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那位男性摆弄三明治的动作顿住了。然后他抬起头来,那副显然是平光眼镜的、除了伪装之外毫无作用的镜框之下是一双绿色的眼睛。
在遭遇这种场面的情况之下,大部分人会选择回答“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这是人之常情,在无数逃犯为了逃亡染了头发、改变了穿衣风格之后,往往抱有一种毫无道理的希望,就好像他们只要死不认账,最后就没人揭发他们一样。
但是这显然不是阿尔巴利诺·巴克斯的选择。
阿尔巴利诺愣了一下,然后露出了一个相当镇定的微笑:“怎么称呼?”
“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那个红发的女士回答道。
那位女士有一双颜色温和的绿眼睛,是栎树和杉树的那种绿色,这种颜色本应该令人感觉到愉快,但是放在她的面孔上却充满了一种奇怪的锐利感。
“我没听说过这个名字,我猜你之前也不在维斯特兰。”阿尔巴利诺谨慎地回答,WLPD一向很关注本地在那些汹涌的暗流之下的新闻,就比如说奥瑞恩·亨特,阿尔巴利诺也是很久之前就听说过此人的名字了。他可不相信普普通通一个人能逮住他落脚的地方,眼前这位女性的背景必然不会简单——但是他确实没听说过这个名字,这让事情变得更加令人玩味了。
“实际上我很少来美国,”加布里埃尔坦然地承认道,“这里对我来说还是一片尚未开垦的新大陆。”
“但是你提到‘生意’。”阿尔巴利诺提醒道,他现在还完全没法判断这个仿佛恶意不大的不速之客的来意,按她所说,她是来跟他做生意的?
“是的,”加布里埃尔放缓了语速,露出了一个微笑,“如你所知,开垦新大陆总是会遇到种种麻烦,就好像你们的祖先刚刚在这里落脚的时候屠杀的那些印第安人一样……也如同你为了威慑你的敌人们所做的事情:在很多情况下,只有鲜血和杀戮才能确立地位。”
她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
——然后她说:“我想要你从红杉庄园里拿到的那份名单。”
阿尔巴利诺轻轻哼笑了一声:“这么说,你是假定存在一份名单咯?”
“必然存在一份名单,”加布里埃尔摇摇头,波浪状的卷发如同血河一样拂过她的肩膀,“任何一个处于卡巴·斯特莱德那个位置的人都会选择留下一份这样的名单:因为他必须把他的客户们的把柄牢牢握在手里,否则他自己也并不是安全的。但是,首先警察们并没有找到那份名单,其次,你好像很确定谁才是红杉庄园的顾客,至少你把某个人挫骨扬灰的时候显得很果断——”
“这样的理由还是太牵强了,并不足以说服别人。”阿尔巴利诺回答。
但是加布里埃尔至少笑了起来,用她涂成猩红色的指甲点了点对方的心口:“最重要的一点是,在赫斯塔尔·阿玛莱特第一次造访红杉庄园的那个晚上,庄园被入侵了,然后庄园的守卫悄无声息地被杀了一个——斯特莱德的手下们把他埋在了距离庄园三公里处的森林里,还以为没人发现……无论如何,你猜从这位惨死的守卫的牙齿上能化验出谁的DNA呢,巴克斯医生?”
