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半个月后,巡河御史萧恩正式参奏。河北北东路经略使裴祖德,京东北路经略史使范宗尹贪污治河款项百万贯之巨,河道总督刘洪道尸位素餐。青州知州张伯奋、济南知府刘宝知情不报。工部郎中虞允文,御史赵士程、胡宁,御前班直统领辛文郁都联名。
如此大案,涉及多名高官,当即朝野震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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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河道贪污事件(下)
话说上辈子赵官家也是看过不少童年经典电视剧的,知道这黄河堤坝修建上没有猫腻的事儿少,所以才派了好几个御史监督。
不求你们清廉如水,能把事情给我办好,同时也过得去就行。
但是这次事情闹出的这么大,也着实超出了他的预料。
如果萧恩他们没有说谎,仅仅是济南到黄河入海口这一段路程的堤坝贪污就达到了百万贯钱,那这三年来朝廷和他赵官家投入的单是白银就有五百万两之巨,又有多少被贪污或者浪费了,多少是真正用在治河上了呢?
更让赵官家不能接受的是,如果因此造成的京东两路人民受灾甚至大量死亡,今天才被发现,那么渎职的就不只是一两个人,而最大的责任人是他这个皇帝。
金国覆灭之后,他说要拿出十年的时间来治理黄河,结果十年过了还没一半儿,就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不仅是脸疼,心口也疼啊。
于是乎,他这个恨不能当甩手掌柜的皇帝,又一次在朝会上发了大火。这次谁的面子也不用要了,特令刑部尚书马伸和大理寺卿王彦组成专案小组,呼啦啦派驻济南府检查,限期查清。
同时,辽阳郡王刘晏火速带领赤心队前往河道衙门,封锁所有账本,带上户部相关吏员,河堤清淤和泄洪工程款一样一样给朕查,势必要水落石出。
可以说,有宋一朝,就没有发生过这样的贪腐大案。已经确定有犯罪证据的裴祖德、范宗尹下狱、刘洪道被就地羁押,剩下的知府知州也被禁足了一大批,说是朝野震动都有点儿小了。
全是大员啊。
五月闷热,晚间才稍稍凉爽了那么一点儿。首相赵鼎再次甩开了御前班直,只带了一个随身老仆,踱步去了枢密使张浚的私宅之中。
两人曾经患难与共,如今也是斗而不破。十几年的交情,什么废话都不用说了,赵鼎率先说:“虽则官家中兴,创立新宋,但是若是兴了大狱,以官家之威望,可就开了兴大狱的先河了。”
张浚奉茶一杯,叹息道,“那又如何?官家这些年虽然办了不少事儿,但心里一直把黄河和燕京两处看得最重。裴祖德他们居然敢在这件事上伸手,又被萧恩查到了实证,官家是定要杀鸡儆猴了,谁也别想救他们。”
张浚顿了顿,看赵鼎还是欲言又止,干脆把话挑明,“当年大战之际,官家尚且敢一斧子劈了杜充,如今不过是拿下几个经略使,难道还有人敢拿不杀士大夫说事?”
赵鼎一身竹青色常服,这些年是越发见老了,道:“愚兄何尝不知道,他们自己找死,又如何会墨守成规。但今日,我也说句实话。朝廷上上下下在这银钱上干净的有几个?官家若是兴大狱,必然会造成人心惶惶。贤弟,事缓则圆,难道就不能劝一劝官家吗?”
“只怕是难。元镇兄,你我侍奉官家十几年,虽然不敢说猜能猜透官家的内心,但以他的行事风格。要么不做,要么做绝。一旦触犯了他的底线,是不会轻易罢手的。”
有人曾说,中华文化历经百世,造极于赵宋之世。可惜这文化中有优秀的文明成果,也有洗不去的封建糟粕。比如这个人尽皆知的贪腐问题。
赵鼎道:“罢了,你我诉说这些难处又有什么意思?还是想一想怎么劝谏吧。”
张浚虽然是个大龄中二青年,但到底也是宰执天下多年,心里自有大局观,“明日你我一同去拜访吕公相,他的话,官家总是要卖几分面子的。干脆明发上谕,就只针对这件事调查涉案人员,该杀就杀,该流放就流放,别的事情暂时不要追究,不然文武官员人心惶惶,地方治理又该如何?
