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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我很羡慕你。”奥雷莉的声音染上了一些哭腔,说出口的每一个词都在颤,“有放下过去的方法,可以、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你甚至可以给他辩护,我也想让自己变得不在乎……”

    我从来没有不在乎。赫斯塔尔如此想道,他握着手机的手指收紧了一些,毛细血管受到压迫的时候血流量会减少,在时不时划过一道的闪电的照耀之下,他的指节如骨般苍白。

    此时此刻赫斯塔尔真的衷心希望奥雷莉只是在——比如说,在酩酊大醉,随便打电话给一个人发泄自己过于紧张的情绪,但是他的直觉告诉他并非如此。而床铺的另一边,阿尔巴利诺已经阴沉着脸爬起来,开始给哈代拨电话了。

    “……可是我已经坚持不住了。”奥雷莉哭泣着说道。

    那声音尖锐地撕破了雨声,令他的手指感受到一些奇异的刺痛。我也是。他想——这个念头在连赫斯塔尔本人的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从他的心底浮现出来。我也是。这念头如此清晰明了,对他而言却像是个忽然造访的陌生来客:他从不允许自己心里冒出这种念头,任何形似“认输”的想法都令他无法容忍,但是它们还是这样出现了。

    而对方的声音很快变得愈加低而模糊,那是一串“救救我”和“我不想死”、“我依然想要活下去”混合在一起的奇怪哀求,然后赫斯塔尔听见电话那边传来一阵嘈杂的声响,奥雷莉·黛尔菲恩就开始尖叫起来,一直一直尖叫,然后——

    咔哒。

    然后电话突兀地挂断了,就好像掐断了一条生命。赫斯塔尔依然举着手机,但是扬声器之中再无声息。

    巴特·哈代穿着雨衣把阿尔巴利诺从停在封锁线外的车子里迎进案发现场,此时不到早晨六点钟,因为逐渐大起来的雨的缘故,天气昏暗得像是世界末日。

    哈代警官已经竭尽全力用雨衣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但是显然没有半点用,他满脸都是雨水,额前的头发湿得紧紧贴着额头,雨水顺着眉毛直往眼睛里滴。阿尔巴利诺举着雨伞,但是伞在大风的摧残之下疯狂摇晃,等到他越过封锁线走到巷弄深处的时候,胸口以下的衣物都已经湿透了,就好像在大水里游过一圈似的。

    天空中时不时滚过一阵闷雷,闪电把每个人的脸色映得都十分苍白。警员们在巷子里撑起了一片塑料布,试图要保护位于室外的案发现场,但是这种举动完全是徒劳的:地面上污水横流,泛着一股垃圾的腐臭味道,任何证据都会在这样一场大雨之下被毁得干干净净。

    然后,在一地漂浮着垃圾和肮脏油星的污水之中,阿尔巴利诺看见了奥雷莉·黛尔菲恩。

    那张美丽的面孔已经被血污浸透了,要不是对此早有心理准备,阿尔巴利诺在DNA检验报告出来之前绝对无法认定对方就是奥雷莉。那张本应精致的面孔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刀痕,某种利刃切掉了她的嘴唇和鼻子,用刀尖戳爆了她的眼球,玻璃体混合着血水一路流淌而下。更不用提被切掉的手指、用刀子划开的腹部,肠子和其他别的器官都被扯出来,散落了一地。鲜血沿着肮脏的地面蔓延,就好像一条血红的河流。

    要不是雨水冲淡了血腥味,在场的有些警员可能已经吐出来了。

    阿尔巴利诺没什么表情地打量着这一切:这个案发现场看上去就好像是个血腥的祭坛;他看多了各式各样的可怕死亡,也制造过为数不少的血腥案件,他雕琢骨头和血肉,干活很多有的人一辈子也没法想象的事情,这样的场景对他而言理应不算是什么——但是他已经意识到了这起凶杀案究竟意味着什么,这样残忍的手段背后隐藏着什么目的。

    显而易见,犯下这起谋杀的人正在进行某种示威。

    哈代站在他身边,用十分复杂的表情看着那具尸体,他知道死者是斯特莱德案的污点证人,知道这个证人的存在对他的妻子华莉丝来说十分重要,当然也知道对方的死意味着什么。

    哈代想了想,然后在狂暴得仿佛要撕碎一切的雨声中问道:“你之前跟我说她遇害前曾经给阿玛莱特先生打了一通电话?你认为我们需不需要——?”

