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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君不见现在的大罗、临潢乃至于银川,都已经是说汉话行汉礼,真的是“梳头已学燕京样”,再过几代还和中原人有什么两样。

    官家说过,文化侵略比战争更为见效。

    更不用说,几个小政权还跟大宋开战了几百种贸易,子民穿着辽东的貂皮,吃着河东的盐巴,看着东京流传来的相扑。

    但段智兴有生之年还是回了一次大理本府,不为别的,父亲段正兴病重,上表请求临死前见儿子一面,这样的请求赵官家不能不批,他也不能不理,虽然他一见到老头儿,就知道自己被骗了。

    不是说父亲没病,而是没病到这份上,这不见了面还能拿枕头扔他,不过因为他说了一句不要再负隅顽抗了。

    段正兴双目赤红地道:“所有人都跟我说你已经不要祖宗了,但本王万万没想到你竟然已经是赵宋的狗了,数典忘宗都是夸你的话了。”

    段智兴冷笑,我是赵宋的狗你是什么,但打嘴仗有什么用,干脆一击致命,“难道当年不是父亲把我送去赵宋的?当年祖母哭着说的话,你这个孝子还记得吗?”

    段正兴一下子像卡着了脖子,半晌才说:“本王,本王那是……”

    段智兴根本不给他狡辩的机会,道:“当年就在这个城池里,高量成刺杀大宋使节,你不要告诉我你和祖父一点也不知道,你更别告诉我,当时你不知道那样就是放弃了我的生命,父不慈子不孝,祖宗面子上就有光了?”

    段正兴颓然倒在床上,“难道段家三百年基业,就要毁在我手上,智兴,你纵然恨我,总是姓段的。”

    段智兴简直无语了,“什么基业,以前是傀儡,现在不过城主耳。父亲非要为了一些从来不曾得到的东西赔上性命,我这当儿子的也没办法。至于祖宗,反正我在大宋安家已经有了儿子,大理段氏血脉不会断绝,别的我也不去管,祖宗要怪,只能怪抛弃我的人。”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出去,听着父亲在屋内嚎啕,对有些局促的妻子吕氏说:“走吧,我带你去看看洱海茶花。”有些人就是不知足。

    建炎二十四年,大理郡王段正兴去世,以次子段智宁为嗣,大宋不允,降为公爵。其后百年,原南诏国土地尽数归国朝。

    第184章

    番外之范成大(读者们太热情了)

    后世论起建炎一代的君臣,若论诗文,范成大当之无愧的排第二,第一当然是格局宏大的赵官家了。而范成大能打败辛弃疾陆游乃至好友杨万里,能在文坛兴盛的建炎年脱颖而出,在于他为水军书记官为将士科普文化,多年接触渔民等底层人民。

    甚至于在仕途上,范成大改任丹徒知县,镇江府知府,都是因为他关心民生。

    用赵玖的话说,“至能(范成大字)是扎根在土里的人,才能守一方安宁。他能体察民间疾苦,独创了田野农村一派诗词,足以后世留名。看来鲁王的眼光确实不错。”

    这里要说一下。范成大的岳父鲁王张荣以功封王。虽然说大宋制度并不允许王爵世袭,但赵玖搞了个中间制度。除了李世辅王德那种特例,亲王子嗣可以有一人袭爵,成为公爵。下一辈子就成了侯爵,曾孙辈则算一般的官宦子弟了,要是想恢复祖宗荣光。不好意思继续努力吧。

    鉴于官家定下这套制度的时候已经掌管天下超过二十年,更重要的是,建炎十八王,谁无子嗣传承?谁不同意就等于得罪了韩世忠吴玠张俊这些人,小心别哪天上班被砍了黑刀。

    不过话说回来,这件事跟范成大、虞允文这等帅臣女婿关系也不大。也就是此事尘埃落定之后,陪着个人娘子回娘家喝了一次酒,听老岳父感慨的抱着儿子哭说咱家总算不是泥腿子了。

    八岁的小舅子倒没啥概念,人家只想出去玩,倒是刚刚结婚的淮王赵旦居然还有心情陪着岳父瞎扯,弄得虞允文和范成大都觉得此人今天晚上怕有一顿皮肉之苦。

    不过喝完这顿酒,范成大很快就启程去辽东赴任了。这些年来赵官家为了解决大宋人民吃得饱问题,在湖广和辽东大力进行农业开发。这本来也是符合儒家价值观的,但是什么事都怕一个既得利益集团,辽东辽西一个沃野千里,一个紧靠草原,辖区内渔猎、游牧和农耕民族富足,而发展农业是赵官家定下的国策,那么草原养马和兴安岭貂皮人参贸易也是辽东港口的重大出口商品,这本地各种矛盾不就爆发了。

    偏偏这些东西没法说谁对谁错,赵官家只好把长于民生的宗颍提拔为两辽经略使,深入农村的范成大为长春府知府兼任两辽转运使。一起调节民族矛盾建设北大荒吧!

