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赫斯塔尔低低地笑了一声,声音奇怪的沙哑。“没用的,”然后赫斯塔尔慢慢地、好像感觉到了疲惫那样地说道,“我刚才错过了最后一个机会。”
注:
[1]一个非常夸张的设定:
米达伦好看到什么程度呢?他长得像《魂断威尼斯》里的伯恩·安德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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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理之井,既黑且明
深夜的维斯特兰警察局灯火通明,和往常一样,大部分警官都肩负着无穷无尽的加班任务。而拉瓦萨·麦卡德则坐在警局专门为他和BAU的成员腾出的一个小办公室里,他刚刚打完一个电话,汇报他们在这个案子里的发现,以现在警方的收获来说,新闻发布会是必须开起来了,毕竟这是个涉及到十多个孩子的跨州绑架卖淫案。
这个时候门被推开了,贝特斯从门缝里探出个头来:“麦卡德探员,你要的那些物证我给你拿来了。”
——确实,他怀里抱着一个纸箱,里面装了些装在证据袋里的物品。哈代希望他们能找到红杉庄园的账本或者是参加俱乐部的成员名单之类,但是根据现在在红杉庄园和那个教会孤儿院旧址的现场勘查员回报,没有类似的物证发现。
因此,麦卡德提出看看现有的物证,看看能不能从中推断出什么线索——这可能性很小,完全是死马当活马医,麦卡德其实不认为斯特莱德会那个小本本把他的犯罪事实都记下来。
贝特斯把箱子在他面前放下,斯特莱德从里面翻了两下,与此同时,贝特斯看着他,问道:“能给那个混蛋定罪吗?”
“你们拿到什么关键性的证据了吗?”麦卡德头也不抬地反问道。
“暂时没有。在关那些孩子的地方提取的所有指纹都和斯特莱德的比对了一遍,他的指纹没出现在什么关键性的物证上,剩下的还在库里筛,说不定我们还能发现其他去过那个孤儿院的嫌疑人。”贝特斯冷笑了一声,“你猜怎么着?我听巴特手下的亚历山大说了,他被捕的时候声称是罗文介绍给他一个儿童慈善项目,他是去那个福利院旧址考察的!”
贝特斯恨恨地说了一长串,而麦卡德不得不出言打断他:“抱歉,施万德纳先生——你能告诉我这件物证是从哪里提取的吗?”
——在麦卡德手里的是一只透明的证据袋,里面装着一把蝴蝶刀。
又一个加班的夜晚,当华莉丝·哈代疲惫地推开家门的时候,那个小女孩脚步轻快地哒哒跑过来,夸张地扑进了她的怀里。
自灭门屠夫的事故之后,华莉丝实在不愿意把自己的女儿一个人留在家里,跟所有经历了这样可怕事故的小孩子一样,克莱拉显示出了些许应激障碍的症状:怕黑,不愿意一个人呆着,害怕陌生人,格外的黏人。如果可以的话,华莉丝真想二十四小时和自己的女儿呆在一起,可惜不行。
今天她又一次因为案子忙到深夜,她的丈夫也因为重大刑事案件而不能回家,克莱拉只能放学后就一个人呆着。华莉丝心疼地摸摸小女孩温暖的发顶,问道:“宝贝儿,你怎么还不睡?”
“我一个人睡不着,我在等你和爸爸回家。”那孩子说,虽然她已经马上就要十一岁了,但是还是格外孩子气的撅起嘴来,因为她知道这个表情能逗笑自己的妈妈。
“爸爸今天晚上可能不能回来了,他有重要的工作要忙。”华莉丝告诉小女孩,实际上她通过各种途径知道了巴特最近在忙的案子的内容,如果那真的涉及到绑架、监禁和性侵儿童,很有可能她接下来也要忙碌起来了,一想到这个她就想要叹气。
那小女孩只是睁大眼睛看着她,就好像从未意识到做家长的对她有多少亏欠。华莉丝怜悯地摸了摸她柔软的脸蛋,问道:“既然爸爸今天不回家,那妈妈陪你睡觉好不好?”
