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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她利落地走向奥雷莉,嘴里说着走了之类的词语,迅速与赫斯塔尔擦肩而过,仿若落荒而逃。

    赫斯塔尔直视着前方,比刚才的任一一刻都更想要叹息,但是这种用来发泄情绪的细微声音也好像已经被他用到负值,他的喉咙里划过冷冰冰的风声,最后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然后他向着审讯室的方向走过去——卡巴·斯特莱德就坐在那里,他一进门对方就会彬彬有礼地、笑眯眯地抬起头来,就好像看见了把他拉出硫磺火湖的救世主。

    他会说:“阿玛莱特先生,真高兴你又来了。”

    “我查过和他有关的那些报道——他并不是完全没做过好事,对吧?他救了那个警官的女儿,报道上说,你也参与了那个案子。”米达伦提出意义,这话说得其实比较轻松,真实的过程是:他死缠烂打地从社工那里要了电脑来玩,就为了偷偷查赫斯塔尔的资料。

    “那是因为我们到场的时候他正好在案发现场。”亨特皱着眉头摇了摇头,“在灭门屠夫那件事上,他没有帮忙之外的别的选择,而红杉庄园的案子则不是:他其实完全没必要来淌这趟浑水。而且,孩子,人是很复杂的,一个人当然有可能在无恶不作的同时热心于慈善,无论你怎么想,我都想提醒你,并不是说他在某种程度上帮助了你,他就一定是个好人。”

    米达伦安静地看着他,然后慢慢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他小声说,“但是一切应该必须是有理由的——我想知道这些人做一切事情的理由是什么。”

    亨特愣了一下,然后忽然笑了起来:“老天,你听上去真像是莫洛泽。”

    “那是谁?”米达伦好奇地问道。

    “一个特别厉害的姑娘。”亨特含混地说,然后他摇摇头,似乎把什么更复杂的思绪抛之脑后,才继续说了下去:“总之,我想表达的观点是:阿玛莱特跟红杉庄园本来没有任何利益关系或者争纷,他的表现也证明他显然不是个恋童癖;而且,恕我直言,他不像是个特别有正义感的人。所以他完全没有理由以会员的身份进入红杉庄园,从你口中问出那些情报。他显然不是为了正义感、警方的嘱托或者别的缘由进入红杉庄园的,那么就只剩下一种可能性……”

    “……他对那个地方的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特别感兴趣?”米达伦犹豫着问道。

    “我觉得他在调查什么人的可能性更大,除非他实际上是菲利普·汤普森的私生子,想从斯特莱德手里拿回本来应该属于他的那份遗产什么的。”亨特开玩笑似的说,“实际上我一开始就排除了事情跟汤普森家族有关的可能性,汤普森还有两个儿子,如果这事跟汤普森有关系,阿玛莱特应该从他的儿子们身上入手才对。那么我们就可以继续进行排除:不可能是庄园里的打手或者工作人员,斯特莱德十分谨慎,每过一段时间就轮换一批员工,除了他和罗文之外很难有人知道具体有什么人在庄园供职。我在WLPD的朋友给我提供了一点内部消息,实际上常驻在红杉庄园的只有三个人,斯特莱德、罗文和那个叫做奥雷莉·戴尔菲恩的女性。”

    米达伦想了想,很快反应过来了:“所以你认为,阿玛莱特先生是为了他们三个中间的一个调查红杉庄园的?”

    “我建议首先排除掉那个叫奥雷莉的女性,她除了经常在红杉庄园出没之外,还是个高级交际花……呃,你还太小了,不应该知道太多细节。总之我的意思是,如果阿玛莱特的目的和她有关,完全不需要想办法进入红杉庄园,他有很多安全得多的途径能跟她相遇。”亨特有些尴尬地说。

    米达伦对着亨特做了个怪相:这位赏金猎人肯定不知道,在信息化的社会中长大的男孩们有多么的早熟。

    “然后我经过一系列调查,接下来排除了罗文,他是土生土长的维斯特兰人,而阿玛莱特大概七年前来到维斯特兰,因为他是个大律师,所以轨迹比较好追溯,我没发现他们有任何认识的可能性。”亨特摊了摊手,实话实说道。