    宗颍这人早年陪着亲爹守东京,后来在赵官家身边当舍人,后来在河东调解军民矛盾成了典型,最近又和岳魏王结了亲家。从恩荫出身的衙内子做到经略使,谁都佩服,反正吕好问宇文虚中乃至赵鼎都羡慕宗泽。范成大作为下属当然得先去拜码头。

    不过好在宗颍也是十足的实干派,客套几句就商量起了公务,“辽地之中,草原,荒林都占地极多。契丹自治路暂且不说。按照官家的意思,这东三省,为兄也不知道何为东三省,反正应该是指的榆关以北的国朝土地吧,关北这里多为黑土地,不仅能种植大豆、高粱,还能产出一季一熟的稻谷,口感极好。贤弟一向精于农业,可愿教我?”

    是的,宗颍从来就不是个特别聪明的人,但是他善于学习。

    不过范成大虽然喜欢农村生活,毕竟也不是老农,家里几代富贵更没有土里刨食的经验。于是他苦笑道:“经略言重,若说稻田鱼塘循环经济,小弟得官家旨意,在明州试点了几年确实有几分心得,但是不怕您笑话,我这江南人这辈子还是第一次来这冰天雪地的地方,又没有跟着田间三老去考察,实在是说不上来啊。”水田的事他岳父特别感兴趣,逼着二女婿在老家泗水给他弄了几亩玩呢,但堂堂鲁王就算搞砸了也饿不着他,小范知府想起农民不易,不敢在没做实验的基础上肆意发挥。

    毕竟农业自古讲究天时和地缘,而且这辽河北面一年一熟都勉强的地方,你万一让一州一府百姓饿死,那是要动摇赵宋统治基础的。

    好在宗颍也没想过让他立马变成当代神农,两人约好第二日就下田考察顺便巡视一下境内,眼看天晚范成大都准备告辞了,忽然听见有军马嘶鸣之声。

    太平盛世,两辽治所长春府府衙所在,居然骑马而来,必然是有大事。

    果然,来人竟然是御营前军统制官马钰。带来了前线消息,原来是在大清十八年的大宋卧底张玄素暴露,其国主本想杀了他,但是又不知道张玄素卖了多少秘密,是以先囚禁着。

    好在军事统计司不止一个间谍,大清贵族也有心向燕京的,所以趁夜把消息送了出来。

    宗颍当即道:“此乃大事,必须赶紧告诉官家和胡相公。”

    马钰飒飒秋爽日跑的全身是汗水,道:“回禀经略,漕司(转运使别称)。前军早已有人马不停蹄前往燕京去了,只是我们都统制说,张主事是国之栋梁,怕他被鞑子害了,还请经略给个话,好歹咱们得撑到燕京官家那里回话。”

    这倒是应有之义,建炎年间,文武分制,但总体来说面对突发事件又有几分“大员负责制度”,就像这么大的事肯定要官家决断,但在此之前东北文武肯定也不能看着张玄素去死。但是宗颍和李彦仙搭档多年,几乎没有为军事调动负过责任甚至操心,一时还真有些麻爪。

    这时范成大忽然说:“经略,此时动兵容易闹大,不是臣子所为,不如下官以公务身份走一趟可好?”

    宗颍还没说话,马钰却吓得差点跌倒,“漕司,您说什么呢?万万不能啊!”天啊前军谁不知道李相公差点把自己撞死的事,也因此汤怀这辈子和前军都统制无缘,李道郁郁一生。

    范成大显然也想到了这一茬,笑道:“马统制,是你别着急才对。我也没有李相公的本事,哪来他这么大的脾气?再说,此行没有官家的圣旨,我却不好直接开口说张玄素的事情,只是准备以同年的情分,和那位国主聊聊咱们边境的环境保护问题罢了。”

    是的,范成大和大清国主完颜雍都是建炎十一年的进士,说来完颜雍要不是用错了忌讳,考的比这几辈子官宦子弟的人还好呢!