    “不用了。”阿尔巴利诺利落地打断了他没说完的话,他把手里的伞塞进哈代怀里,拎着法医勘查箱迈进勉强被塑料布遮住的案发现场。雨水沿着他的头发滚滚而落,就好像皮肤之下有他看不见的伤口。

    “赫斯塔尔不需要看这个案发现场。我肯定他也不知道凶手是谁,让他看现场照片也不会发现更多证据。”他声音平缓地说,同时在心中默默补充了尚未说出口的另一句话:在审判之前,他不需要被其他苦痛的东西分心。

    而审判很快即将来临。

    清晨,赫斯塔尔坐在车子的驾驶座里,这辆车正停在维斯特兰州立法院外的停车场上,雨刷辛勤地工作着,但是窗外还是一片把场景全都模糊成了斑驳色彩的水幕。

    审前听证会八点钟开始,他的律所的同事们、还有被告人会在法庭外跟他碰面,他猜想霍姆斯他们可能已经在等了,但是还没有立刻动身的打算。

    阿尔巴利诺在天亮之前离开了家,做出一副和往常一样被忽然叫去勘查现场的样子,到现在也没有回来,并且也没有向他透露任何消息。

    但是赫斯塔尔已经多多少少猜测出发生了什么事情,因此他也知道,如果他现在前往法院,会在斯特莱德脸上看见一个什么样的笑容。

    那并不奇怪,除了被捕的人之外,肯定还有其他家伙为斯特莱德效力,而奥雷莉是唯一一个能指证他涉及强奸的人。

    即便审前听证并非正式程序,听证会的时候提出的证据也不是一定要符合联邦证据规则——也就是说,传闻证据在审前听证上也有可能被采信,虽然这种证据在很可能在正式庭审中被当做非法证据排除掉——即便奥雷莉在审前听证会上提出的一些证词在正式庭审的时候可能根本不会被当做有效证据,斯特莱德也依然决定先下手为强。

    他甚至都不能容忍对方出现在审前听证会上。

    赫斯塔尔慢慢地叹了一口气,这一天才刚刚开始,但是他已经感觉到疲惫了。他的手上无意识地把玩着自己的手机,按下电话录音的播放键,听着混乱的雨声和破碎的抽泣从里面流淌出来。

    那是通话进行了一会儿之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要录音之后留下的产物,在这段录音里,那个坚强的、总是带着笑意的女士在哭泣。破碎的声音在车内一遍又一遍地回荡,赫斯塔尔几乎能背出其中的每一个单词。

    “你甚至可以给他辩护,我也想让自己变得不在乎……”

    “我第一次见到您的时候,在您的身上看到了某种熟悉的东西——我猜您受到过伤害,对吗?”

    “……可是我已经坚持不住了。”

    “你甚至没有站在他的对立面上的勇气。”

    “我不想死,我依然想要活下去。”

    “请……请不要让我失望。”

    “我不想再留在这个地方了。”

    那些录音从手机里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像永不停歇的粘稠河流。赫斯塔尔忍不住抬起手去揉揉自己的眉心,有些东西在血管之下跳动,尖叫着想要破土而出。

    赫斯塔尔让录音播放了一遍,然后又一遍。接下来他无声地关掉了手机录音,推开车门,一步跨入了车外阴冷的雨幕之中。

    透过灰色的雨水和层层水雾,能从他所站的地方看见法院希腊风格的、妆点着浮雕的三角形山墙,阿尔巴利诺就是在这个法院高高的石阶上安置了比利和安东尼·夏普的尸体,红色的花朵从他们的脚下延伸出来,就好像泼洒的鲜血。

