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起身离席,见月亮扁圆,马上就又到二十三下弦月了。他心底有一丝烦乱,想尽快回去,然而放榜还要再等至少十天,加之钟昌勋这两日病歪歪的模样,说不准要在路上拖多久。崔净空心念一转,遂动身到旅店租借马匹,驾马回客栈,进屋先叫水,细细清洗自己一遍,才捧出冯玉贞做的那身衣裳换上。
冯玉贞心思细致,她考虑到小叔子这些年仍在长个,衣衫刻意做得宽松,以便留有余地,但是尺寸大约还是准的,布料爽滑,夏日穿着很是凉快。
他穿戴整齐,打点行装,将那少得可怜的包裹绑在马后,只敲开门,同隔壁的管家匆匆道一声,便加紧上马而去。
“您不等放榜吗?”
“不,家中有急事,我先行回去了。”
“什么事这么急……?”
不等管家反应过来,马背上的青年很快消失在远处,他呆愣地站在原地,回应他的只有马蹄扬起的滚滚尘土。
吻
冯玉贞月中照常坐钱家的车来镇上。除了结算这个月的荷包外,掌柜额外交付她一条粉荷色绸布和几粒银扣,另还有一团金银线。
每月照常的普通荷包下个月可以免掉三个,这个粉荷色的却要用心去绣,掌柜也只肯浅浅透露给她,说是她的绣工入了一位官小姐的眼,很是喜爱,便要她专程再给她做个精巧一些的。
他不忘叮嘱冯玉贞下个月早来五日,那边催的急。大抵是依托信赖她,今日的价钱都高了一些,冯玉贞很是受宠若惊,赶忙答应下来。
回村的半路上,冯玉贞从牛车下来,彼时刚过晌午,向西顺着大路加紧赶了约莫一个时辰。
她只在四妹嫁人生子时来添过两把手,现下只凭着模糊的记忆,好在四妹家也好找,盖在河流分岔处的碎石滩附近。
找到人时,四妹正在河边翻找石块下藏匿的鱼虾,她身子佝偻,打着赤足,两腿像是空心的芦管,一阵细浪都能把她击垮似的,脚底已经生了一层厚厚的茧。
她出声喊人,四妹姿势笨拙地撑着膝盖转过身,冯玉贞才瞟见她隆起的腹部,月份不小了。
分明前年年底才生的大女儿,现在也没有两岁,肚子就又大起来了……四妹见她也很欣喜,咧开嘴笑,忙要引她到屋里去坐。
四妹原是很机灵聪慧的女孩,脑子活络,未出嫁时懂得向爹娘撒娇卖痴,虽仍然赶不上冯兆,比任劳任怨的傻姐姐还是要多出几分优待,然而现在的日子看起来却并没有多好过。
两人要进屋,四妹还得先告知坐在堂屋里的婆婆,征求她的同意。低眉顺眼站在一边,等婆婆抬头瞥见门外的冯玉贞,随意点点头,冯玉贞才能跟着进屋。
这样大的规矩,冯玉贞感到不适,之前只隐隐听说四妹她男人一家不好相与,没想到短短的两年把人磋磨得厉害,怪不得她年纪轻轻,眼周却已生出细纹。
“四妹瘦了些……”冯玉贞看着她蜡黄的脸色,担忧道:“日子过得怎么样?”
“我没什么可说的……”四妹遮遮掩掩,好歹人争一口气,不肯让三姐明晰自己的艰难处境,只粗粗带过去:“倒是三姐比年初那会儿看着胖了些,精气神也足。”
之后两人闲聊片刻,四妹不自觉便说起孩子的事,她两手抚着肚子,表情温柔,语气充满希冀:“三姐,你瞧,我这一胎肚子尖尖的,必定是个男孩了。”
冯玉贞知道她大女儿已经被送到亲戚那儿养着,心有不忍,劝她不要厚此薄彼,都是身上掉下来的肉,不分好与坏。
“三姐,”四妹默默听着,忽然苦笑一声:“第一胎是女儿,害我男人抬不起头,这两年总是变着法子怀男胎,如此一来,我才能稍微好过一些。”
冯玉贞哑口无言,她没法掺和四妹这团乱麻似的家务事,深知对方过得苦,却也做不了什么,只得偷偷塞给她点银钱,让她以备不时之需。
四妹是想留她一晚的,但碍于没有分家,全靠公婆做主,她和她男人统共只分到一间小屋,两个人住着都憋闷,别再想腾个地出来了。
冯玉贞不欲叫她为难,直言时间不早该动身了。四妹只好送她一程,提醒她这附近有个神志不清的酒蒙子,多加小心。
想要在日落前赶回去,冯玉贞加紧脚步回家,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钻进耳朵里,冯玉贞脚下一顿,蓦地回头,却见道上空无一人。
难不成是错觉?