阿尔巴利诺沉默了一瞬,然后他耸耸肩膀,声音依然轻松:“我以为你刚才说了你‘很少来美国’。”
“我确实很少来,这些事情发生的时候我还远在欧洲。实际上,要不是因为您,我现在早该回去了。”加布里埃尔温和地说道,“但是每个人都有天赋,就如同你显然格外擅长做个警方眼里不循规蹈矩的杀人狂一样,我可能确实比较擅长,嗯,打探消息。”
这确实有些过于擅长“打探消息”了,要是奥瑞恩·亨特在场,就会发现自己作为红杉庄园事件的当事人,最后弄清楚的前因后果还没有一个根本不在场的人来得多,这肯定会让这个自以为经验丰富的老赏金猎人大受打击。
“几个给钱就会开口的、被短期雇佣的家政人员,几个只是拿钱办事的打手,一只好用点的猎犬,再观察一下那个名叫亨特的赏金猎人最近奇怪的动向……只要有足够的钱和人脉,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并不困难。”加布里埃尔用和刚才一模一样的温和口吻继续解释道,“而且,许多人不会用到‘你不说我就一根一根地切掉你的手指头’这招,这一点也是我的优势所在。”
“所以,你是本来就在调查斯特莱德的名单,然后才顺着找到我的?”阿尔巴利诺问。
“不,我本来就在调查你,然后恰巧发现你手里可能有斯特莱德的名单。”加布里埃尔又摇摇头,“这是个好消息,因为这意味着我可以跟你谈一笔生意,而不是对你干点别的事了。”
阿尔巴利诺哈了一声:“……我不确定我是不是想要你解释清楚这句话的意思。”
“这么说吧,你跟踪杰森·弗里德曼的去的那家名叫‘索多玛’的夜店是我的店面,你应该知道一个绝望的老板为了避免自己的店铺被卷入谋杀新闻,愿意做出什么事吧?”加布里埃尔冲着阿尔巴利诺眨了眨眼睛,那个动作应该是俏皮的,但是对方硬生生从中看出一种毛骨悚然的意味,“幸好在你身上有利可图,要不然我就得跟阿兹克特人一样把你活祭在神殿里,又或者——”
这话的尾音被她拖得长而柔软,与此同时,她在桌子下面的腿不轻不重地蹭过阿尔巴利诺的膝盖。阿尔巴利诺笑了一声,坐直了一点:“早些时候我还是挺欣赏主动的人的,女士,但是我现在已经有男朋友了。”
“你说得对,”加布里埃尔赞同地说,“还是让我们谈正经事吧。”
“看来,除了把红杉庄园的成员名单给你,我没有其他选择了?”阿尔巴利诺问。
加布里埃尔的回答永远听上去那样微妙的不置可否,这种腔调非常令人讨厌:“也不尽然,你可以亲身尝试一下其他的选项是什么。”
“还是算了吧,我不希望被一根根切掉手指。”阿尔巴利诺摇摇头,向后轻松地靠在椅背上,“我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
这个名叫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的神秘女人已经不必要进一步拉拢或者威胁了,能顺着红杉庄园遗留的线索确认他确实去过红杉庄园,又能在麦卡德和哈代都束手无策的情况下找到他出没的地点绝不可能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事情。
阿尔巴利诺估计,那句“一根一根掰断人的手指头”应该不是威胁……不,那很可能是一种对事实的美化,一种听众没有察觉到但是显然眼前的人自认为幽默的表达方式,真正的事实应该比她的话语描述得要残忍得多。
“我很喜欢这个答案。”加布里埃尔十分赞同地回答。
“而你什么报酬都不会付给我?这可不像是一个所谓‘谈生意’应有的态度。”阿尔巴利诺慢吞吞地问道。
他的声音听上去很镇定,但是加布里埃尔能看见他的肩膀微微绷紧的样子:他就像是一只非常警惕的食肉动物,准备好在事情的发展不妙的时候一跃而起。
“你会得到什么报酬只取决于你打算给我多少个名字,我不会乐观到靠一个真假难辨的威胁就把名单的全部内容都拿到手。况且我也知道,他们其中一部分是你的目标——有自知之明的人不会对艺术家的材料下手,对吗?”加布里埃尔镇定地回答了这个问题,她没异想天开到在这件事上让礼拜日园丁和盘托出,就看他之前犯那几个案子的时候那股干脆利落的尽头,就知道事到如今让他回头并不容易。
阿尔巴利诺用指节敲了敲桌面:“我想想先看看你能给我什么。”
“一个安全地离开美国的路径。”加布里埃尔说。
