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奥尔加向着亨特露出一个真心诚意的微笑:“好的。那么我就知道你愿不愿意做米达伦的教父了。”典狱长的车子就停在疗养院外面,他同那位大人物告别的时候清晨的雾气还没有散去,阳光尚未把汽车表面烤得发烫,车里勉强还算是凉爽的。
他心不在焉地坐上车,发动车子,想着回新塔克尔联邦监狱之后要干的事情——他还有一大堆文件堆在桌子上尚未处理,而且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已经转到双人囚室好长时间了,从现状来看他目前还老实得很,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但是典狱长知道这样的日子持续不了多长时间了,阿玛莱特入狱的时候可是顶着一个“疑似维斯特兰钢琴师”的名头,监狱里那帮地头蛇一时半会也不会去触他的霉头,但是现在,典狱长安排散布的那个消息应该已经传开了……
他转动钥匙,车子第一下并没有发动起来。就在这一刻,一截冷冰冰的金属管抵上了他的后脑——那无疑是一把枪。
典狱长这个人一颤,惊惧地抬起头来:他在后视镜里看见了一张英俊的面孔,汽车后座上坐着一个年轻男人,头发漆黑,眼睛是夺目的绿色,鼻梁上架着一副浅色墨镜。
尽管头发的颜色做了伪装,但是典狱长还是很快认出了这张脸:那是阿尔巴利诺·巴克斯,阿玛莱特手下的亡魂,一般人们认为这个人在被阿玛莱特杀死之后、尸体被阿玛莱特扔进了河里;还有些人坚信阿玛莱特杀死了巴克斯医生的之后吃掉了自己的爱人的尸体,这真是个又惊悚又浪漫、还明显不切实际的想法,现实生活中可没有那么多汉尼拔医生那样的食人魔。
而现在,很显然这位巴克斯医生还活得好好的。
典狱长干巴巴地吞咽了一下,再开口的时候声音都有点犯结巴:“你——你不是——?!”
“开车,”阿尔巴利诺·巴克斯轻快地打断他,这位亡灵咧嘴一笑,手里的手枪又往前顶了顶,”要不然一会警察该给你贴罚单了。”
实际上现在的典狱长一点也不在乎罚单,他倒真希望有个警察能来拯救自己一下。他哆哆嗦嗦地发动了车子,油门踩得太猛,车子开动起来的时候猛烈地摇晃了一下,后面那该死的枪管磕碰着他的后脑勺,每一下都好像戳在他的心上。
而与此同时,本来应该已经死了的巴克斯医生慢悠悠地说道:“刚才在疗养院里跟你聊天那位,是布鲁斯·普利兹克吗?我们的那位市长先生?”
典狱长咬紧牙关: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巴克斯还活着,但是如果被人发现他和市长最近在计划什么事情,那么——
“唉,算了,我大概也能想到你们这些臭味相投的家伙打算搞什么勾当。”阿尔巴利诺轻松地说道,但是尽管他的语调如此和蔼可亲,也完全没有把枪口从典狱长的头上挪开的意思,“还是让我们从头谈起吧。”
典狱长的手哆嗦得像是帕金森一样,此时车子依然在向前行驶,这条路两侧都是郁郁葱葱的森林,这个时间根本没有太多车辆来往,他连想办法求救的做不到。再者说,他也确实缺乏求救的勇气。
“来吧,”阿尔巴利诺·巴克斯笑眯眯地指挥道,“咱们可以先从赫斯塔尔·阿玛莱特的事谈起。”
当典狱长和阿尔巴利诺坐在一辆车子上沿路行驶,亨特推着奥尔加的轮椅往家走、美滋滋地等着米达伦晚上放学回来把他们最新的决定告诉他的时候,赫斯塔尔·阿玛莱特正坐在监狱的食堂里吃早饭,或者说试图吃下早饭。
他面前摆着油腻腻的塑料盘子,附带一把不锈钢勺子;而赫斯塔尔的餐盘旁边还放着一沓信,是他去医务室取药的时候科奥斯交给他的。