    赫斯塔尔看见了手持天平和利刃的正义女神雕像,正于铅灰色的天空之下风雨飘摇。

    注:

    [1]本篇法律知识主要引用《美国审前羁押听证程序及其启示》一文,有部分语句雷同,不一一标注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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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21--21

    ::9

    愚人庆典

    奥瑞恩·亨特开着从机场边上租来的车子穿越萧条的小镇。

    他的目的地是一个叫做白橡镇的小镇——和周围的其他小镇一样,这个镇子最开始依靠附近出产白橡和山核桃的硬木林场而建立,后来大概到了二十世纪初,由于小镇附近发现了一个煤矿,这里曾经短暂地繁荣了一段时间。

    但是近二十年来,随着本地煤矿资源的逐渐枯竭,白橡镇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还有一部分人留在镇子里经营家族几代流传下来的硬木生意,而作为矿工曾在小镇里生活过的人们已经逐渐搬离了镇子,去其他有煤矿的地方了。

    亨特驾车碾过尘土飞扬的道路,能看见一辆辆拉着硬木的车子从小镇边的道路上行驶过去;镇子中明显设施破旧,许多无人居住的房屋呈现出一种破败的灰色,老旧的玻璃窗上布满了蜘蛛网似的裂纹;街道上人很少,不够繁荣热闹,而且一眼望去行人大多数是中老年人,缺少年轻人生气勃勃的面孔,让这个小镇看上去更死气沉沉。

    亨特很快一边看地图一边问路地找到了那个圣安东尼教堂,这座教堂就修建在小镇的中心处,瞧上去和其他建筑一样依然也是灰扑扑的,门前的台阶上长满了枯黄的杂草。亨特把车子在教堂附近停好,踩着熹微的晨光踏进了这座教堂——四月清晨的温度依然微凉,而教堂里则浮动着一股轻微的灰尘的气息。

    这是个不大的小教堂,长条凳上坐着两三个晨祷的老年人,头发在从玻璃花窗里透进来的晨光的映照下都显得白花花的。这个时间教堂里当然没有亮灯,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像笼罩在高墙浓郁的阴影之下。时间还太早,这天早晨的弥撒还没有开始,一个神职人员打扮的老年男人站在教堂走道边树立的小黑板边上,用粉笔在上面写今天弥撒读经要朗读的段落标号。

    他显然听见了亨特的脚步声,于是转过身来。

    这样小的镇子里,唯一的神父很可能认识全镇所有有宗教信仰的人,亨特并不指望自己外乡人的身份能被掩饰过去。那个神父很快向他走来,微笑着,但是脸上明显带了点好奇。

    “您好,”这位神父说,“我是约翰逊神父,您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我叫奥瑞恩·亨特。呃……实际上我确实有个问题想讯问您。”亨特想了想,从善如流地在脸上挂上了一副犹豫又期待的神情,他一只手撑着拐杖,另一只手把口袋里的手机摸出来给这位约翰逊神父看,那上面显示着他之前在斯特莱德的家里拍摄到的那张照片:十字架的后面清晰地铭刻这这座教堂的名字,“您看,这枚十字架,是这所教堂里的东西吗?”

    因为被巷子里那具面目全非的尸体耽搁,阿尔巴利诺毫不意外地错过了审前听证会的绝大部分内容。不过他原定是这次审前听证会需要出庭的技术证人之一,因此就算是浑身湿透、也得冒着大雨马上赶到法院去。

    等他到达州立法院的时候,检察官和辩方律师正为一件证据的合理性扯皮。

    CSI在红杉庄园的其中一间“客房”的床单上提取到了斯特莱德的毛发,鉴于斯特莱德辩称自己在红杉庄园里一直住在自己的房间,并且从不知道罗文背着他搞出了强奸小孩那种事,这样的发现有点让他之前的发言站不住脚,毕竟站在陪审团的立场上看,既然他曾经住过红杉庄园那些用来干什么事情显而易见的客房,那谁知道他到底在客房里干过什么呢?

