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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唯一的遗憾是,夏樵裙子上的那根线他忘了扯断,以至于阵结好的瞬间,他一抽那头,夏樵就在门锁这头被倒吊起来,脚丫冲上地晃荡着。

    “哥……”夏樵头冲下,十分委屈。

    “对不起。”闻时绷着脸把他弄下来。

    镜子里的谢问笑了半天。

    “门外那些是什么东西?”夏樵噗地落在地上,拍了拍裙子上的灰,想想还是很惊恐。

    闻时回想一番,说:“被小孩撕烂的那些娃娃。”

    “啊?可是我看那些人头还有血,不像娃娃啊?难不成真活了?”

    “笼里的东西本来就是跟笼主意识有关。”闻时一边说着,一边解开文件袋上的绳子,“不是按常理来说的。”

    外面那些东西还在孜孜不倦地撞着,门板的颤动声听得人胆战心惊。

    闻时在墙边摸索了一番,找到了杂物间的开关。

    一盏很久没用的老式灯泡亮了起来,有点接触不良,灯丝一闪一闪的。

    借着这点昏暗的光,闻时把文件袋里的东西掏出来。

    那是一本厚厚的牛皮笔记,里面夹着很多散页和照片,大概又是日记、又是笔记,混杂着来的。

    不过照片都是糊的,看不清人脸,本子里的字迹也是糊的,像被水泡过,墨汁化开了。

    “怎么这样?”夏樵愣了。

    “也是笼主的一种保护。”谢问那面镜子支在旁边,说了一句。

    “这还能看吗?”

    “能看一点。”闻时不是第一次碰到这种事了。

    他抽出本子里夹着的第一张纸,眯起眼睛辨认着上面的字迹——

    “200……不知道几年,养了三年的小孩……后面这段看不清,应该是病死了。”

    “这年夏末,我在……银杏胡同外捡到了一个小东西。”

    我管它叫小东西,是因为它并不是一个普通孩子。他穿着不知哪里弄来的衣服,破破烂烂像个小乞丐,胸口有个胎记一样的印。

    有些老匠人看了会知道,这个印是什么意思。

    以前有句老话,现在可能已经找不到了——木童子点睛画印曰傀。

    这小东西就是个傀。

    第10章

    换身

    闻时把能看清的字挑着说了,他们拼拼凑凑,勉强看明白了这张散页的内容。

    “所以、所以那小孩是个傀啊?”夏樵说。

    “嗯。”闻时头也没抬,继续在翻后面几张散页。

    “怪不得这么吓人。”夏樵捧着短短的手臂,搓了搓并不存在的鸡皮疙瘩,越想越后怕,“这么恐怖的小孩,老人家居然养得下去?”

    “不知道。”闻时说。

    过了片刻,他又想起正常人不会这么冷淡。他试着揣摩了一下,补充道:“可能养久了有感情。”

    “这都能有感情?”夏樵想了想说:“老人家是好人。”

    “笼里的东西有虚幻夸大的效果,那小鬼现实什么样,谁知道。”闻时说。

    夏樵终于理解了一些:“好吧。”

    闻时翻着纸页,忽然感觉有人在看自己。

    他动作一顿,抬眼瞥过去,看到了镜子里谢问的影子,因为太过模糊,难以辨别表情。

    “看我干什么?”闻时纳闷地皱起眉。

    谢问愣了一瞬,慢声说:“你倒是敏感。没看你,看你手上那些纸呢,找到别的内容没?”

    这语气……

    活像个监工。

    闻时没吭声,收回视线继续辨认着纸上的字。

    几秒后,谢问说:“第二页第四行写的什么?”

    闻时抿了抿唇,念道:“这傀不认物也不认人,恐是受过惊吓,领回来就缩在一角。”

    “哦。”谢问又说,“最后那行呢?”

