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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阿缮神出鬼没,他一眨眼功夫就翻身下马,来到崔净空跟前,搂着手臂问:“你一走要将近一个月,带药没有?”

    崔净空正是为此而来,他从胸口掏摸出黄纸药包道:“额外添两包,另有要求:我不在的这个月,你多去村西那处巡两圈,把冒出来的苍蝇老鼠消杀掉。”

    阿缮把药包拿过来,放在手里颠了颠重量,俄而瞟他一眼:“怕那破房子叫人偷了?”

    崔净空不动声色答道:“不关房子的事。”

    “那就是房子里你那个寡嫂吧?我若是没记错,上回借马也是为了她?”

    阿缮感到奇异,想不通往日来找他共谋害人杀人的刽子手也有此种柔肠,绕着他转了两圈,见人脸上还是那副雷打不动的漠然,突觉无趣,他扭过身道:

    “偶尔我去看一看,附近的盗匪我会解决,但你若要我常去盯着是不可能的,我还有二小姐要陪。”

    “理应如此。”崔净空吩咐完事,冲他点了点头便走了。阿缮估计时间,想小姐大概也要消气了,打算走回去给她煎药。

    崔净空这人一摊上他那个寡嫂便属实有些蠢笨了,嘴上口口声声的有利可图,实际上鞍前马后不说,走开大半个月,把人单独放家里都不安心。

    这样想着,刚打开门,坐在床边的少女见他,眼眸弯弯,伸出手臂跟孩童似的撒娇:“要阿缮抱。”

    他心口一软,什么事都抛之脑后,亲手为他的二姑娘把鞋穿好,再稳稳抱下床。

    *

    八月初五利出行,是个好日子。

    冯玉贞为给明天启程的崔净空践行,特意宰了一只老母鸡,取“展翅高飞”的寓意,等晚上崔净空回来,已经放锅里咕嘟咕嘟炖了一个时辰,端出来汤汁浓白鲜香,鸡肉嫩滑,牙齿轻轻一咬便整个脱骨了。

    吃完饭,崔净空的行囊早两日打理好了,又清点一遍以免遗漏。之后,冯玉贞便把这两个月加紧攒的两串钱递给他,语气温和:“明日你该启程了,不知盘缠够不够,这点空哥儿便拿着吧,万一用得着呢。”

    崔净空伸手接过,倒也没客气推阻,他先问冯玉贞有没有给自己留够这个月的开销,得到肯定回复之后,又只字不提钱财一事。

    他连荷包口都没打开,只在烛光下把上面以金线用心勾出的鲤鱼跃龙门纹样细细端详一遍,又翻过来见上面绣着他的大名,顿觉满意道:“谢谢嫂嫂赠予,我十分喜爱。”

    这是暗指她赠他荷包。

    冯玉贞两手攥着,她脸皮薄,说不出什么硬气的话,究其原因,她算不上心无杂念,男女之间赠香囊之类的物件本就是暧昧十足的示意。

    她本是觉得直接把钱摊在明面上一来一回不好看,想着随意给他缝一个兜物方便罢了,哪知越绣越细致,崔净空这三个字她话本里见得多熟悉,侥幸识得,鬼使神差加上去,最后就成这样了。

    崔净空明早出发,冯玉贞不欲打扰他今晚休息,早早回厢房去了,那身今天下午整理衣物时才从箱底翻出来的月牙白袍还叠放在她床上。

    好几个月之前的事了,那天晚上自崔净空张嘴吓到她,为了不引起对方更深的误会,她才把这身已经裁好的长衫暂时搁置。

    今日偶然翻到,这件衣裳正好是夏衫,他风尘仆仆赶去考试,没一身拿的出手的体面衣服,总归是容易叫人轻视的。

    第二日清早,钟家的马车来村口接崔净空,冯玉贞便去送他一程,两人到村口时马车还没到,冯玉贞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当面告知他一声。

    “空哥儿,包裹里除了你原来的衣裳,我给你又做了一身,今早放里面了,我约莫着量的尺寸,不知合不合身,你若是嫌弃……”

    她垂眸不去看他,一股脑吐露出来,崔净空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再三确认道:“专为我做的?只给我?只有我有?”