    “所以你认为,阿玛莱特先生调查红杉庄园跟斯特莱德有关?”米达伦慢慢地说道。

    “这只是排除法,是没有证据的猜测。”亨特回答,“但是接下来我调查了斯特莱德,发现他这个人很有意思;他大概是三十年前来到的维斯特兰,最开始是在汤普森的庄园里找了份小工的工作,最后不知道怎么越干越出色,一路成为了已故的老汤普森在红杉庄园的管家,他的雇主去世之后,立遗嘱让他负责经营红杉庄园的俱乐部。”

    “这听上去只能说明,他是一个而十年如一日的恋童癖。”米达伦撇了撇嘴,他毫不怀疑,老汤普森肯定在三十年前就利用手中的金钱干这种事了。

    亨特摇摇头:“这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对斯特莱德受雇于老汤普森之前的人生一无所知。可以这样说,现在几乎可以肯定,在他出现在维斯特兰之前,世界上就没有斯特莱德这个人。”

    米达伦愣了一下:“……这个身份是假的?”

    “显然如此。”亨特老气横秋地点点头,“阿玛莱特在维斯特兰的这些年从来没有进入过老汤普森的那个圈子,他和斯特莱德理应没有交集,除非他们在来维斯特兰之前认识。当然,这只是一种猜测,或者我从根本上就错了,阿玛莱特根本不是为了这个原因来维斯特兰的。”

    米达伦慢慢地点点头,显然逐渐意识到调查这样的事情到底有多艰难,他踟蹰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问道:“那么你接下来打算干什么?”

    “我接下来打算在福利院的社工报警之前把你送回住处。”亨特干巴巴地说。

    米达伦的眼睛一下睁大了,像是小动物一样不满地呲起牙来。

    “好了,好了,年轻人。”亨特呵地笑了一声,沉重地挥了一下手,“不开玩笑了,我会再从别的途径调查一下这个事情——既然你‘雇佣’了我,我就务必会给你一个令人满意的结果。”

    赫斯塔尔走出警局的时刻,已经到了一天中气温最高的时候,四月份的天气还远远不会令人感到炎热,阿尔巴利诺就站在阳光下面,马路的旁边,靠着那辆显眼到不行的红色雪佛兰,脸上挂着一个大大的笑容。

    赫斯塔尔想了想,还是决定向对方走去——他的太阳穴仍在踏出每一步的时候隐隐作痛,这些症状在光线强烈的时候发作更为频繁,以他最近偏头痛发作的频繁程度,他的医生肯定会建议他去做个脑部核磁共振。

    “你无所事事的程度令人惊讶。”当他在阿尔巴利诺面前站定的时候,这样说道。

    “只有周一要出席审前听证会的可怜人才需要在周日加班。”这位法医、河道抛尸案的技术证人如此懒洋洋地回答,他的面具完美地掩盖了他的任何心绪,只留下了一个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微笑的模板,阿尔巴利诺经常如此。

    但是等他开口说下一句话的时候,却透露出了不一样的含义。

    “那么在那之前,你想要什么呢,赫斯塔尔?”阿尔巴利诺问道,别有深意地压低了声音,“就好像在萨拉米斯战役开始之前,雅典的将领泰米托克利斯亲手杀死了三个波斯贵族少年献祭给诸神一样——在明天来临之前,你想要我献给你什么呢?”

    赫斯塔尔无声地看了对方一眼,阿尔巴利诺依然保持着那个和任何时刻都别无二致的笑容。

    “你想要一顿丰盛的晚餐吗?”阿尔巴利诺微笑着问,“还是一张柔软的床,一次无梦的安眠。或者,你想要我在这辆车里、就在警局对面的这个地方操你吗?直到我可以把那些糟糕的念头从你的脑海里榨出来,直到你可以放任自己哭出来的时刻。”

    赫斯塔尔依然凝视着他,目光沉静地与他的眼睛齐平。赫斯塔尔说:“我知道你这个时候说这句话是为了表达什么?”

    阿尔巴利诺嘴角的弧度似乎明显了一点,仿佛在问,什么呢?

