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华莉丝实际上感觉到有些疑惑,奥雷莉的态度则奇怪的很坦然,就好像终于等到第二只靴子落下来了那样——华莉丝直觉自己能从对方身上得到什么重要的信息,因此谨慎地措辞道:“黛尔菲恩小姐,你为什么想要见我?”那个美人抬起头来看她,缓慢地露出一个懒洋洋的、美艳的笑容。
“我想做你的污点证人。”她简单地说道。
“阿玛莱特先生!”
赫斯塔尔在快要走出警局的时候听到了这声喊叫,他回过头来,不出所料看见哈代急匆匆赶过来。对方的面色显得极为疲惫,让他看上去又凭空老了几岁。
而显然哈代根本不想跟他寒暄,这位面目严肃的警官在赫斯塔尔面前一站住,就单刀直入地问道:“你为什么要接这个案子?”
“我接很多案子。斯特莱德先生委托了我们的律所,所以我就来了。”赫斯塔尔尽力让自己用那种坦然的语气说道,虽然他已经在早晨短短两个小时之内头疼到了感觉到眩晕的程度,就如同有一把火热的匕首从他的太阳穴一点一点戳进去、把他的眼球慢慢挖出来。“我之前还曾是诺曼兄弟的律师,你应该也很清楚他们之前都干了什么事。”
“但是他是个恋童癖!”哈代强调道。
显然在灭门屠夫一事之后,哈代警官不知道怎么就觉得自己能对赫斯塔尔改观了。就好像一个人只要做了一件好事,他从此以后就是个好人了一样,人们总是陷入这样奇怪的偏见里去。
赫斯塔尔强迫自己直视着巴特·哈代,用那种十分平静的语气说道:“我不能苟同。我认为他是个能付出很高的酬金的恋童癖。”
一阵沉默,然后赫斯塔尔听见对方慢慢地、慢慢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再同样缓慢地吐出来。
“你知道吗,阿玛莱特先生?我在诺曼那一案里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对你有很大的偏见,我想我的妻子也是那样——你明白,一个黑帮律师什么的。”哈代低声说道,声音里透露着一种真心诚意的苦恼,“所以在你和阿尔他们一起救了克莱拉之后,我真心诚意地感觉到羞愧,觉得自己看错了你,只是没想好怎么想你道歉。”
赫斯塔尔垂着眼,安静地站在原地,浅色的睫毛之下眼神晦暗不明。
“但是发生了现在这样的事情……”
“就说明你又一次判断错了一件事。”赫斯塔尔平静地说道,“我并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克莱拉还想邀请你去家里做客。上次他们的老师让他们做课题介绍自己的亲人和朋友,她介绍了你……她想给你看她为了这个课题做的那些笔记、画的那些画。”
哈代喑哑地说道,声音显得奇怪而趋于破碎。
“现在我不知道怎么跟她说,她的赫斯塔尔叔叔来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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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人庆典
2
当汤米一如既往地带着满满的活力冲进屋里来的时候,阿尔巴利诺还没有开始解剖面前的那具尸体。他正慢条斯理地带上乳胶手套,解剖刀在无影灯之下闪烁着白亮的寒光。
汤米反手带上门,凑近阿尔巴利诺,用那种所有谈论八卦的人都会选用的那种轻轻的气音说道:“你听说了吗?之前咱们怀疑可以并案的那一系列河道抛尸案的嫌疑人被逮捕了。”
“我是负责那起案子的法医,”阿尔巴利诺慢悠悠地看了汤米一眼,声音听上去毫不惊讶,也没有太多别的情绪。“巴特当然在他们逮捕了嫌疑人之后就第一时间通知了我。”