赵鼎苦笑道,“贤弟这话倒像是我以前说的,如今倒成了你来讲。”
张浚笑得更加苦,“元镇兄以为我这枢密使是整天吃白饭的吗?说到贪腐,哪里比军队更重?不瞒你说,以前我就担心这军官贪腐影响战斗力,可若是大肆处理贪污军官,一样也会影响战斗力。不知道多少个晚上睡不着觉,想着一旦出现这种问题,该如何与官家分说?没想到今天在河务上倒是先用上了。”
第二日,两人一起去找了没事绝不出门的吕公相,看着人家悠游自在好不羡慕,但还是委婉地把来意说明,吕好问招呼两个后辈,坐在凉亭里。说道:“两位相公,非是我老朽胆小怕事,只是你们也该相信官家,此事要害不在这里。”
赵鼎张浚同时惊诧,赶忙询问,吕好问也不由叹了一声,道:“若没有靖康之耻,官家不过东京城里一个闲散亲王,富贵过此生。可偏偏大浪淘沙,逼得他不得不走上这一条路。但其实他内心深处还是很柔软的。刘洪道和范宗尹都是他多年旧臣,就是裴祖德也是当年抗击金军死战不退的,如今既然一同栽倒在河务这个问题上,可见人心易变,你在这个时候让他说不广为追究,生怕打碎了玉瓶,那岂不是在往他心里戳刀子?反而要逼得他大面积肃贪,张枢密也在,老朽说句实在的。十大帅臣,十八位亲王郡王,除了魏王,谁敢保证自己清廉如水,不怕查账?但以官家的脾气,若他真想查账,你敢烧账册,他就敢把你给烧了。”
张浚简直是找到了知音一般,“相公说的真是金玉良言啊,之前为了抗金,官家对军队里的事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怕我等文官压制武将太过,但若是为此大肆发落贪渎大将。也绝非国朝幸事。”
“所以老朽还是那句话,官家心里或许苦闷彷徨,但最终会自己做出决定,我等臣子只要安抚好朝堂便客,这个时候不要多说,就是最好。”吕公相忽然睁开了微微闭上的眼睛,十分认真的说。
东西二府的宰相对视一眼,同时向吕好问行了一礼道。“谨遵公相安排。”
“什么安排啊?老朽告老还乡都已经九年了,不过是有了事情,闲话几句。你们身为官家近臣,又是秘阁相公,自然当局者迷。等什么时候和我一样了,也就明悟了。”吕好问毕竟已经七十有余,说了半天话,精神到底不济,没多久就端茶送客回屋休息了。
他的几个孙儿服侍祖父。午睡,没想到老头儿根本睡不着,想了半天,神色更差。吩咐道:“去找杨郡王,老夫有事想进宫面见官家。”
吕家长孙大惊说:“祖父,您不是吩咐我们恪守本分,这些天要低调再低调吗?”
“那是你们,老夫绝不能独自扔下官家不管。”吕好问毫不留情的双标道。
当日吕好问和赵官家说了些什么,无人知道,或许杨沂中是知道的,但是他不会说一个字。
但是赵官家也在朝上说了,这次的案情重在黄河治理的贪污、渎职和隐瞒不报上。余者不能说不论,而是这次不论。
许多人安心了,许多人更加不安心了,当然,这就不是赵官家关心的了。
六月初九,王彦率先带队归来。将所有账目整理给赵官家预览,同时汇报,尤提督和赵通判已经全面接管了泄洪问题,不管谁的求情,一概不理,一切以今年不发大水为基调。
而从刚刚进入雨季的京东两路来看,效果显著。
这大概是两个月以来,赵官家听说的最好的消息了。因为不久前,他刚又碰到一件糟心事儿。原来是。岳飞的准亲家扈成也参与了这次堤坝贪污问题,按律下狱,妻女是要充教坊司的,赵官家网开一面,但是有罪之身在想和帅臣之子结亲是不可能了。
结果岳飞这榆木脑袋,非要按照承诺履行婚约。弄得家里开始吵架,佛佑公主受不了,跑来亲爹这里求救。
赵官家烦了,一听说岳飞还只换八字没写婚书,干脆又赐了一门婚事,把殉国武威郡王赵不凡的长女许配给了岳雷。
如果岳飞不答应,请曲端去为他的下级撑腰讲理。不管你怎么说,你把事情办成为目标。
几乎是同一时间吧,河道总督河阴郡王刘洪道认罪,并且在羁押中趁人不备准备了绳子自尽,但御前班直都是干什么的?早防着他这一手了。人堪堪救了回来,和一同认罪的青州知州张伯奋一起押解东京。
一时之间,赵官家的刻薄名声好像更大了一点,因为刘洪道的身份还有一点特殊。他毕竟名列建炎三十六功臣啊!十几年来,安后督战,从无懈怠,一次渎职就要人命,是不是太夸张了点儿?