赫斯塔尔实在没有什么胃口,一方面是因为盘子里装着的是干而粗糙的面包和某种分辨不出来到时是什么食物的糊状物,据说这玩意是麦片,但是看上去真的不太像——这就是新塔克尔联邦监狱的服刑人员们的早餐。
而另一方面,成为实验的临床志愿者所带来的“效果”很快显现出来,它们主要表现为腹胀、厌食、嗜睡、恶心和——很多志愿者们最为担心的那一点,所谓的“男性尊严”部分——性欲减退、勃起障碍。
在这关头赫斯塔尔竟然还想起了当时阿尔巴利诺那个“钢琴师有勃起障碍吗”的玩笑话,因此从中获取了一种诡异的幽默感。
赫斯塔尔谈不上喜欢这种药物改变自己的身体状态的感觉,而且他知道这些药物最明显的副作用还没有显现出来;氟他胺会导致男性乳房女性化、乳房疼痛,严重情况下甚至有可能导致溢乳。
但是他依然认为,为了这种不适或者世俗目光放弃即将到来的机会纯属愚蠢——身体上的不适可以战胜,但是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可能只有这么一个转到普通牢房的机会。
况且这件事无疑也给赫斯塔尔带来了很多便利,包括但不限于更好的囚室、在别人劳动的时候开小差去监狱的医务室做体检的权利:珍妮·格里芬的同事杜登·科奥斯最近常驻联邦监狱,负责每天记下志愿者们的各项身体状况,并且为他们提供新一天的药物。
至于格里芬最想看到的实验数据:他们的药物到底能不能降低囚犯的暴力倾向,暂时还没有定论。据赫斯塔尔所知他和别的志愿者都不在一个区,而就他本身而言,现在还没有什么人来惹他。
此时此刻,他手边放着的这些封口已经被狱警拆开检查过的信件也全靠他的临床试验志愿者身份给他带来的优待所赐,要不然他绝不可能顺顺当当地拿到这些信件。
实话实说,赫斯塔尔对这些信不是特别感兴趣,就好像他对他的早饭也一样不感兴趣似的。他入狱之后有一大票钢琴师的疯狂粉丝、还有另一大票疯狂想要钢琴师下地狱的民众给他寄信——真奇怪,WLPD甚至还没确认他真的是钢琴师呢——这导致有一天他拆信的时候一只压扁了的、被剥了皮的死仓鼠从信封里掉出开,污血弄脏了他橙色囚服的裤口。
就在赫斯塔尔一边用手里的勺子戳盘子里的糊状物,一边考虑要不要把信件不看就全部装起来的时候,一只粗大的、覆盖着旺盛剃毛的手猛然把那一沓信件从他面前抽走了。
赫斯塔尔慢条斯理地抬起头,甚至没有费心把勺子放下。坐在他身边的菲斯特往后缩了一下,低低地骂了一句什么。
现在站在他面前的人是个身材高大的光头,脸上有一块非常粗犷的靛蓝色刺青,只是看不太出来纹得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赫斯塔尔对此人有些印象:在他调到这个区之后的第一天,菲斯特非常热情地向他介绍了东区里错综复杂的势力,其中就提到了这个家伙。
新塔克尔联邦监狱的“东区”一共关押着五十名犯人,其中大部分人分属在维斯特兰州蓬勃发展的四个监狱帮派:“拉丁王”和“墨西哥黑手党”是主要吸纳拉美裔犯人的帮派,前者是著名的芝加哥拉丁王帮派衍生出的一个分支,而后者则从南加州起源,现在已经是美国最强大的监狱黑帮之一,当然也影响到了维斯特兰;“街头飓风”是维斯特兰本地的黑人监狱帮派,鉴于维斯特兰街头黑人的比例,这个帮派拥有相当大的基数;“提图斯兄弟会”则是由白种人组成的宣扬极端种族主义的黑帮团伙。
“你肯定之前从没进过监狱,不知道这里面的情况有多糟糕。”
赫斯塔尔来到东区的第一天,他们站在操场上的时候,菲斯塔如此对他说道。这个金发的年轻人的目光从前方的空地上一掠而过,其他被放出来的囚犯大部分七八个人聚成一个团体,警惕地打量着对方。