    宗颍沉默,显然在消化是范成大所说的内容,但马钰是真没听懂,心想什么时候了还环境保护,但鉴于一些典故,不知怎么的一时没敢说出口。

    但是同样是武人,他不明白,张宪可是明白。接到范成大后,当即出动一百甲士把人送到会宁府,果然下来,当清国鸿胪寺的人接待了他之后,就问他可有国书或者公文,范成大自然说没有,但是有些人参买卖职责之内要和贵国国主谈谈,人家婉拒意思是这些小事不用劳烦国主,范成大居然以同年的身份给完颜雍送了一份礼物,成功把女真高层气的要杀他。

    完颜雍看着手里精装版《西夏史》和《金史》,太阳穴也是一突一突地跳,完颜亮气的一佛出世,二佛生天——他们离得近,分明看到范成大送来的《金史》在洪涯那段加粗了。

    他气的大喊:“一个小小的地方官,敢这样威胁我们,国主你难道还要忍吗?依我说,把张玄素那老儿的头砍了送给他回礼。”

    已经老了的乌林答贊谟却道:“不可,这会激怒赵宋官家。”看着完颜亮不服,叹息道:“迪古乃,我知道你在东京受了很多委屈。但是老夫一辈子都在吃外事的饭,也算了解赵宋那位陛下,你杀了张玄素,万一他也点名要当年跑来的燕云大族子弟的人头,你给还是不给?”

    完颜亮一愣,但是东路军监军完颜谋衍早已吼道:“当然是不给,那张玄素暴露之后很多汉儿惴惴不安小,若是还由得赵宋点名杀人,一定会跑空的。”

    他的话一说完,很多人就开始叹气,显然,是想起来十七年前赵官家点名杀人的事,杀的还是金国执政亲王,事实上等于灭绝了金国呢。看着已经成书的《金史》,只能说,浩浩荡荡的潮流之下,那种不容反抗的感受太难了。

    那么接下来一个问题,当年若是能反抗,哀帝和大太子为什么死?一旦反抗,大军铁蹄之下,现在国主励精图治汉化改革的底子会不会全没了。

    他们大多数人都老了,只想在黑山白水之地埋骨而已。

    数个呼吸之后,众人只听得完颜雍道:“好了,把张玄素那厮提出来吧,告诉范成大,今年貂皮和人参、木材的价码翻一倍,算是张玄素的买命钱。”

    这话一说,连最支持他的完颜谋衍都愣了,道:“国主,如此儿戏,怎么能让朝野心服,起码地……”

    “本王知道”一向好脾气的完颜雍却难得打断了他,落寞地说:“我只是想,说服我自己而已。”

    在范成大同意了金钱贸易并且写了保证文书后,与敌同行十八年的张玄素终于出了大牢,在建炎二十七年五月回到了朝思暮想的燕京,先于家人团聚,然后在皇宫大庆殿,受到了赵官家的接见。

    据说,不少经历过靖康之耻的老人都喜极而涕。

    但是赵官家听说了前因后果之后,叹了口气:“范成大这小子损了点,但是处理还算及时。正甫记下,给宗颍和张宪、马钰记功劳,范成大就不必了。”

    杨沂中一怔,难得开口道:“官家,是范漕司哪里做的不好吗?”要不他连襟问起来我不好回答啊!

    “当然了,依女真国势和完颜雍脾气,他至少能省下一半的钱,这败家玩意儿,辽东那边朕又得想办法。”

    第185章

    番外之卖油郎的野望(上)

    朱大郎朱重是东京潘楼街“朱记油铺”的少东家。他在十八岁之后,就有一个伟大的梦想,就是赚一百贯钱,去榆林巷开干果铺子的莘家提亲娶他们家女儿莘瑶琴。

    这里需要说明,这一百贯钱不是聘礼,实际上莘家二老愿意把女儿嫁给他,莘家姑娘更是愿意帮他置办聘礼。但他养父朱十老不同意,除非他能自己赚这些钱证明他可以顶立门户。

    话说靖康年间,金人席卷两河,攻破首都汴梁。于士大夫而言最大的丑事自然是二圣北狩。但实际上因为这两个东西家破人亡的东京百姓多了去了。

    这朱大郎原本也是汴京逃难去的杭州,本叫秦重,母亲早丧,父亲秦良,十二岁上将他卖了,自己在上天竺去做香火。朱十老因年老无嗣,又新死了老妻,把秦重做亲子看成,改名朱重,在店中学做卖油生理。

    所以十三岁的朱大郎的梦想是回归东京,给亲娘上坟,当然这个梦想不是靠他努力能做到的,所以他也只敢在睡前哭一场。

    万万没想到他不能实现的梦想,被新的官家给实现了。建炎元年他改姓,建炎三年官家还于旧都。听说还顺便杀了一两万金奴,养父高兴的带着养子去径山寺给官家添了香油——他老人家的一儿二女就是死在了金人手里。