可是那种被人用眼睛上下打量的感觉又异常真实,冯玉贞心跳加快,她仔细去听,果不其然,细微的脚步声和喘气声又被她捕捉到三四次。
不是巧合。
她不敢再回头看,一路没歇脚,走得脚底板都要冒火,这才赶着天色微沉时回到黔山村。
眼前出现那一圈坚实的栅栏,冯玉贞一个箭步推开栅栏,用她最快的速度回身插门闩。
可一直跟踪她走回家的那个人同样也抓到可趁之机,矮瘦的中年人从门缝里硬生生钻进来,犹如老鹰捉小鸡似的伸手轻轻松松拽过她的胳膊。
“嘿哟,小娘子何必跑这么快,咱俩不如快活快活……”
臭烘烘的酒气熏得她头脑发胀,晃动的黄牙间还夹着青绿的菜叶,冯玉贞惊呼一声,将手里的包裹不管不顾地朝他面门上来回砸,使出浑身解数。
趁他喝多酒反应迟钝,无暇应付之际,冯玉贞跌跌撞撞往屋里跑。
老天爷总算舍得帮她一回,冯玉贞进门当机立断拿身子抵在门后,醉汉黢黑的手被狠狠一夹,嘴里爆发出高声痛呼和怒吼。
“别让老子抓住你,不然非打死你不可!”
冯玉贞趁着这个空当顺利插上门栓,外面的人开始用身体砰砰撞门,即使木门被崔净空加固过,也还是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冯玉贞后退两步,她此刻脑子都是木的,一锅浆糊都比她强,全凭借求生的本能,去厨房拎了一把菜刀。她将刀握在手心,守在门后,一宿没有合眼,熬得眼下青黑。等了不知多久,激烈的碰撞才消停下来,外面已经没有动静了。
冯玉贞不敢放松警惕,怕他耍诈骗她出去,一个夜晚颇为心惊肉跳地挨过去。第二日清晨,从厢房窗户探头谨慎瞄一眼前院,确定人确实已经走了,扛了一晚上的大石头猛然落地。
白日给了她足够的安全感,光天化日之下那个醉汉也不敢来硬的。
之后的两天里,冯玉贞一直不敢睡太死,以为这事或许就算过去了,直到第三天夜里半梦半醒间,窗户那儿好似晃动过了一道影子。
冯玉贞忽地就清醒了,汗毛直立,没等她从枕头下摸出东西,那个影子下一秒竟然从外撬开了窗户,一张猥琐的嘴脸登时出现在窗外。
恐惧紧张到一定程度,连下意识的惊叫都被全数掖进嗓子里,一点声儿也发不出。冯玉贞在他扑上来的那一刻就从枕头下摸出了刀,胡乱挥动砍到他身上。
只觉得手下一顿,锐利的剔骨刀斜插进醉汉的右锁骨之下,一时间血流如注,瞬间涌出的血液喷了冯玉贞一脸。
那个醉汉捂着伤口,卸力压在冯玉贞身上,嘴里发出呼哧呼哧的粗喘。
手仍然保持着捅刀姿势的冯玉贞呆滞住了,她眼前一片暗红,全身发抖,不知道自己刚刚做了些什么。
此时却凭空从后冒出来两条胳膊,将趴在她身上醉汉揪着领子粗暴拽起来,抬脚狠辣地踹到他心窝上,人翻出去三滚,“砰”一声撞在墙上,醉汉直接头一歪,失去了意识。
崔净空还不罢休,他神情阴森,攥拳砸在他脸上,半点劲儿也没收,血沫反溅在他面上,醉汉剧痛之下很快转醒,却又被他活生生打晕。
他把插在这人锁骨下的把柄剔骨刀在肉里旋转一圈,听着他的惨叫反而勾起了唇,冯玉贞这时候才找回魂,却见崔净空半脸都是血,神情隐隐透出一些癫狂,手里举起那把刀,像是下一秒就要直接抹了他脖子。
冯玉贞腿麻地站不起来,她几乎手脚并用爬过去,一把搂住他的腰,话音哆嗦着:“空哥儿别……别打了,他他要死了……”
崔净空才勉强唤回一些理智,冯玉贞俯身探这人的鼻息,发觉一点气流都没有,竟然已经没了呼吸。
头一回摊上人命,冯玉贞只觉得身体内部犹如翻肠搅肚,一下子身子瘫软,只听见青年冷静的声音有条不紊道:“你呆在家里,洗把脸,我来处理。”
夜色是最好的帮凶,崔净空拖起这人的两条腿,把人推进河里去,大半个身子入水后,原本毫无反应的人却突然手脚并用挣扎起来,看来方才没有死透,只是昏死了过去。
“还活着呢。”他声音平淡,听不出悲喜。
“大爷饶命啊,饶命,我是鬼迷心窍,下回再也不敢了!”