汤米挪动了一下重心,专心地打量着阿尔巴利诺的侧脸,在他确定对方似乎不打算说什么别的话之后,就迟疑地低声说道:“……我刚才见到了华莉丝·哈代女士,因为检察官办公室那边也想要一份那些案件的尸检报告复印件,然后,呃……她告诉我说,阿玛莱特先生的律所选择为那个嫌疑人辩护。”
他说这话的时候,阿尔巴利诺正用刀子在死者的左肩峰到右肩峰之间切出一道长长的弧线,最低点越过尸体的胸骨;这具非正常死亡的尸体上面布满了紫红色的尸斑,腹部腐烂成油腻的绿色。薄薄的刀片从肉体中抽出来,并没有一滴血滴落。然后阿尔巴利诺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看向汤米。
汤米看见他慢慢地皱起了眉头,露出一个仿佛困扰的表情,但是很快,那个表情像被橡皮擦擦除一样从他的脸上迅速消失了。
“是吗?”阿尔巴利诺声音平静地说道,然后他再次低下头去,刀子重新插入尸体的胸部,在那条弧形刀痕中央最低点切了下去,一路切到耻骨联合上方。
“你好像并不惊讶。”汤米皱着眉头指出。
他们都知道阿尔巴利诺的男朋友是黑帮律师——虽然也并不理解阿尔巴利诺到底为什么要找一个黑帮律师男朋友——但是给一个很可能奸杀了不少小孩的恋童癖辩护?这也有些太过了。
虽然许多人心知肚明,法律和庭审制度实质上只是一场利用规则的精密博弈,每个人当然都有权拥有自己的辩护律师,又或者是“疑罪从无”之类的道理。但是置身事外的人们依然难以避免用自身的道德观念评判这起事件里的每一个人,就比如说赫斯塔尔·阿玛莱特。
就如同汤米本人一样,他现在觉得那位律师的选择相当不可理喻。
但是,阿尔巴利诺的回答是:“赫斯塔尔是一位律师。”
——那是当然,既然卡巴·斯特莱德被逮捕了,他就必然需要一个律师,在这种情况下,赫斯塔尔是他最好的选择。以斯特莱德现在的财力,维斯特兰的不少大律所应该都愿意为他效劳,但是谁又比得上曾经进入过红杉庄园的赫斯塔尔本人呢?
他是所有选择里最值得信任的那一个,因为他必然迫切地需要去拯救斯特莱德,就如同他必须拯救他自己——至少在斯特莱德眼里,赫斯塔尔确实站在这个立场上。
而阿尔巴利诺怀疑赫斯塔尔最后也不得不站在这个立场上,因为在一场庭审上明目张胆的放水的危险性太高,就不要说是麦卡德,就连华莉丝·哈代那样的资深检察官都能察觉出来不对。那样做唯一的后果就是还没碰到斯特莱德一根汗毛,自己就先陷入捕猎者的陷阱之中。
阿尔巴利诺认为自己能大胆地估计一下事情后来的走向:赫斯塔尔会为斯特莱德脱罪。彻彻底底地、被当庭释放的那种脱罪,他知道赫斯塔尔有这样的能力。
因为如果不那么做,斯特莱德不知道会被判入狱几年,而维斯特兰钢琴师并不是魔术师,他也没强大到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在狱中杀一个人的程度。他必须要让斯特莱德被释放,这样自己才能再找到一个杀他的机会。
——而在杀死他之前,这个人显然不会离开维斯特兰。
这也并不是个好主意,而只是现在这种情况下唯一能选择的那一个,也是之前所有计划中相当糟糕的那一个,在麦卡德依然在这个城市的时候尤其如此。
一个理智的人会指出这其中蕴含的疯狂,而阿尔巴利诺并不会,因为正是有这样的特质,赫斯塔尔才算是美的;这就像是悲剧当然是美的、而丑也是美的另一种体现一样,中间并没有相互矛盾之处。
一时间他的脑海里有许多念头如同鸟那样飞过,而他的手上还在稳定而利落地切开组织之间的黏连、那些黄色的脂肪层,掀开死者身躯上的皮肤,让骨头和内脏暴露出来。
然后他开始用钳子一根一根地剪开死者的肋骨,每一下都发出清脆的声响。在有胸骨牵开器的情况下这样的工作会进行得更加容易,但是他有意识地放慢了动作,这样似乎就能给自己挤出思考的余暇。
也就是在这样的时刻,他听见汤米困惑地问道:“你早就预料到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吗?”