    当然,朱大郎也很感激官家,但是他觉得官家应该不需要那么多香油——因为从淮北逃过来的时候,他亲眼见过张相公带着军官剐佛像上的金粉充军费。

    不过很快,就是尧山大捷,这下即使是小生意人,也知道天下安定了。朱重也就在那一年跟着朱十老回了东京。

    其实,朱十老本不愿离开杭州。他虽然是北方人,可是亲眷已无,又在杭州做了多年买卖。回到应天府重新开张需要的本钱就大了。但是他也没办法,侍妾兰花嫌弃他年老,和伙计跑了。朱十老这张老脸丢了一半。他实在是没脸在清波门附近呆下去了。

    他老家虽在南京应天府,但那里却是伤心之地,想想多有积年的富贵老顾客回了旧都,他于是干脆回去东京做买卖。

    事实证明,他这个决定无比正确。官家英明,东京再无破城的风险,多少高门大户也连着亲眷一起回来,需要的粮油数之不尽,反正比在杭州挣得多,而义子也越发长成,在给自己亲娘上坟之后,绝口不提从前的事情,让他觉得自己养老有望。

    等到二圣回归岳台大祭后,京华市井越发热闹,朱十老就计划攒钱找个儿媳妇——人他都看好了,是梅花韩家的女使,从扬州买过来的也快二十了,但却做的一手好针线,长的也高大。若不是韩家得罪了官家不敢摆往日的排场,也不可能十贯钱就同意发嫁女使。

    但是朱重死活不同意,说自己看中了天波门杨统制家放良的女使,老东京人家,父母都在,不要聘礼只要小伙子人好就行。

    朱十老做了一辈子生意,人老成精,本能的觉得没有这么好的事情,于是瞒着儿子自己去打听。得来的结果差点把他气死。

    小兔崽子平日里做买卖老实,一滴油的便宜也不占,怎么跟自家老爹说话却学会媒婆那种本事了——朱重没骗人,莘家姑娘却是有这个来历,可她之前跑到扬州去,却被骗到妓院去两年,建炎三年被张太尉买来,后又送给杨统制的,你说这经历让朱十老这自认为体面人家的生意人怎么接受。

    更不用说莘家二老并无儿子,招个女婿就是为了养老的,朱十老愿意就怪了。

    但是一向听话的朱重铁了心,在房外一跪就是一宿,哀求道:“爹,当年逃难是您给了我一口饭吃,儿子只要活着就一定给您养老送终,否则天打雷劈。可我见了九娘(瑶琴)就喜欢,此生除了她我谁也看不上。”顿了一顿,糯糯道:“我们说好了。”

    朱十老听这话也有些动容,想起当年为兰花所骗,觉得义子不贴心差点把人赶出去,言语多有刻薄,但兰花真跑了他一气之下病了,朱重可是一点怨言没有,请医问药朝夕伺候,亲儿子也就这样了。

    但是,他叹息说:“我也不是看不起谁,这天下前两年乱成那个样子,逃难什么事儿也可能遇到。只是一条,东京都说杨统制是为了官家不喜他多内宠才把人发走的,与一般的婢女不同。而杨统制虽然名声不好,可是文官老爷不怕他,我们这些老百姓如何不怕?万一他过去这一茬又想把人找回来,你有几条命能去皇城司滚一滚,难道临老还要我去给你收尸。”

    整天被文武大臣请斩的杨沂中万万没想到他在小民中间是这种人,显然这么想的还不只是朱十老,因为朱重也一时哑火,咬了咬嘴唇,道:“爹,咱们等两年,要是这期间……您让我娶谁我都听您的,若是两年之后她未嫁我就娶她回来,将您和她父母一起养老。”

    朱十老万没有想到义子又给绕回来了,想想这样大了也不舍得打死,更重要的是现在不答应他偷偷摸摸地去见也确实危险。于是勉强退了一步,要求儿子自己去挑油卖两年间赚足一百贯钱,自己只负责本钱别的靠他自己,但这期间不允许去莘家,不然就断绝父子关系。