当时赫斯塔尔并没有说什么,而菲斯塔则识趣地继续说下去:“你看,那些聚在一起的人,一群就代表了一个不同的帮派。他们互相看不顺眼,可以为监狱里的任何硬通货大打出手……我敢打赌,他们其中百分之六十的人嘴里或者直肠里都藏着刀子。”
——而现在站在赫斯塔尔面前的这个大个子,就是拉丁王帮中一个挺有名的打手,之前菲斯塔告诉赫斯塔尔,这个人被称之为“锯子”杰克。
此时此刻,“锯子”杰克正借助自己傲人的身高俯视着坐在桌子边上的赫斯塔尔,他不讨喜地咧嘴一笑,问道:“维斯特兰钢琴师,嗯?”
赫斯塔尔瞥了菲斯特一眼:“你没加入帮派?“
对方嘿嘿一笑,显然颇为自得:“没有。我可是‘人见人爱的菲斯特‘,我在外面有几个不错的朋友,能帮我夹带一些香烟、大麻叶之类的好东西进来,东区那几位老大不会来找我的麻烦的。”
他顿了顿,然后补充道:“但你就不一定了。”
“现在很多媒体都说你是维斯特兰钢琴师,监狱里的人当然也听见了风声。”菲斯塔告诉赫斯塔尔,但是他可显得一点不忧虑,还是笑眯眯的,“听好了,这些家伙会先关注你,然后在派一个人来找你的麻烦——因为他们不能放任有人这么抢他们的风头,监狱里还有很多没加入黑帮的人看着呢,他们得把所有人都治得服服帖帖的。”
“锯子”杰克站在面前,旁边几个桌边坐的囚犯都很有眼力见地端着盘子急急忙忙挪开了位置,而菲斯特——他不愧被称为人见人爱的菲斯特——当机立断地端着自己的盘子跳起来,颇为没心没肺地向着“锯子”杰克笑着打了声招呼:“杰克老大。”
“锯子”杰克冷淡地颔首,没搭理他。
而赫斯塔尔连头也懒得抬一下,只是说:“警方可不是那样认为的。”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赫斯塔尔用怀疑的口吻问道。
“因为我觉得你是维斯特兰钢琴师,”菲斯特满不在乎地耸耸肩膀,“当维斯特兰钢琴师多好啊,不像我,连跟女孩儿约个会都会被人报警说诈骗。”
赫斯塔尔确认了两点:第一,菲斯特确实缺心眼,第二,这家伙估计一点也不了解连环杀手的世界。
“但是这些帮派如果确实要找我的麻烦,你的处境不是也很尴尬吗?”赫斯塔尔一针见血地问道,“毕竟,你和我住在同一间囚室,现在还主动向我介绍鉴于里的情况。”
菲斯特眨眨眼睛,然后回答:“如果他们要找你的麻烦,我也会把位置让出来,给你们留出打架斗殴的场地的。只有什么都不干、谁都不帮的人在这种地方才能被称之为‘人见人爱’的。”
他停了一下,确认赫斯塔尔不会冲上来打他,然后才继续说下去。
“这就是在监狱里的生存法则。”
现在,显然菲斯特完全履行了自己之前的说法,非常麻利地把位置给他们让了出来。
赫斯塔尔根本没指望他能帮忙,只是继续低头吃东西:那号称是麦片的玩意确实难以下咽,况且他被药物的副作用弄得一直犯恶心,但是赫斯塔尔深知在这种地方保持充沛的体力的重要性。
“条子不那么认为,我看很多人倒是当真了,”“锯子”杰克说道,夸张地晃悠着手里那几封信,“阿玛莱特,还有人给你写情书呢。”
围观的囚犯中间发出一阵低低地哄笑,而这个时候杰克已经把一封信从信封里抽出来:所有信件在被送进监狱之前都被狱警们检查过一遍,现在所有信封的封口都是被打开的。杰克展开信纸,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两声:“这封信来自一位强尼·来吸我·罗特森先生,他在信中是这么说的——”
他在身边其他人的哄笑声中捏尖了嗓子,显然模拟出一种自己认为比较符合自己印象中的“死基佬”的声音,怪声怪气地读道:“‘赫斯塔尔·阿玛莱特,我不管你是不是钢琴师,你他妈的最好是!你这个婊子长了一张看起来就有大屌的脸,快来勒死我!我天天看着你的操蛋精英脸撸管,臭婊子!’——阿玛莱特,你的屌不至于让这位先生失望吧?”