    而此时辩方律师正坚称CSI方面的取证流程不符合规范,这些毛发不能作为合法证据呈现在陪审团面前。CSI中负责给这件证据取证的技术人员——贝特斯的一个同事,阿尔巴利诺在各种案发现场见过他好多次——正作为技术证人出现在庭上,被辩方律师质问得支支吾吾、满脸通红。光看他那个样子,阿尔巴利诺就意识到辩方的指控不是空穴来风,这次取证恐怕是出了点流程上的问题。

    ——而,那位辩方律师正是赫斯塔尔。

    此时此刻,卡巴·斯特莱德正跟一个看戏的观众一样舒舒服服坐在被告人席上;霍姆斯先生也没有上庭发言,于是就坐在更靠后一点的位置上,对自己的合伙人的表现满意得溢于言表。

    看他们这种胜券在握的样子,肯定是斯特莱德解决了最大的麻烦,自认为算无遗策了:奥雷莉一命呜呼,他强奸当年还未成年的奥雷莉的人证再不可能上庭,而显然罗文这个人本来就是他用来顶罪的。在这种情况下,要不是这个案子涉及到绑架和猥亵儿童、还因为红杉庄园是已故的大亨的遗产,案情引起了太多媒体的注意,导致他们没法跳过庭审环节,估计罗文早和检察官办公室私下做认罪协定了。

    赫斯塔尔正在庭上不紧不慢地举出那个痕检员之前取证不规范的两次例子,其中一次还被罪证实验室内部处分过。在这种时刻向庭上出示这些信息的意图溢于言表,无非是要向法官证实这个证据不具有合法性,阿尔巴利诺作为经常为了刑事案件出庭的技术证人看多了这样的场面。

    因此他在后排边角找了个位置坐下,根本没特意去听作为检察官的华莉丝·哈代在跟赫斯塔尔争辩什么,反正如果那个毛发证据被证实取证过程不符合规定,这证据就板上钉钉地不可能合法了,期待不可能的结局根本就没有什么意义。

    阿尔巴利诺的大脑放空,尽量让自己无视身上湿漉漉地贴着皮肤的布料,百无聊赖地盯着赫斯塔尔。坐在那个位置可以看见赫斯塔尔的一点侧脸,阿尔巴利诺能看见对方的眉头紧皱着,眼睛里的蓝色像是死水一样深沉。

    其他人不会意识到其中有什么不同的,赫斯塔尔这人向来都不会摆出什么好脸色,瞧着就像是别人欠了他的钱一样。但是阿尔巴利诺知道并非如此,他坐在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用手懒洋洋地撑着下巴,凝视着赫斯塔尔的脸。

    阿尔巴利诺在心中琢磨着,当赫斯塔尔听到奥雷莉·黛尔菲恩的死讯的时候,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约翰逊神父打量了很久亨特手里的照片,然后他慢慢地眨眨眼睛,显然在艰难地回忆着什么。

    最后他不太肯定地说道:“……应该是的,之前教堂曾经有个商品部,会在里面买一些圣经、玫瑰念珠还有其他小玩意,我们用赚来的钱修葺教堂和教会学校,给当时的神职人员们发工资之类的。我记得那个时候那里卖的十字架应该就是这个样子的,但是我也不是特别清楚,我被调到这个教堂没有几个月,那个商品部就因为经营不善而关门了。”

    亨特打量着约翰逊神父,对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是差不多十年前来这个教堂的,因为白橡镇的居民有越来越多的人都搬走了,来教堂的人也越来越少。我来之前,听说这个教堂至少有两三个神父,还另有几个助祭;但是因为信徒也不剩下多少人了,现在教堂的事情只有我和另外一个年轻的执事在打理。”

    亨特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些失望,斯特莱德三十年前就来到维斯特兰了,而这个神父十年前才到的白橡镇,看来从他这里打听有关斯特莱德的事情基本上不可能了;而按照他的说法,教堂里的那个执事年纪也不大,很可能也不知道三十年前都发生过什么事情。亨特没有轻易死心,继续问道:“那您知道在您来这个教堂上任之前,教堂的本堂神父现在在哪里吗?”