咱就不说仁宗皇帝了,就是太祖皇帝在位的时候也没这么干过呀。
当然,这也就是南方在野党和东京茶肆里议论议论,真要让他们在大庭广众之下说,估计没几个人有这个胆子。
如果有,杨沂中的皇城司会请人进去喝茶。
七月初,东京下了一场雨,这个糟心的夏天总算给赵官家带来一丝凉爽。让他可以抱着牙牙学语的银川公主君佑散散心。
刘洪道他们已经押解回来了,赵官家知道自己要面对了是什么。
——小剧场番外——
“可惜可惜,如此劳苦功高之人,最后却为了一己私心,晚节不保啊。”范仲淹看着最新一期的邸报,为刘洪道叹息道。
文彦博有点儿脸红。这个贪污问题,他可比刘洪道他们严重多了,更重要的是,所谓三易回河就是在他当政的时候大规模实行的,说到这个问题,就不由自主的想要逃避。
结果王安石这个得理不饶人的还说:“范相公德行纯美,自然惋惜,但有些人只怕再说下去,就没脸在这里呆了。”
富弼看不惯他,“那也比有些人眼高手低,什么青苗法、方田法,说的头头是道,结果闹了个劳民伤财的好。”
这打虎亲兄弟,王安石和王安礼政见不合是一回事,听到有人攻击他亲哥哥,人家不干了,道:“能力是能力,品行是品行,我王家兄弟自然敢对天地说,没有贪墨国家一分一毫。不知道富相公和文相公敢不敢也对天地发一回誓?没侵占过一亩良田,没贪没过一笔公款!”
“快别吵啦,张相公又上吊了。狄枢密快来帮忙。”
“哪个……张忠文公啊?”狄青反应过来。
蔡确看狄青进去帮忙了,才由衷道:“虽说这虎父犬子的事儿常有,但张叔夜也太倒霉了点儿,一共就俩儿子,次子该死也就罢了,长子这也犯了事儿,叫他怎么还有脸在这里长存地下啊?”
蔡卞想起自己已经下了地狱的糟心哥哥,一时也是五味杂陈,干脆道,“咱们这些人活着没解决的问题,官家正在一件一件的解决。都别激动了,等着看呗。”
第141章
人性考验
按照法律,刘洪道当然罪不至死,根据各种证据,他除了阻拦在青州泄洪之外,并没有任何罪责。
但是就是他这一次私心作祟,导致了去年发大水淹死的民众不下近千人,是萧恩地理熟悉,直接把整理好的数据往他脸前一摔,彻底击垮了这个好官的心理防线,这个他自尽之前也说的很明白。
但赵玖依旧非常忿怒。这个愤怒,吕公相也给他分析过,那是一种被背叛的愤怒。
那是刘洪道,前方后方,辛苦了十几年,毫无怨言的清官。仅次于几位相公和帅臣的名臣。
所以,刘洪道到了京城被圈禁之后,赵玖特地抽了时间去看望他。只见这个老人已经是颓废至极,即使被人提前收拾过,衣衫发髻还算整齐,但一双眼睛,也已经是彻底无神。
“朕不会杀你的,你不必如此。”赵官家终究是一声叹息。
刘洪道不敢看赵官家,半晌才道,“臣罪恶滔天,若官家念及以往情分,不愿明正典刑,可赐臣自尽。罪臣感激不尽。”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刘洪道,朕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是在八公山最艰难的时候,你是北方逃人中唯一敢和金人作战的人,就算是输了,也是血性男儿。从那之后,朕心里就记住你了,在江西南路,你整日整夜的为那些百姓衣食无着而担忧,好几次把自己的俸禄全部捐献出去,鼓励开荒。到了现在,御前班直去抄你的家,发现朕除了朕赐给你的宅邸,你这几十年来居然是一直在东京租房子住。家里的银票、国债、现钱加起来也不过一千多贯,你一年的俸禄就有六百贯啊!朕问过了,你都拿来捐赠给当年青州的死难百姓和义勇了,就是人死了都给他们立块碑,但为什么你这样的好官,让朕今天为难到这个程度?”赵官家难得失态了,几乎是用吼着说出来这些话。
没错,他的确是感受到了背叛。这个世界上很多人都会背叛你,但越是相信的人,造成的伤害越会更大。
杨沂中不放心,走过来看看,也被他赶了回去,“去门口看着不许人进来。”
他如此,刘洪道又能好到哪里去,他涕泗齐流,叩首道:“罪臣对不起官家,对不起那些枉死的百姓,前因后果,官家都已经知道了。官家不赐一死,午夜梦回,想起那些因为臣私心枉死的百姓,罪臣又怎么能活的下去!”
