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季蕴同云儿一起回到青玉堂。云儿悄悄打量着季蕴的神色,见她一派沉默,失魂落魄的模样,不免叹了一声道:“娘子,想必您也晓得曹郎君之意了,您往后还是莫要贸然去寻他了,何况今日公堂之事不日就要传进二大娘子耳中,您不要忘记同她解释一番。”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地走进庭院中,云儿伸手阖上门。
“云儿,你说,曹哥哥是不是很讨厌我?”季蕴神情沮丧,她坐在了石凳上,突然开口问。
云儿微愣,她轻柔地抚摸着季蕴的头发,笑着安慰道:“怎么会呢,您这么好,谁会讨厌您,倘若曹郎君他真的讨厌您,又怎会义无反顾地为你挡刀呢?”
“可是他方才还说,换作是任何一人,他都会这么做。”季蕴苦笑道。
“娘子,您怎么听不出曹郎君这是在骗您呢?”云儿神情无奈地笑道。
“你说他方才是在骗我?”季蕴眉头蹙起,有些诧异地问道,“可是,他为何要骗我?”
“奴婢认为曹郎君肯定是为了您的清誉着想,遂就不想麻烦您罢。”云儿思忖道。
“可……”季蕴闻言面上犹豫。
“好了,娘子您就不要多想了。”云儿叹了一声,低声劝道,“要是您实在不放心,大可以去瞧他,不过莫要去得勤些,惹他人的注意。”
季蕴若有所思地点头,她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对着云儿吩咐道:“对了,你快将耳房中的药送去。”
“晓得了,奴婢这就去。”云儿噗嗤一笑。
言罢,云儿转身进屋,收拾好药材,朝着书铺走去。
季蕴这才放下心来。
至掌灯时分,天色愈暗,竟是起了风。
铅云低垂,雷闷闷作响,其中夹杂着稀疏的风吹树木声,风雨骤至。
曹殊伏于案前,他眉头轻蹙,睡得并不安稳,额上密布着细细的汗珠,似是陷入了可怖的噩梦中。
他先是梦见他知晓自己春闱名次被划之事,愤然寻主考官徐孟泽。
徐孟泽许是料到他会来,接见了他,神情颇为淡定地道:“曹三郎,你文采斐然,可惜,你曹氏一脉因上贡药斑布的龙纹样有异彻底得罪了官家,本官迫不得已才将你的名次划去,还望你不要因此记恨本官。”
曹殊闻言却觉得格外讽刺,他的眼眶泛红。
许久,他扯起唇角,低声笑了起来,道:“可笑,可笑。”
“本官也不敢违背官家的意思,所以三郎,实在对不住了。”徐孟泽站起身来,他轻拍曹殊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天下之大,不是只有在朝为官可以实现人生抱负的。”
曹殊恍若未闻,起身向徐孟泽告辞。
他神情惘然地转身离去,仿佛身体里有什么坍塌了下来。
画面瞬间一转,他身处崇州。
曹家落魄后,他被一群街头恶霸盯上,恶霸为了抢夺他手中的钱财,将他围困在昏暗的巷子里。
天雷轰轰作响,大雨顷刻落下,曹殊的衣衫被打湿。
因人多,曹殊不得法,他便被恶霸一脚踹在了墙上,吐出一口血来。
曹殊咬牙,他想爬起来。
恶霸抬起脚,狠狠地将他踩在脚底下,语气恶毒地笑道:“曹殊,你还当你是高高在上的曹家三郎啊,现在曹家落魄了,谁还在意你啊,我劝你识相一点,把手里的钱财交出来,不然,就有你的好果子吃。”
“不,不给。”曹殊漆黑的眼眸瞪着恶霸,他冷笑一声道。
恶霸大怒,狞笑道:“不给是罢?不给我就废掉你这双手,你不是画纹样很厉害吗,没有了这双手我看你还怎么画啊。”
“我为何要给你们这群泼皮无赖?”曹殊神情阴冷地看着他们,他喘着息,狼狈地靠在墙上,嗤笑道。
恶霸闻言哈哈大笑起来,待他笑够了,一把拽起曹殊的衣襟。
曹殊则是毫不示弱地瞪着他,他的眼眸漆黑如墨,阴恻恻的,不由得令人不寒而栗。
恶霸瞬间被激怒,他皮笑肉不笑道:“既然曹三郎你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你这双手我今日是废定了!”