    赫斯塔尔缓慢地说道:“你正在试图令我意识到,无论外界正在发生什么事情,只有你从头到尾毫无改变——你永远抱着同一态度观察这一切,既不会心软也不会离开,更无所谓背叛。”

    “这还不够好吗?”阿尔巴利诺语调平和地反问道。

    “以正常人的观点来说,恐怕这显然不够体贴,甚至令人感觉毛骨悚然。”赫斯塔尔从喉咙里呛出一个碎裂的笑声,眼神像是刀子,不存在于世间的黑暗的光芒,“但是平心而论,这令人感觉到安全。”

    亨特站在一栋二层白色房屋前面。

    他把米达伦送回去之后并没有马上回家——虽然他的腿在稍微走多一点路之后都会尖啸着渴求这个选项——他现在站在卡巴·斯特莱德地段良好的公寓之前,眺望着白色篱笆里面的草地。

    确实,斯特莱德并不是一天二十四小时住在红杉庄园的,亨特怀疑这是对方为了给自己脱罪做准备,如果他全天候留在那里,就不能辩称自己对庄园里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此刻,白色篱笆上围着的黄黑交错的封锁线随着微风摇晃,偶尔会路过几个路人,把好奇的目光投注向院子里面。斯特莱德刚刚被捕的时候,这个街区少不了探头探脑的记者,光是监禁且强奸未成年人的罪名就够引人注目,更不用说事情还涉及到已故的报业大亨,人们对这种公众人物总是充满了毫不必要的好奇。

    不过此时社区以及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亨特四下环顾了片刻,然后挑了个摄像头找不到的死角,一瘸一拐地跨过了摇摇欲坠的封锁线。

    他对事情有着这样的直觉:阿玛莱特在此事里的行动对一切背后的那个真相至关重要,阿尔巴利诺·巴克斯对这个案子的关注很可能也与此息息相关;同样,斯特莱德来到维斯特兰之前那段不为人知的历史绝对有探索的必要。

    这些念头全然来自他做了三十年赏金猎人之后慢慢积累起的经验,他知道,在现实生活中没有那么多巧合会发生,大部分巧合都源自人的刻意安排。巴克斯医生和阿玛莱特不可能分别对一个案子产生关注,这个案子里也不应该有一个出身神秘、叫人难以捉摸的嫌疑人在。

    在所有零散的线索之后,必然有一条可以把一切串联在一起的隐匿的红线,而他现在出现在斯特莱德的房子之前,就是为了寻找那条红线的踪迹。

    因为这个案子受到了联邦警探的重视,他在WLPD认识的人绝对不可能帮他拿到警方从红杉庄园里收集到的证据;红杉庄园现在被层层封锁,园墙之外的草丛里随便一踢都能踢出十来个记者,肯定也不是他可以再次进入的地方。所以最后只剩下这里,已经不太被警察和记者们关注的、斯特莱德的房子,成为了他最终探索的目的地。

    亨特深知一个人的家近乎是他们内心世界的直观体现,就算是他们再怎么小心翼翼地遮盖自己的过去,他们的历史都难以避免地从每一寸空气中自行吟唱起来。而众所周知,魔鬼正诞生于细节之中。

    亨特以不复往年灵巧的姿势穿过草地,从后院的一扇玻璃门中进入了斯特莱德的家里。室内光线昏暗,地板和桌面上都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指纹粉,显然已经被CSI从里到外搜了个遍。

    他们肯定已经把最有价值的证据拿走了,亨特没指望在这里找到什么能给斯特莱德定罪的正剧,想来这种在法律边缘游走的家伙也不会把那些东西随便扔在家里。

    他想寻找的是能窥见斯特莱德的心灵世界的窗户——在这样的时刻,他们总是令人感到讽刺的想到奥尔加,就好像确认如果有那个侧写师在场,他们就能进一步接近真相一样。在其他的时候,亨特认为这只是懦弱的逃避责任的体现,“正是因为那样优秀的侧写师不在场,我才没有看透事情的真相”,这显然只是给自己找的一种理由。

    他万分谨慎地扫视过整个房间:虽然到处落满灰尘,但是斯特莱德的住宅令人意想不到地整洁有序,不太像是他这个年龄的单身汉能保持的状态。不过那个家伙生性多疑,似乎也不太可能经常雇佣家政来为他清洁房间……此外这房子虽然地段不错,但是面积和价格都不算夸张,显然斯特莱德也不想暴露自己实际上很富有的事实。这样来说,房子大部分时间都得他自己打扫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他从年轻起就养成了这种整洁的生活习惯?