“有什么活不下去的?你我,今日站在朝堂上的文武大员,谁没有见过死人?谁没有见过血流成河?”赵官家不知道是不是自嘲。
刘洪道摇头,“宋金国战,江西剿匪,纵然有误伤,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可我刘洪道是因为家乡百姓找上门来苦苦哀求,昧着良心,逼着赵通判改了泄洪路线。结果果然如他所料。萧御史拿着名册质问臣的时候,罪臣就已经知道自己百死莫赎了,官家也不要因为臣还有点儿微末功劳就抵消我的罪责,若开了这等先河。建炎三十六臣,恐怕要有一半落个凄凉下场了。”软禁之地日光稀薄,刘洪道的老态在光影斑驳下格外明显,“罪臣今日才知道,一致对外时,团结一心尚且容易,但太平盛世里守住本心是何其的艰难。”
听了这话,别说赵官家和杨沂中,乃至主管看押的虞允文,都有些若有所思。
“人心都有弱点。”刘洪道显然是已经打了无数遍腹稿,说起来非常顺溜。“有人好利,如张齐王。有人好名,张相公和李相公。有人行事偏激,如胡相公。就算是公认私德第一的岳王,也是对自家人过于严苛,全靠驸马自身才没有长歪。又如罪臣,就是放不下自己的家乡和那因我无能死去的数万儿郎,酿成大错。罪臣早就该死了,第一次被救下后。就是为了当面跟官家说这些话,才苟活到了如今。”
空旷的囚室内,他的话久久回荡。赵玖也仿佛没有了刚来时的怒气,坐在那里好一会儿,方才道:“国家自有法度,你会被定罪,但在那之前,你就在这里好好想吧。想出什么来写东西告诉朕,辛文郁会帮你转呈的。”
赵官家这天下午回到了后宫,宣布,除非敌军打到都城了,某位重臣要不行了或者黄河漫金山了,否则任何事都不要来打扰他。
冯益看着他的脸色,坚决的执行了这一指示。
仅仅一下午,他就挡住了来请安的皇子三位,最终还是忍不住开口的首相赵鼎一位,又因为案情快要打起来的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两位,甚至连韦太后和两位娘子送进来的汤水,也便宜了一帮御前班直。
但有一个人,他实在是拦不住了,不是为了别的,是因为这位是真有武力值啊,虎背熊腰地一把把他甩开了。
一灯如豆,昏暗中的赵玖自嘲道:“伯英,每次都是朕突然去找你,没想到这次却反过来了,真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啊。”
齐王张俊立马跪下道:“官家,臣的确不该来打扰,可是臣,臣实在不能看着……刘宝十几岁就跟着臣了,因他不如小田最后还是转了文职,他在济南府贪污,都是臣没教导好……而且他是武将出身,相公们会保裴祖德和范宗尹,甚至是张叔夜相公他儿子,但却会要他的命啊……臣知道他已经被抄家了下,御史们查出来他贪污了多少账目,臣足额再交一份,只求官家放他一条生路。”
“好了,你不过是想说,这般大案总是要死几个人的。本朝不杀士大夫的规矩虽然早就已经被朕破了。但能保,相公们还是会保文官,这是百年习俗,不是朕一人就能全部摒除。”赵玖或许是休息够了,高声道:“来人,去给朕煮碗粥来。”
一旁几个小内侍正在给冯益冯大官揉腰,没能挡住齐王的御前班直飞一般去小厨房报信儿了。
“伯英,说真的。你今天来。朕反倒是高兴大过于生气。”喝上粥的赵官家没忘了也给张俊一碗,“若是良臣为了他的下属如此,朕倒是一点儿也不会奇怪,但你就让人有些惊喜了。可见你虽然有各种毛病,但是能凝聚军心,追随朕于河北,破敌于下蔡,总有你的独到之处。”
张俊苦笑道:“官家不要宽慰臣了,几大帅臣,官家照顾我老张最多,谁不说我是靠从龙最早混到今天的。现在也是拿着那点微薄功劳,厚着脸皮让您为难。”
