢谢,或者别的什么,可一句话也说不出。

    薛枞也没有说话,他浑身疼得厉害,只在被扯到伤口时发出几句模糊的闷哼。

    警察很快找到他们,安慰了几句,将昏迷的醉汉带走,又留下一些现场证据,见他们形容凄惨,便让他们第二天再去做笔录。

    沈安被搀扶着准备离开,却见一个警察拿出手机,朝着薛枞比对了一下,说道:“薛枞?”

    薛枞也是一愣。

    “跟我们走一趟吧。”警察本来很温和,此刻却恢复了公事公办的态度。

    “不是,”沈安有些着急,边说着,边挣脱着旁人的搀扶往回走,“他是救我的!”

    那警察深深看了他一眼,又转向薛枞:“刚刚有一个姓周的女士报警——”

    话说到这里,薛枞也明白了,他没有反抗:“走吧。”

    沈安有些愣愣地看着他:“没有,他不是……”

    可薛枞并没有看他。

    薛枞已经没有力气了,连眼睛都有些睁不开,只好由另一个警察推着他,向警车走去。

    可他的耳边忽然又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薛枞!”开口的人语气温柔,却难掩焦虑,“你去哪了?我找了你一晚上,这是怎么了?”

    薛枞疲惫地睁开眼睛,对上那双浅色的眸子,又像是没有看见一样,毫无反应地任由警察将他带走了,

    月色冰凉。

    孟南帆怔怔地看向他,恍然觉得那点点星光,铺陈在他深不见底的眼中,像是要将人穿透了。

    “你怎么了……”孟南帆连问话都变得毫无底气,他的眼前仿佛只剩下那人嘴角唇边殷红的血迹。

    没有人回答他。

    过了一会儿,路衡谦也赶了过来,他已经陪孟南帆找了一夜,难免烦躁,刚刚听到警笛声,才过来与他汇合,没想到正撞见薛枞被警察带走的一幕。

    “别看了,都几点了。”路衡谦说着,要将孟南帆拉走。

    孟南帆却不理他。

    “没想到这人还挺能惹事,”路衡谦见了这个场景,也不做他想,“也不知道你究竟担心他什么。”

    孟南帆仍旧望着薛枞的方向。

    路衡谦劝不动他,便打量起周围来,却在地上看见一张薄薄的纸片。

    “这是什么?”

    孟南帆闻言,将它捡了起来,用手将上面的泥土擦掉,才发现是一张照片。它已经被水沾湿了,只能看出些大致轮廓,又附着了些血迹与泥土,脏污不堪。

    这是薛枞十分宝贝的一张拍立得,孟南帆见过。

    大概是不小心掉落了。

    路衡谦见好友将这脏兮兮的照片小心翼翼放进口袋,也懒得阻止了。

    反正一遇到和薛枞有关的事,他就十分反常。

    “走吧。”孟南帆这才对路衡谦说,“太晚了。”

    他眨眨眼,看见不知何时,东方露出一道长长的灰白,蓦然刺破了漆黑的夜幕。

    第六章

    梦境中断在这里。

    孟南帆直觉地清楚,不应该再问下去,仍忍不住出声道:“后来——”

    薛枞却没有回避:“有人把我从警局接走了。不是什么大事。”

    孟南帆稍微松了口气:“那就好。”

    “你……”这一次却是薛枞开口询问,语气里的紧张即使强自按捺,还是无法掩藏,“丢掉了吗?”

    孟南帆反应了一瞬,才想到是相片的事:“当然没有。我收起来了,就在家里。”

    “……谢谢你。”

    孟南帆乍然被他道谢,一时惊喜,还没来得及回答,又听薛枞说道:“其他的,什么都别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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