醉汉口齿不清,他被打得早已面目全非,哀求的声音在轻悄悄的夜里犹如雷鸣。
崔净空没有言语,正当醉汉以为要逃过一劫时,他倏然间伸出手,一手将他的头死死摁进水里。
霎时间水里传来咕嘟咕嘟的气泡声,任凭掌心下的人如何疯狂扭动,崔净空的手自纹丝不动,他手稳得天生适合当侩子手,甚至怕他不够痛苦,把这人的脑袋又向下摁去。
生命的消逝是一件缓慢的事,等到醉汉身上的伤口将溪水晕红一片,身体逐渐疲软,急促的水流裹挟着尸体而下,这是十五岁之后他第一回真正意义上杀人,在遍体咒痛中,崔净空的兴奋和暴虐彻底达至顶峰。
“空哥儿,我没来得及问,你怎么回来了?”
冯玉贞方才匆匆擦了擦脸,一看帕子上的血迹还是犯恶心。她下意识不去提刚刚的事,崔净空步伐虚浮回来,还没问出什么,就见他嘴唇开合间说“没事”的时候,血自唇角蜿蜒而下。
忽地慌了神,以为他受了伤,忙踮起脚去给他用袖子擦拭。崔净空垂眸看着她发红的鼻尖,半晌后突然伸出手,径直把人揽进了怀里。
“我在,别怕。”
他在她背上轻拍了拍,冯玉贞两手搭在他肩头,脑袋逃避地埋进怀里,她委实被吓惨了,头一次见这么多血,刀子捅进血肉的那一刻滞涩的顿感犹在,一想到有人死在了这个屋子里,更是感到骨寒毛竖。
青年细细盯着她苍白的脸,忽而抬高怀里人的下颌,径直低下头,沾血的唇瓣吻上来,落在她唇边的那粒红痣上,轻轻一点。
“嫂嫂不必担心,我会为你摆平这件事……”
他嘟囔着一些不明不白的话,最后尾音消失在她唇上,冯玉贞仰着秀致的脖颈,她太怕了,轻喘了一口气,等着他缓缓同她微微颤抖的嘴唇相触。
青年紧紧箍着她的腰,他横冲直撞,光贴着不够,还要往里钻,可冯玉贞此刻六神无主,哪儿放松地下来,牙关不自觉咬紧。
崔净空不着急,他一下痴迷于这种口舌交缠的感觉,伸出舌尖,新奇地一点一点描摹她丰润饱满的唇珠,只把那一处舔得水光潋滟、红艳发肿。
我陪你睡
冯玉贞太害怕了——大抵是因为恐惧作祟,所以才半推半就,没由得去细想,便把两片软唇仰起,寻求一个暂时的庇佑之所。
可等到崔净空真的覆上来,咬着她厮磨,甚至裹住她的下唇,没轻没重地一吮——
背脊上飞过一阵要命的酥痒,两人唇齿间水声靡靡,她听得耳热,本来就使不出力气的腿更是成了摆设。
青年亲得又急又凶,冯玉贞羞臊,不自觉后仰,腰身却被手臂牢牢卡住,动弹不得。等他总算舍得放开,寡嫂已经被他整个提溜在怀里,清秀白皙的脸颊被亲得红扑扑的。
崔净空目光晦暗,落在被她红艳的嘴唇上,本想顺着她松松束起的长发安抚,却不料触到她的后颈,入手细滑微凉,他不可自制地滞留在那儿,揉捏着那一小块皮肤,垂眸问道:“好些了吗?”