    亨特缓步在室内穿行,扫视过一件又一件的东西……几乎没有照片,只有一张斯特莱德年轻时和其他工作人员在红杉庄园内的合影,没有任何能证明斯特莱德更年轻时经历的相册、纪念品或早已被抛弃不用的物品,看上去就好像是斯特莱德是两手空空地从空气里冒出来、直接来到维斯特兰的一样。他搬来这个城市之前未携带任何物品吗?

    亨特不死心地搜完了整个卧室、起居室和书房,得出的结论是近乎确实如此:房子里的东西基本上都来自斯特莱德搬来维斯特兰之后,旧报纸和旧杂志(亨特注意到主要是色情杂志)落满灰尘,整齐地堆积在书柜里,印刷时间无一例外都在三十年之内;客厅的架子上放着几个小奖杯,上面写着什么“最佳员工奖”,显然是他为汤普森效力的时候拿到的东西;收纳在抽屉里的、几乎没拆封的国际象棋、扑克牌等小玩意说明这人几乎没在家里招待过客人。

    亨特皱着眉头、气馁地拉开了书房桌子右手边的最后一个抽屉,在一沓整齐的煤气和房租账单、圆珠笔和回形针等小东西之间翻了几下,然后手指微微地顿住了。

    他从抽屉里面翻出来一个胡乱扔着的、他绝没想到会出现在斯特莱德家里的东西。

    ——一串下面缀着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基督苦像的念珠。

    亨特一头雾水地看着手中的东西,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斯特莱德有可能是个信奉宗教的人,但是手上的这串念珠看上去虽然陈旧,外表却光洁柔和,一看就是曾经有人常常使用……他无意识地把手中的十字架翻到背面,然后忽然发现,木质十字架的背面刻着一行浅浅的字母。

    “The

    church

    of

    St.

    Anthony

    the

    Gre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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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愚人庆典

    4

    奥雷莉正穿越灯光昏暗的巷弄,昏暗的天空之中浓云翻滚,或许很快就要下雨了。

    她在华莉丝·哈代的办公室里留到很晚,并且在对方提议送她回家的时候下意识地拒绝了;在那个时候,对方想着她露出一个忧心忡忡的表情,“我是在担心你的精神状况”这样的话几乎就要冲口而出——她发现多年以后的现在,她很难再接受没来由的好意。

    而,那近乎像是个笑话:一个检察官竟然真的会为她的污点证人感到担忧。

    次日就是审前听证会,奥雷莉作为将出庭作证的证人之一,尚有许多细节需要跟检察官反复探讨。她不可避免地感到紧张,但哈代女士用轻松的语气对她说,斯特莱德绝不可能通过审前羁押听证程序,就算是阿玛莱特那样的大律师也没法让他在庭审之前获得保释。

    “你是安全的。”那位检察官这样语气温和地强调道。

    奥雷莉在这几天之内听了太多的法律名词,因此轻易理解了这位检察官的意思:审前羁押听证的目的并不是证明嫌疑人有罪,而是为了证明嫌疑人在获得保释后有重大逃跑嫌疑。

    斯特莱德是在关押被绑架的孩子们的房子里被逮捕的,这无疑符合法典124条(e)款规定的罪行(华莉丝·哈代常常这样向奥雷莉强调,虽然奥雷莉到现在都没弄清楚那些法典条款的内容究竟是什么):即嫌疑人涉及未成年被害人的罪行,因此会被禁止保释。

    因此即使听证会还没有开始也几乎可以肯定,在正式庭审之前斯特莱德和他的手下们都只能被羁押在狱中了。

    奥雷莉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为此感到心安……即便为这一天做了这么多准备,在事情终于即将来临的时刻,她心中还是感觉到了一种难以抑制的恐惧:作为一个对他人情绪格外敏感的女人,她敏锐地意识到,在华莉丝的温声安慰之下潜藏着一种并不引人注目的焦躁。