——阿尔巴利诺·巴克斯并非没有给自己准备逃出国的方案,这点是完全可以想象的。但是对方现在在官方档案上已经惨遭杀害,又引起了FBI方面对他的关注,想要顺利的离开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一个明面上是会接受贿赂的法医的人的人脉肯定也不能跟一个搞走私军火的人的人脉相比,这毫无疑问。
“还有呢?”阿尔巴利诺饶有兴趣地继续问着。
他问话的语气感觉他仿佛对着的不是一个背景神秘目的莫测的家伙,而是个摆在马路边上的自动售货机。但是与此同时,他也会想起他蹭在奥尔加·莫洛泽的病床前面读过的那个故事,棕色卷发的捕鱼人在海边的洞窟里见到了一位红头发、绿眼睛的女巫,女巫给了捕鱼人一把绿蛇皮的小刀,而他用那把刀割下了自己的灵魂。
不过这是有代价的,漂亮的孩子,这是有代价的。
“或者,”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一手撑在洁白的面颊上,微笑着说道,“我可以给你安排一个身份,让你见一见维斯特兰钢琴师。”
赫斯塔尔·阿玛莱特跟着一名狱警穿过在这个时间还空无一人的监狱操场,这是他入狱这些天以来第一次看见天空——在签下那份协议之后,协议里所涉及到的各个环节很快运作了起来,在近一个月之后,他调整监牢的消息才姗姗来迟。
珍妮·格里芬于今天早些时候来到了联邦监狱,为他提供了那些实验药品里的第一粒。
不知道这位女士在之前的实验里经历了什么,她亲自看着赫斯塔尔服下了第一粒药,就好像怕他偷偷把那东西吐掉一样,或许这样的事情真的曾发生过。
赫斯塔尔被告知他在实验期间要早晚两次来监狱的医务室服用药物,以及——“你并不是这一期临床试验的唯一志愿者,”格里芬说道,“但是我不能向你透露其他人是谁,我建议你也不要去找他们,他们有可能并不在这个区……这也是为了实验结果的准确性考虑。”
赫斯塔尔其实也根本不想找什么其他志愿者,就算是如格里芬所说,有的人真的很在意所谓“男性尊严”的事情,难道他们还打算在这个当口同病相怜一下吗?实际上现在需要他在意的事情很少,一个是拉瓦萨·麦卡德,他总觉得对方不会乐见他被转移到双人监牢的,不知道这位FBI会不会对此有什么反应;其次就是阿尔巴利诺·巴克斯。
礼拜日园丁作案之前一般都没什么计划,阿尔巴利诺这个小疯子是个从骨子里就写满了为所欲为基因的家伙;现在赫斯塔尔只希望这人不会像抓住老鼠以后向主人炫耀的猫咪似的把死人头排成排摆在监狱的大门口,他的直觉告诉他,对方真的能干出这种事来。
在赫斯塔尔在心中谨慎地把自己的计划分门别类的时候,他们已经拐进了没有一点人情味的楼房:新塔克尔联邦监狱被分为四个区域,他之前被关押的重刑犯监牢是在精神病医院的基础上改造的,而现在要去的双人牢房则不同。
但是,这些历史相对较短的建筑物依然配色单调,透着一股冷冰冰的压抑感。他们走过了很多道铁门,每道铁门都安装着先进的电子锁,每扇门之前都有狱警在窗户上装着单面镜玻璃的观察室里轮流值守。
他们拐了很多个弯,路过了一些像是活动室、室和洗衣房的房间,最后才走到了监牢区。
今天赫斯塔尔调整监牢之前典狱长告知他,他们把他调整到了鉴于东区牢房,这个区域里关押的是一些因为偷窃、斗殴、贩毒等罪名反复被捕,人生至少有三分之一是在牢房里度过的家伙。
因为现在并不是自由活动时间,所以随着有人走过,那些坚实的铁栅栏门上很快凑近了一张张面孔。赫斯塔尔从里面瞧见了好几个人高马大、满身纹身的家伙,这并不是说他以貌取人或者对有纹身的人有什么偏见,但是当一个人把黑帮标志纹在自己被剃光的头顶上的时候,别人真的很容易一眼就看出他是干什么的。
他们走过的时候有些人看热闹似的用手敲打起栏杆,大声问着新人是因为什么而入狱的,赫斯塔尔还在其中听到了好几声粗鄙的口哨声。而有的人则显然更关注新闻,要么就是入狱时间太短,因为他听见一个人在喧闹的背景之下大声喊道:“哈!这不是维斯特兰钢琴师吗?!”
狱警目不斜视地带着他走过长长的走廊,最后停在一间牢房之前,打开牢门,让他走了进去。
双人牢房比之前单独监禁的囚室要大上不少,里面摆着一张金属床架的高低床,床边还有被固定在墙壁上的小桌板;马桶和洗手池在房间的另一边,看上去比重刑犯囚室要干净不少。
这张床的下铺上半躺着一个金发的年轻人,看上去非常年轻帅气,年龄顶多在二十岁后半。他在狱警关上门之后才慢吞吞地坐直身子,向赫斯塔尔的方向挥了挥手。
“嗨,新室友,”他笑眯眯地、异常自来熟地招呼道,“我叫菲斯特。”
“不,这绝不是普通的谈恋爱,正常人是不会这样谈恋爱的。”贝特斯的嘴唇扭曲,“还是说,你最新的观点是心理变态也有‘爱’了?”
