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冯玉贞猛地从他手掌里撤回,不可置信地瞪着这张极具有欺诈性的玉面。他若无其事收回手,眉宇间漫出落拓和疏狂,只咧唇笑道:“又不叫我亲了?”
先前他吻自己伤口时的心照不宣被毫不留情地击碎了,冯玉贞思绪紊乱,她突然失了平衡,措手不及下就被青年有力的两臂分开抱着腿,一下坐在了灶台上。
他强硬挤进来,冯玉贞气得牙都在打磕绊:“你疯了!阿芙马上要来了!”
“嫂嫂第一天知道我疯?”他不置可否,越说越起劲,身子像是山一般覆上来,冯玉贞推他胸口,推不动,两手支着搡他的肩膀,跟铁似的无法撼动。
正是时候,门外传来轻快的脚步声,少女声音未达先至:“玉贞姐,我来了。”
周芙进门,便见堂屋里没人,她不是趁主人不在便四处乱逛的人,只站定在上次吃饭的桌旁,眼睛环视一周,才瞟见东侧的厨房里原有两个人在纠缠!
崔净空头略一偏,只把刀子似的余光甩过去,又重新回转到寡嫂身上,示意道:“让她走。”
他不留情面的一瞥着实狠毒,周芙果不其然被吓住了。她扶着桌子稳稳神,见那个刚刚神情很是可怖的年轻男人背对她,玉贞姐和他微错开脸,推拦着他。
冯玉贞正要劝周芙回去,正在快张口的要紧节骨点上,崔净空的两手忽地环上了她的腰,他两只手的大拇指之间只隔了不到半个手掌的距离就能彻底合围扣上。
冯玉贞顷刻间浑身发软,崔净空置之不理,双眼只紧盯着那截窄窄的腰肢在他的手掌间颤动,像是一条灵活的软缎。
周芙以为冯玉贞是被入室盗窃的登徒子占了便宜,立马从地上拎起来一只板凳要冲上来:“玉贞姐,你闪着点,我来救你!”
“阿、阿芙你先走!我我没事,真的!”
冯玉贞几乎有点想哭了,方才那点强行撑出来的距离也被极速拉近。两个人身体彻底靠在一起的时候,她深深喘了一口气,两手死死掐在他的手腕上,顾不上害怕那个尸骨融成的念珠。
“……玉贞姐,你真没事?”
周芙迟疑片刻,冯玉贞此时哪儿敢见她,腰间的大掌轻掐了一下,她禁不住轻呼一声,赶忙道:“阿芙,对不住,我隔日给你赔礼道歉。”
周芙不明就里,把那个板凳放下,再探头,却已经看不到冯玉贞的身子,她被高大的青年遮得死死的。
只瞧见十个白指头搭在那个年轻男人的宽肩上,微微揪起那两片玄色布料,泛起一条条凌乱的褶皱。两条细腿被挤开到两侧,自灶台悬空,一对脚尖绷紧向下,够不到地,只堪堪半空摇晃。
小姑娘忽地脸上烧红,这才明白过来,一边心下感叹一边跟火烧屁股似的走开了。她想,玉贞姐也是个厉害人物,连这种凶恶之徒都能镇住。
冯玉贞才了一口气,又赶着羞恼地打他:“她走了,她走了!你放开我!”
崔净空充耳不闻,他紧盯许久才抬起头,眼里氤氲着一些着迷,手才松开,两手比划了比划,他想,为什么和他完全不同,这么细这么软呢?
冯玉贞锤他打他,也奈何不了,干脆侧脸不去理他。
崔净空极少看到她这般耍小性子的时候,语气和缓不少:“嫂嫂不乐意我这样干,我也不乐意嫂嫂把我推给别人。”
他反问:“今日之事,为何不早些同我说?”
“这、这不好出口。”她嗫嚅了两下,牙缝里爬出来两个字,崔净空不给她躲闪的机会,咄咄逼人:“为什么不好说?”
他伸手把冯玉贞额前的一丝乱发抚到耳后:“是因为……嫂嫂对我也或多或少,心里有意,因而觉得别扭,对不对?”
“不,不是!”她像是被激到弓起身子的猫,一双眼眸都睁圆了。
“倘若不是,为何不敢告诉我那个玩意是木匠师哥送的;倘若不是,为何不敢跟我提早说那人今天要来?”
他什么都知道……
青年乌黑的眼仁像是什么万丈深渊,一旦望进去就要坠落,冯玉贞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空哥儿,我们不能这样,这是背伦。”
“到底是碍于世俗不能,还是不敢仔细去想?”