冯玉贞伸手摸了摸发麻的嘴唇,一夜惊魂勉强被旖旎冲散了一半,她并不知自己的眼睛里还含着迷离的雾气,眼圈叫对方恶劣地吻红了,崔净空看得心痒,又低头在她腮上啄了两下。
这么下去真是没完没了,冯玉贞生出些恼羞成怒,这人顶着一张不食人间烟火的脸行此种浪荡子的行径,干脆侧过脸,避开他将将要落下的唇。
赶忙抛出话头,到底还是一直为那个醉汉的事提心吊胆,问道:“……他怎么样了?没被旁人瞧见罢?”
崔净空才收住攻势,扫一眼她不自然的神态,把人牵到椅子上坐下,才缓声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冯玉贞之前只粗粗把脸擦了个大概,手上残余的血迹已经干涸凝固,崔净空沾湿帕子,给她一点点探入指缝擦拭干净,冯玉贞伸着手,仍心神不定,又出声踌躇道:“空哥儿,倘若衙门派人来查……”
这与上回她默许崔净空伤人的情形大不相同,今晚上不过一时失手,她和崔净空便一齐背负上了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冯玉贞老实巴交两辈子,只有遭别人欺负的份,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会成为手上沾血的那个。
崔净空不慌不满探进她袖口,将湿帕子顺着手腕转一圈,只轻描淡写道:“若来了捕快,嫂嫂只需咬死称没见过他。一个无家可归的地痞醉汉,兴许酒后触了谁的霉头,或只是绊到石头,不慎一头栽进水里,总归是夜黑风高时的事,谁知道呢?”
他捧着女人这双干净的手,这才满意,开口欲打消她的疑虑:“那个畜牲先对你欲图不轨,倘若没有你这一刀,我也要取他性命,他活到头了,合该交代在这儿。”
是这个道理,冯玉贞稍安定下来,瞥见他一身风尘仆仆,衣角现下除了泥还沾着血,这才记起自他走后不过十来天,怎么今夜早早回来了。
听她问,崔净空忽地低下声,抬眼回她,每个字好像敲在她心上:“我想见嫂嫂。”
这声嫂嫂和他直白的诉说交织在一起,冯玉贞怔怔望进他眼里,这才发现他身上穿的还是自己做的那件月牙白袍。
眼睫扇动,继而低下头,她想,倘若崔净空并非是她的小叔子,恐怕也不会如此叫人为难。
想要伸手解开他们之间的绳结,解不开,甚至于一旦脱离这层薄弱的关系,两人便自始至终再无交集。明明心知肚明,却仍要行过暗流涌动的冰面,越浓情蜜意,越显得背伦龌龊。
夜深了,冯玉贞却不敢再往厢房走,甫一进屋,地上一摊暗红的血泊蓦地刺入眼帘,脑中一阵眩晕,陡然间扶墙才稳住身形。
崔净空令她往后稍,在屋外等着,他先去收拾,拖干净了,保准一个血点子都没有,才让冯玉贞进去。
他则照常在堂屋打地铺,将已经不成样的月牙白袍脱下掸了掸,合着里衣躺下。日夜兼程赶了将近两天的路,马都累得倒地吐舌,一进门没来得及见冯玉贞一面,却见她被人压在身上,满身是血。
哪怕只是这样回想,依旧令他杀心四起,恨不得把人凌迟一遍再淹死才罢休。
他闭上眼等待,果然,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厢房的门悄悄打开,冯玉贞披一件外衫,脸色苍白走到他身边,她蹲下身轻唤他两声,道:“空哥儿……我实在害怕。”
虽然地上的痕迹已经消失,避免不了有血点溅在床沿。生怕窗外又出现醉汉狰狞的脸,只得强行合目,眼前却冒出宛如死猪似般被揍得不辨面目的人,不成,心慌得紧,一刻也待不下去。
崔净空起身,点亮放在手旁的烛台,抬起照亮女子忐忑不安的神情。他已解开束发,鸦青长发披落肩头,愈衬地黑眼珠深不见底,启唇沉沉问道:“不若……我陪嫂嫂睡?”