奥尔加不置可否地耸耸肩膀:“我一向认为心理变态也有‘感情’,虽然他们的感情的表现方式可能是普通人无法理解的。无论如何,现在讨论这个也没什么意义,我们只能说他肯定会继续作案,直到他感到满足——虽然很难说想让他感到满足到底需要什么条件——关于这个,麦卡德怎么说?”
哈代叹了一口气。
在其他人都看向他的时候,他解释道:“他什么也没说。我听说他的小组最近在佛罗里达办案,那边有个团伙绑架了一个女影星的儿子。在那个案子解决之前,他们很可能顾不上别的什么了。”
奥尔加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安静了一会儿,然后忽然问道:“你对他的所作所为作何感想?”
“什么?”哈代一头雾水地反问道。
“斯特莱德的事情,那场枪击。他并非没有预见到事情会如何发展,对吗?”奥尔加斩钉截铁地说道,“但是他放任了事情的发生——赫斯塔尔会枪击斯特莱德是他意料之中的,我甚至怀疑,他唯一没有预见到的是斯特莱德竟然没死;实际上他可能更希望斯特莱德最终死了。”
的确,那个人现在还躺在医院中,穿过大脑的子弹让他无法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四肢虽然还尚且能够活动,但是也无法做出指定动作了。他现在像是一台只能接受指令却不能输出任何东西的报废机器,而维斯特兰的记者们,例如里奥哈德·施海勃,很乐意花费笔墨向读者们描述他的现状,给一切蒙上一层因果报应的神秘色彩。
——但是这真的是因果报应吗?
“……我不知道什么是对的,”过了许久,哈代才干涩地说道,看他眉间紧皱的痕迹,甚至可以猜测这一切是他最近大部分苦恼的来源,“斯特莱德无疑是有罪的,阿玛莱特也是……有罪的。但是麦卡德探员选择的方式也……奥尔加,你在问我这个问题的时候,已经有自己的答案了吗?”
“我从没有答案。我不需要答案,巴特。”奥尔加异常坦然地回答,“我不偏袒某一方,也不预设立场,道德问题上的答案和最后的审判一样于我无益。”
她停顿了一下,露出了一个微笑。
“我只是想要知道你们都是怎么想的。”
赫斯塔尔警惕地看着这个名叫菲斯特的年轻人,任何一个在监狱里被狱友这么热情洋溢地打招呼的人,都会像他这样警惕的。
而这个年轻人继续愉快地说道:“我可以叫你赫斯塔尔吗?还是说你希望我叫你钢琴师?顺便多说一句,我觉得你对卡巴·斯特莱德做的事情真是大快人心!”
……好吧,显然面前是位经常关注新闻,而且对维斯特兰钢琴师有点跑偏的认同心理的年轻人。在维斯特兰这种人一抓有一大把,有的是人觉得钢琴师又酷又帅,是个活体翻版蝙蝠侠。
“叫我阿玛莱特,”赫斯塔尔面无表情地回答他,“或者能叫我阿玛莱特先生更好。”
“怎么这么生疏啊!”菲斯特说,并且做出一副痛苦地捂心口状,“你可是要跟我一起相处接下来十四个月呢——没错我只剩十四个月的刑期,表现好还能减刑——我听说你被判了六十多年,对吗?”
赫斯塔尔之前完全没想到自己的狱友会又自来熟又话痨,但是在不知道要留在这里多长时间的情况下,他也只能尽量习惯了。他抱起手臂,轻松地倚在墙壁上,问道:“你因为什么入狱?”
“诈骗。”菲斯特乐呵呵地说道,“检察官是用这个罪名起诉的,但是我觉得这么说不完全符合事实:女孩儿们给我金钱,我带给她们爱情、关怀和超级棒的性爱——唯一的问题只不过是我让她们投资的那个公司不真正存在而已!这怎么能算诈骗呢!”