    “嗯。”尽管声音小,可对生性保守的冯玉贞而言,再把这件当初藏起来的衣物送出去,无异于直接承认她对小叔子有意。

    崔净空先是彬彬有礼地道谢,紧接着轻笑一声,他的目光描摹着她脸上浮动的羞意,只觉得嗓子发紧,他有什么话很想对她说。

    于是声音低下来,跟她说悄悄话似的:“只要是嫂嫂为我做的,我都欢喜得紧。”

    仗着宽大的袍袖遮挡,崔净空肆无忌惮伸出手,骨节分明的手去勾她的指头,忽地捉住了冯玉贞的,那只手臂一瞬间的微颤,任由对方把自己牢牢放在掌心揉捏。

    她忽地轻轻回握了一下,细白的手指抚过他的手指,很快如同一条小鱼似的滑出来。

    冯玉贞不自然地抬手摸了摸耳垂,那处都发烫了,好似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只道:“一路顺风,早去早回。”

    崔净空弯起唇角,面上往日的冷淡不翼而飞:“待我回来,到时我们便搬去镇上住。”

    冯玉贞匆匆点头,只听得传来车轱辘碾过泥地的声音,钟家的马车到了。

    崔净空朝她提醒两句晚上关紧门窗之类的话,又瞧了她两眼,这才扭身上车。

    “空哥儿,你……你此去,诸事小心。”见他上车,冯玉贞心悬着,她知道这回秋闱崔净空将无功而返,又不能脱口,只得这样不明不白喊一声。

    “我明白。”

    崔净空从车窗里招招手,示意她回去。

    马车又起步,坐在崔净空对面的钟昌勋还扒着窗户,往村口人影那儿伸长脖子看得起劲。

    却被一只从旁陡然钻出的手一把扯下帷裳,遮住车窗外的景色。钟昌勋吓一跳,险些蹦起来,转头便见崔净空那张本就冷清的脸如同结了一层冰,盯着他一言不发。

    “那个女人就是那个谁?哦,就是你那个跛脚寡嫂是吧?”

    他还要再附和两声嘲笑,对面的人姿势端正地坐在昏暗车厢里,辨不清神情,然而那双眼睛极冷,一点光泽都无。

    乌黑的眼仁沉沉的、直勾勾地望着他,那是一种好似下一刻就要发动,露出利齿,将他整个扒皮拆骨的眼神,不似人,反而状若妖魔,钟昌勋毛骨悚然,猛地感受到了恐惧。

    于是乖乖闭上嘴,他背上冷汗都浸透衣物,心想,姐姐说的分毫不差,这个崔二和他那个寡嫂肯定是有一腿。

    不过……

    他极快瞥了一眼崔净空那张可怖的玉面,心中不无得意,恶狠狠地想:这回你再神气,恐怕也没有料到会名落孙山。

    而高居榜首的,将会是我!

    乡试

    屋里缺了一个人,白日冯玉贞不觉得有什么,等夜里才回过味来。

    此前崔净空睡在堂屋,两人虽不在一间屋子,相隔一面墙,可她知晓有人在外守着,心里便觉得踏实。尤其是他书桌上那盏晕黄的亮光,总在起夜时默默送她回屋。

    村人本就不计较年岁,也不爱数着日子过,可崔净空离开后,冯玉贞有些无所适从,便不自觉算起,原来已经过去七八天了。

    她也揣摩出自己的不同来,才搬来砖房的三月份那会儿,崔净空还住在书院,一走就是大半个月,当时可全然不似现在这样挂念。

    不光她一个人发生变化,三月初到底透着冷意,四处走动的人少,八月便大不一样。崔净空在时也不寻常,偏是他一走,好似搬开一块重石,一瞬间什么蚊虫都爬出来兴风作浪了。

    不时有游手好闲的泼皮无赖在附近游荡,冯玉贞在院子里干活,偶有碰见,都尽量不与他们对视,只当没看到,而后才忙不迭躲进屋子里。

    日头西沉后更时提心吊胆,检查数遍门窗关紧后才敢上床,睡得浅,早上起来绕一圈检查栅栏,生怕冒出缺口,好在崔净空走前特意加固过,再加上不知为何,这些人她基本上都见不了几回,有的不过一面就再没有出现过,因此倒也相安无事。