    “您说的应该是安德森神父,”约翰逊神父点点头,“我之所以接管这个教堂,就是因为这个教区的主教去世了……现在他是我们教区的主教。”

    ……亨特忍不住伸手抹了一把脸。

    随着约翰逊神父的介绍,亨特最终发现事情比他想得要更大条一些。那个安德森神父——现在应该叫安德森主教了——手下管理着附近七个镇的教堂,教区主教和一个小小的本堂神父可不在一个等级上,他当然能进入圣安东尼教堂讯问神父斯特莱德的事情,但是进入一个教区主教的办公室问这种问题?还是算了吧。

    除非他能给自己伪造一个能光明正大的问问题的身份,就比如州警或者联邦警察之类的,但是实际上,觉得自己能假扮警察身份光明正大的询问别人问题的家伙,基本上都是看太多电影和电视剧了。假设一个教区主教被警察问问题,他的第一反应肯定就是联系肯塔基的州警询问到底出了什么事,然后亨特分分钟就会暴露。

    而此时此刻,约翰逊神父也好奇地看着他,问道:“先生,您为什么要询问关于这个十字架的问题呢?”

    他不怪神父好奇,主要是他自从进门之后的表现确实都奇奇怪怪的。亨特吞咽了一下,然后就开始大言不惭地胡扯:“是这样,最近我听说我有一个老朋友去世了,是我当时在陆军的时候的一位战友。”

    亨特没错过神父自以为不着痕迹地扫过他拄着拐杖的手的动作,显然,这位神父心中的怜悯都快溢出来了:因为站在神父面前的正是个可怜的退伍老兵,他腿上的伤大概是在阿富汗或者伊拉克之类的地方留下来的吧。

    “他没有什么其他的家人朋友,干脆就把所有的遗产留给了我。”亨特继续瞎扯道,顺便露出一个有点苍白彷徨的笑容,“说真的,我也很吃惊……因为我因伤退伍之后我们几乎都没有什么联系了,可能是他真的没有什么别的家人可以托付吧。”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直到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我对我这位朋友的过去几乎都没有什么了解,他的遗物里也没有什么跟过去有关的事务。我在他的遗产中发现了这枚十字架,就抱着试一试心态找到了这个教堂……我想说不定他的童年时代是在肯塔基生活?说真的,我想把他的那些遗产交到一个对他更有意义的人手上,而不是留给我这种只和他认识了几年的普通朋友。”

    “不,我认为既然您对您的朋友有这份心思,就不能只算是个普通朋友了。”约翰逊神父语调温和地反驳道。

    亨特想了想,又问:“所以教堂里有没有什么书面记录之类的?比如说名单、照片之类的?假设我这位朋友之前参加过教堂的捐款或者别的活动,我可能可以通过他的名字发现关于他过去的事情的一些蛛丝马迹。”

    然后他又露出了一个更有歉意的表情,说:“您知道,正如您所说的那样,这个小镇里的人越来越少了,我也实在是不知道应该跟什么人去问这些事情。”

    最重要的是,亨特其实根本不知道当年斯特莱德在这里用的名字是什么,根本连问都没法问。他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教堂里能留一些旧照片,这样他还能从照片中把斯特莱德认出来。

    当然,前提是这个老狐狸没有在去维斯特兰之前给自己整个容什么的,或许他不会倒霉到这个程度吧?

    神父若有所思,然后他忽然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我想起来了,听说这个教堂之前曾有一个助祭,他很喜欢拍照片。他给教堂的许多节庆活动都拍摄了照片,相册就放在我办公室的书架里面。”

    约翰逊神父示意亨特跟着他来,于是他们两个一路向教堂门口走去,大门侧面有一道楼梯可以通往教堂的钟楼,很显然神父的办公室就在那上面。亨特一边一瘸一拐地、费力地爬着狭窄的楼梯,一边问道:“那个助祭现在在什么地方呢?或许我可以跟他谈谈?”