然后她能从自己的女儿那里得到一个亲吻,以此用来慰藉疲惫的心灵和有噩梦上浮的夜晚。
米达伦坐在审讯室的椅子上,双手规规矩矩地搁在膝盖上面。
当然,这可不是一场“审讯”——因为真要被审讯的犯人是没有热可可喝的,而他手里就捧着一杯。负责他的那个女警察把他从警车上领下来的时候感觉眼泪快都溢出来了,连着问了他好几遍觉得现在自己能不能做笔录等等,就好像他只要说一句“不能”,警方就愿意立刻把他塞在床上、在床边放满毛毛熊一样。
他对面坐着一个满头凌乱的姜黄色卷发的年轻男人,自我介绍是FBI的加西亚探员。这位加西亚探员问的问题从无关紧要的部分开始问起,比如说他叫什么、被绑架之前住哪里、又是怎么被绑架的等等等等。
米达伦一一回答了,他的故事也没什么好说的:他小时候被母亲抛弃在福利院门口,因此人人都怀疑他妈妈应该是个未婚先孕的少女之类,因为这种原因抛弃孩子的贫穷女性很多;他现在的姓氏就是他住的福利院当年的负责人的姓氏,要不然他连入学守序等一切文件都没法办理;另外他很确定,福利院的工作人员现在就守在审讯室的单面玻璃后面,等他一接受完讯问就会把他带回去。
红杉庄园当然足够可怕,但是福利院本身也很无聊;在那样的地方没人会真的关心你,大部分人摆出怜悯的表情,但是没人探究你的内心归属何处。
这个怪小孩就用那种满不在乎的语气回答完了这些问题,他的态度显然有些出乎那个加西亚探员的预料。但是当然,大部分人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在被解救之后才到来,有的人甚至症状出现的很晚,很难说现在看上去沉着冷静的孩子在一个月之后是什么样子的。
加西亚想了想,低声问道:“呃……所以你说你曾被带去红杉庄园参加过两次他们所谓的聚会?你也没有……嗯,看到他们的会员长什么样子?”
这位探员吞吞吐吐的题外话显然是:性侵你的那些人长什么样子?米达伦有点想翻白眼,因为“个子蹿得太高了结果连恋童癖变态都没有光顾”这个理由说出来好像有点怪怪的。但是当然,并不是完全没有人光顾……那个记者。
米达伦慢慢地撅起嘴来,其实等那个记者离开后他就觉得不太对,当时记者先生说的是等他把事情报道出去,警察可能就回来解救他们。但是按照常理来说,一般人不是会担心把报道发出去以后打草惊蛇,结果导致罪犯带着人质跑掉吗?还是说记者先生打算先报警再发表报道?
而且刚才米达伦借那个女警察的手机给福利院那边打了个电话,打完电话之后顺便用手机上网搜索了一下,最近完全没有类似的报道发表,也就是说至少记者先生跟他说的不是真话。
——而,真的是记者先生报的警吗?
他想了想,然后忽然惨兮兮地开口质问道:“我在那个地方被关了那么长时间,为什么你们都没有来救我?”
这话有点无理取闹,但是在刚刚被解救出来的人质小孩坐在你面前的时候,他说什么你都会对他充满了怜悯,显然加西亚探员这是这个定律的受害者之一。加西亚看着他,放柔了声音解释道:“因为红杉庄园的那些人把事情掩饰得很好,直到最近有线人向我们汇报了这件事,我们才发现不对?”
线人?米达伦的表情没变,但是脑子里在飞速思考。意思是记者先生是警方的线人吗?不太像……如果他是的话,没道理在自己面前说他是个调查记者,说自己是警察的线人不更好取得信任吗?还是说他根本跟警察没有关系,警察也不知道他的存在。
所以只能说……记者先生骗了他?或许他根本没有报警,只是想拿到手一个爆炸性的新闻。
不,也不像。米达伦在心里否决了这种想法,他的某种直觉告诉自己,那个记者并不是这样的人。
米达伦先入为主地对那个给他提供武器的记者先生极有好感,这是显而易见的:要是没有那把蝴蝶刀,还有记者先生那天晚上关于握刀姿势的某些叮嘱,现在那个赏金猎人可能已经死了,他们也不知道被带到什么地方去了。即便是那个记者调查完了之后根本没有通知警察,某种意义上也是他救了米达伦的命。
况且,如果对方只是个一心追逐大新闻的人,完全没必要给自己那把刀,这样东西的存在太容易引起警方或者红杉庄园的人的怀疑了。假设米达伦之后没有藏好这把刀,而被看守发现了,那些坏人很容易怀疑到记者先生身上,这么做只是引火烧身。
米达伦悄悄地咬了下嘴唇:现在摆在他面前的信息是矛盾的,如果记者先生真的在乎这件事和这些孩子,就不应该不报警;如果他不在乎这些孩子,就不应该给米达伦那把刀,更不应该迟迟不发表报道。
……所以那到底是怎么回事?米达伦心中霍然冒出一种新的想法:或者,那个人根本不是记者?他说自己是记者只是为了赢得我的信任?显而易见他确实在乎红杉庄园的孩子们,但是他收集红杉庄园的情报是有别的原因的,根本不打算经过警察这个途径?