    那很可能是因为他们掌握的证据依然不足,华莉丝或许并没有把握给斯特莱德定罪。有奥雷莉做证人,斯特莱德的强奸罪名或许可以成立,但其他那些……

    ……那些孩子。

    奥雷莉在斯特莱德身边呆了那么多年,她当然知道事关那些孩子的事情,对方做得向来十分谨慎。想到这些,奥雷莉难免叹了一口气,因为如果华莉丝·哈代的预料不出错,前路就会比她想象得更加艰苦。

    而此刻,她忧心忡忡地穿过巷弄,小心地避开地上的污水——在与检察官合作之后,为了避免被斯特莱德手下的漏网之鱼报复,她放弃了位于市中心的漂亮顶层公寓,搬到了一间比之前小很多的公寓中。斯特莱德并不知道这个住址,这让她安心了许多。

    也就是这个时候,她听见身后传来铮的一声金属脆响,在阴暗的小巷之中突兀地回荡。

    奥雷莉吓了一跳,她回过身向后看去,身后的巷弄依然昏暗而安静,刚才的声音是野猫跳进垃圾桶的声音吧?入夜之后已经是小动物经常活动的时段了。她如此想着,但是依然在接下来的路程中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勇气是要付出很多代价的。”

    ——当时,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如是说。

    奥瑞恩·亨特坐在候机大厅里,膝盖上靠着一根里面没有装刀刃的手杖,脚边上放着一个小小的背包,里面除了一两件换洗衣物之外什么都没有,瞧上去像是个无家可归的孤寡老人。

    即便时间已经接近凌晨,机场里依然足够热闹、足够明亮,因为各式各样的原因不得不凌晨候机的疲惫的人们坐在周围,每个人身后都藏着个报纸专栏作家会喜欢的好故事。

    亨特年轻的时候过多了为了抓捕弃保潜逃犯东奔西跑的日子,尽管如此,他也觉得现在的场景足够离奇了。

    ——在一天之前,他可没想到自己会计划离开这个城市,在一个月之前,他也万万不会想到自己会因为一条似是而非的信息买最近的一班机票。

    候机大厅里的显示屏上有各色的字体跳动,标示着每一架航班的起飞时间,离他订购机票的那架飞机开始登机还有差不多一刻钟,亨特手里紧紧地握着自己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一张照片:

    那是那枚十字架的照片,他拍下几张照片之后就匆匆把这饰物塞回了抽屉之中,然后迅速抹除了自己来过的痕迹、离开了斯特莱德的公寓。所以到现在,只有手机里的几张照片可以为他指明模糊的方向,照片上的十字架经历时光的洗练,但上面刻下的字母还清晰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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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圣安东尼教堂,在网络上经历一番搜索之后,亨特很容易就发现了有关这座教堂的消息:全美境内只有一座用圣安东尼命名的天主教堂,就位于肯塔基州境内。

    斯特莱德的抽屉里为什么会有一个刻着教堂名称的十字架呢?那向着人们暗示他从何而来吗?还是说那是对他而言重要的什么人给他留下的纪念物?

    亨特心中有种种猜测,在飞机尚未起飞的现在,说出其中的哪一种都并无意义。但是事实也如此清晰明了:他并没有发现除这枚十字架之外任何可以带他找寻斯特莱德的过去的物证;而不知道斯特莱德的过去,也就不可能探究他究竟是不是跟阿玛莱特有什么过节,更不可能发现阿玛莱特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进入的红杉庄园。

    据他在警局的朋友说,警方那边也暂时没有查到斯特莱德的来处,就算是对方松口对他们说了什么,说出口的也肯定都是假话。亨特并不指望能通过对方的口供来揭示什么真相,而显然警方在搜集证据的时候没太注意到犯罪嫌疑人抽屉里一个纪念品似的小木头十字架,所以也最好不要指望警方。

    所以,现在摆在他面前唯一的一条道路就是:他亲自去一趟肯塔基、去一趟那个教堂,看到了那里能不能发现更多关于斯特莱德的线索。

    他就是抱着这样的念头匆匆上路的,感觉上比离家出走的高中生要鲁莽更多。现在他坐在椅子上,计算着登记之前自己剩下的时间,然后决定给米达伦打个电话告知了自己的行程,免得那孩子过几天还会翻墙出去找他。

    亨特轻车熟路地拨通了福利院的座机号码,忙音响了三声就被接通了,少年人的声音听上去轻快而放松,简直无论如何都很难相信他刚刚被一群丧心病狂的犯罪分子绑架。

    米达伦利落地说:“喂?”