    神父奇怪地沉默了一阵,然后轻轻地说道:“……他已经死了。我也不清楚前因后果,但是我听说他在三十年前就死了。”

    抛开排除非法证据的流程不提,也不想奥雷莉·戴尔菲恩莫名遇害的事情,整个审前听证会的结果基本上不出所料:作为一起绑架、强奸未成年人兼强制卖淫的案子的嫌疑人,卡巴·斯特莱德自然失去了任何保释的可能性,要被暂时羁押在新塔克尔联邦监狱,直到正式开庭。

    开庭定在了下个月初,在没有新证据产生的情况下,所有人都想把这个案子越快结束越好——随着舆论的持续发酵,许许多多的人已经把目光投注到这个案子上,毕竟事情多少涉及到“既然红杉庄园的俱乐部现在是个恋童癖老巢,那么有多少富人曾经是这个俱乐部的会员,老汤普森本人是不是也是个恋童癖”这种事情,不知道有多少双手在幕后推动这个案子草草结案,好让风波尽快过去。

    退庭之后卡巴·斯特莱德慢吞吞地站起来,跟他的律师团里的各位一一握手,他本来就不寄希望于这种案子可以保释,因此心态非常轻松,还拍着霍姆斯的肩膀说了几次“你们做得非常好”。

    赫斯塔尔站在霍姆斯后面一点,看着华莉丝·哈代站在不远处,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向这个方向。她身边这次没法站着奥雷莉了,而是站着那个金发的少年人,名叫米达伦的那个。他是这次审前听证会就出席的证人之一,之前在庭上做了相当勇敢又条理清晰的陈述。

    赫斯塔尔已经从各处听到了些有关米达伦的故事,关于他是如何勇敢地用那把蝴蝶刀袭击了看守,救了自己以及其他孩子一命的故事——赫斯塔尔有些惊讶于对方没有把自己在整个事件里起到的作用说出去。

    那孩子现在正遥遥地盯着他,眼睛如蓝色的湖水般清亮。

    又或者对方对他的人性还保有信心——在红杉庄园那次短暂的接触里可能让对方相信他是个好人。

    米达伦向着他眨了眨眼睛。

    赫斯塔尔不引人注目地一低头,不着痕迹地避开了那个少年的目光。

    “逃避问题说明了很多事情,我猜不仅仅意味着你不愿意回忆悲惨的往事。你不是那种永远无法从往事中走出来的类型,它会使你噩梦缠身,但不会阻止你的脚步,否则你也无非成为今天的自己。”

    此时此刻,阿尔巴利诺依然在他的耳边不息地呢喃着。

    “你与比利共情,但是却不喜欢比利,对吗?你甚至厌恶他,你厌恶他的软弱就好像厌恶当年对一切无能为力的自己。”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斯特莱德微笑着走过来与赫斯塔尔握手,对方黏腻的皮肤如同死人一样缠着他的手指,他听见这个人爽朗地说道:“非常精彩的辩护,阿玛莱特先生。”

    他说完这句话,依然没有放开赫斯塔尔的手,更有甚者,赫斯塔尔感受到对方有些意味深长地用大拇指磨蹭了一下他的掌心。

    赫斯塔尔猛然僵硬了一下,他努力克制着自己往后退的欲望,尽力地舒展着眉头——当然了,斯特莱德一向喜欢金发碧眼的类型,小时候的他是那样,现在的米达伦也是那样。而且对方虽然明显偏爱年龄小的孩子,但是在心情很好的时候也不介意占身边别的人的便宜,他们第一次去红杉庄园的时候,斯特莱德对阿尔巴利诺的毛手毛脚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依然有个硬块哽在他的喉头,让他的的手指尖上腾升一些嗜血的麻痒,但是没有比现在更不合适的时间和地点了:他们依然站在法庭的过道上,法官和书记官等人刚刚退场,从监狱来的狱警正打算把斯特莱德带上警车,送到联邦监狱去。