赫斯塔尔很想指出,他干的事情在哪国法律里都算诈骗,而且被他一解释怎么听怎么像是诈骗和牛郎的结合体。
“而且最后一个女孩,可爱的安妮,我是真的对她有点好感。”菲斯特继续喋喋不休地说下去,显然,他好不容易才等到一个人来跟他分享心路历程,完全不愿意放弃来之不易的机会,“你简直没法想象我是怎么暴露的,我女朋友,呃,她算是我的女朋友吧?她是个护工,结果——”
而他的室友显然并不想知道一个诈骗犯是怎么在自己的假女朋友面前暴露的,好在这个时候,走廊里想起了一道刺耳的铃声,震得人太阳穴呼呼直跳。菲斯特从善如流地打住了话头,望向铁栏杆之外:“啊,上午的活动时间要开始了。”
赫斯塔尔的神情就好像在说“谢天谢地”。
——结果还没完。
“跟我一起去操场吧。”菲斯特热情的邀请道,他是个非得跟同学一起上厕所的小学女生吗?赫斯塔尔真的很想冲他翻白眼。“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下这个区的形势。你是第一次入狱吧?在这种地方知道那个大佬是你惹不起的是很重要的。”
……看来眼前这位诈骗犯确实有很丰富的入狱经历。
扪心自问,赫斯塔尔真的不想理他,但是菲斯特有一点说得很对:赫斯塔尔知道狱中的关系有多错综复杂,有不少黑帮最开始就是从监狱中诞生的。所以,弄清楚他所在的这个区的势力划分十分重要,这是未来所有计划进行的第一步。
赫斯塔尔打量着对方,而菲斯特用一种相当期待的目光看着他。
最后赫斯塔尔慢条斯理地点了个头,算是同意了:“我们走吧。”
阿尔巴利诺沉默了许久。
很难猜测他这个时候在想什么——大部分人都会认为,他们对一个杀人狂心中所想一无所知——他依然保持着那种礼貌的微笑,但是这种神色依然是冷的,看着就好像他正琢磨着什么时候把一把刀从身上掏出来似的。
“你不用这么紧张,我不会用一个身在监狱里的人的安危来威胁你的,那有多无聊啊。”加布里埃尔哈了一声,坦然地说道,“这只是一个提议:我有些人脉,如果你想,我可以想办法让你见一见他。”
最后阿尔巴利诺开口的时候声音里还是并无泄露多余的情绪,他只是说:“我还需要考虑。”
“谨慎是一种美德。”加布里埃尔笑了一下,她慢条斯理地抚平衣服前面的褶皱,慢吞吞地站了起来,“我并不着急,你可以慢慢考虑——到时候我会联系你的。”
然后她脚步轻快地快步走了出去,随着她出门的动作,原本人满为患的餐厅里的其他人全部纷纷放下手里的餐具和其他事物,一声不吭地离开座位、从不同的出口离开了餐厅。
只是在几十秒之内,原本喧嚣的餐厅就变得寂静而空荡,顾客、服务员还有之前站在柜台里的收银员全都失去了踪影,就只剩下阿尔巴利诺一个人坐在原处。
阿尔巴利诺稍微愣了一下,然后冷冰冰地嗤笑了一声。
(*2107╰╯21)小颜整理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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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笼之下
典狱长与另一个人一起并肩站在一家疗养院户外的石子路上。
疗养院离新塔克尔联邦监狱有两个小时的车程,和所有建在维斯特兰市远郊的建筑物一样,疗养院的四周全是大片大片的茂密树林。八月中旬的森林是很是赏心悦目,阳光从树梢之间洒落下来,气温适宜,空气中充满了暖洋洋的青草香味。
有些护工在室外走动——大部分搀扶着腿有毛病或者得了帕金森或者阿兹海默症的老年人,少部分护工负责的人是更年轻一些的病人,而卡巴·斯特莱德就是其中的一位。
现在的斯特莱德与五月份时赢了审判、意气风发地从法庭里走出来的那个男人已经大不相同了,很多人都无法想象左轮手枪冲着脸开一枪到底会造成怎样的损害。不如这样说:他半边脸都塌下去了,现在残缺了骨骼的面孔用某种支撑材料形状奇怪地撑起来,失去的那只眼睛愈合成一片坑坑洼洼的肉质平面。