米达伦对法律不甚了解,但是他很确定,这样一来,去见他的那位可能是记者也可能根本不是记者的人,做的事情一定在某种层面上违法了。
米达伦就在想到这种可能性的一瞬间做出了决定,他语速很快地说道:“我没有接待……客人,我只去了两次,然后可能是因为我年龄太大了,没有俱乐部的人选我。”
他说完这句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反正记者先生确实不是个强奸犯,不说他的事情应该对调查总体也没有什么影响。等到他回到福利院,一定要想办法找到那个记者的蛛丝马迹,到对方面前去亲口问问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然,如果他把事情透露给眼前的FBI探员,警察也有大概率回去做同样的事情,但是米达伦估计,警方是根本不会把调查结果告诉一个未成年人的。
很可能是从小被抛弃的缘故,米达伦相信自己永远胜过相信别人。
“亨特先生告诉我们,是你用一把刀袭击了把你们带上车的那个看守,”加西亚继续问道,完全没注意到米达伦隐藏了什么秘密,“那把刀是哪来的?”
“我从一个守卫身上摸的。”米达伦面不改色地撒谎道,“在第二次我从庄园回去的路上。当时他没绑住我的手,只蒙上了我的眼睛。我坐在他身边,然后他好像是睡着了,在打鼾,我偷偷地摸了他的大衣口袋。”
正在这个时候,审讯室的门开了,一个小麦色皮肤的黑头发男人走了进来。加西亚探员看见他,轻轻地说道:“长官。”
这位加西亚的长官走到米达伦面前,把手机屏幕展示给他看:屏幕上是一个新闻网站,网站上被麦卡德点开的是一张新闻照片,照片里的男人正是那个给米达伦蝴蝶刀的那个人!
米达伦迅速扫了一眼,照片上方的新闻标题是《过失杀人!报业大亨爱女逃脱谋杀指控》,而副标题处则写:“A&H律师事务所再胜一城,检察官华莉丝·哈代称律师团道德败坏”。
他迅速意识到眼前这东西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米达伦深吸了一口气,冷静地抬起头来,看向加西亚的长官。
“不,”米达伦清晰地说,“我从没见过他。”
奥雷莉·戴尔菲恩小姐安静地坐在客厅的一张扶手椅上,怔怔地望着窗外流淌不息的灯河。三月末维斯特兰的夜晚还略有些寒冷,但室内并不如此,可是尽管如此,奥雷莉还是有些想要颤抖的感觉。
她最后还是没能对自己的内心说谎,于是最终依然选择打电话给了阿尔巴利诺·巴克斯,告诉了对方斯特莱德打算去红杉庄园的消息。而今天就是斯特莱德计划里的那个日子,一定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了。
奥雷莉并不知道巴克斯医生和阿玛莱特到底在计划着什么,但是对方不可能毫无目的地向她讯问那些信息——她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即将发生的事情到来。
时间接近午夜十二点,四月份的第一天就要到了,这是愚人节,有人认为它起源于十六世纪的法国历法改革。奥雷莉对充满谎言和玩笑的节日不感兴趣,那是她从小到大最讨厌的东西之一。
在钟表的分针跳过午夜之前,门铃的声音先一步响了起来,就好像是死神到来的脚步声。奥雷莉叹了一口气,用手拢了一下身上的丝绸睡袍,慢吞吞地从椅子边上站了起来,走过去开门。
门口站着两个身着警服的男人,其中一个一脸严肃地向着她颔首,问道:“您好,请问您是戴尔菲尔恩小姐吗?”