他读完这份篇幅很短的信,又扫了赫斯塔尔一眼,对方依然低着头试图攻克那些麦片。说真的,“锯子”杰克又希望看见什么呢?对方恼羞成怒地冲上来试图揍他吗?这样他就有充分的理由还手了,运气好的话还不会被关进禁闭室里去。或者,他希望看见对方握着不锈钢勺子的手因为气愤而颤抖吗?但目前还没有这样的征兆。
对方的毫无反应让杰克感觉到有些无趣,他随手把手里读过的那封信往边上一扔,又挑了个信封。
“啊,还有这封,来自堪萨斯州的雅各.A.J先生,”杰克津津有味地读道,“这位雅各说:‘我真想把你的狗舌头割下来,拿它擦一擦我的蛋!哼,你这种上流母狗就要被教育一下才懂得撅屁股!’”
“真有创意!”在一片笑声中,人群里有人高声叫道。
“锯子”杰克耸耸肩膀,把手里的信纸揉成一团,随手扔在一边。他显然仍不过瘾(“你的挑衅简直和阳痿男的前戏一样长,杰克!”另外一个拉丁裔人在人群中向“锯子”杰克喊道,杰克没有理他),又随手拿起一封信,一看就发出一声怪笑:“啊,阿玛莱特,这还有一个小妞给你写了首情诗呢。”
随机,他尖声尖气地学着女孩声音,做作地念道:“我要杀豹子,就在你面前。”
赫斯塔尔握着勺子的手忽然停在了半空中。
杰克对这个小变化浑然不觉,他正继续用嘲笑的口吻念道:“我要剥开它,我要挖它的心因为那就是你的心。我要将你手按进它的肋骨,那汩汩的声音正是你血的声音——”
下一秒,是桌子翻倒的一声巨响。
桌子重重倒地,之前摆在桌子上的餐盘撒了一地,食物四处飞溅,人群里传来小小的惊呼。“锯子”杰克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当他迟钝而茫然地抬起头来的时候,脸上就被重重地砸了一拳。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忍不住哀嚎出声,在一阵热辣辣的疼痛之中,只感觉有一股热流从自己的鼻子里涌出来。他的鼻子肯定断了,但是这还没完,在他被揍得嗡嗡作响的脑袋还没有理出一个清晰的思路的时候,赫斯塔尔就一脚踢上他的膝盖,咣当一声把他撂倒在地上。
当赫斯塔尔整个人的体重压在“锯子”杰克的身上,一只手狠狠地卡住他的喉咙的时候,围观的人群中还有些人想要冲上去。他们早就习惯这样的手段,先挑衅别人让别人先出手,然后在大庭广众之下一拥而上把对方揍一顿。群殴这种事法不责众,狱警也没办法把所有人都关禁闭,一般只能罚最开始动手的那个家伙。显然,这次他们也是这样想的。
这个想法持续了大概三秒钟,第一秒的时候杰克重重地倒在地上,第二秒赫斯塔尔的右手已经掐住了他的脖子,不少人已经向前一步,暗暗地捏紧了拳头——
第三秒,赫斯塔尔左手一扬,狠狠地把手里握着的那把勺子的勺柄扎进了仰躺在地上的“锯子”杰克的右眼中。
“锯子”杰克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向一尾离水的鱼一扬在赫斯塔尔的压制之下抽搐。而赫斯塔尔不为所动,慢条斯理地搅动勺柄,然后把勺子血淋淋地拔出来。鲜血混合着玻璃体从“锯子”杰克破碎的眼球中流出来,这位身高有一米九几的壮汉疼得在地上滚来滚去。食堂里一时寂静无声,赫斯塔尔周边是一个半径快两米的空地,人们自觉地与他拉开距离,在杰克的惨叫中死寂地打量着他。
赫斯塔尔把手中血淋淋地勺子随手扔到翻倒在地上的一个餐盘中去,发出刺耳的一声响。
然后,他从杰克的手边捡起最后那张信纸,仔细地折好,收进了囚服胸口处的口袋里。紧接着他抬起头,那双颜色浅淡的蓝色眼睛冷淡地环视过人群。
直到姗姗来迟的狱警挤过人群,冲过去制住赫斯塔尔、把他粗暴地脸朝下按倒在地上的时候,很多人因为那眼神产生的毛骨悚然之感也尚未散去。
注:
[1]应,本篇从信封中掉到赫斯塔尔的裤裆上(……)的死仓鼠由她客串。在拍摄过程中没有任何仓鼠真正受到伤害,一切都是特效化妆。
PS:仓鼠是自强不息地自己从律师腿上站起来离开的。