    听他的语气,亨特怀疑他已经知道电话是谁打来的了——倒也没错,只有亨特这样的人会在马上凌晨的时候给福利院的小孩打电话,也只有米达伦这样不听话的小孩会在这个时间点还没有入睡。

    亨特在电话里三言两语说明了自己在斯特莱德家里的发现,以及他为什么决定要去肯塔基,并且告诉对方他不能如约在审前听证会之后请米达伦吃大餐了。

    电话对面传来三两秒钟的沉默,然后他听见那小孩在模糊不清的电磁音之间呛出一阵笑声。

    “您真是一个有趣的人,亨特先生。”那个心智有些过于成熟的孩子说道。

    亨特不知道对方想要表达的意思是什么,因此只能沉默以对。也就是那个时候天空中又开始下雨,因为他隔着电话都能听见对方那里传来雨滴敲打着窗户的轻微噪音。

    而米达伦就在这连绵不断的背景音里开口说:“你看,我现在甚至没有办法付给你钱,而‘斯特莱德当年曾经跟肯塔基的一个教堂有关系’只不过是一个有千分之一的可能性的推测。很多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不会当机立断地飞到肯塔基去的,就好像……嗯,我们都知道逃学能带给我们快乐,但是也只有很少一部分人会真的去逃学。”

    亨特真的想问问米达伦,他的老师会对他提出的这种关于逃学的奇怪见解有什么看法,但是最终没有开口。他借着这个孩子的疑问反思了几秒钟——他想到了站在维斯特兰州立大学的讲台上的奥尔加·莫洛泽,飞溅在米达伦脸上的血,还有他之前出于对阿尔巴利诺·巴克斯的怀疑而写下的那些文件。

    他不得不承认这样一个事实:他已经在刀尖上行走了很久了。他知道艾伦·托德曾经间接地成为维斯特兰钢琴师手里的棋子,他知道夏娜·巴克斯有是个“死亡天使”,他知道阿尔巴利诺可能是个隐藏的杀人犯,他知道灭门屠夫在州与州之间流窜的踪迹,现在他还知道阿玛莱特可能在更早之前就认识斯特莱德……大部分人,就是米达伦嘴里那些“不会逃学”的人,会在知道这些事情以后立刻报警,然后安安全全地抽身而退,而不是给写一封记载了自己身上发生过什么的长信,也不是立马决定买飞机票飞到肯塔基去。

    ——然后他又一次想到了奥尔加·莫洛泽。

    后者曾开车带他去WLPD查询跟灭门屠夫有关的资料,他记得对方用手指不耐烦地敲打方向盘的模样。当时,他曾经真心诚意地对对方说:“我以为你会在听到我的推测之后立刻打电话叫警察。”

    “为什么呢?”奥尔加笑眯眯地反问道,她依然专心致志地看着前方,“我觉得你之前的调查和推测很有道理,顺着这个思路或许真的能找到谁是灭门屠夫,这不是很有趣的吗?”

    “一般人不会把死这么多人的连环杀人案称之为‘有趣’。”亨特当时粗声粗气地指出。

    而奥尔加只是轻飘飘地笑了一声,车子风驰电掣地行驶过亮着绿灯的十字路口。然后她说:“或许我的措辞也不太准确,但死亡本身并不有趣,连环杀手也并不永远有趣——至少,等他们身陷囹吾的时候,就失去了那种令人感觉到有趣的本质。于我而言,把握住他们的本质才是有趣的,你因此能知道是什么驱使着他们成为现在这样的人,也能根据这些预判他们未来的行动。”

    她顿了顿,然后沉思着说:“……或许就像是钓鱼,有种说法是,出海捕鱼的渔夫能通过水面特殊的波纹来判断鱼群的种类、大小、游动的方向……然后你就能据此捕获它们,那片海洋也因此在你的眼中不在神秘,那多有趣啊。”

    亨特想了想,然后慢慢地说道:“……猎人也是那样。”

    “对,”奥尔加愉快地哼了一声,重复道,“猎人也是那样。”