于是奥雷莉就知道,这一刻终于来临了。
老亨特拖着疲惫的身子来到了奥尔加·莫洛泽的病房门口。
他是来医院处理自己受伤的伤口的,整个过程疼得要死,而且在麻药的作用下他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臂了。不过好消息是,医生告诉他那一枪并没有伤到什么神经,不会留下不可逆的损害。
哈代警官跟他约了明天再去做笔录,他现在最想做的实际上是倒在床上睡个昏天黑地。但是不知道怎么,他最后又绕到了奥尔加的病房门前——他之前已经来过很多次了,早就熟悉了这里的路——当天早些时候惊心动魄的场景还在他眼前不断地重复,那个金发男孩张大的眼睛和染着血的面颊……
真危险啊,差一点就来不及了。
每当这个时候,他都忍不住会想,如果奥尔加还醒着的话,这个案子会不会解决得更加顺利呢?
这问题没人能回答,尤其是躺在这间病房里的无声无息的人。
幸运的是,奥尔加的护工安妮·布鲁克小姐还没有睡,她把已经看到面熟了的亨特让进屋里,而自己坐在单人病房一角的折叠床上,膝盖上摊着一本书。
亨特独自站在奥尔加的面前,对方的面色失去了蓬勃的血色,怎么看都令人心里感到不舒服。他希望对方能回答那些关于巴克斯医生和阿玛莱特的疑问,告诉他为什么这两个人会这样在意红杉庄园的案子,告诉他巴克斯医生到底是不是一个杀人犯,告诉他世界上为什么有这么多疯狂而邪恶的人,而这些问题注定得不到回应——
亨特的眼睛忽然睁大了,他后退了一步,拐杖撞上了床脚,发出了响亮的一声。
“怎么了,亨特先生?”安妮坐在他身后的折叠床上问道。
“她……”第一个词从亨特的嘴里干涩地飘出来,他吞咽了一下,才继续说了下去,“她的眼球在转动。”
注:
[1]麦卡德手机新闻中的那个案子见《以撒的祭坛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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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人庆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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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代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他和负责眼下这个案件的其他人基本上一夜没睡:他们要负责收缴证物、安置那些孩子、跟警局高层和市议会进行那种充满了毫无意义的无尽官腔的对话、还得想办法给即将召开的新闻发布会打腹稿——真奇怪,维斯特兰有至少两个连环杀手在活动,十年之内都没有被逮捕归案,而那些议员和市长先生本人竟然觉得现下发生的事情更影响他们的仕途。
现在,太阳已经在城市边缘缓缓冒了个头,整个城市都沉浸在一种朦胧的乳白色薄雾之中,再有两三个小时,消息就会流传开来,然后WLPD的大门口就会被记者、摄影师和闪光灯填塞至满,就好像秃鹫徘徊在尸体的上空,享受着腐烂的盛宴。
而与此同时拉瓦萨·麦卡德正穿过走廊,眼睛下面的阴影不比其他人更浅,他揉了揉眉心,对哈代说道:“他的律师来了,我们可以开始了。”
——对,他们按照惯例先把斯特莱德关了一夜,对方当然在律师团队没有到场之前不决定开口说一个字母,对此哈代并不是特别吃惊。现在他们两个走进审讯室去,斯特莱德就坐在那张质感冷冰冰的桌子对面的椅子上,瞧上去老神在在的,仿佛比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人睡得都好。
他看见走进来的州警和联邦侦查局探员,露出了一个假惺惺的笑容,毫不吝啬地展现着他的牙齿。
他慢吞吞地说:“早上好,先生们。”