    “……”

    洋娃娃面无表情地把目光往下移:“倒是在我……中间几个字糊了看不清,突然抓住我的衣服。反正它也无处可去,就留下吧。”

    谢问点了点头:“那第三页第——”

    “要不你自己看吧。”洋娃娃终于没了耐性,抽了第三页纸,“噗”地拍在镜面上。

    脾气还挺大。

    谢问正要开口,杂物间垂悬下来的老式灯泡忽然晃了起来,晦暗光圈左右来回,照得整个空间影影绰绰。

    他们同时安静下来。

    一旦没人说话,那种死寂无声的感觉就被凸显出来。

    闻时忽然意识到,咯咯作响的门早已不动,外面发疯的残肢不知何时变得悄无声息。

    他在死寂中捕捉到了一种更小的动静——那是很轻的摩擦声,就像有什么东西在贴着墙爬行。

    “什么声音?”夏樵一动不敢动,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气声。

    闻时:“嘘。”

    他猛地转头,看向身后一格一格黑黢黢的橱柜。

    那里堆放着各种废旧杂物,积了厚厚的灰尘,稍微碰一下都会垮塌。摇晃的暗黄灯光照在上面,照得墙边一张白脸若影若现。

    我操!

    夏樵摁住嘴,这才把叫声闷在嗓子里。

    但闻时居然攒爬了上去,拿起那张白脸低声说:“面具。”

    那是小孩图画的简易面具,有两个黑漆漆的眼洞,边缘已经坏了,废弃多时。

    夏樵松了一口气,但那种很轻的爬行声依然若隐若现。

    闻时跳下来的时候,碰到了旁边的杂物,几个小东西滑落下来。夹杂着玻璃珠滚落的声音,咕噜噜滚到了镜子边。

    闻时捡起来一看,发现玻璃珠里有一团黑色瞳仁,还粘着长长的睫毛,

    那根本不是珠子,是掉下来的眼睛!

    刹那间,空气几乎凝固。

    他和夏樵几乎同时抬起头,看向珠子掉落的地方。

    就见木质的天花板夹层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洞,裂着嘴的人脸就趴在洞里,一边眼睛是黑洞洞的窟窿,另一边睁得极大。

    紧接着,整个天花板开始出现裂缝,瞬间蔓延开来,像是承受不了上面的东西。

    想也知道,门外的那些残肢断首现在都在哪里。

    人脸越伸越长,裂缝也越来越密。

    木质天花板整个垮塌下来的那一刻,闻时手腕猛地一拽,锁死的门“砰”地弹开,他来不及多说,一脚把夏樵踢出去,捞上镜子就往楼下跳。

    夏樵想爬没爬起来,顺着楼梯一路滚到底,一边崩溃一边问:“为什么今天比昨晚还疯!”

    “废话,因为我拿了那本笔记!”闻时说。

    “不就记了那小孩的身世吗?至于这样?”夏樵哭归哭,小短腿抡起来倒是贼快。

    闻时的绳子缠了一拨残肢,像一张交错的网将它们兜住。它们在里面翻滚挣扎,看着实在有点恶心。

    但更多的东西正顺着窗户缝,天花板,墙壁爬过来。

    “这些玩意儿无孔不钻,怎么办闻哥?”

    怎么办?

    分散笼主注意力,打要害。

    看那本笔记也知道,对这个笼主来说,要害就是那个鬼里鬼气的小男孩。

    闻时躲闪中看到楼梯后面一闪而过的人影,当即拽着椅子脚滑过去。

    小男孩正要去够八仙桌上的尖锥,闻时跳了过去!本想攀住他脖子上的挂绳,却不小心勾到了衣服。

    小孩肩窄,衣领一扯,大半肩背都裸露出来。

    闻时一眼就看到了他左胸口的印记,果然像笔记上说的,是个傀。

    可令人意外的是,那个印记极淡,几乎辨识不清。就好像……随着小男孩越长越大,越来越像人,那个印记会消失似的。

    还有这样的傀?