    而当奥瑞恩·亨特已经坐在候机大厅里,手里握着手机的时候,又一次没来由地想到了这段对话。他依然能听见电话里米达伦轻微地呼吸声,然后他叹了口气,说道:“那就像是猎人一样。”

    “抱歉,什么?”米达伦有些好奇地问道。

    “猎人,”亨特稍微活动了一下脖子,然后解释道,“捕获猎物的过程就已经足够激动人心,通过这些战利品可以获得多少收益倒可以放在其次;在更早的年代,欧洲的贵族们会在合适的季节进行狩猎,他们当然不是要通过这些行为获取食物,而只是为了享受其中的乐趣。”

    “其实贵族们不用通过狩猎而获取食物,是因为他们超级有钱啦。”米达伦毫不犹豫地吐槽道。

    ……想着自己的失业救济金,亨特忽然感觉到自己的心口被这个没心没肺的小混蛋插了一刀。

    但是米达伦没有再吐槽下去,他稍微停顿了一下,然后问道:“所以,您愿意对现在这件事这么上心,是因为您已经开始享受它激动人心的过程了?”

    “是的。”

    亨特想了想,然后继续说道:“而且,我觉得我似乎已经摸到真相的一点边角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登机的广播声响了起来。亨特看向前方,看见标着他的航班名称的那行字从一种颜色跳成了另一种颜色。

    于是他慢慢地站起身,背好背包,握紧了手里的拐杖,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向同一个方向走去。

    此时此刻外面正在下雨,他闻到了顺着风穿入门厅的潮湿的苦味。

    赫斯塔尔以为自己是被雨声吵醒的,但是或许并不是。

    他张开眼睛的时候窗外正时不时划过一道闪电,给室内山脊似的床单褶皱笼罩上一层苍白的阴影。阿尔巴利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挤到了他的身后,一只手像是植物难缠的根须一般绕过他的肩膀,呼吸暖融融地扑在他的脖子上。

    在这样的时刻,赫斯塔尔有了三个顿悟:

    第一,他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阿尔巴利诺就已经越过了这大得毫无必要的床铺中央的那一条无形的界限,坦然得就好像他们中间本该存在的裂隙本不存在;第二,他发现他竟然不会在阿尔巴利诺从背后靠近他的时候从梦中惊醒,然后抽出放在枕头下面的刀子捅穿对方的喉咙。

    第三,吵醒他的并非雨声,也不是浓云之下时不时滚过的闷雷。他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在要命地震动,在黑暗中发出一连串模糊不清的嗡嗡声。

    阿尔巴利诺在他身后含糊地哼唧了一声什么,一串难辨其意的呓语,令人很难判断他到底是真的没睡醒还是刻意流露出脆弱的一面,在阿尔巴利诺的身上,什么都是有可能的。

    赫斯塔尔没管他,而是伸出手从床头柜上捞下了他的手机。当他按下接听键的时候,电话里传出一声破碎的、听上去有点耳熟的抽泣。

    ——这声音像是一根小针一样扎进了他的心中,让他整个人都僵硬了一下,从脊柱开始无缘由的一阵发麻。或许,当他反应过来那到底是谁的声音之前,他的直觉就已经向他昭示了最糟糕的结局。

    阿尔巴利诺显然察觉到了他的异常,赫斯塔尔听到对方吸了一口气,然后再慢慢地吐出来,开口的时候语气依然略带困倦:“怎么了?”

    而赫斯塔尔则对着电话那边的人问道:“戴尔菲恩小姐?”

    他已经听出来了,尽管电话里传来的女声声线被抽泣搅得支离破碎,但是他还是很确定,打电话来的就是奥雷莉·黛尔菲恩。她为什么再深夜打来电话?在警局见过那一面之后,对方应该已经不屑于和他交流了才对。

    “你是对的,”在电话的另一边奥雷莉低声说道,她的声音奇怪地夹杂着断断续续的抽气,就好像痛苦不堪,“勇气需要付出……很多代价。”

    这句话的语尾被拉长成了一声痛哼,听上去就令人胆战心惊。赫斯塔尔的眉头越皱越紧。他用手臂撑着自己坐起来一点,继续问道:“黛尔菲恩小姐,你现在在哪?你需要帮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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