    朱重也知道父亲让步,赶快答应了。从那之后,国家大事不停,油担家伙朱十老给了义子,以后每日间自己看着油铺。而朱重就是日复一日挑着油桶,走街串巷。

    因为朱重是个老实孩子,以前买油卖油口碑甚好,别人也不知父子间的计较,只当老东家要锻炼孩子,油坊便有心扶持他。每日只拣窨清的上好净油与他,签子上又明让他些。朱重得了这些便宜,自己转卖与人,也放些宽,所以他的油比别人卖的更好。每日所赚的利息,或积三分,或积二分,再少也积下一分,凑得铜钱都计算着,朱十老看他老实听话,也不好自己打嘴,只好盼着莘瑶琴赶紧嫁人,绝了这傻小子的念头。

    可俗话说的一厢情愿,并不存在于朱重和莘瑶琴之间。瑶琴也是东京老户儿女,家里开个六陈铺儿。虽则粜米为生,一应麦豆茶酒油盐杂货,无所不备,一家三口颇颇得过。她十二岁时,就已经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若题起女工一事,飞针走线,出人意表。要不父母也不会想要招赘。

    可是一朝靖康耻,百年国都破,城内外的百姓一个个亡魂丧胆,携老扶幼,弃家逃命。

    莘父也不能幸免,领著浑家阮氏和女儿,同一般逃难的,背著包里,结队而走。金人鞑子到不曾遇见,却在淮北逢著一阵败残的官兵,正好是刘光世逃跑走散的。如此将主,士兵也没啥好货色,他们沿路放起一把火来。此时天色将晚,吓得众百姓落荒乱窜,他就乘机抢掠。若不肯与他,就杀害了。这是乱中生乱,苦上加苦。

    可怜莘瑶琴被乱军冲突,跌了一交竟不见了爹娘,也不敢叫唤,正好被路过的徐州本地之妓院乌龟和妈妈捡到,本以为遇到好人家,结果却是坠了地狱。

    因她貌美,打骂不多,更兼徐州本地教坊司早逃兵乱去了,有时他们这些逃班来的人只要入了籍,都要陪侍官员宴饮。有一次都统制两镇节度使张俊招呼右军弟兄喝花酒,看这小倌人唱功好又会诗词,想起自家月班人还不够,不能满足张太尉的娱乐要求,于是当场给了钱就买回家作女乐。

    当年张俊可是领兵对抗伪齐的,徐州上下也不会因为这事儿得罪他而。而在张家待了不到三个月从,张俊回东京宴客时自以为官家要“杯酒释兵权”,因为杨沂中是他旧部出身,送了一名美妾名瑶琴。

    杨沂中没多想,就交给妻子了。他还得去值班。

    第186章

    番外之卖油郎的野望(中)

    其实瑶琴本人,也是愿意回东京的,哪怕被人像物件一样送来送去。

    因为听说官家领着帅臣收复了河南,东京彻底安全后,很多人回了家乡,不仅有达官贵人,更多的是旧日商贩。她听说后有心探访父母,但是杨沂中一天十二个时辰几乎全在宫里,杨夫人赵氏怕门禁不严败坏门风,对于这些小妖精管的严。

    莘瑶琴平日连二门都不得出,只因建炎四年杨沂中父祖被加封爵位后请入岳台,杨家几十口子一起去城外三清观上香。也是无巧不成书,那天莘瑶琴穿着侍女衣服,杨夫人不喜欢她让她去跟着轿子走,她手里拿著湘妃竹攒花的盒子,因不小心沾了泥土怕夫人责怪,忙去后厨央求火工找清水擦拭。

    而这三清观每日用油都是买朱家的,那些道士们也闻知朱卖油之名,他的油比别人又好又贱,单单光顾他。那天正是朱重送货,见到小女家容频娇丽,体态轻盈,目所未睹,呆呆地身子都酥麻了,差点把油瓶打翻了。

    后来得问是天波门杨统制家的女眷,他一缩脖子也就不敢了。只是这问世间,情为何物,所谓一见钟情就是如此,他竟入了魔一般,每次卖油都要绕一圈去天波门外。只为离的他近些就已经知足,因他素来腼腆,一句话也不曾多说,纵使朱十老也没想到这小子春心动了。

    但普通人的生活往往因为上位者的意思改变,杨沂中怕官家觉得自己变质了,赶紧把家里三十四个婢女分批次打发了,每人还给五贯钱。莘瑶琴正是第一批被放出来的,她到不留恋富贵,而且这些年辗转豪门积蓄很多,出来了更好寻找父母。

    但现实是东京很大,女郎单身并不安全,尤其是对她这样经过兵祸卖身的人来说,就在这时她遇到了卖油的朱小官人,他上后厨卖油时远远见过几面,听人说他倒是个实诚人。

    不得不说,有的人天生就长的比较有安全感,再说莘瑶琴经历的人多了,也能看出好歹来,于是朱重帮她租了房子,买了家具,那可真教一个任劳任怨。到了这一步莘瑶琴也明白这人对自己是真心的,但是她早高了眼眶,而且有父母挂念,也不愿意匆匆嫁人了。