崔净空凑近她,两人呼吸交缠:“叔嫂背伦又如何?搬到镇上,再不行搬去县里,待日后我考取功名,我们便去京城,潇洒快活,有何不可?”
冯玉贞不再言语,她沉默良久,心乱如麻。不光是崔净空,这些日子里来,她自己都是要困惑的。
为什么周芙屡次提起崔净空,她心里都有微妙的不适,只肯一语带过?又为什么她那天明明眼前是赵阳毅时,心头却不自觉浮现的出崔净空的脸?
她的手突然扣紧他的肩膀,头垂下去,像是那回他匆匆赶来张柱家救她那样,抵在他胸膛上:“空哥儿,你别逼我了……”
“嫂嫂还要把我往外推吗?”
她窝在自己胸口上脑袋摇了摇,像是难以启齿地妥协了。
崔净空垂眸,他倏然间想起阿缮那句玩笑般的告诫,但很快抛之脑后。
身前人细若蚊蝇的应声让他心口又在古怪地发热,手指不自觉对捻,很想去碰碰她的脸,或者看看她现在的神情。
不过好在,他现在已经开始逐渐适应这种愈发频繁的反常了。
*
那是冯家的事刚刚了结的时候,崔净空记得自己去给阿缮还马,站在门外正欲敲门,便听见里面传来短发少年轻声哄二小姐喝药的声音。
那和他平日低沉、毫无起伏的声音大相径庭,柔和而温情,几乎可以想像出他捧着碗,神情温柔安抚痴傻的小姑娘,一勺一勺哄她、鼓励她吃下药的情景。
等阿缮出来时见他站在门外,神情不自然了一瞬。
崔净空略感到有趣,便问:“阿缮,为何不回边塞去当你的世子呢?”
二小姐不在身边,阿缮遂又板起脸:“我报二小姐救命之恩。”
“报恩要寸步不离,乃至为她寻药十年之久吗?”
阿缮觉得崔净空今天很烦人:“那你前几日冒着被钟济德猜忌的风险无故不来学堂,半夜借我的墨风做什么?”
墨风性子烈,极难驯服,是阿缮自小亲手带大的,平日只听他的话,除他和二小姐外谁走近都要挨一蹄子。
崔净空为了驯服它,十天里耗费了很大的功夫,被无数次从马背上颠下,还好他意志坚定,最后勒着缰绳,硬生生短期内将其驯服了。
这件事之后,直到崔净空半夜翻进书院,来他门外再言借马,神情冰冷。阿缮初醒,还以为崔净空是来杀他灭口的,两人险些短兵相接。
崔净空应答道:“我与你不同,我有利可图。”
阿缮罕见对他一笑,意有所指:“是吗?那就盼你……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
油纸伞
踩着七月的尾巴,崔净空出入钟济德书房的情况也愈发平常。崔净空去岁才过了院试,照常理来讲,理应让他缓个三年,等下次乡试再去才算稳妥。
然而崔净空从不受此类“常理”的桎梏,八月便要启程,先前一个月他无故旷了至少三天的课,到紧要关头,钟济德也不敢再叫他跪或者挨板子了。
钟济德与崔净空一坐一立,凡他所问,对方无不对答如流、进退有度,可看出平日用功之深,引得他不禁摸着胡子连连点头。
倘若那年他在京城时,手下也有这样堪用的门生,何故沦落至此?
书房里有来有回的问答声音逐渐消减下来,俄而,传来一声长吁:“今年秋闱,我已没什么好教你的了。”
须发零落的钟夫子起身,拄拐踱步至窗棂旁,其上雕刻成了仙桃葫芦之类的花纹,寓意长寿有福。
从这些繁复圆润的纹路缝隙间望出去,一层蒙蒙的细雨笼着青翠的黔山,收回近处,雨打在窗外那颗葱茏的桂树上,那些枯瘦蜷曲的黄叶便凄怆打旋落下。
他泛黄的眼珠木木注视,一盏茶后方才回头,崔净空还在原地站立,脚都没有动一下,目光恭敬地向下看,神情如常。
钟济德蓦然回忆起几个月前被送走的三女儿钟芸,同那天对峙的颓态相比,她临近要走,反而没多少崩溃或者伤感之情。
她坐在轿子里,掀起帷裳一角,意味深长道:“父亲欲驱虎吞狼,唯恐一时不慎,不知这渐长的虎害有朝一日是否会猛于狼害,最后吞吃了自己呢?”