冯玉贞不发一语,昏黄的烛火在她瞳仁中蹦了一跳,这才点了点头。
崔净空的被褥就这样深夜堂而皇之搬进了寡嫂的西厢房,他还是地铺,这回却毫无屏障,紧挨在冯玉贞床边,中间留了一条窄窄的,仅供她穿行的小道。
两个人都累得够呛,没有多的言语。大概是知道身边有人相伴,黑暗里传来青年清浅的呼吸声,安全感油然而生,冯玉贞得以昏昏入睡,却在梦里意外撞见一个熟悉而陌生的人。
他瞧着已经完全褪去了青涩,个子窜高,整个人都结实了一圈。五官深邃,脸颊棱角锐利,一双丹凤眼寒意凛凛,宽阔紧实的肩膀撑起如同潋滟波纹似的锦衣,正低头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拇指上的玉扳指,袖口里那串陈旧的念珠隐隐露出半角。
高大的男子冲着对面瘫软在地、满身朱翠罗琦的女人冷冷嗤笑一声,轻蔑道:“公主日后再不知好歹,某虽动不得公主,可这情郎的脑袋……下一回便不一定能保住了。”
女人看他的眼神宛若盯着一个妖魔,忙点了点头。男子才准仆从将被她奄奄一息的情郎架上来,公主一见心爱之人成了这样,忙扑到他身上查看伤情,斥责他背信弃义,是个不折不扣的阴险小人。
“倘若你们二人安分些,某历来宽容大度,只当府上养着两个闲人,只怪你们贪心不足蛇吞象,妄图伸手觊觎我的权柄。对了,他说他骨头硬,不怕严刑拷打。”
他露出一抹嗜血的笑意:“我很好奇,便扒了他的皮,想称一称他的骨头到底有几斤几两。”
适时公主的手碰到了情郎,他登时呜咽痛呼,她颤颤巍巍揭开他的衣衫,却见其后背鲜血淋漓,表皮不翼而飞,露出大块鲜红的、蠕动着的肉块。
“啊——!”
公主吓得魂飞魄散,一旁的男人面色如常,甚至沉浸在他们的痛苦中悠然享受。
然而在某一瞬间,他面色一顿,好似察觉到了什么,仰起头,如同鹰隼般视线准确锁定在半空,被迫与他对视的冯玉贞头皮发麻,好似被那双阴鸷的眼睛攫取了神魂。
冯玉贞猛然从梦境挣脱,惊起一身冷汗,慢慢才反应过来,刚刚梦中的男子,正是话本里已达而立之年的崔净空。
不一样……冯玉贞想,梦里的男人像是将七情六欲全然抽离了躯壳,只剩下浓稠的污浊日复一日地浸润其间,最后的人气也湮灭在密不透风的黑暗里。
可是这一世的崔净空——他依然锋利致命,却像是刻意裹上了一层软垫,变得可亲可近。
彼时天色熹微,一朝被蛇咬,窗户睡前被关紧,冯玉贞睡不着了,干脆支起身子坐在床沿。
屋里闷热又懒得下床,只敢解开领口两个扣,床面高,她于是将两只脚悬在床边,微微晃动,力图荡起几缕风来。
本来是很细微的弧度,概因她贪图凉快,一时晃快了,脚尖不受控向前,这一下便踢到了什么东西。
只听得一记闷哼,她下意识收回的脚半途却被人一把捉住。
崔净空捞起她垂落的裙摆,手指探入宽大的裤管里,捏着她细瘦的脚踝,令她的脚径直踩在自己膝头,嗓子微哑:“还不愿睡?”
他掌心发热,微微有些冒汗,冯玉贞的脸兀自涨红,小声道:“抱歉,怪我不注意弄醒你了,但是空哥儿……我没穿鞋,你、你先放开我罢。”
哪里是没穿鞋,是连罗袜都没穿,不知道她哪儿来这么大的胆子,现下白生生的脚就踩在自己身上,指甲修剪得细致圆润,指头很局促地蜷缩着。
青年过一会儿,才低低应一声,松手放过她。
“嫂嫂是做了噩梦,睡不着?”