    但朱重虽聪明但却是老实人,只求常常见到她就好,并不奢望呢。平日搬抗重物不在话下,又怕人说她闲话每次都是站在三丈外说话内,每次来心深处不见时费了一场思想,便见时也只添了一层思想,正是越爱惜,越敬重。时间久了,莘瑶琴也感念他的好处,又兼他因东京城里买卖得遇人多,走街串巷多日,终于在珍珠吴家的帮闲里找到了莘家老两口,朱重不敢耽误连买卖也不做了告诉瑶琴。

    可怜一家三口辗转千里,离散四五年,一朝相见犹恐怕梦中,抱头哭了几场,互诉离别之情,朱重在旁边看着也跟着落泪。

    莘父说:“自在淮北离散,听说八公山打仗,我和你母亲就在寿州停下来了,后来张太尉嫁女儿给田将军,还去帮厨,若早知道这般机缘,当时就该跟着去徐州,早与我儿相见。”

    瑶琴哭泣道:“历经大难,生见爹娘之面,心里哪还有不知足的。”

    莘家两口于是向吴家恳求辞工,因他们只是雇佣之人,并无不可,但吴国丈听说了这等事,只叹息人间骨肉团聚胜过千万富贵,他自己也有女儿选入宫闱还怀着龙子,为积德不仅没扣莘父薪水,还赏赐一番让他三口儿好好过活。而后吴贵妃产下皇子,正乃日后的宣宗天子,若是写入话本,必然是外家积福所报——因为他亲祖父不积德,只祸国。

    话分两头,莘家二老得了十贯钱,加上女儿私房,将就着在榆林巷安家,重新开店做了营生。只因是那朱小官人,使得一家三口重聚。莘父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人家,于是经常向邻里间说朱家的油好,自家买油也是必认准这一家的。一来二去,也看出这朱大郎是真心老实,却自有聪明,就动了招女婿的心。

    这话做父亲不好开口,就叫莘妈妈问瑶琴的意思。只可惜,瑶琴历经豪门为奴,为婢,为妾。这颗女儿家的心早就枯死了,并不愿谈及婚嫁,说是只愿侍奉父母终老。

    至于朱小官人,瑶琴自然也是感激的,说道:“奴家只愿意为朱大郎供奉长明灯,天天祈福祝他儿孙满堂,百年富贵。”

    只是这世道对待女子到底还是太过不公平了。张太尉当年的风头太过,总有不少人在他府邸见过瑶琴出来献乐。渐渐的,风言风语就起来了,这倒也罢了,有一日,姚琴跟随母亲出去踏青,居然遇到一伙浪荡子地不由分说调戏起人来。逼得瑶琴投了水。

    那伙恶少爷不是真正的宰执相公子弟,何况建炎天子最是重视法治,他们也不敢真逼出人命来。一见如此作鸟兽散,只余下莘妈妈死死拉住女儿哭的凄凉。

    也是天公作美。朱大郎早逝的亲娘就埋在附近,他也正是赶着清明节来烧个纸,正巧就遇见了熟人。听闻瑶琴经历,不由潸然泪下。忙去附近买了件干净衣裳给娘俩披上。又花钱雇了轿夫把人两顶轿子抬回去——不然一路上形容狼狈还不知道叫人说什么闲话呢!

    朱小官人两次仗义出手,实在是让莘家父母感激涕零。但是嫁女儿的话却再也不好说出口了。反倒是瑶琴有了主意。她和爹娘说好,置办席面感谢朱小官人。喝过几盏酒后,请爹娘回避,她却忽然道:“小官人,我有句心腹之言与你说,你休得推托。”

    朱重一心倾慕,赴汤蹈火,亦所不辞,岂有推托之理?不料瑶琴却道:“我要嫁你,你可愿意娶我?”

    朱重吓了一跳,道:“小娘子不要取笑,你这般姿色,小可配不上?”