    赫斯塔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稍微低垂下眼帘,不着痕迹地把自己的手从对方的掌心里抽出来,说:“戴尔菲恩小姐死了。”

    在现在这种情况下试探对方似乎并不是个好主意——但是赫斯塔尔迫切地需要一个答案。他不知道为什么奥雷莉会打电话给他,以他留给奥雷莉的印象来说,对方在垂死挣扎的时候打电话给华莉丝·哈代的可能性都比打电话给他大多了。

    他能想到的唯一一个可能性是,奥雷莉最后的那通电话是被杀害她的人逼迫的。斯特莱德的一个盟友背叛了他,他现在迫切地需要杀鸡儆猴,威慑他的其他盟友不准背叛他。其中,只去过两次红杉庄园的赫斯塔尔很可能是他最不放心的人之一,更不要说赫斯塔尔是他的律师团队的一员了。

    “我听说了那起事故,真是非常不幸。”斯特莱德声音平缓地说道,他的嘴角仍带点笑意,“而您和她不同,阿玛莱特先生,您是个好人——您不会迎来那样凄惨的结局的。”

    赫斯塔尔抬起头,没什么表情的平视着对方,毫不意外地在斯特莱德的眼里看见了一丝沾沾自喜。

    这让他不得不花两秒钟闭上眼睛,压抑住耳中那种永不停息的咆哮之声。

    “是的,”片刻之后,赫斯塔尔慢慢地说道,“希望如此。”

    他看见不远处的华莉丝,她的脸上挂着那种接受现实如同已经认命的失望表情,一只手落在米达伦的肩膀上,那孩子忍不住又回头望他们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和华莉丝一起离开了。

    亨特有点不知道作何感想,这种发现推理故事忽然变成了鬼故事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神父显然没有想那么多,对方一路把亨特带到了他位于塔楼中的小办公室,那个办公室真是小到连扫帚间都不如,两个人挤进去根本就没法转身。

    屋子里占地面积最大的是满满当当地布满了两面墙的巨大书架,上面凌乱地塞满了各种书籍、纸张,还有很多皮革封面的厚本。约翰逊神父指了指那些皮革封面的本子,不好意思地说道:“这些都是相册……不是按照时间顺序排序的,我也不太确定哪本是哪本,您要是想在这里找您那个朋友的线索的话,恐怕就只能自己一本一本地翻了。”

    亨特看着摇摇欲坠的书架,忍不住又伸手抹了一把脸。

    ——他现在清楚地意识到了:这可是个大工程。

    他们离开法院的时候外面依然大雨如注,但是这并不影响那些媒体像尝到了血腥味的鲨鱼一般围拢上来。闪光灯在昏暗的天色之下苍白地闪烁,覆盖着机器的塑料布上凝着豆大的水珠,高跟鞋和皮鞋们粗暴地踩过水洼,飞溅的污水也类同飞溅的鲜血。

    斯特莱德在警察的护送之下离开,赫斯塔尔和他律所的同事们就跟在后面一点。此时此刻那些悄然离开的技术证人如游鱼一般不引人注目地从人群中滑走,他们和检察官等人倒是被记者堵得严严实实。赫斯塔尔能看见华莉丝就站在不远处,被好几个试图往她那边冲的记者拦住了去路,米达伦现在已经不在她的身边,这位检察官漆黑的鬓角被雨水浸湿了,有些狼狈地黏在面颊上。

    “哈代女士,请问您对禁止保释决定的看法——”

    “对即将来临的庭审,您有多少把握——”

    其中一个头发蓬松的男性记者冲的格外靠前,毫不犹豫地把手中的录音笔往华莉丝·哈代的面前伸,他用带着点欧洲口音的英语大声问道:“哈代女士,这次辩方律师团队中的律师阿玛莱特先生,在之前的灭门屠夫案中救了您的女儿,对于他为斯特莱德先生辩护的选择,您有什么想说的吗?”