    月色朦胧,明日就是秋闱,冯玉贞闭上眼,心里许愿,愿崔净空逢凶化吉,一切顺利。

    第二天一大早,她总算鼓起勇气要去找周芙赔礼道歉。冯玉贞其实去过山林两回,都是竹篮打水一次空,一上午的功夫没有等来。

    担惊受怕一段时日,摸不准周芙此事的态度,怕她恼火,一气之下将叔嫂背伦一事宣扬出去。

    可直觉周芙并非是搬弄口舌之人,恰好自小叔子走后鸡蛋攒了许多,冯玉贞提着满满一篮,先前只来过一趟,并不熟络,一路打探才又寻到周芙家里。

    少女正蹲在地上哄弟弟妹妹,一个草蚂蚱在她翻动的手掌上蹦跳,十足灵动,小孩们被逗地格格笑。

    “阿芙。”

    她闻声掉过身,秀丽的女人姿态拘谨地站在不远处,臂弯里挂着一篮子鸡蛋。

    周芙面上划过不自然,她将草蚂蚱分给两个娃娃,拍拍他们的脑袋,小孩们如获至宝,笑着跑去玩闹了。

    这事不便在人前说,两个人心照不宣,顺着溪边往人烟罕至的地界走了片刻,冯玉贞艰难开口道:“阿芙,那日的事全怪我……只是我也没料到,吓着了你,过这么多天才来给你道歉。”

    “哪儿有的事?玉贞姐同我这么客气,鸡蛋快收回去罢,拿镇上能卖不少钱呢。”

    两人就势停下脚步,周芙走累了,直接弯腰坐在溪边,拍了拍身边,示意冯玉贞也坐下。

    她侧头看向身侧的冯玉贞,脸上好奇之色浓重,做出两个指头对在一块的手势,小声问道:“玉贞姐,你和那个崔秀才果真……?”

    冯玉贞看着她那个手势,脸上莫名烧红,这算无言默认了。

    周芙见状得逞一笑,很有些娇俏,她本就穿着草鞋,利落脱下,把脚伸进清可见底的溪水里涤荡。冯玉贞抱着膝盖只瞧着,周芙便劝她:“这儿没人来,玉贞姐不若也来试试?”

    天气闷热,方才走的路不短,额上冒出几滴细汗,溪水很是清凉降暑,冯玉贞心念一动,大概是觉得陌生的地界没人识得她。加上周围都是如同屏障一般的高大树木,才大着胆子挽起裤腿脱鞋。

    两人安静享受片刻,周芙又开口,语气迟疑:“玉贞姐,我也不懂这些男女之间的事,你可是要嫁给他?”

    冯玉贞闻言摇头,她头一次和别人谈论这件事,颇有些不自在,只想略略带过:“还没到那步呢,总要相处的。”

    亏了周芙也不是嘴里没把门的人,她只听着,忽然感叹一声:“玉贞姐,你也是个厉害人物,那个秀才瞪我的样子可吓人了,害我连做好几天被狼叼走的噩梦。唯一好处就是我和我娘说他不合眼缘,我娘骂了我两句,也不再强迫我往山上跑了。”

    她说起自己的事,冯玉贞便顺着问下来:“你的婚事如何了?”