    “只盼着你不要觉得我配不上你。这话实是真心,怎说取笑二字!”瑶琴簌簌落泪,真是西子捧心,言语婉转。

    第187章

    番外之卖油郎的野望(下)

    可怜朱重活了十来年,哪见过这个场景,一时间柔肠百转却不如何安慰。不过好在瑶琴图的就是他本分,不指望他能舌灿莲花。因此哭了一会儿就直接道:“奴家苦命,以前的事情小官人都知道,却从未嫌弃。奴家以前不是不知道您的心意,只是残花败柳,不敢再交付真心,总想着爹娘是不会变心的。但今日才知道小官人之真心古人难及,父母也将老容不得我自怨自艾,所以才厚颜开口,还望您不要耻笑。”

    朱重忙说:“小可看娘子就像是天上的仙子一般,若说做亲,以前是想也不敢想的。但既然娘子垂爱,我自然是千肯万肯。只是不瞒娘子,小可家中开着铺子,奉养老父,只怕不能给你阁楼绫罗,锦衣玉食。”

    瑶琴笑道:“常听人说,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只要朱郎真心待我,粗茶淡饭也是香的,何况达官贵人只把我们当成物件儿一样,任谁也不是自己犯贱,非要当人家小老婆。能当当家娘子,贫寒一些又何妨,反正我等有手有脚,难道怕吃苦?只是一条,我父母年老,指望我养老,虽不指望外孙改姓,却又要跟婆家父亲一起孝顺。”

    后世说老实人难免有揶揄嫌疑,但是朱重却是难得的纯良之人,说定之后看瑶琴还神色郁郁,劝解道:“我这就回家劝解老父,你也不要太伤心了。生逢乱世,听说几年前连官家的皇后和娘子都免不了身死受辱,你一个弱女子,又拿什么抗衡?这都不是你的错,只要以后的日子越过越好就行。”

    瑶琴听了,眼泪差点又留下来。

    只没想到朱十老这里成了拦路虎,朱重难免托人跟瑶琴定下两年之约,说自己无能,若是瑶琴在遇良人,他也绝无怨言;若愿给他一个机会,必然奋进。俗话说百善孝为先,朱重若是顶撞朱十老,那么莘家三口都要怀疑他的好心是不是装出来的。

    瑶琴虽然知道时下有“宁娶大家婢,不娶小户女”的说法,但也终究是着急,找了当年的邻居托话,说自己私财来的容易,拿出五六十贯钱还是有的,不必朱小官人如此辛苦。但朱重之实诚乃是天授,万不肯拿心上人的傍身钱,那是吃软饭的行为。加之答应了养父自己鼎立门户,就要一诺千金,所以平日勤恳,闲下来也顾不上吃饭休息,整日在开源如何节流——朱十老跟他定的数目实在是强人所难。

    不过就算如此,他还是在一日劳累之余必须要走过榆林巷前面的甜水巷,因为莘家只好住在街头,朱重远远看到瑶琴的窗棂外放着花胜,就知道两心一致,干活更加卖力。

    可他虽然是年轻人,这般日夜劳累总是不妥,那日正好是六月天烈日烧干了东京大街小巷一般,但是忽然之间乌云涌来遮天蔽日,转瞬之间就是大雨滂沱,周围的人纷纷躲避不及,朱重担着油都只是圆木盖着更是淋进雨水血本无归,慌张就要走到屋檐下。可谁知刚刚被家仆模样的人抱到旁边猪肉摊子上的小姑娘忽然受了惊吓一般,疯了一般往外跑,正好冲着朱重而来。

    朱重不及思考,赶紧用扁担把油桶挑开,谁知立足不稳,尚未卖出多少的清油撒了一地,这时跟着那位小姑娘的家仆疯了一般跑出来,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人怕她滑到,干脆扑在地上护着孩子,结果他这一撞,朱重的右边的油几乎全撒了出来,真是心里滴血。更有一个华服金带的年轻人赶紧走出来搂着小姑娘,赶紧安慰道:“神佑乖,不怕不怕,那是猪血。”

    那小女孩白着脸,一动不敢动,只说:“姐姐,我要姐姐。”

    “听话,雨停了我们就回去,今天你姐姐中暑了不能出来。”一身贵气的官人哄着。

    朱重欲哭无泪,但也没法和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计较,一看这就是遭过女真兵祸的,极其容易受到惊吓。

    不过那家人倒是讲道理,又出来一个带刀的侍从,看上去三十左右很是干练,先是把朱重拉到雨棚底下,又客气道:“家中女公子年幼,冲撞了您,这是小小意思,补偿您的损失。”出手就是五颗金豆子,保守估计起码得七八贯钱。

    朱重虽然缺钱,却不肯让人做冤大头,忙说:“不用这么多,小可本钱才八百钱,怎么能欺诈个小孩子,这不是做人的道理。”说什么也不肯收。

    见他如此,那锦袍官人却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道:“小官人倒是实在,可在下刚才看的清楚,您是因为避让小女才撒了油,我当父亲的,心里把女儿看的比金山还重,小小谢礼就不要推辞了。”