“什么样的事情?”阿尔巴利诺反问道,手上一用力,器械发出咔擦一声,血和骨沫飞溅出来。
“阿玛莱特先生会做一些挑战大部分人的道德底线的事情?甚至,他选择的辩护对象犯的罪看上去是板上钉钉的?”汤米问道。
他瞧上去还是不安,阿尔巴利诺能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想,不少人当法医都抱着些为死者伸冤的理想。在大部分情况下,那没有什么不好。
阿尔巴利诺低着头,用手伸入死者裸露着的内脏之间,一根根白森森的肋骨看上去像是奇怪的角一般支棱着。他握住死者的心脏,手上微微用力,把那器官扯出来,用刀切掉其他黏连的部分,然后把它放进了不锈钢的托盘里。他俯视着那个深色的器官,它在人类社会中承载的意义远比它的实际功能更多。
然后他用那种懒洋洋轻飘飘的声音说道:“法律总有许多空子可钻。”
“但是人的心不是。”汤米倔强地回答道,他的双手抱在胸前,那是个有点防御性的姿势。
“正是如此,”阿尔巴利诺在切开那颗心脏的时候说道,“所以他会因为这种选择失去很多人。”
汤米问:“也包括你吗?”
“右心淤血,怀疑是机械性窒息,还需要更多征象来确认。”阿尔巴利诺没有回答这个实习法医的问题,而是这样说道。
汤米看向那个被他切开的心脏,一滴尚未凝固的血沿着解剖刀的刀锋滴落下去,那具被开膛破肚的身躯里装着更多器官,散发着浓烈的腐朽味道,看上去像是排列整齐的水果。
“你看,汤米,人体就是这样脆弱,死亡比我们想象的容易得多。”阿尔巴利诺沉思着打量过那些器官,轻声说道,“但是我认为死亡本身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它来临的时间和方式。”
汤米慢慢地皱起眉头来,显然并没有听懂他话中的意思。
“所以你想问我的是,他的选择触及了我的道德底线吗?我会因此而不爱他吗?”阿尔巴利诺抬起头看汤米,刀锋尚且压在那颗心上面,嘴角则轻巧地勾勒出一个笑容的弧度,“不,汤米。心意也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最后做出的选择。”
亨特思来想去,还是绕到了WLPD附近最近的那家福利院。
借助他在警局的那个朋友帮忙,他得知现在被斯特莱德绑架的那些孩子都被安置在那家福利院里,也方便经常的询问和接受专业心理医生的治疗。他们中间能查找到家人的那些,家人正在飞速往维斯特兰赶来,实在暂时找不到家人的那些就只能就近住下。
照理来说,现在亨特需要做的事情已经告一段落了,他不应该拖着疼痛不已的手臂跑来跑去,而是应该在家里等着警局的下一笔奖金发下来。但是他思来想去,无论如何都有点在意——当一个长相相当漂亮的金发少年在你面前用刀捅死了一个打手的时候,你根本就没法不在意。
他发誓,他是在去超市个自己的冰箱补充速食的时候绕到那家福利院门口的,而最开始他真的只是想通过紧闭的栅栏门看看那些孩子是否一切都好——但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等他刚在福利院的大门之前站定,就看见边上的墙角上冒出一个毛茸茸的金色脑袋来。
那脑袋看上去可真眼熟,亨特肯定在昨天晚上曾经看见这个脑袋的主人一刀捅进了什么人的颈动脉。他简直无言以对,而那金色脑袋也看见了他,小声骂了一句什么,蹭的从墙头上缩了回去。
几秒钟之后这少年人又小心翼翼地从墙头上探出头来,目光从他吊着的手臂扫到他的脸,然后用那种不可置信的语气说:“你就是昨天晚上在我面前被一枪打翻了的那个大叔?”
……这怎么听上去不像是什么好话呢。
“恕我直言,”亨特硬邦邦地对他说道,“任何人被那么打一枪都会被打翻。”
“我昨天都没问你的名字!”那小孩继续用那种挺兴奋的语气说道,心大到不像是一个被犯罪团伙囚禁了三个月的受害者,“你叫什么,范海辛吗?”
亨特简直不想给他纠正两种“猎人”之间的区别了,他粗声粗气地回答:“我叫奥瑞恩·亨特——但是这并不是重点,重点是你现在想干什么?从这里跑掉吗?”