    “我不打算成婚。”

    冯玉贞愣一愣,以为是周芙赌气的话:“不成婚?可女子都是要嫁人的。”

    “可我不想。”周芙惆怅道:“上门的那些人,什么王五李四的,我见都没见过,脸都认不清——我实在想不出日后怎么和他们过日子。”

    冯玉贞头一回听见这种论调,像是一下被推入一个崭新的、全然陌生的地方,她忐忑不安道:“阿芙,倘若你不嫁人,你娘不管你吗?”“哪儿能不说呢?”周芙把一条腿收回来,屈膝弯起,下巴就歪支在自己膝头上:“那天我说崔秀才不顺眼,我娘骂我有眼无珠,脖子上白长了一颗脑袋。”

    “可我真不愿意嫁人。玉贞姐,难不成就只能嫁给一个陌生的男人,跟着他走,被公婆磋磨,生两三个儿子,之后挂念儿女一辈子吗?像我娘这样太没劲,还不如去看那个新来的赤脚大夫行医有意思。非得找个伴,就不能自己一个人过?”

    “……我也不知道。”冯玉贞也被问得茫然了,呆瞧着水面泛起的涟漪。

    相对无言,周芙很快打起精神,脸颊陷下两个酒窝,笑道:“瞧我,玉贞姐好不容易来,是我魔怔了,这几天老琢磨这些,问出来叫你为难。”

    冯玉贞摇摇头,表明自己不介意,只是这个问题却记在心里,两人分别后回家,她还是思索不到答案,坐在屋子里又觉得空荡荡少个人。

    无暇细想,先行抛在脑后,马上月中,该去镇上一趟了。

    本碍于不顺路,兴许是思及等崔净空此番回来,两人不日便要搬走黔山村,冯玉贞打算从镇上回来时,绕路去看看四妹。

    她正清点要拿的物件,忽然觉得手上荷包重量不太对,太沉。扯开口倒出来,哗啦啦一声,只见铜钱里赫然挤着一两银子。

    还能是谁呢?心下一动,将那个银子放在桌上瞧了半天,不知道小叔子什么时候塞进来的。

    心里略有些苦恼,可还是止不住嘴角牵了牵,将那两银子单独放在一处,全当是崔净空给的月供了。

    *

    大抵是被崔净空凶恶的神情吓狠了,一路上钟昌勋很是消停,几乎没有怎么刻意找茬,只偶尔拿那双小眼睛暗暗斜崔净空,阴恻恻地来回扫他,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肚子里憋着坏要使。

    崔净空并不在意,他只觉得可笑,笑钟济德机关算尽,欲图踩他上位,却又心怀警惕,越发老迈昏庸,竟然想出这样漏洞百出的法子。

    路途较远,钟昌勋总是腻腻歪歪嫌车快颠得慌,好在出发早,如此磨磨蹭蹭走两步歇一步下,原本两日也延长到三天半才总算抵达丰州首府——陵都。

    陵都的景色同县城相比,自然是大不同的,宽敞得可供三辆马车纵行的街道,三四层的小楼拔地而起,行人身上都是各色的绫罗绸缎,骑着高头大马的情形屡见不鲜。

    这些叫钟家自黔山村附近买来的家丁仆从都眼花缭乱,个个张着嘴眼巴巴瞧,十分滑稽。

    钟昌勋自京城长大,自然不觉得有多新奇,他乐得去嘲笑崔净空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模样,却见对方神情毫无波澜,只瞥了一眼窗外,并不为外面的繁华所动。

    他顿感希望落空,不忍忿忿想,崔净空无非也就是会装罢了,装得一副清心寡欲的假象,这才欺骗了许多人。

    在这件事上,他猜测的确实很对。

    钟家早打点好客栈,几个人住进去,修整两日到八月初十,乡试便在陵都贡院如期举行。

    三场九天,概因号房环境恶劣,条件艰苦,每场都有由官兵送出来几个体力不支、瘫软痛哭的人。

    第三场出场,崔净空尚还能如常走路,只是面色不免苍白,钟昌勋则直接跪在地上大吐特吐,最后被管家和两个家丁踉跄抬在身上,才勉强回到客栈。

    本来也有人要上前掺崔净空一把,崔净空却冲他竖起手掌拒绝了。

    他不仅面色难看,连带着情绪也十分不耐,考试耗费精力是一则,另一则——没有寡嫂在,他身上的疼痛已经肆虐了将近半个月。只拖着脚回客栈,关上房门草草喝几口水,埋头结结实实睡了一觉。