    朱重哪里看不出这是富贵人家,真不在乎那点钱,但却有自己的道理,“官人,小人出来做买卖自然不愿意赔本,但是都是经历过大苦的,这孩子那么小,我若是为了钱不顾她的死活,那还是人吗?这样吧,权当您买了我这两桶油,绕上利息给我一千文钱也就够了。”趁着天气还早,天气又不好,剩下一桶油应该还能都卖出去。

    那官人和几个侍从都愣了一愣,似乎没想到时间还有这种人,那名白面无须的人却忽然道:“哎呀,难不成你是朱卖油?”

    朱重完全没看出来人家是个宦官,老实道:“东京人气的外号,官人怎么知道的?”

    那宦官看了一眼锦袍人,果然那人很感兴趣,于是道:“这人做买卖老实过头,只肯卖清油给人家,从不掺杂油渣子,因此州桥南的徐家瓠羹、郑家油饼都非他的油不买,奴....仆去打听时听人的闲话,小官人不肯坐店舒坦,非要自己卖油讨心仪的浑家呢?”

    朱重再老实,听这话也不由生气,道:“这位小哥好生无礼,这种话怎么能嚼舌头。”

    那锦袍官人赶忙制止自己的人,笑的真如一般百姓,道:“是我的家仆无礼了,这位官人,在下十分感激你救了小女,这金子你就收下吧,又不是你欺诈我,而是我做父亲的一番心意,等你有了孩子,就明白了。”

    朱重听了这话,脸色才缓了下来,只收了一个金豆子,道:“官人真心,小可推辞就是不知好歹了,如此也算我受了感谢,您好好照顾令千金吧,大乱中这么小的孩子不容易啊。”六月天,孩儿面,这时雨也停了,他便告辞提着油走了。

    锦袍人看他走远,把女儿交给内侍买了一个糖人哄她,对着一旁的佩刀之人道:“正甫,查查。”

    杨沂中当即称是,查了半天自己却很尴尬,但也不得不禀报官家。

    就在朱重一筹莫展之际,那位星宿下凡的官家又帮了他,建炎六年,官家率领岳飞曲端和十万大军,收复西夏,雪了大宋百年遗恨。

    同时仿照建炎五年岳台大祭,号召天下寺院道观共同超度,那少林寺大相国寺都在京中有固定采购点,环州宝塔寺因为刚刚回归大宋怀抱,一时之间有些仓促,不知怎么的就看重了朱重挑卖的油,一劲儿说成色极佳佛祖一定喜欢,一下子就订购了一五百斤之多,盈利足有五六十贯,小朱官人一夜发家,终于能对父亲交代了。

    当然,朱重不知道,他是有贵人相助。

    话说瑶琴自从与父母团聚,虽说早间坎坷,但如此才貌如何不让男人心动,眼看她回家之后闺门严谨,不少人都来打听,多有富贵人家来续弦的,连莘家两口都心里埋怨朱十老狗眼看人低,来的多了也不由动了心。

    瑶琴却十分坚定,“不怕爹娘笑话,这些年中我见了多少富贵郎君,谁个把人当个人?朱郎虽贫寒些,却是知冷知热数年不变,除了爹娘,再没有对我比他更好,眼下两年之约未到,父母要是逼我嫁人,做女儿的不能违拗,但一生一世,再也没有生趣了。”

    莘家父母四十才得了这个女儿,本就是掌心里的宝贝,又怜惜女儿苦难,再也不提。不料两年之期还差几个月,朱重就得了朱十老同意,前来提亲。

    朱十老虽不知什么山盟海誓,但见义子如此执着,也是服了。从这些钱里拿出五十贯来,叹道:“既然是做亲,就不要轻贱人家,哪有娶媳妇不给聘礼的,再说这些都是你的,人生大事不好脸上不好看,早些成婚,我也算了了心事。”

    朱重大喜,叩拜父亲之后就找了媒婆来莘家。莘家父母也想不到他如此重情重义,那真是比达官贵人还叫他们放心,当下应允,两家礼数齐备,就在建炎七年的四月完婚。

    当然这个时间段李纲正在和赵官家闹脾气,不过平头百姓谁知道这些。若说有什么影响,就是莘瑶琴在建炎九年十月生下一子,时值官军收复河中府,朱重就花钱找个读书先生给孩子取名“闻喜”,据说这个名字有大典故,而且当朝首相赵相公的老家也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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