一个身上带着刀的未成年人,从犯罪团伙中被解救出来的第二天就从福利院里跑掉了,这听上去像是个疑点重重、很适合阴谋论者发挥的剧本。
金发的少年盯了他几秒钟,然后撇了撇嘴,打算实话实说。
“呃,是这样的,”他诚恳地说道,“马上就到午饭时间了,我发现马路对面有一家披萨店。”
——这就是为什么一刻钟之后,维斯特兰最出色的赏金猎人亨特和神不知鬼不觉地从福利院中溜号米达伦坐在了马路对面的披萨店里,这个宁可吃垃圾食品也不在福利院里吃社工精心提供的营养餐的倒霉孩子在烤牛肉披萨上大大地咬了一口,险些泪流满面。
“太他妈好吃了!”米达伦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地说道,“我整整三个月没吃过披萨了!”
“吃完了赶紧回去,要是一个小时之内福利院的人找不到你,他们就肯定要报警了,希望WLPD别因此把我当诱拐犯抓起来。”亨特沉着脸提醒道,同时有点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要付钱请这个小混蛋吃披萨。有些科学家说人类幼崽会用自己可爱的外貌迷惑成年人照顾他们,可能确实如此。“还有,你还没到能说脏话的年纪呢,小孩。”
米达伦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然后继续奋力大嚼,看上去像是只花栗鼠。
亨特平静地看着他,在他快把第三块披萨吃完的时候,冷不丁问道:“是谁给你的那把刀?”
米达伦停下吃东西的动作,抬起头看了亨特一眼,这个孩子的目光异常明亮,就好像是闪闪发光的蓝色宝石。
“如果我告诉了你,你会为我保守秘密吗?”他想了想,谨慎地问道。
“看情况。”亨特模棱两可地说道,但是其实这个回答就暴露了那把刀的来源没那么简单。实际上这个时候亨特心里想的是:这孩子的态度有些奇怪,他不会包庇了一个没有被逮捕归案的斯特莱德的手下吧?
“那就换一种方式,”米达伦眨了眨眼睛,忽然露出了一个笑容,“你不是个赏金猎人吗?我要雇佣你查一件事,报酬以后会想办法分期付给你,这一点请你相信我——我是你的雇主,所以你有义务为我保密。”
这话说得确实有几分少年式的幼稚气息,但是亨特觉得这孩子思考问题的角度绝对不是一般的小孩会想到的那种。他想向这孩子指出,如果他真的干了什么不合法的事情,赏金猎人可没义务帮他保守秘密;以及,赏金猎人主要是负责追捕弃保潜逃犯,调查一般是私家侦探的活。
但是,最后他的好奇心还是站了上风,所以他开口的时候说的是:“说来听听?”
老天。同时,亨特这样想道,我这是陷入了什么过家家游戏里了。
“我昨天晚上借用社工的电脑查询了一下,现在我确定给我这把刀的那个人名叫赫斯塔尔·阿玛莱特,他对我说他是个调查记者,但是实际上他不是。”米达伦清晰地表述道,眼睛直直地盯着亨特,“我想要你帮我调查,他去那个庄园有什么目的。”
赫斯塔尔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他以身体不适为由把手头最后一点工作推给了同事,而他也确实从早到晚结结实实地头疼了快十二个小时。等他打开房门的时候,太阳穴和眼眶还在一跳一跳地胀痛,让他看东西都有点模糊了。
而室内也近乎是一片漆黑,除了餐厅里朦朦胧胧透出一片亮光。赫斯塔尔走过去的时候看见桌子上方的吊灯是亮着的,桌面上以一种十分严苛的态度摆好了全套的餐具,包括但不限于没有一点装饰的白色餐盘、按顺序排列好的不同种类的刀叉、高脚杯,桌子上还另外摆着一瓶葡萄酒和一只玻璃瓶,玻璃瓶里装饰着两朵半开的鸢尾花。
阿尔巴利诺从其中一张椅子上转过头来看他,什么也没说,只不过是微微一笑。
赫斯塔尔沉默了两秒钟,然后说道:“在你针对这件事可能有的一系列反应里,这是我最没想到的一种。”
“这不好吗?”阿尔巴利诺慢慢地回答道,声音很轻,“毕竟歇斯底里和后悔都没有任何意义。”
赫斯塔尔其实很想指出,他们都知道阿尔巴利诺并不是真的会歇斯底里的那种人——看吧,他会为了现在发生的这种事情准备浪漫晚餐,赫斯塔尔毫不怀疑他在厨房里已经安置好从前菜到冷盘等一系列食物,只等着端上桌面。而这两件事无论以什么逻辑都不可能有任何直接联系,但或许在阿尔巴利诺的世界里,这就是完全妥当的。
赫斯塔尔又停顿了一下,然后问道:“你会阻止我继续尝试杀死斯特莱德吗?还是你打算自己先离开这个国家?”