这一语道破了钟济德愈发凝重的忧虑,兼之历来顽劣的小儿子自他姐姐离开后一改往常的不学无术,看起来很有三分发奋念书的劲头。
只是他到底资质同崔净空相差甚远,此次乡试也闹着要去,美其名曰先行适应。
可钟昌勋到底是同他血脉相连的亲儿子,哪怕是块开花的朽木,也要比崔净空这个互相防备的学生来得值得信任。
想起钟昌勋那日同他密谋的事,钟济德不由握紧了手里的拐杖。他对青年道:“下雨了,可带了蓑笠?不若拿上门口的罗伞罢。”
崔净空对其拱手道:“多谢夫子。”
他拿伞回到学堂,等到散学,都没几个人凑到过他身旁。
大多数人碍于钟昌勋在后面恶狠狠盯着,连崔净空的桌子都不敢挨。不过等散学走出书堂,便又好似若无其事地围上来,殷殷向他打探夫子每日都在书房里同他暗自传授过什么独到的绝学。
如若往常,崔净空是给他们从指缝里漏一点出来,只需要丁点无关紧要的内容,这些平时个个眼高于顶的“读书人”便像是争相咬钩的鱼,急切的面容很有几分滑稽,足够他们对自己感恩戴德,何乐而不为呢?
可今天他没这个兴致,只冷扫一眼,不搭腔,把人都冻得自觉没趣,怏怏走了。崔净空漠不关心,他踏出钟府时细雨霏霏,撑开罗伞往回走。
风骤雨急,走到半途,却见不远处的村口立着一个影影绰绰的纤细人影。脚下停滞一瞬,崔净空随手把罗伞丢掷到一旁的草丛深处。
他原地呆立片刻,两肩很快便被打湿,衣料呈现出丝丝缕缕的湿痕,脸上也往下缓缓淌水,如此才向她走过去。
崔净空大概是想维持一些雨中漫步、气定神闲的姿态,可是不成,脚有些不听使唤,随着加快的脚步,藏在雨雾里的人影也渐渐拨云见日。
先见裹在宽松的梅染布裙内的腿和腰身,冯玉贞总爱穿这种暗无光泽的衣料,像是为了符合她寡妇的身份。
但崔净空想,日后他总归要让寡嫂穿两身鲜亮颜色的,她生得白,身子也瘦,比他大的那两岁不免有些滥竽充数,为何不想那些在他面前花枝招展的女子一样穿粉藕色呢——他想看。
视线上移,一把青色油纸伞遮住了半身,打伞的人似有所感,她侧身,将倾斜的伞往后一正,顺着伞面一串串连珠的雨水滑落,那双好似也含着水雾的杏眼便透过疏疏的雨幕,径直迎上来。
冯玉贞的眉眼间尚有些犹豫,要不要继续往前走去找他。她本想就在家照旧等着,可雨势变大,又不忍见他**回来,不日便要启程去秋闱,如今是万万生不起病的。
看见出现在前方的青年果不其然就这么站在雨里淋着,她赶忙快走过去,将撑着的伞斜到他头顶,把另一只手里握着的油纸伞顺势递给他:“我怕你淋雨,所以来送伞的。”
这两把伞都是早前镇上两人一块买的,崔净空接过,却没有撑开,而是伸手攥住她捏着的竹伞柄,略微往上一提,从她手里轻巧抢过来。
他比冯玉贞高半头,两人撑着一把,刚好都能收纳进伞面下。
崔净空泰然自若道:“走吧。”
冯玉贞被他领着动了几步,才明白过来他的意图,她环顾四周无人,那根绷紧的弦松下,责备道:“空哥儿……”
她别的什么话都不必说,只轻轻唤他一句,站在原处不动,崔净空便只得转回身服软,半哄半骗道:“不会有旁人,谁会冒雨出门?路上只有我与嫂嫂二人,况且只要再走几步路就到家了。”崔净空不乏耐心,只低头瞧她,冯玉贞只得妥协,怕僵持久了真被人撞见,于是和他肩并肩挨着、互相蹭着挤在伞下。
到底一把伞,伞面又朝她歪斜,崔净空刻意放慢步子,等两人回来,他半边肩已经湿得彻底,瞧着和没撑伞倒也没多大的区别。
他非要勉强,闹成这样,自己倒还不如不去,冯玉贞闷闷想,动身前烧开的水还泛着温度,端给崔净空喝一口暖身。
从柜里翻出一身干净的衣物,叫崔净空快换上,自己则去厢房里先躲着等他换完。
崔净空换好了出声,冯玉贞再打开门出来,身上换的是玄色的长衫,衬得他周身越发凌冽冷清了。
他坐在椅子上半晌没有说话,忽地问道:“嫂嫂很喜欢那个玩意吗?”