[2]“拉丁王”和“墨西哥黑手党”是美国真实存在的监狱黑帮,后两个则是我自己编的。
(*2107╰╯21)小颜整理00
221--21
:2:2
樊笼之下
4
新塔克尔联邦监狱的禁闭室狭窄而阴暗,没有床板,只有地上的一个薄薄的床垫,以及马桶——这就是整个禁闭室里所有的东西,从厚重的铁门上看不见外面,只有高悬在墙壁最顶端的狭窄铁窗。显然,设计这间禁闭室的人认为,来到这里的人就是受罚的,不必要给他们提供多么良好的生活环境。
秉承着这种思路,禁闭室的伙食也非常糟糕:三餐里有两餐由面包和白水构成,面包吃起来和食堂里的一般口感粗糙,令人难以下咽。
按照菲斯特的说法,赫斯塔尔这种初犯在第一次被关禁闭的时候顶多被关三天——说这话的菲斯特是太过于天真了,他概念里的“第一次犯事”顶多是打架斗殴,绝不包含用一柄勺子戳碎别人的眼球。
所以,赫斯塔尔被罚一个星期的禁闭,那些狱警把他按倒的时候有人趁机踹了他的肋侧,现在皮肤上是一片青紫发黄的淤青。赫斯塔尔对这些都不意外,他和珍妮·格里芬的实验室有约定在先,就算是他再怎么是个刺头,狱警们也只能捏着鼻子忍下来,没法把他送回去单独监禁。
赫斯塔尔在这里的生活极其单调,睡眠,一日三餐,必不可少的锻炼——因为四周只剩下光秃秃的墙壁,这个环节被他压缩到只剩下俯卧撑——理清思绪,做好计划,等待机会。
事情发展到现在,唯一令他感觉到有点意外的只是——
赫斯塔尔坐在薄薄的床垫上,摸索着从囚服胸口的口袋里抽出一张仔细叠好的信纸。些微月光从头顶上的高窗上方洒落下来,月光黯淡得不足以在室内清晰地视物,但是这也无所谓,在这几个白天阳光够好的时候,他已经仔细读了那封信好几遍,即便是闭着眼睛,现在都足以把信件中的一字一句清晰地在脑海中复述出来:
我要杀豹子,就在你面前。我要剥开它,我要挖它的心因为那就是你的心。我要将你手按进它的肋骨,那汩汩的声音正是你血的声音。
“我从没有剖开过那样的动物,简直不知所措。我在我家的火炉前面把它开膛破肚,把手埋在它的腹腔里好把内脏取出来——它的内脏还是热气腾腾的,赫斯塔尔,我那么做的时候简直觉得自己的手埋在血河里。”
我要撕碎你被日月天空照耀的衣冠,而将豹的皮笼罩你身,然后我要杀你可怖的贞洁,直到远古诸神痛斥我不洁。
“我希望看到你燃烧。”
我要剜你,我要凿你!就像米开朗基罗剜和凿他的圣母,燕子剜和凿王子的眼珠!我要让你流血,因为你每一滴血都叫我焦渴。
“我看见美。阿玛莱特先生,现在。
“你看上去就像是铜塔里的达那厄。”
我要痛饮你的血泉,或让它将撒哈拉浸成红海,将摩西溺毙。我有他的权杖!我要刺你、捅你、剥开你,我要漫溢你眼,我要堵塞你口,我要撑开你心。
“既然如此,拆解我、重构我、给我打上一个烙印,把我展示在他们的面前,或许你会——”
我是你的刀和屠夫,我是你的蛇和毒果。我是你的羊和阉伶。我要以火铲烙你,我要绑缚你,我要吃你和吮吸你。
“莫非你吃了不可吃的那树上的果子吗?”
“那蛇引诱我,我就吃了。”
我要用我血写诗、我要用我眼球汁液写诗、用我骨髓和津液写诗,我要把它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咬在你身。
“作为一件艺术品,你已经日趋完美。”
我要杀夜莺!我要劈开它,就像火焰的剑要劈开大地,就像我要劈开你!我要搅碎它心,我用它供养玫瑰,然后我要将这花送你。我要将花送你、将我天国的钥匙送你、将骨堆送你、将你厌弃的活肉送你!
“显然你的时刻已经到来。”
你要屏住呼吸。
——赫斯塔尔睁开眼。
然后,他做了一件如果阿尔巴利诺在场的话他绝不会做的事情——他捏紧了手中的信纸,静默的、小心翼翼地把嘴唇压在了纸面上。纸页的触感干燥而粗糙,有一股极轻微的墨水的苦味,但是没有血腥味,没有人温暖的皮肤上应该带着的淡淡的气息。
他会想象那样的场景,就是写信人写下那些字句的时候的场景,他正坐在什么地方呢?那栋有着昏黄灯光的林中小屋吗?他是否谨慎地带上乳胶手套,杜绝了一切指纹留在信纸上的可能性,然后才拿起他的笔?