也就是这个时候,审讯室的门又一次被推开了,那位姗姗来迟的律师如同任何一个会为了强奸犯辩护的家伙一般盛气凌人地缓步走过来,坐在了斯特莱德身边。哈代的目光扫过那些昂贵的定制西装和镶嵌着某种不太喧宾夺主的宝石的袖口,然后愣住了。
因为赫斯塔尔·阿玛莱特正坐在他们对面,如同往常那样带着点强迫症一般的固执,伸手整理了整理自己的袖口。然后他抬起头来,那双蓝色的眼角就好像一面映着空无一物的天空的镜子。
“我们可以开始了。”他冷冰冰地说。
——两个小时之前。
赫斯塔尔这样的人绝不会过愚人节这么无聊的节日,实际上他也根本不理解为什么有人会发明出专注于骗别人树上可以长出意大利面条的节日来。此时此刻是唯一一刻,他真心希望这个气氛严肃到死板的律师事务所里真的有人会过愚人节。
他希望这是个愚人节玩笑,可惜不是。
“什么,”他当时用那种平平的语气对霍姆斯说道,“请你再说一遍。”
而对方用那种“你是不是没睡好觉”的怜悯目光看着他,某种程度上,霍姆斯对他的猜测也确实没错,任何一个认识赫斯塔尔的人,都能从他那阴沉的要滴出水的脸色、眼底的深色皮肤和眼里的血丝上判断出这人的睡眠质量显然不好。
而,霍姆斯先生作为一个和对方共同经营着一家律所、在一起整整共事的六年的人,应当知道在这种时候不要强人所难,安排对方干一些他显然不相干的事情。
一般来说确实如此,但是霍姆斯先生是一个跟变态杀人狂共事了六年还一无所知的人,他甚至对自己的一两个雇主在成功脱罪之后被维斯特兰钢琴师谋杀了都没有多想什么,所以他当然毫无知觉地把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荒谬话语理直气壮地重复了一遍。
“一位先生雇佣我们为他脱罪,并且愿意为这项工作提供可观的报酬。”霍姆斯解释道,“他叫做卡巴·斯特莱德——我不知道你还对这个人有没有印象,他为那个已故的报业大亨菲利普·汤普森经营着一个俱乐部,每年,汤普森的基金会都会播一大笔款给这个俱乐部。”
赫斯塔尔面若冰霜地看回去,他那个表情能让他的秘书艾玛都腿软,但是显然对神经大条的霍姆斯毫无作用——当初赫斯塔尔选择跟这人合作经营律师,就是考虑到对方心足够大、下线足够低,甚至不会发现自己的合伙人偶尔请假的日子跟维斯特兰钢琴师的杀人日微妙的重合,可是到了现在,他头一回开始质疑自己的决定。
“而正如你所说,”赫斯塔尔硬邦邦地说道,“这位先生现在被指控绑架和监禁儿童,强迫未成年人卖淫——说不定他自己都强奸小男孩小女孩,而且他被捕的时候甚至身在监禁受害者的那栋建筑物里面。这不是个容易的案子,霍姆斯。”
霍姆斯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老朋友的情绪异样,甚至打趣地问道:“这回你有畏难情绪了?”
“这个案子目前看上去板上钉钉。”赫斯塔尔说道,“而且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联系咱们的事务所,如果他受汤普森的基金会拨款,他理应联系汤普森的基金会的律师团。”
实际上赫斯塔尔知道那个答案:斯特莱德会联系A&H律师事务所完全只是因为赫斯塔尔在这个事务所里。说不定汤普森基金会的那些人都不知道这个俱乐部具体是干什么的,也不会知道他们每年按照已故的老汤普森的遗嘱拨的那笔款最后都被用在什么地方去了。
虽然事到如今,汤普森基金会的律师团理应帮斯特莱德收拾残局,但是斯特莱德显然还是觉得赫斯塔尔是一个更好的选择——这位先生也加入了那个俱乐部,也享受到了红杉庄园之中隐秘的快乐。他们现在是共犯的关系,如果这位律师不想让自己的丑事被抖出去,就最好跟他站在同一个战线上。
对于斯特莱德来说,这当然是很简单的道理。
而霍姆斯当然对此事内中的弯弯绕绕一无所知,他愉快地拍了拍赫斯塔尔的肩膀,说道:“正是如此!他明明有一整个律师团可以选择,但是最后还是选择了咱们!我明白你对这个案子的顾虑是什么,但是我认为这是个不错的机遇:越是为这种受舆论关注、又十分困难的案子辩护,越是能提高律所的知名度,或许我们会跟辛普森案的律师团一样名垂青史!”