“这两样我都不会去做,”阿尔巴利诺冷静地回答道,他说这句话的那一刻表情甚至是严肃的,在他不笑的时候,很容易就表现出一种沉静的气质来。“因为我相信如果不杀斯特莱德,你就是不完整的——而,赫斯塔尔,作为一件艺术品,你已经日趋完美。”
这是阿尔巴利诺式的赞赏,听上去坦诚、直白、感性和冰冷。赫斯塔尔从他落在桌布上的、在灯光的照耀之下显得极白的手指一路看到桌子上有着纤薄花瓣的蓝色花朵,最终没有对他的回答提出更多的质疑。
阿尔巴利诺笑了笑,显然对赫斯塔尔的沉默并不意外。他动作很轻地挪开椅子,走到了赫斯塔尔的面前。虽然他们已经认识了这么久,甚至已经到了可以同床共枕的关系,但是在阿尔巴利诺入侵他的私人空间的时候,赫斯塔尔往往还是有一种想要拉开距离的冲动,那是对危险最敏锐的直觉。
但是今天他没有这么做,他只是默默地感受到对方温暖的呼吸扑在了他的脸上,然后阿尔巴利诺没有用手去触碰他,只是稍微往前倾身,柔软地亲了亲他的唇角。
“所以让我们用自己的方式迎接可能到来的一切命运吧。”阿尔巴利诺贴着他的嘴唇轻轻说道,“毕竟如果不能随心所欲,生活就没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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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张吗?”老亨特问道。
他现在感觉自己像是个带小孩的倒霉单亲爸爸——因为此时此刻,一个艳阳高照的正午,米达伦和他正坐在一家餐厅里。这孩子正以与自己好看的外表一点也不相符的粗鲁姿势吃着一个巨大的汉堡,嘴角沾着些许酱汁。
奥瑞恩·亨特不知道答案的问题有很多:比如,他知道长身体的男孩们往往都很能吃,但是他还是想不通米达伦为什么可以吃这么多;再比如,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请对方吃饭,明明对方现在暂住的那个福利院在WLPD的关注之下每天都为这些有心理创伤的可怜孩子提供各式各样的食物;还比如,他究竟为什么要接受现在坐在他对面的这个小鬼的委托,明明对方一分钱也没法付给他。
但是总之,客他确实是请了,而跟赫斯塔尔和红杉庄园有关的那些事情,他也确实在米达伦的要求和他自己的好奇心之下进行调查了——这恰恰成为了他们频频见面的好理由。
虽然,要是WLPD的那些警官如果知道米达伦频频和一个赏金猎人接触,可能第一反应就是要把亨特逮捕。
而米达伦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角的酱汁,抬起头看向亨特,问:“我为什么要紧张?”
“明天是斯特莱德案的审前听证会,你作为证人是需要出席的。”亨特指出。他停顿了一下,还是决定稍微给对方解释一下审前听证的含义:“……而其中有一个环节是,检察官和辩方律师会在法官面前展示他们收集到的证据,法官会判断你们需要不需要作为证人出庭。”
——照亨特的预计,米达伦是必须要出庭的。这一案的受害者虽然都是未成年人,但是并不能因此证明他们在精神上无能力,因此,证人们如无意外都需要出庭作证。
他一想到这群小羊一样的孩子面对斯特莱德的律师团就难免感到一些头疼,他们毫无疑问会被那些伶牙俐齿的律师撕碎的。况且,让一群遭受过性侵的孩子在大庭广众之下叙述自己受害的经历,未免也有些太过残忍了。
米达伦定定地盯了他几秒,不知道在想什么,然后他问:“你也认为庭审结果不会乐观,是吗?”