那颗子弹把他的大脑搅得一团糟,斯特莱德现在无法精确地控制自己的身体、也无法清晰地吐出一个句子,但是典狱长知道,在这颗丑陋的头颅之下,思绪依然在运转。
他听说,护工已经磨合出了一套方式,用斯特莱德眨眼的频率来判断他的意图,这也就意味着,如果斯特莱德愿意,仍然有一种方法把红杉庄园的所有会员从茫茫人海中指出来。
只要他愿意。
正是因为这种头上悬着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的感觉,让典狱长明白,如果他想要保证自己的安全,就必须得铲除斯特莱德最深刻的恐惧——意即,铲除赫斯塔尔·阿玛莱特。
所有人都一遍一遍地跟他说,你完全可以安心,这个人被判的监禁近乎等于无期徒刑,他再不可能踏出监狱一步。但是斯特莱德似乎不这样认为,他用乱颤的手和惊恐的眼睛表达了他的意图:他相信那个魔鬼会越狱,并且一定会取他的性命。
于是,为了不让这位知道太多秘密的先生在惊恐之下告诉警方一些不该说的消息,他必须做出行动。
“我觉得事情很快就会有新进展,”典狱长告诉站在身边的人,“阿玛莱特刚搬进双人牢房的时候,其他人都在花时间观察他,毕竟他顶着疑似维斯特兰钢琴师的名头。现在,我觉得该有沉不住气的人试试水了。“
“你做得很好,”这个时候,站在典狱长身边的那位大人物声音缓和地说道,“阿玛莱特是个黑帮律师,他有一大票仇人,把他换到双人囚室里之后,他的日子不会太好过的。”
典狱长明白这位大人物的意思:如果阿玛莱特很不巧地在监狱里死了,他必然不能被单独监禁,那样会引来很多后续调查的;而监狱里经常有冲突爆发,总有些人在一群愚蠢的黑帮争夺这笼子里的权力的时候不幸负伤,如果阿玛莱特不幸死在这群人之中,就没有人可以说什么了。
“我只有一点不太明白,”典狱长吞咽了一下,依然注视着那个护工的背影和坐在轮椅上的斯特莱德,“为什么不直接让斯特莱德消失呢?”
那位大人物轻轻地笑了一下,摇摇头:“太多人盯着我这个位置了,只要斯特莱德一死,我的政敌们就会选择用这一点造势……虽然我不认为他们能拿到什么证据,但是我不想在竞选之前出现这种舆论风向。”
典狱长点点头,这个时候,推着斯特莱德的护工已经彻底在他们的视野里消失了。典狱长也就选择在这个时刻转头看看那位大人物的脸:那是位年近五十、身材高大的黑发男人,鬓角覆着一层白霜,面容看上去成熟而睿智。
这是一张在报纸上常能看见的面孔:布鲁斯·普利兹克先生,维斯特兰市市长,即将到来的218年州长选举中最热门的人物之一。
亨特推着奥尔加的轮椅,两个人在公园里漫步。
在此之前,亨特绝没想过自己会过上如此……“家庭”的日子,但是事实如此:
他听了奥尔加的话,暂时放弃了与礼拜日园丁有关的事情的追查,转而从奥尔加那里借了两本未破案的疑案卷宗做研究;米达伦逃课逃成了习惯,亨特负责把他抓回学校,却对他偷偷跑到奥尔加家或者他的出租屋过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安妮一周五天上班,负责照顾奥尔加的饮食起居,带她去医院复查、陪她做复健,在安妮休假的日子,亨特则负责带奥尔加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一转眼已经到了七月底,没有东奔西跑住糟糕的汽车旅馆,没有跟弃保潜逃犯扭打在一起,日子也同样过得飞快。
他们正走在一大片郁郁葱葱的可爱树荫之下,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奥尔加忽然从劳斯莱斯定制义肢的话题上毫无预警地转开话题:“你想收养米达伦吗?”
亨特不可避免地呛了一下:“什么?!”