    歇了整一天才出门,他是被楼下的热闹吵醒的。这间客栈名声在外,听说出过两个解元,此番许多考生都选择下榻此地。

    只见一群读书人熙熙攘攘,实则乱中有序,其中两人被团团围住讨教,偶尔传出狂喜的吼叫或是失意的哀叹。

    崔净空径直走到靠窗的桌边,点了些简单的饭菜和茶水。不少人自然也看见了他下楼,却见这人虽相貌堂堂、清静凝定,却衣衫破败,看着便是个千里迢迢赶考的破落书生,便没人上去搭理他。

    倒是那两个被围着的人仰头一下就看到了他。

    其中一个穿过人群走来,他个子不高,瞧着很年轻,手里擎着一把扇子,风度翩翩走过来,问他:“叨扰了,敢问阁下可是黔山的崔净空?”

    已有家室

    崔净空掀起眼皮朝他一瞥,他知道这人身份,心里有底,站起身回道:“正是在下。”

    擎扇的书生冲他作揖,行事稳重,面上带笑:“久仰大名,在下是太和县的刘奉诲。”

    巧了,正是先前钟济德向他提过一嘴的两个天才之一。

    两个人少不得来回客套两句,原本围着刘奉诲的人群自然也跟了过来,眼睛紧盯着此处两人的动静,他们摸不清这个瘦高男子是谁,纳闷这人到底什么来头,竟叫在丰州很受推崇的刘奉诲主动结识。

    直到听闻崔净空的名字,人群里便隐约传来窃窃私语,有人嘴快吐露出来,原来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穷酸书生,就是去年黔山县横空出世的案首。

    按常理来说,案首虽少,但究其难度,总比不上秋闱与春闱,单单一个年轻案首自然是无法令远近诸多学子额外注意的。

    本来黔山附近地处偏僻,很少冒出一两个读书人,传闻里崔净空十四岁仍是个目不识丁的粗鄙村人,自识字以来竟不过三年便一举夺下案首,堪称惊才艳绝,其聪颖比之刘奉诲一流也丝毫不落下乘。

    十几双眼睛望向他,若是两人结为好友,崔净空便算一只脚踏上刘家这条船,兴许日后若是得了眼缘,还能借到几分刘家的助力。

    然而被艳羡的崔净空脸上并没有多少喜悦,相反,他面容冷淡,甚至能从中感受到微妙的不厌其烦,好似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同。

    ——比起向一个在丰州不大不小的世家子献媚,崔净空此时腹中空空,更想吃两口饭。

    刘奉诲没有介意,他这番神情却惹恼了另一个人:“摆这么大的架子——莫不是以为自己已经是板上钉钉的解元了?”

    这声讥讽直指崔净空头上,出声走近的这人身形单薄,跟飘在半空的白纸片似的,瞧着二十岁出头,这是武安府的方辕。

    此番是他第二回参加秋闱,三年前他运气不佳,被分到臭号,考到一半再撑不下去,两眼一翻被抬出来,这回才好不容易坚持下来考完。

    他神情倨傲,从小锦衣玉食养大,身后跟着两个奴仆:“不过是个小地方的案首,神气些什么?当谁没考过了。”

    他走到桌前,打算要好好杀一杀崔净空的锐气,然而对方跟压根没瞧见他似的径直弯腰坐下,恰好此时小二也把饭菜端上了桌,崔净空拿起筷子,一眼也不看他。

    方辕脸色一时间极为难堪,读书人重面子,哪怕论辩不过,也比这样轻蔑的无视来的强。

    刘奉诲为人和善,赶忙和稀泥道:“难得有缘相识,虽然八月十五月圆已过,然诗韵犹存,此番于飞云轩设宴,望崔兄今晚赏光。”