“你哪来的这种想法?”亨特干巴巴地反问道,对方问得实在不像是一个小孩会问的问题。
“看那个检察官女士来询问我们问题的时候皱眉头的程度就能猜出来啦,虽然她安慰我们会一切顺利,但她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我认为庭审不会乐观’。”
米达伦毫不在意地耸耸肩膀,用叉子从亨特的盘子里偷了一根香肠,然后才继续说下去:“这几天我问了和我一起被解救的孩子,他们中间没谁在红杉庄园或者是我们被关的那个地方遇到过斯特莱德,所以说从我们的角度只可能指认那个罗文,根本没法说斯特莱德主使了绑架案。”
“或者他们可能发现别的证据。”亨特凭空推测倒,但是以他对那些人渣谨慎程度的理解,其实知道这种可能性并不大。
“要么就干脆不要指望他们。”米达伦眨眨眼睛,“我相信眼下有一个突破口——就是关于阿玛莱特先生究竟为什么要假扮记者进入那个庄园。”
米达伦显然想尽量让这句话说得严肃又老成,但是他再怎么说也只有十四岁,这话被他板着脸说出来之后总显得有些滑稽。亨特看着他,没急着回答问题,首先想要忍住自己的笑意。
果然,米达伦板了没两秒钟的脸,看他还没有反应,就忍不住皱起鼻子来:“喂,说话呀。你肯定调查出什么了吧?”
“你怎么知道我会帮你调查阿玛莱特?你连钱都不一定会付给我。”亨特忍着笑意说道。
“我肯定会付的呀,你手上还有我的把柄呢。”米达伦无辜地睁大眼睛,“你可是知道我当着联邦警探的面说那把蝴蝶刀是从看守身上偷的呢——我听说伪证罪是一项重罪,对吧?”
虽然这次他没再绷着一张脸了,但是这个逻辑和思路真的一点也不小孩气。亨特默默地盯着米达伦两秒,忍不住伸出手去掐上他的脸,往外扯了扯。
“嗷!”
“你真的只是个小孩吧?”亨特松开手,又胡乱在他的头发上揉了几把,“不是什么变成小孩样子的成年人,像是《重返1岁》那样?”
米达伦在他的魔掌之下拼命扑腾,同时还毫不犹豫地刻薄吐槽亨特看电影的口味。亨特又享受了两秒钟软绵绵的金发的触感,然后才把手抽回来,慢条斯理地说道:“好吧,我的确调查了赫斯塔尔·阿玛莱特。”
米达伦没急着捋平乱七八糟的头发,抬起头专心致志地看着亨特。
“结论是:他应该完全没有任何理由进入红杉庄园去接近你。”
赫斯塔尔进入WLPD审讯室外那条苍白而漫长的走廊的时候,正是下午一点整。走廊外面游荡着一些只能买自动贩卖机里的三明治充饥的可怜警察,而赫斯塔尔为即将到来的会面选择空腹——他因此而胃疼,但是这至少让他不感到恶心。
他和卡巴·斯特莱德的会面被约到了这个时候,后者现在还被关押在警局;等到审前听证会结束,如果斯特莱德被确定不允许保释,就会被就近安排到新塔克尔联邦监狱等待正式开庭。
这天是审前听证之前的最后一天,他们还需要再次探讨听证会的辩护策略——是某种“职业道德”逼迫着赫斯塔尔站在这里的,虽然他应该对道德这个词嗤之以鼻才对。
艾玛就站在他的身后,完美地履行着一个秘书应该履行的任何职责,包括但不限于那些对那些日程和时间表倒背如流、帮赫斯塔尔整理并携带所有他们需要的资料,还有盛气凌人的冷漠妆容和超过一个普通警察一个月收入的昂贵铅笔裙。
而当他们站在这条冷冰冰的走廊上的时候,奥雷莉·戴尔菲尔就站在单面镜玻璃的边上。她听见了脚步声,微微地转过身来看向赫斯塔尔,嘴角还是嘬着笑容,就好像一层腐朽的面具。
“检察官女士正在跟您的委托人对话,我需要在这里等她一小会儿。”奥雷莉声音轻柔地介绍道,就好像赫斯塔尔真的需要介绍一样。然后她顿了顿,又说:“阿玛莱特先生,您真是令我失望。”