这种思绪只在他的脑海里盘桓了片刻,然后他再一次把那封信仔细叠好,放回之前的口袋里。
窗外依然是一片漆黑,月光呈现出一种淡淡的乳白色。赫斯塔尔并不着急入睡,他半闭着眼睛,开始做自己的计划。
入夜之后的“索多玛”灯火通明,夜店正是一天之中最为热闹的时刻。阿尔巴利诺在入场的时候没被阻拦——大门入口处有几个人高马大的保安在检查客人们是否成年、有没有试图带违规品入场,但是却看也没多看阿尔巴利诺一眼,把他当空气似的放了进去,阿尔巴利诺猜测这是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体现吩咐过的结果。
自从阿尔巴利诺上次扮成药贩子混进“索多玛”到现在也没过去几个月,但是等这次他进门以后,却发现店里的气氛完全改变了:夜店主体的装潢没有变(估计摩根斯特恩也不想承受关店重新装修的损失),但是灯光不再是闪得令人犯癫痫的频率,整个店面笼罩在一种冷冷的蓝光里,分散在店里各个小型舞台上的钢管舞女们的皮肤在灯光之下呈现出一种石头一般的质感,她们随着盘旋在店里的缓慢的爵士乐曲调以一种几乎称得上是慵懒的姿态缓慢地跳着舞,各式的黑色布料在她们光洁的皮肤上滑动着。
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就坐在二楼的平台上。
从二楼的天井可以俯瞰到整个舞池,半圆形的平台上安置着柔软的沙发和颇具设计感的茶几,这家店的主人就这样舒舒服服地坐在沙发上,手边的桌子上放着一瓶雷司令贵腐酒。
——阿尔巴利诺不认为在桌子上放一瓶他父亲自杀那天晚上喝的葡萄酒是一般人的待客之道。
但是阿尔巴利诺还是向她微微颔首:“摩根斯特恩小姐。”
“园丁。”加布里埃尔用那种懒洋洋的语气回答,动作轻缓地向着他指了指对面的沙发,“坐吧。”
“看来你对这家店进行大换血了,米尔科夫女士还好吗?”阿尔巴利诺坐下的时候问道,把这算成是普通的寒暄。他很确定现在这家店完全是按照加布里埃尔的爱好布置的,毕竟他之前来的时候可没在店里见过穿着全套麦昆的舞女。
沙发相当柔软,他一坐下,安静地站在沙发侧面的一个美丽的拉丁裔姑娘就无声地上前,在他面前的酒杯里倒上那种过于昂贵的酒水,然后又无声无息地退回原处。
“只能说她还活着吧,在她搞砸了这么多事情以后,不能指望得到更好的结果。”加布里埃尔继续用那种柔和的语气说,目光轻柔地从阿尔巴利诺的脸上掠过,像是蜿蜒滑行的蛇身拂过人的皮肤,“而你呢?你是来谈生意的吗?”
“那就要看你的诚意了。”阿尔巴利诺回答道。