“三十七名文武官员涉案啊,朕现在真是理解了什么叫债多了也不愁,虱子多了也不痒。好在今天倒是有个人的话点醒了我。人性经不住考验啊。”赵玖喝粥竟然喝出了酒味,嗤笑道:“但伯英,这个人情朕不能卖给你,不仅是刘宝,但凡涉事人员,朕都已经想好了,按国法办理。”看着张俊惨白而又不敢多说的样子,赵玖道:“你也不必如此,朕不是要杀的血流成河,也不是个个都要抄家灭族。但总是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无论文武,无论功勋,都要经过审判。便是有功劳可以减刑,那也得先定罪。”赵玖站起来,“谁不满都可以。但朕一定要这样做。大宋不能不重视贪腐问题了。”
第142章
明正典刑
赵官家说到做到,虽然说秘阁运行体制已经非常完备了,但涉及如此大案,必须要他这个最高领导人来拍板。而他的决策就是,凡涉及案情者,一律按国法处置,不论文武,不论功勋。
他这话是堂堂正正当着文武百官在大朝时说的。已经四五年不敢跟赵官家挑刺儿的刑部尚书马伸,这个时候终于忍不住,出来道:“官家,臣已然知道,旧宋之刑不上大夫过于迂腐了。但是毕竟百年传统,官家依法查办,臣绝无异议,是否能给这些未定罪之人一些体面?”
赵玖冷笑,正欲说些甚么。不料,御史中丞阎孝忠却站出来,道:“马尚书也是去黄河故道上亲自走过的人。这些贪墨嫌犯丢失的只是体面,可那些劳苦的大宋百姓丢的可是性命和口粮。尚书这话可敢上对日月,下对冤魂来说?”可见文官内部,对此也产生了巨大分歧。
穿着官服浑身不自在的萧恩也出来帮腔道,“他们害死了这么多人,贪污的都是官家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钱,这种人还要什么体面,都是些不要脸的。就是他们祖宗十八代的脸面都被这些人给丢光了。”
有文官道:“萧御史,我知你怜惜民生,但你这里是大殿,言语还请斯文些。”
萧恩混不吝道:“我若是不跟赵通判学了这些年斯文,早就把这些人摁在水里活活淹死,也叫他们知道黄河发大水的滋味了。”
岳飞眼看这样说下去,萧恩铁定吃亏,被抓到把柄,呵斥道:“萧御史。殿前失仪言出无状乃是大罪,你要当知这是在官家面前。要信得过官家才好。”
萧恩自然知道岳飞不会害他,闭口不再说话。
“好了,此案人证物证俱全。萧御史和赵御史(赵士程)居功至伟,但功劳以后再算,今日,朕想说的是,既然人证物证已经俱全,相关案犯也已押解。大理寺可有定罪方案。”赵玖冷眼看了一会儿,淡淡道。
王彦早就等着出场了,立刻道:“官家。按照《宋刑统》,裴祖德乃是贪污首犯,而且有拉范宗尹和刘宝下水之罪过,按律当斩,抄家流放。刘宝次之,斩首不抄家。范宗尹涉案较轻,但也免不了剥夺文字,贬为庶民,同时罚没赃款。又不叙用。另外涉案人员的处置意见,臣也已经拟订,请刑部复核。只有刘洪道,官家虽说不计功劳,但毕竟乃是建炎三十六功臣之一,臣等不敢下定论,还请官家和相公们处置。”
马伸看见赵官家示意,结果一看,本来就黑着的脸色已经更加难看了,“王大理,照你这份名单。要当众斩首二十一人,那可都是进士出身的大臣啊。还有裴祖德,他毕竟抗金守节,就算犯罪,难道不能以功抵罪吗?最差。也该赐他狱中自尽,而非闹市斩首。”
“马尚书,就在六年前,同样也是这个大殿,面对三大案事件,你可不是这样说的。”赵官家忽然提起了旧事,“杨政杀妾剥皮丧尽天良,潘家倒卖国债败坏朕的信用。乃至张宗颜贸然过河出击,害死士卒。他们可以明正典刑,这些中饱私囊,败坏朕的百年大计之辈。害死了百姓成千上万,为什么不能?因为他们是大员?因为他们是文官?”