他嗓音听着有些不对,像是压制着什么,只是哑得厉害。
“嗯……没事了。”
冯玉贞匆匆应付过去,屋室又归于平静。
趁着天微亮,崔净空难得没有比她早醒,他毕竟不是铁打的人,又是日夜兼程赶路,又是杀人抛尸,轮番消耗下来也撑不住。
冯玉贞反身穿好衣物,蹑手蹑脚推开门,便见一匹高头大马拴在后院,只是好像很是疲累,趴在地上。
冯玉贞做饭浣衣的时候,崔净空便醒了,等他出门,就看见女人正弯下腰,将先前晾干的小鱼干拿来喂墙角的猫。
她到底在此处居住半年,同这一片生灵已然互相熟络,一想到自己离开后,不知还会不会有人惦记着来喂它们,于是便很有些疼惜补偿的意味。
崔净空站在门里,将她垂眸那瞬间温柔的神情尽收眼底,那猫瞄见他,崔净空只是眸光一瞥,猫儿便浑身炸毛,瞳孔缩紧,一个弹步远远窜开了。
高中解元
见往日赖着不走的猫突然逃开,冯玉贞稀奇了一瞬,她若有所感扭过头,便见崔净空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门内,看向这儿。
先前被他捉到手里的那只脚动了动,好似还有温热的触感粘在皮肤上,甩开脑子里那些有的没的,她站起身走到崔净空身边,关心道:“怎么不再睡会儿?我去把饭端过来。”
大抵是刚睡醒,崔净空不太想说话,眼睛凝视在她身上,温温吞吞点了个头,神情意外有些乖巧,就像是低头等着被人顺毛的猫。
等冯玉贞路过他,正要去到厨房,手腕却被攥住,整个人被扯回来,猝不及防后背挨上门栏,青年干净的气息忽地压下来,冯玉贞忙捂住他欲倾覆下来的唇瓣,细声抱怨道:“还在外面呢,别人兴许瞧着……”
哪儿有人?有人又怎么样?崔净空倒没和她计较这个,只是等她的手放下来,张口同她确认:“进屋就可以?”
冯玉贞抿着唇,耳尖酥麻,她不用去摸都知道定是又烧红了,崔净空今早偏要不依不饶,像是一定要从她嘴里撬出专属他百无禁忌行事的应许,又执着问一遍:“嫂嫂,以后只要不在外面便准我亲?”
他咄咄逼人,刻意曲解她的意思,以往假装出来的柔和如同幻影一般消失不见,对着比她小两岁的小叔子,冯玉贞半点法子也无。
她不无苦恼,太糟了,哪怕是她和崔泽新婚那会儿都没这样黏糊情热过,青年的眼珠子一刻也不能离了她,简直跟全然不能分开似的。
无可奈何,只得自暴自弃应下来,等她的身影消失在屋里,在她身后的青年背手一勾,房门遂缓缓合上。过了片刻,女人再出来,已然是一副微微带喘、软唇艳红的模样了。
*
人一旦搬进来,便很难再挪出去。叫进一步尝到甜头的人,退回以前循规蹈矩的位置,自然也是难上加难。
如此,两人的床铺终究还是维持现状,崔净空又回到了自己原来睡觉的厢房。
惊心动魄的一夜过后,十天半个月里,冯玉贞偶尔回忆起仍会心有余悸,噩梦做得不少,只是没再梦到话本里的男人。
好在家里多一个崔净空,秋闱刚结束,他也懒得再捧一本书从早看到晚,那是书呆子不讨巧的行径。书里自有颜如玉的说法不过骗骗那些迂腐之人,有这个功夫,倒不如和寡嫂窝一块干点什么。
他到底是个牢靠劳力,一闲下来,许多事冯玉贞不说,崔净空便全揽下来,根本不必她下手。
事后检查出栅栏的一角被人拿尖锐的物件磨断,暴露出一个狗洞大小的缺口,醉汉便是自这里钻进来的。崔净空花了两天时间重新修整翻盖一遍,连带着门窗也加固两层,即使他们大概不多时就要搬去镇上,砖房这里以后肯定住不着了。
说起搬家这件事,崔净空先前相中一处地段不错的宅子,冯玉贞闻言便提出月底一块去镇上看看,结果过了两天,他又道不必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