    崔净空这才抬头回应他,却仍把方辕当成一个站在一旁的木桩子,置之不理。

    到底是一直养尊处贵,被身边人捧在高处,没在丰州这一亩三分地受过这种气,方辕铁青着脸,径直拂袖而去。

    崔净空毕竟初到陵都,他不知晓所谓的“飞云轩”虽名字清雅,蕴含一股豪气,不知道的以为是什么茶馆酒楼,然而被人提起时,总避讳莫深,后面还要追上一声尽不在言中的笑。

    晚上按时走进飞云轩,一进门便是春色满屋,双臂裹着一层柔纱的女子见来人如此俊美,娇笑迎上来搂他胳膊。

    崔净空闪身避开她,神情漠然,只提到刘奉诲相邀,那女子才收起婉转眼波,带他上楼落座。

    刘奉诲、方辕包括在内的八个人,都是此番前来应考的年轻学子,衣着谈吐无不淡雅得体,家境殷实,见到他来,刘奉诲起身相迎,道明他的身份,在一众目光各异的注视下,崔净空淡然坐下。

    席上众人正襟危坐,先是论两句诗,俄而酒酣,那点心高气傲的书生气作祟,不免高谈阔论起来,话里话外无非针砭时事,所涉及的多是波谲云诡的朝堂争斗与来年将实施下去的新政。

    崔净空听得无趣,话也少,不似方辕似的口若悬河。

    可他面上沉静,出口成章,且言必有中,每每切中要害,连看他不顺眼的方辕都不禁点头称是。一场饭吃下来,几个喝红脸的书生都慷慨激昂,要就地将他引为知己。酒饱饭足之际,刘奉诲突然拍一拍手,露出一个你知我知的笑意,道:“才子配佳人,诸位慢用。”

    话音刚落,几个婀娜妖娆的女子鱼贯而入,分别陪坐在每个人身边。其他人的年岁都或多或少比崔净空大些,大多数都已成婚或有通房,因而便心领神会收下了。

    “别靠近我。”

    崔净空本就坐在靠门的位置,其中一位女子早眼尖瞅见他这张冷清玉面,虽被不轻不重说了一句,心里却痒得更厉害。

    以为是同她先前遇见的那些人一样,只当是欲拒还迎的托辞,娇嗔道:“恩客何必如此遮遮掩掩!”

    于是撅着红唇,伸手朝他一扑——没扑倒,脑门上忽地被什么东西抵住,再进不得。

    原是崔净空手疾眼快,一手抄起刘奉诲的扇子,将折扇的尖锐棱角不留情地戳在她额头上。

    手下还在不留情用力,直到对方惊呼一声仰回去,才发现那处已经破皮,微微向外发渗血。

    他脸上仍然挂着不深不浅的笑,语气却极冷,眼底蕴着幽暗:“听不懂人话?”

    众人被他出人意料的一手镇住,那个女子哭哭啼啼生怕自己破相,扭身跑出去了。为了避免场子冷下来,刘奉诲马上打圆场,他调笑似的道:“崔兄如此抗拒,想必还未经人事罢?”

    闻言,其他人也跟着稀稀拉拉地嬉笑调侃,作为过来人,许多人已经开始为他出谋划策,还暗示此中之事乃人间至美。

    人间至美?

    不过就这种事,两个人你摸着我、我缠着你,就像秘戏图上所画。

    那本秘戏图本是没什么意思,直到有一日,他把上面的两张脸换成了他和另一个人——崔净空忽地恍惚了一瞬,回忆起那个苦桔香气弥漫的夜晚。

    他躺在寡嫂床上弓紧身子,耳朵里满是女人的轻言细语,夜色笼罩下他动作生疏,汹涌的情潮宛若洪水猛兽,将理智蚕食殆尽。

    崔净空思绪于是不受控地飘回几十里外的那件砖房里,这些人的话全不进脑子。几日以来,如同附骨之疽般的疼痛趁机壮大反扑,他频繁怀念起冯玉贞那双弱手,她轻轻按压自己太阳穴时细腻温和的神情。

    像是叫以酒度日的醉汉一时间滴酒不沾,崔净空能直挺挺坐在这儿,实属他意志坚定。

    回过神,想想往日这时候他都和冯玉贞面对面在油灯下独处,再懒得同他们虚与委蛇,只拱手敷衍一句:“诸位见谅,某已有家室,恕不奉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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