赵玖这些年来威望日盛,他一开口。大殿内噤若寒蝉,没有人敢轻易说话。
胡宁年轻气盛,附和道:“臣以为然!官家当年已经说的明明白白了。不论帅臣还是在职尚书。若犯了天理难容之罪,都要依据刑统治罪,便是抗金有功之臣,也该定罪之后酌情减刑,而非直接免罪。同样的话,官家这次已经说的明白了,为何各位还要揪着字眼不放?”
他是同样被黄泛区的惨状震撼到了。
倒是张九成眼看都要一面倒了,出来道:“官家,各位同僚,马尚书也从未说过要为这些人脱罪,只是在方法上请求温和,官家若是不允许,臣等自然也是按照官家的意思办。”
赵玖道:“不是按照朕的意思办,是按照律法来办。”他又喝了口茶,道:“朕刚才口渴,倒是想起来一个典故。仁宗皇帝朝时,有个奉茶官忘了给他准备茶水,他见人年纪幼小,不忍责罚,回后宫之后,把某位娘子的茶盏喝个干净,一时传为美谈。因此多少人希望朕学一学仁宗皇帝啊。”
“可朕也不怕史书记载,今日就要说,仁宗皇帝对大臣好,对身边的人好,但是他有出去看一看百姓是如何吗?三易回河的破事儿不是发生在仁宗朝吗?朕今天替祖宗还这欠了上百年的债,还有人拎不清楚。朕本来是想把人骗到后宫直接填了鱼塘的,但想了想,还是消了这个恶念,明正典刑,让天下人都知道,朕之绍宋,不是说着玩儿的。”
马伸痛苦地闭上眼睛,他也并非不明是非之人。黄泛区因为这些人贪污渎职死了这么多人,他难道不明白这些人该杀?但是几十年的道德让他背叛,这滋味又何其好受。他只能说:“刑部核查死刑之人,责任重大,臣已年老,不敢忝居大司寇之职务。请陛下允许臣告老还乡,另选贤能接任此职务。”
赵九看着这个同样是跟随自己十四年的老臣。一时间感慨万千,却也知道这毕竟是最好的结果。“准,以王彦接任刑部尚书,但初审是他审理的,为避嫌,请刑部侍郎核准后转呈于朕。”
马伸取下自己头上的硬翅幞头。大礼向赵官家拜别。同样也是内心感慨万千,但却不得不为。
闹腾了足足又有十天,最终宣判,裴祖德斩首抄家,追还赃款,念及抗金有功,妻儿免除流放,国债发回。范宗尹追夺文字,抄没家产,流放西南。刘宝同样以抗金之功,免死抄家流放。
但对于张伯奋,争议还是有点儿大。无他,这已经是张叔夜留在世上最后的儿子了。
再有就是刘洪道,追夺河阴郡王之爵位,免除一切职位,幽禁家乡终老。至于他写完自己的回忆录后自尽,那就不是赵官家能控制的了。
但赵官家没有留情,“张忠文公已有孙辈,不耽误血脉传承。”
这下当真是让很多人胆寒了。
正好马上就是秋后,东京百姓第一次看这样的景象,百年来第一次有经略使级别的文臣被斩首示众,而且是一批人。
就是一般的百姓也明白了,这个大宋和以前真的是不一样了,而不是嘴上说说。
这一批人头落地,反而让很多人都不敢再发声了。终于有人想起这是一个马上天子,威望不下于开国皇帝,老子就这样干了,你能如何?