说罢,曹殊被人按倒在地,恶霸一脚毫不犹豫地踩在了他的手上。
曹殊疼得面色发白,恍惚中他似乎是听到了骨骼断裂的声响,手上传来了一阵阵剧烈的痛意。
他咬牙,冷森森道:“你们今日之辱,来日我必悉数奉还。”
“好啊,我等着。”
雨声中,恶霸放肆的笑声传进了他的耳中。
书铺外滂沱大雨,电闪雷鸣。
曹殊猛地惊醒,他心有余悸地喘着气,随即打量着眼前简陋的书铺,意识渐渐地回笼后,才反应过来刚刚只是一场噩梦罢了。
烛光明灭之间,他缓缓地张开了自己的骨节分明的双手,只见右手的无名指怪异地屈着,似乎是不能伸直。
他的眼眸中翻涌着痛苦与悲楚的情绪。
如今,他与废人又有何区别?
他暗想。
一声惊雷响起,他回过神来。
“叩叩叩”。
这时,屋外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曹哥哥,你在吗?”
曹殊闻声站起,背上的痛意令他清醒了不少。
他走至门口处打开门,便见季蕴披着斗篷,撑着油纸伞站在檐下。
季蕴见他开了门,登时一喜,她凝视着他,一双明亮的眼眸似乎带着担忧。
“娘子,为何冒雨前来?”曹殊扯了扯嘴角,他眼眸晦涩不明地看向她,轻声开口。
“曹哥哥,你用饭了吗?”季蕴好像没有发觉曹殊的不对劲,她自顾自地笑着同他说。
曹殊喉结微动,漆黑的眼眸似乎划过了一丝波澜,他静静地看着季蕴,一言不发。
“曹哥哥,你怎么了,怎么不讲话?”季蕴这才注意到了曹殊的沉默,她神情不解地问。
曹殊依旧是沉默着,双目定定地看着她。
“曹哥哥,你要是不想我在这儿的话,那我就先走了,我把食盒留下,你记得用。”季蕴低头,忐忑不安地说。
说罢,她将食盒放在了窗台上,匆匆转身离去。
下一瞬,曹殊却无任何预兆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季蕴一惊,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便被他一把揽进了他的怀中。
第29章
青玉案(九)
曹殊呼吸急沉重几分,
他伸手将季蕴揽入自己的怀中。
季蕴登时一惊,对于曹殊突如其来的举动,她有些始料未及。
雨势渐大,
雨水顺着屋檐落在了油纸伞上,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她神情恍惚,
像是还未曾反应过来似的。
伞下,
曹殊埋头,
他紧紧地抱着季蕴,
身体竟微微地颤抖着。
他,是在害怕吗?
季蕴暗忖。
她察觉到了曹殊异常的情绪,
只好手中握着油纸伞,浑身僵硬地任由他抱着。
“曹哥哥,
你怎么了?”季蕴闻见他身上苦涩的药味,她小心翼翼道。
“求你,让我抱一会儿罢。”曹殊的神情不甚分明。
他的声音很低,
似有恳求之意。
此刻,曹殊仿佛陷入了惊惧与黑暗之中,便急于寻求一处庇护之所。
季蕴缓缓伸手,
避开他的伤口处,
轻轻地环住了他。
她靠在他的胸膛前,静静地聆听着,一边是雨声,一边是他的心跳声。
“曹哥哥,别怕。”季蕴的心柔软了下来,她安抚道。
良久,
曹殊的情绪似乎渐渐平复,他琢磨出几分难为情来,
便放开了她。
他与她四目相对,只一瞬,就别开了视线,低声道:“抱歉,方才是我唐突了。”
“不妨事。”季蕴摇摇头,她见他脸色苍白,随即又担心起来。
曹殊闻言看向她。
他眸光温和,无言地凝视着她。
“曹哥哥,你方才为何……”季蕴欲言又止。
“没事。”曹殊闻言,眼底闪过一丝苦涩,扯嘴笑道,“我不过是做了一场噩梦罢了。”
他面容温润,身着一件素色的薄衫,身形清瘦,宛如修篁。
季蕴自然是不好多问,便只好点了点头。
曹殊垂头,立于她的面前,瞥见她乌发渐湿,顿时暗自懊恼,忙道:“娘子,可要进来坐坐?”