    剩下的话全被淹没在铺天盖地的雨幕里了,大雨在陆地上撞击出了雷鸣般的声响,护送着斯特莱德的那些警察手里的黑伞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当一滴雨水狠狠地砸在赫斯塔尔的眼睛下面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没有撑伞。

    但那没有什么关系,他已经被雨水吞没了,尚未回答记者问题的华莉丝、那些记者和闪烁不停的闪光灯也已经被吞没了。斯特莱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是被警察塞进车子后座的一个渺小背影,而缀着他而去的那队记者声音的碎片还同雨滴一样拍打在他的皮肤上。

    “已故的菲利普·汤普森先生有没有参与红杉庄园的——”

    “——强奸——”

    “——如果与这个案子无关,那么您认为——”

    一只手落在赫斯塔尔的肩膀上。

    赫斯塔尔有些麻木地望向他的身边,看见阿尔巴利诺·巴克斯就站在那里,额头上的头发湿漉漉的,在他的头顶撑起一把丑得要死的蓝色格子的伞。

    这位法医用一只手亲亲热热地揽着他的肩膀,手指压进被雨点洇出一个个深色圆点的西装布料中去,不引人注目地支撑着他的体重,像是汪洋大海之中的一块浮木。

    “赫斯塔尔,”阿尔巴利诺低而轻快地念过他的名字,薄荷绿色的眼睛里藏了许多难以解读的神情,“跟我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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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

    愚人庆典

    6

    世界经历着昏昏沉沉的黑夜,

    十分盲目地坚持着种种罪孽;

    大街小巷上挤满了愚人,

    到处都为愚蠢推波助澜,

    可是书面文字上却并不愿意承认。

    天色阴沉,天空中隐隐约约划过几道闪电,维斯特兰四季降雨都很多,长期在这里居住的人早已习惯了一场场时不时来临的暴雨。医院素裹的白墙之中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浆洗的粗糙坚硬的病床布料混合在一起的奇怪味道,放在床头的花朵已经逐渐腐朽,在逐渐阴干的过程中发出一股奇怪的甜味。

    上次拉瓦萨·麦卡德来这个病房的时候,病房的床头柜上放着的还是浮夸的红色罂粟——阿尔巴利诺坚称那东西是虞美人,麦卡德有点弄不清两种植物之间的微妙差异——现在则放着已经逐渐开败了的百合,不知道是哪个探望者留下的。

    麦卡德盯着那花看了一会儿,然后忽然承认,至少礼拜日园丁没有错,奥尔加·莫洛泽确实不适合这种随处可见的花朵。

    病房的主人躺在洁白的床单上,比他上一次来还要更蜡黄、更瘦一些,被子之下应该是左腿的位置塌下一块令人心里空空荡荡的空缺。她的护工安妮·布鲁克说她最近体重还是在缓慢地往下掉,虽然医生安慰说那并没有什么,但是——

    此时此刻,那位护工留在休息室里,不知道第多少次在看《暮光之城》电影中的某一部,麦卡德自己当然一部也没有看过,但是他的部门有个同事前几年挺喜欢那些电影,麦卡德也明白这种幻想故事的迷人之处:靠着一对犬齿、一点血就能救活垂死的人们,超出人类的奇异力量,不需要法律的约束、只有依照古老的信条就可以实行正义,铲除对种族有威胁的存在。

    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把报纸放回膝盖上。医生们总说对陷入植物人状态的患者说点什么对他们的复苏有好处,但是对方到底能不能听见,恐怕谁也拿不准。麦卡德刚刚读完《维斯特兰每日新闻》上最新的那篇报道,躺在床上的人连眼球都没有屈尊转动一下,看上去就跟死了一样。

    麦卡德的手肘压着膝盖,把下巴支在手背上,疲惫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进行那种恐怕根本没什么用的“疗程”。他斟酌着说道:“明天就是斯特莱德案正式开庭的日子,我将作为技术证人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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