一般人不会用“名垂青史”这种词来形容辛普森案的律师团队,但是霍姆斯当然不是一般人,他就是那种津津乐道于受到的任何注视、无论注视着他的人是不是在诅咒他道德败坏的那种人。赫斯塔尔明白他的意思,置身事外的人们当然会认为给恶魔辩护不可理喻,但是等到他们自己要身陷囹吾,自然也愿意选择那些甚至有能力让恶魔脱离牢笼的家伙。
但是这次是不一样的。
赫斯塔尔沉默了两秒钟,他用严丝合缝的冰冷面具遮盖了自己的一切情绪,就好像静默的石像。然后,他简单地说道:“我不想接这个案子。”
然后他平静地站起来,无声地转身向霍姆斯的办公室外面走去。他的这位同事和朋友在室内贴满了各种剪报,上面是他们参与的各种案件的媒体报道,大部分鲜红色的头条标题都在诅咒道德的败坏和法律的惨败,而霍姆斯在他身后某处站了起来,大声叫着他的名字。
“你知道律所里其他人的水平!”霍姆斯在他身后焦急的大声说道,“为这样的案子的嫌疑人做辩护,只有你和我一起才可以——我不能随随便便从律所里拉出一支队伍来!”
他在“一起”那个字眼上加了个不必要的重音。
赫斯塔尔头也不回地说道:“我还有别的工作——”
“把它们推掉!我知道最近你手上没有什么重要的案子,你手下的那些实习生们都能做那些工作!”
赫斯塔尔并没有放慢脚步,他的手碰到了冰冷的球形门把手,黄铜和花纹的质感烙在他的掌心里面。
霍姆斯急躁的声音依然不断钻进他的耳朵里:“斯特莱德先生专门点名了希望你为他辩护,他说你们在一次酒会上有一面之缘,甚至聊得很投机——该死,他甚至已经付了一大笔定金!”
咔嗒,把手转动,锁舌收回。
“赫斯塔尔!为什么这次就不行?”霍姆斯大声说,“我们处理过那么多个类似的案子——我们给谋杀了男友的千金小姐辩护,我们给玩SM玩过头还把妓女抛尸的混小子辩护,我们给一枪打爆了自己丈夫的头的女影星辩护,我们给强奸了自己十六岁的养女的政客辩护。这么多年以来,你从来没有挑剔过你的委托人一个字,为什么这次就不行了?”
赫斯塔尔开门的动作顿住了。
对。这是一个问题。
为什么这次就不行了?
而拉瓦萨·麦卡德还在盯着他们……盯着他和阿尔巴利诺。
如果他发现斯特莱德委托过A&H律师事务所处理这个案子,但是赫斯塔尔却拒绝了这次委托,麦卡德会怎么想呢?他敏锐到了什么程度,又能从其中察觉到多少真相呢?
就算是斯特莱德不把赫斯塔尔也去过红杉庄园的事情说出来,通过他拒绝为斯特莱德辩护这件事本身,麦卡德也绝对会意识到他和斯特莱德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因为钢琴师会选择给一个人辩护然后杀了他,却尚未到厌恶一个人到连给他辩护都不屑的地步,这其中体现出的个人好恶过于明显——这个真相在侧写师们的眼中一定明明白白。
……如果麦卡德起了疑心,执意往这个方向进行调查,以他最近注意的重点,必然会查到阿尔巴利诺身上去。然后他可能会发现,阿尔巴利诺“正巧”也在调查红杉庄园。
而阿尔巴利诺手上那个牙印形状的淤青尚未完全褪去,虽然对方说那件事不会影响赫斯塔尔杀斯特莱德的计划,但是赫斯塔尔还没天真到相信阿尔巴利诺就真没再偷偷去过红杉庄园——他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麦卡德去搞来一纸搜查令,把阿尔巴利诺手上的那个咬痕提取出来,广泛地跟这段时间维斯特兰的无名尸牙模做对比。
在那短短的一瞬间,诸如此类的念头从赫斯塔尔的脑海里潮水一样涌过,底色依然衬着斯特莱德脸上那个令人厌恶的笑容。赫斯塔尔忍不住伸出手去揉捏了一下眉心,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然后他转过身来,转向霍姆斯先生。