“会不会打搅到你?”季蕴犹豫。
他摇头。
季蕴心中一喜,她便放下心来,阖上伞后,拎着食盒随着曹殊进屋。
书铺内点着一盏烛,发出昏黄的光芒。
“曹哥哥,你现下饿不饿,要用饭吗?”季蕴搁下食盒,目光扫向他。
“多谢,我不太饿。”曹殊轻道。
季蕴颔首,便见烛光下他略显苍白的面容,周身好似萦绕着一股宁静安逸之气。
待二人面对面坐下,曹殊修长的手捻起茶壶,为季蕴倒了一杯茶水。
季蕴低声道谢。
曹殊注视着她,他眼神柔和,面上露出熟悉的微笑,问道:“娘子,你冒雨前来,所为何事?”
烛光微晃,他温润的面容忽明忽暗。
季蕴片刻失神。
“我有些不放心你,对了,你的后背上药了吗?”她神情关切地问道。
“劳娘子挂心,我先前已经上了。”曹殊垂下眼帘,他漆黑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暖意,语气温和道。
季蕴张嘴,却不知从何问起,便道:“那就好,沈郎中走之前还提过伤口切忌碰水,饮食也需清淡些,所以在你康复前,我日日送饭来,还望你不要拒绝。”
曹殊微怔,他掀起眼帘,道:“好,多谢娘子了。”
“这本就是我应做的,你何需谢我。”季蕴蹙眉。
二人坐在灯下,聊了一会儿的闲话。
季蕴却忽然思及白日里唐柱一家之事,随即止住笑意,一时之间她的眉眼中添了几分愁绪。
她轻叹一声。
“娘子为何叹气?”曹殊问。
“我想起唐娣,她生于这种家庭,当真是可怜。”季蕴峨眉蹙起,她面露困惑,问道,“曹哥哥,你说,为何这世上会有重男轻女的父母呢?”
曹殊沉默片刻。
“为何就不能一碗水端平呢?”季蕴低声道。
幼时,张氏很少关心她,一心扑在季茂的身上,如今她看似在说唐柱一家之事,其实又何尝不是在替自己鸣不平。
曹殊眼眸漆黑如墨,他道:“你要明白,在这世上并不是每个人的思想皆能紧跟时代,他们活在过去,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当有好心人去唤醒其时,其未必会去感谢,反而还会反咬一口。”
“这就是人性吗?”季蕴低头,她的心中涌起了一股淡淡的惆怅。
“你可以这么说。”曹殊沉声道。
屋外暴雨如注,还未有停歇之意,冰冷的雨水落在了芭蕉叶上,芭蕉叶在雨中摇曳,遮掩住了疏窗。
曹殊收回视线,忽闻屋外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他蹙眉,遂站起身来。
季蕴抬头,她神情疑惑地问:“怎地了?”
“我出去瞧瞧。”曹殊瞥了她一眼。
说罢,他踱步至门口,循声朝外头看去,待看清后,他的目光顿时凝滞了。
曹殊跨过门槛走了出去,站在檐下。
季蕴坐在屋中,她发觉曹殊迟迟不进来,便唤道:“曹哥哥。”
雨声淅沥,曹殊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
季蕴有些纳闷,她站起身走至门口处,探出头去。
檐下,曹殊蹲下身,正背对着她。
“曹哥哥,你在做甚?”季蕴走出来,
曹殊闻言站起,他浑身僵硬地转过身。
季蕴走至他的面前,神情担忧道,“现下雨这么大,你站在外头别淋着了。”
“娘子,你瞧。”曹殊伸出手,抿起一丝笑。
季蕴狐疑地低下头,只见曹殊袖口下露出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接着他的手中好似有什么在抖动着。
“这是……”她迟疑道。
季蕴登时被吸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