“我还不够有诚意吗?还是说你认为新塔克尔联邦监狱的典狱长是心甘情愿地把阿玛莱特跟一个没加入任何帮派的诈骗犯放在一个牢房里的?他巴不得让他和那些监狱黑帮的头目住在一起呢。”加布里埃尔哈了一声,“鉴于我猜你已经见过那位典狱长,一定已经向他打听了阿玛莱特的现状了吧?”
阿尔巴利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事和你有关系?”
“那位典狱长可不止对着一个人摇尾巴,他可是左右逢源。”加布里埃尔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她低头动作优雅地品尝了一口杯子里的酒水,血红的头发稍稍滑下肩头,“还是让我们谈正事吧:你能给我什么?——或者说,在经过一番考虑之后,你打算给我多少?”
上一次见面的时候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就已经说得很清楚,她对礼拜日园丁选择在她的店里动手的行为表示不满,对此唯一的挽回方式就是来自红杉庄园的那份名单——鉴于她表示知晓名单里的一些人是阿尔巴利诺的猎物,因此不打算要名单的全部内容,她可以算是相当好说话。
阿尔巴利诺不打算打听这位女士打算用那份名单去干什么:一个打算不择手段地在维斯特兰打开市场的黑帮老大打算用红杉庄园的名单在这里干什么?这不是一个听到之后还能保住性命的问题。
阿尔巴利诺唯一需要知道的是,他付出之后能否得到他想要的结果。
于是他沉默着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甩在面前的桌子上,加布里埃尔涂成暗沉的巧克力色的指甲压在照片的边角,慢条斯理地把它拖了过去——那张照片上印着一个不堪入目的淫乱场景,地点明显是在红杉庄园里,柔软的大床上一个赤裸着的中年男人搂着怀里的一个看上去不到十岁的小女孩。
那个男人长了一张十分面熟的脸,赫然是维斯特兰市的市长,布鲁斯·普利兹先生。
加布里埃尔仔仔细细地打量了那副照片一番,然后重新抬起头来,脸上的笑容纹丝不动:“你抛出了很肥美的鱼饵。”
“那么你上钩吗?”阿尔巴利诺反问道。
他当然明白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想要什么——对方要是想在维斯特兰站稳脚跟,不可能跟政治家们毫无勾结,维斯特兰本地比较大的那几个帮派,背后的势力也都错综复杂。在这种情况下,把未来很有可能竞选上州长的布鲁克·普利兹当然是一个好得不能再好的选择。
而加布里埃尔显然也知道这一点,此人之前对名单里到底有谁一无所知,这个时候才发现钓上来这么一条大鱼;但是从表情看可绝看不出加布里埃尔有这种念头,她只是安静地望着阿尔巴利诺,问:“那么,你想要的东西什么?”