那个木头蠢兔子还放在她桌上,放在一团绒线旁边,可见是又从窗台上拿下来玩了。
冯玉贞赶忙把错开的门缝合上:“你别往里边看。”她脸颊泛红,好歹也是她一个女子的屋子呢,怎么小叔子随便乱瞟呢。
崔净空不以为然,他好似很在意这个,又问:“真这么喜欢?”
冯玉贞弯腰,宽松的衣物行动间隐隐勾出她的腰身,在热水盆里绞干棉巾,抬手递给他:“闲着逗乐玩的。”
崔净空却不配合,并不伸手去接,只坐着仰起脸,微微向她凑过去,是要她亲手擦的意思。
冯玉贞这回是真的不愿迁就他的得寸进尺了,她把那块棉巾折了三折,叠成一个长白条,便拿着两端放在他那张俊脸上,乍一看跟蒙了眼睛唱戏似的。
她禁不住弯弯唇,崔净空把脸上的棉巾拿下来,面上也有笑意,嘴上还揪着那件事不放:“要是喜欢,我也给你做一个,这不难。”
他擦了擦脸上的水痕,把半湿的束发散下,语气软下来:“嫂嫂老拿着他做的东西把玩,我心里不舒服。”
冯玉贞不欲答,过一会儿才道:“我对他并无旁的心思。”
崔净空这下才是真情实意地笑道:“是呢,我知道嫂嫂对我有心思。”
没法听,一句话也没法听。
冯玉贞颇为后悔今日去接他,叫他贪得无厌,只想赶紧把水烧好,让他自个儿坐着捧茶。
她动身去灶台做饭,一想到前两天她被抱着坐上去,更不自在,只觉得没脸见周芙。
那天之后,冯玉贞在崔净空的咄咄逼人下,也只是答应同他“试一试”。
这半年下来,至少截止到今日,冯玉贞对他的感激之情自不必说,因而尽可能去偿还,然而一涉及男女之间,她就束手无策了。
倘若说她确实对崔净空有意,初初萌生的情愫也远不及当初对他兄长崔泽的,就连他趁火打劫换来的“试一试”,自冯玉贞的本心而言,某种程度上也更像是对他的应付——
可这些,崔净空清不清楚,她便不得而知了。
“试一试”这三个字是很有讲头的,怎么一个试法?试到什么程度?该如何试?
这里面的说辞海了去了,往南一点的地方走去,那儿的“试一试”可是直接睡在一起!冯玉贞情事之上无疑是一个呆木头,自然全凭崔净空来掌控。
只是这也太叫人难以招架,冯玉贞蹙起眉,她手中揉着面团,努力回想,可记不清明,或者说话本里根本没有刻画公主和崔净空的日常相处,她也无从知晓崔净空对别人是否也是如此。
这里想着,后方又突地冒出来一只手,挽起袖子的手臂蹭过她腰侧,她半边身子一麻,青年的气息若即若离,他语气淡淡问道:“什么饭?”
“……蒸馒头。”
冯玉贞羞臊地别过脸去,在心底哀叹,她自己如今实在是迷茫得厉害,也不知道戳破这层薄薄的窗户纸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只是,这几天感到的安心总不是假的,就像是一个跋山涉水的旅人,寻到一处可供休憩的客栈;亦或是在风中飘摇良久的细藤,得以攀附住坚实的树干一般。
她闭上眼,轻轻叹了一口气。
两人坐上饭桌,冯玉贞正细嚼慢咽咬馒头的时候,一直安安静静的崔净空看着,突然出声问道:“嫂嫂,我们什么时候搬去镇上?”