麦卡德看着赫斯塔尔的目光里显然有些震惊的神色,就好像他没料到事情会如此向前发展,没想到这个律师会以这种形式出现在这里。
而巴特·哈代的目光甚至更加震惊一些,他愣愣地盯着赫斯塔尔,很长时间都没能移开目光。
——赫斯塔尔也同样没有料到今天这样的情况。这个时候他甚至在想,如果奥尔加·莫洛泽已经醒来就好了,或许对方根本不会被这些障眼法和无聊的误导迷惑,或许她一眼就能看穿真相,那样赫斯塔尔就不用坐在这个冷冰冰的审讯室里,就可以立刻俯首投降。
这是他没有对阿尔巴利诺说过的话,有的时候“休息”的念头和继续走下去的念头在他耳中交叠发出诱惑之声,像是梅菲斯特诱惑浮士德那样,而声音实际一样响亮。死亡和黑暗依然像是柔软的眠床,就陈横在他的呼吸之间,声带颤动所发出的声音之中,以及目光所及之处。
斯特莱德向着他露出一个彬彬有礼的笑容,说:“阿玛莱特先生,你终于来了。”
这个人用眼神诉说着一些没法说出口的话——我的共犯,我在甜蜜而罪恶的巢穴里狩猎的同伴,和我分食盛宴的朋友,诸如此类。他顿了顿,然后又笑眯眯地补充了一句:“你来了我就放心了。”
是。因为法庭无论如何都不是任赫斯塔尔编写的戏剧剧本,更不要提他只不过是整个律师团队的一员,而麦卡德本人则坐在观众的位置上。
这就意味着,首先辩护的策略根本不是由他一手制定的,如果他出现了明显的纰漏,霍姆斯也会向他指出来,霍姆斯虽然心大,但是确实是个优秀的律师;其次,如果他在法庭上犯下什么令他的主顾被定罪严重错误,麦卡德首先就会察觉到不对,然后他们就很有可能再绕回到那个根本还没来得及动手的就全军覆没的结局上去。
其实他知道,在教会孤儿院旧址的行动失败之后,最好的策略是放弃谋杀斯特莱德,直接离开这个国家,因为接下来不会再有合适的机会了……但是他做不到。
所以,现在他最终坐在了这里。
而斯特莱德显然在脑内演练过不少次他落到如此境地的情景,因此他开口的时候甚至是游刃有余的,他摊开自己的双手,对麦卡德和哈代坦然地说道:“我是无罪的。”
“先生,”哈代沉声说道,“那个孤儿院旧址的一层关了十几个孩子,而你就是在这个房子的门廊里被发现的。”
斯特莱德耸耸肩膀,歪头看了自己的律师一眼——那眼神像是一把刀子一样直刺赫斯塔尔的心脏。这多可笑啊,手持利器的人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正拿着一把什么危险的武器。而麦卡德则更多地把他的注意力放在赫斯塔尔身上,就好像能从他身上寻觅到什么似的。
赫斯塔尔吞咽了一下,然后慢慢地说道:“可那也不能说明他就知道房屋深处到底有什么,你们没有证据证明我的主顾之前去过那个孤儿院旧址,他也很可能是第一次去那个地方。”
这是赫斯塔尔第一次发现说谎很难,因为正有种东西沉沉地压在他的胃部,让他想要呕吐。
“而我的助理罗文先生告诉我那是一家需要捐款的孤儿院,他大力劝说我和他一起去那个地方看看,以考虑要不要把汤普森基金会提供的一部分资金用作慈善工作。”斯特莱德平稳地说道,“我进入这家孤儿院之前可没想到会出现现在这样的状况——坦白地说,我认为我陷入了一个陷阱之中。”
与此同时,在隔壁审讯室里,检察官华莉丝·哈代注视着对面身材曼妙的黑皮肤姑娘。
对方有一个富有法国风情的名字,叫做奥雷莉·黛尔菲恩,是一个所谓的“高级交际花”,但是同时也为斯特莱德打理一部分红杉庄园的事务,因此此人在斯特莱德被捕之后不久也被逮捕。
而华莉丝之所以现在会坐在这里,是因为对方特别要求跟负责此案的检察官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