“这就需要好好谈一谈了。”阿尔巴利诺颇为镇定地回答道。
米达伦·普尔曼——如果一切手续顺利,可能很快会改名叫米达伦·莫洛泽——早晨在奥尔加家的一个次卧里醒来。
他的房间里颇有些凌乱,一部分他在多次逃离孤儿院卧室的过程中顺到奥尔加家的私人物品,还有些是他在这里住的时间越来越长之后奥尔加他们逐渐补充进来的家具。
拆到一半的宜家纸箱还堆放在墙角,米达伦和亨特去挑完那个五斗柜之后的第二天就后悔了:宜家家具真的不是一般人能自助组装起来的,那怕其中一个是维斯特兰有名的赏金猎人也是这样。
实际上奥尔加的房子真的很空,按她的话说,“我要买房的时候刚收到一笔稿酬所以超有钱”,总之,她当时一挥手给自己买了一栋地上三层带另地下室、车库和花园的房子,最后的结果就是空着了其中大部分房间,连一件家具都没有往里填。
等到米达伦开始从孤儿院逃跑来找奥尔加和亨特过夜,奥尔加干脆利落地给他腾出一间卧室来,好让他不至于每天去睡亨特家的沙发。再之后亨特再一次因为拖欠房租被房东赶了出来,在他恼羞成怒地去领救济金之前,在奥尔加的建议之下很不好意思地住进了另一间次卧。
“我发誓米达伦会在睡梦中尖叫,”当时奥尔加这样说,“你想让我半夜拖着这么一条腿去他的房间看他的情况吗?我可是裸睡的哦。”
——奥尔加是不是真的裸睡米达伦不知道,而他也不是很介意奥尔加用他做借口。
至于安妮,她跟奥尔加签了一个一年的合同,现在就住在奥尔加的隔壁卧室,好一天二十四小时去尽一个合格护工应该尽的任何什么职责。
事情就是这样,原来只有一个人居住的奇怪心理学家之家忽然一下子住进了一大批人,搞得奥尔加的邻居们都以为这栋房子换主人了。
这天是周日,米达伦起床的时间并不算早,但是下楼之后其他人也都还慢慢吞吞地坐在桌子边上吃早饭。米达伦瞄了坐在老位置吃麦片的奥尔加好几眼,不知道怎么就升起一点恶作剧的心思。
于是他对奥尔加一点头,声音活泼地叫道:“妈。”
奥尔加:“噗——”
她咳了好几下才把气顺过来,半是恼怒半是好笑地看了他一眼:“米达伦。”
“好啦,我是开玩笑的。”米达伦瞥了一下嘴,开始把煎过的香肠往自己的盘子里拨拉,他继续问道:“昨天的会面怎么样?”
——奥尔加办事相当之雷厉风行,一旦她和亨特商量好打算收养米达伦、米达伦也同意了,她就用最快的速度把收养儿童推荐书上交给了官方,推荐书结尾缀着几个名望在圈内相当了不得的专业人士的签名。很快,收养儿童所需就家庭调查就如期展开了,要是米达伦没记错的话,前一天奥尔加刚刚和家庭调查机构的调查员面谈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