启程
冯玉贞被问得愣一愣,她骤然明白过来他的用意,又低下头躲开那双定定看过来的眼睛:“太赶了,这两个月肯定是不成的。”
崔净空把视线从她脸上收回来,屈指在桌上敲了敲,思忖片刻道:“那便待我回来。”
他像是已经开始着手此事,将一些细枝末节都力图考虑周全:“镇北离得远些,一进的宅子便足够我们二人住。”
冯玉贞对镇上的住所一无所知,她没预料到崔净空竟然已经把这件事提上日程,手下把馒头掰成小块,言语里不乏窘迫:“可空哥儿,我还未攒够银钱,你……”
崔净空语气淡淡:“自然是我出,总归没有旁的人,嫂嫂倘若真觉得过意不去,不若搬进去慢慢还我便是。”
他的意图很简单,黔山村对他而言已经弊大于利,这里愚钝的村人和熟悉的一草一木都像是无形间隔在他和寡嫂间的屏障,再加上她接二连三往山上跑,无意间每每提醒他是她亡夫的亲弟弟。
唯有尽早搬离,冯玉贞才能卸下背德的重负,从所谓的“人伦”束缚中解脱出来。
冯玉贞没有做声,只是有些疑惑,她只知道崔净空上辈子一直住书院,没有往返村西这桩事发生的,他偶尔会抄书送去镇上,但也不过换点碎银,这辈子崔净空从哪儿来的银钱呢?
更何况,这几天一切都发生太快了,搬迁这种大事他一人下决定也未免有些专横。
像是洞察到她些微的不情愿,青年耸下肩:“嫂嫂还是不愿和我搬去镇上吗?”
“不是,”冯玉贞见他这副情状,忙解释道:“我只是觉得有些……太快了。”
“可分明哥哥和嫂嫂也不过只相处了半年,便情深意重至极,”他抬起眼瞧她,声音低沉:
“自今年年初,我与嫂嫂朝夕相伴已五个月之久,嫂嫂前两日才松口,也不过只答应同我先试一试,同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嫂嫂一碗水端不平倒也罢了,何故对他如此偏心?”
他本是逢场作戏,然而越说越觉得平日怯懦的寡嫂很有些不公,假装的不甘都落实了三分,眼底翻涌上一片深深的郁色。
是呢,都是亲兄弟,凭什么五大三粗的崔泽同她盲婚哑嫁,拿着几根破簪子轻轻松松夺她痴心,自己处心积虑、为她排忧解难,她却仍不情不愿?难道只凭崔泽他运气好,先行走在前头一步吗?
她一听到这话只觉得心头揪紧,直接钉杀了一直逃避的兄弟共妻事实,冯玉贞支起一手遮住眼睛:“泽哥儿人都走了……你莫要说了,我搬就是。”
只听见一些响动,一只手将她的手臂轻拽下来,崔净空见寡嫂眼睛都红了,知道方才的话说重了,伸手为她揩去欲坠不坠的泪珠。
屋外雨停,只听见屋里青年近乎叹息一样的话语:“求嫂嫂宽恕,我由你打骂,只是……求你抬起头,偶尔看一看我罢。”
*
天气燥热,秋闱临近,书院里的气氛也渐渐扭紧。
然而实际此番仅有四人参与秋闱,其中两个由家里来的仆从接送去省府,剩下两人,崔净空和钟昌勋,则由钟府管家领队前去。
这桩事本该由钟济德亲自带,尤其他同此次朝廷派来丰州的考官为故友,在对方面前很有几分薄面,一些事面对面也更好商议。
可他到底年岁渐长,经受不住几天下来的舟车劳顿,怕折腾下来偷鸡不成蚀把米,半条命折进去,遂无奈让勤勤恳恳的管家代劳。
出发前一天,钟济德将崔净空单独叫到身前,前两句还照样是同几日并无差别的勉励,可接着话锋一转,令人不解其意起来:
“我刚得知太和县刘奉诲与武安府的方辕都要来,你虽天资聪颖,可到底识字太迟。他们都是自小就叫人口口称颂的神童,背后又有世家底蕴,倘若此番不慎落榜,不必求全责备。”
“学生谨听夫子教诲,自当全力以赴。”
崔净空对他转变的原因一清二楚,只在心里冷笑,面上却半分不显,一副谦虚受教的模样。
落榜?谁落榜还不一定呢。
临行前还有一件事要做,崔净空转了一圈才在马厩寻到人,身着一身檀色骑装的阿缮直挺挺仰躺在那匹黑马上,双手枕在脑后,不知道睡着没有。
他开口问道:“今日为何不跟着二姑娘?”
半晌,躺着的阿缮才语气不善回道:“你管这么多做什么?”
崔净空心下了然,知道这人大抵是又被二姑娘嫌弃他力道大,说好给她按揉肩背,恐怕一下用力捏疼细皮嫩肉的二姑娘了,闹着将他赶出门,这才闷闷不乐躺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