赫斯塔尔慢慢地眨眨眼,艾玛就站在他们身边,他不必要把话说得多明白:“你觉得你看错了我。”
奥雷莉曾经觉得他们身上有着同样的气息,因此,当阿尔巴利诺出现在她的床前的那个晚上,最终奥雷莉决定对他们实话实话。
“我只是觉得您缺乏孤注一掷的勇气。”奥雷莉慢吞吞地说道,她的目光又凉又刺人,像是冬季把冰块握在手中、感受到融化的水顺着手指往下淌的那种感受,那种疼是苦的,从骨头之间燃烧出来的痛感冰冷又火热。
她说:“如果我不了解您,就会觉得您是个伪君子——但是我已经见过您的秘密。”
看看她现在站在什么立场上吧——显然自他们那次深夜的见面之后,奥雷莉是坚信赫斯塔尔曾想要调查斯特莱德的事情。但是整件事依然这样不堪地收场,赫斯塔尔依然会站在辩方身边。显然,奥雷莉现在认为赫斯塔尔怀着一颗无奈的心,只是向某种不可知的强大势力屈服了。
“我的秘密远比你想得更多。”赫斯塔尔往前迈了一步,低声对这个女人说道。
“因此你就觉得你不可牺牲的东西更多。”奥雷莉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体贴地把声音压低到艾玛听不到的程度。“我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是显然他让你为他辩护,而你答应了——你甚至没有站在他的对立面上的勇气。”
“勇气是要付出很多代价的。”赫斯塔尔回答。
“万事都有代价,你将付出的代价说不定不比我要付出的代价更好。”奥雷莉不赞同地摇摇头,“或许,你在经过一番委曲求全之后会发现,事情只会越来越糟糕——你肯定也听说过很多那样的例子,就好像那些面包、果酱和地毯的什么什么理论一样。”
她顿了顿,然后继续说道:“或许兜兜转转到最后,你会发现你要付出的代价不比我少。至少我知道在这一刻,你心中恐怕比我更加痛苦。”
赫斯塔尔沉默不语,根本没有人能在他那张完美无缺的面具上看见“痛苦”二字。
“你知道吗,我上完高中就辍学了,十七岁就出门试图给自己找工作,最后在当时的红杉庄园里承担了一份家政的工作。”奥雷莉叹了口气,继续说道,“然后我遇到了斯特莱德——他最开始对我很好,我以为他是个真正喜欢我、愿意帮助我的人……哈,总之当他在庄园的储藏室里强奸我之前,我真的是那么想的。阿玛莱特先生,这几天是我这些年来最为轻松的时刻。”
这就是为什么在红杉庄园的那个晚宴上,奥雷莉会选择跟赫斯塔尔搭讪,或许是过早地进入社会让她看人很准,或许是她天生拥有那种惊人的直觉。当时她看着赫斯塔尔穿过喧闹的人群,在一片横流的情欲之中不引人注目地皱起眉头来,这个人的眼里深藏着某些东西,令她相信这个人进入红杉庄园另有目的。
那个男人眼里的某些微妙的神情,令她回忆起夜深人静时望着镜子的自己。
奥雷莉的嘴角依然挂着那个微笑,就好像她的陈述并不令她感觉到痛苦。然后她对赫斯塔尔说:“我昨天晚上在警局过夜,那是我这些年来睡得最好的一天——我的证词或许根本不足以给他定罪,可能这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但是我总觉得这比其他选择要更好。”
“或许你想说的是,”赫斯塔尔冷冰冰地指出,“比我的选择要更好。”
奥雷莉依然微笑,默许沉默在他们之间发酵。
也就是在这一刻,华莉丝·哈代从审讯室里走了出来,依然眉头紧锁。然后她看见了赫斯塔尔,但是下一秒目光就别扭地移开,肩膀都僵硬起来,好像不知道如何向对方打招呼,又好像比前一刻更加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