赵玖是没空管他们怎么想的。以王彦为刑部尚书,洪皓为河北东路经略使,赵伯药为京东北路经略使,剩余位置依照吏部和宰执推荐任职。
河道总督暂时不设立,对于此次表现优异的尤提督、赵通判、萧御史,再加恩荫。尤其是赵通判,遥领水部都监一职位。
——小剧场番外——
赵官家在人间,以律法彻底替代了优待士大夫百年的规矩。弄得相公镇里快要吵翻了天。
宗泽等人自然是无条件支持他们的官家。王安石虽然觉得有些不适应,但还是稳住了立场,认为推行治河和新政一样,就是不能半途而废。
但是轮到司马光、文彦博,韩琦,简直感觉大宋要亡国了一样。整天写文章批判。祈祷着赵官家再来一次,跟他说一说自己的想法。
上回引起这么大的争论是什么时候来着?大家都觉得有点儿忘了,但是夫人们纷纷表示吵得厉害,组团去了河边儿,一起清静清静。
相公镇里还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就是男人们吵归吵,不影响夫人们的各自交情。比如王安石和司马光就差打起来了,两人的夫人还是挺有共同语言的,一起做个针线,摘个菜,那都是常见的事儿。
新来的李夫人张氏还在适应的过程中。狄夫人武将之女,性格豪爽,问道,“妹子,你家相公已经安然无恙了,这怎么还在担心?”
“我是心疼我儿秀之。这孩子虽然不是我亲生的,但从小机灵孝顺,他本来正是大好前途,却因为我守孝而不得不在家服侍父亲。这次要不是他替父去当了人质,相公可要真来与我团聚了。”张氏道。
夫人们倒是表示纷纷理解,除了王安石、司马光等个别人。这镇里少有不纳妾的。有的大妇看不惯庶子,有的则是情如母子,所以张氏说的也不难让人理解。
只是,宋氏就道:“如今的官家是个明事理的,你家儿郎做的事情他都看在眼里,这么年轻的孩子,以后不怕没有前途,你就放宽心吧。”
哦,想起来了,上次这么吵闹,还是李纲殉国未成的时候,把相公镇的人集体气到了,恨不能组团打去辽国相公镇,寇准和吕颐浩大刀都准备好了,预备大家来真刀真枪干一场。
真是不知道自己实力,除了狄青谁能打!人家可是马上民族!
第143章
岳母去世
不管发生了何等的大事,这一切都会随着时间而抹平,赵官家或许会彷徨甚至难受,但终究还是要以国事为重。
大宋的疆域在他的手里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广度,那么东南西北到处出事,也就不奇怪了。
他甚至在大朝会上提出,如果明年情况允许,希望能够视察巴蜀一次,宋代对于巴蜀一地的盘剥非常厉害,尤其是宋金大战中。出钱出力也非常多。这地方又向来有造反传统,虽然说张浚、赵开等人任上干的都不错,但总要亲眼看看才会安心。
而且巴蜀靠近西南,交趾和大理狗头都快打破了。他也得看看有没有便宜可赚了。虽然这些事情还是要等迁都后才能腾出手来,但不妨碍先打个预备。
在职班的工作能力都是一流的。赵官家明显感觉到青黄不接了。因为今年开始,吏部尚书陈公辅屡屡因病请假,考虑到他的年纪,这真不是故意矫情。
而身边这帮近臣,虞允文和杨沂中身份特殊,不宜参与太多政务。洪适这小子就是个典型的世家公子,写文章没问题,但少了一股机灵劲儿。段智兴年纪小,身份又特殊,跑腿还行,别的大事你让他说,他也不敢说。至于吴扶,这位小哥旁门左道的事儿倒是非常精通,最近正在整治东京的大小寺院道观。但问题是,这不是主要矛盾好吗?
总不能事事劳烦已经五十有三的吕本中老同志吧?
赵官家杀伐果断之后,才发现自己手里真是有些青黄不接,格外想念机灵又够会办事儿的小李同学,奈何人家还得守孝。
结果他刚想到守孝问题,宫外就传来紧急奏报:魏国太妃岳门姚氏病卒,享年六十二岁。
赵玖听到这个消息吃了一惊,但是也很快平静下来。这位值得讴歌的劳动妇女,前半生受苦太多,中年又赶上了靖康之乱,亏空太多,其实今年年初太医向汇报身体就已经不行了,全靠这半年来娶了两个孙媳妇,嫁了一个孙女,高兴,又当了一回吃瓜群众看着朝廷审案子,意志力支撑着才到了今天,但是这力道终归有限。大归之日,谁也躲不过那一天。
单论岳母,只是一个平凡而可亲的老妇人,但是她的去世带来的影响就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