“咱们都心知肚明,米达伦不喜欢去学校其实是有原因的,”奥尔加平静地说,“斯特莱德审讯闹得太大了,尽管WLPD试图对媒体保密未成年人证人的个人信息,但是既然他上庭作证,消息还是很快就传出去了。我不知道他现在的学校里是什么气氛,但是我知道这个年纪的小孩不会对一个强奸案受害人有多友好——哪怕他并没有被强奸。”
亨特沉默了一下,然后苦恼地说:“他是那种有什么心思都不跟别人说的孩子,包括他被从红杉庄园救出来以后,他都跟所有人说他很好……但是老天啊,他在我面前用刀捅了一个人的脖子!他不可能真的已经完全安然无恙了。”
“这就是太独立的小孩的麻烦之处,我不觉得孤儿院那些人和互助小组的人能看出他需要什么帮助,他和其受害者不尽相同。”奥尔加叙述道,“综上所述,我认为他需要一个领养家庭。”
“……然后你认为我是个好选择?”亨特的语气听着就好像他认为奥尔加疯了似的。
“你不是个选择吗?我们都看得出那孩子很喜欢你,他还说长大以后也要做赏金猎人呢。”奥尔加眨眨眼睛,用无辜的语气说道。
“社工和负责审核的人才不会这样认为呢,我至少进过四次局子,没有正式工作,有的时候还得靠领救济金过日子。”亨特反驳道,没能成功地掩饰声音中的一丝苦涩。
奥尔加用手指敲击着轮椅的扶手,相当冷酷地指出了一个事实:“你已经动心了,要不然你才不会列出一大堆理由说你为什么不可能领养米达伦呢。”
亨特报之以沉默,一时间只能听见轮椅轮子压过草地的细微声响。奥尔加显得并不着急,她等了许久,才从亨特那里听到一句实话。亨特苦笑道:“说真的,谁不心动呢?米达伦是个好孩子。”
奥尔加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慢悠悠地说:“或者还有一种退而求其次的方法:我可以收养米达伦,然后让你做他的教父。”
“——什么?!”
奥尔加费力地回了个身,观察了一下亨特脸上的表情:“等一下,你为什么是一副我好像会把小孩炖在锅里吃了的表情?”
“因为你看上去完全不像是会领养小孩的人!”亨特激烈地吐槽道。
“过去确实是这样啦,但是一来正如你所说,米达伦确实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他看上去就不会让人犯偏头痛;”奥尔加轻松地回答他,“二来,人总得面对现实——”她伸手拍了拍自己被截掉一段的那条腿,“就算是以后安装了假肢,我也不可能过上那种独自一人灵活地跑来跑去追踪线索的日子了,可以想象,到时候我会需要一个助手。”
亨特忍不住瞪了她一眼:“你选择助手的方式就是领养一个小孩吗?”
“为什么不呢?布鲁斯·韦恩不就是这么干的吗?”
“奥尔加!”
“开个玩笑而已,”奥尔加耸耸肩膀,一个笑意从她脸上一闪而过,然后又很快消逝了。紧接着她严肃起来:“好吧,真相是:昨天晚上米达伦在我家过夜,然后他问我你能不能收养他。虽然他没明说,但是他显然不想再住孤儿院了。”
亨特哑口无言地盯着奥尔加,都忘记继续推轮椅了。
奥尔加也不着急,只是静静地看着前面的林地:“然后我跟他分析了半天你的经济现状和为什么你不能收养他,他看上去挺沮丧的。鉴于此,我很正式地向你提议:我的经济条件足以收养他,而且我的身体状况可能也不太适合继续独居生活;所以如果你答应做他的教父,我就去告诉米达伦,让他考虑他要不要同意领养。”
……米达伦问了奥尔加亨特能不能收养他?亨特感觉到自己的脑海混乱成一团浆糊,这是一种奇怪的印随反应吗?雏鸟把它遇见的第一个人当成了自己的家长?
亨特能察觉到什么东西正梗在自己的喉咙口,他挣扎着说:“我……”
“我明白你的感觉,许多人在已经认定自己的后半辈子会过得一团糟,却忽然发现了自己拥有了组建家庭的机会的时候都会这样,我猜想这是一种畏惧。”奥尔加用很善解人意的口吻说。
她顿了顿。
“当然啦,我们还有另一种解决方式:我们可以先结婚,然后领养米达伦,紧接着再离婚,离婚的时候米达伦的抚养权归你——”
“……奥尔加!!”
奥尔加忍不住笑出了声,她回头看这位朋友,对方的面孔因为气急败坏涨得通红,眼睛却亮得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