    闻时愣了一下。

    他愣神的时间还不足一秒,却给了小男孩窜起攻击的机会。

    闻时引着线,钻进印记的那一瞬,小男孩的尖锥已经扎进了洋娃娃的胸口,从后心贯出。

    这招同样适用于附身的人。

    闻时第一反应是:丢死人了,阴沟翻船。

    然后就感觉一股力道冲撞过来,身体跟着一空。

    他很轻地眨了一下眼,看见本该由自己操控的洋娃娃垮塌倒地,睁着玻璃珠似的眼睛,成了一个死物。

    从附身物上脱离的感觉很不舒服,就像被人当头砸了一棍。

    就在闻时生理性茫然的时候,他感觉有人伸手拢过来,很轻地捂了一下他的眼睛。

    也许是错觉,他闻到了一抹凛冬的霜雪味。

    接着便是眼前一黑。

    ……

    对,又是眼前一黑。

    这流程实在太熟,所以不用问,闻时也知道,是谢问把他薅到了另一个附身物里。

    不久之后,一楼的卫生间里出现了这样一幕——

    一面椭圆的小镜子支在洗脸池旁,里面是谢问的影子。一面方形的镜子钉墙上,里面是闻时的影子。

    一个穿着粉色小裙子的洋娃娃跪在镜子面前哭。

    胆小的人最怕什么?最怕一个人。

    之前夏樵还能跟在闻时后面蹦跶,溜到哪里都有人作伴,再害怕也有限。

    可是现在……

    胆子大的都进镜子了,活动范围有限,跑腿的事就落到了他头上,一个人在这鬼屋里跑来跑去……他还活个球。

    “他哭多久了?”闻时头疼地问。

    “从你被一个七八岁的小孩捅伤倒地开始吧。”谢问温声说,“我以为他给你哭灵呢,现在看来不是。”

    “你——”

    闻时拉着脸。

    欠不欠?非要把别人丢脸的事拎出来说?

    “我什么?”谢问客客气气地问。

    闻时抿着唇,很想骂他两句。但最终还是选择性地跳过问话,道:“小孩呢?”

    没记错的话,他当时也钻了小男孩的印记,虽然手下留情没捅个对穿,但多少也有点作用。

    印象里,他闭眼前看到的最后一幕,就是小男孩跪坐在地,像被抽空生命一般昏死过去。

    所以现在呢?

    谢问说:“老人家把他带进卧室照顾了。”

    闻时又问:“那些人头人手呢?”

    谢问:“散了。”

    闻时“嗯”了一声,心说那就行。

    原本那些残肢喊打喊杀,就是笼主潜意识的应激反应。这会儿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昏死的小男孩身上,自然就搁下了闯入者。

    但他还是没太明白……

    老人家捡了个孩子,那孩子是傀,他不计较来历把傀养大,然后呢?为什么会形成这个笼

    他在人间生生死死、来来往往十多轮,很多事其实依然不太明白。就好比这个老人家究竟有什么放不下。

    可能是因为自己没有灵相,也可能是因为判官当了太多年吧。闻时心想。

    没了那些残肢,小楼的阴森鬼气少了许多,但卫生间依然是个很有气氛的地方。

    夏樵哭着哭着就把自己缩了起来,一点点挪到靠墙。

    “你挪那么偏干什么?”闻时问。

    “背后不能空着。”夏樵说,“不然总觉得后面有人。”

    “……”

    闻时服了。

    他想了想说:“反正都是挪,那挪远一点吧。”

    夏樵没反应过来:“啊?”

    “我想看看卧室里什么情况。”闻时说,“你把这面床头镜挪回去。”

    夏樵声音都抖了:“啊???”

    谢问似乎也同意:“一会儿老人家出来换毛巾拿东西,你趁机进去,把镜子放床头就行,我们也能两边看着。”

    “……”

    夏樵觉得这两位想让他死……

    但他无力反抗。

    五分钟后,卧室门吱呀响了一声,老人拖沓的步子挪出来,朝厨房走去。夏樵在“魔鬼”的催促下,牵着裙子拎着镜子,泪汪汪地跑进卧室里。

    他根本不敢停留,把镜子往床头柜上一支便立马滚下来。真的是滚……

    可惜还没滚到门口,就听见了老人回来的脚步。情急之下,他看见老式衣柜有条缝,便慌不择路钻了进去。

    老人端着一只白瓷碗,捏着汤匙一边轻轻搅合,一边走到床边。

    他的注意力都在昏睡的小孩身上,好像根本没发现床头的镜子又回来了,自然也没看到镜子里闻时的影子。

    闻时本以为,老人端过来的是药或者吃的。毕竟普通人家碰到小孩晕倒生病,第一反应肯定是这个。

    但当碗搁在床头,他才发现那里面是一捧掺了水的香灰。

    他盯着香灰,心想:

    老头终于受不了,要搞死这倒霉孩子了?

    第11章

    枯化

    不过,很快闻时就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因为床上的傀其实已经死了。

    老人掀开被子,小男孩的手脚已经变成了干枯树枝,灰褐色的树皮替代了他大半皮肤,只有腹部以上还勉强保持着人的模样。

    这个过程叫“枯化”,意味着傀的死亡。

    这就死了?

    闻时有些诧异。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并没有贯穿小男孩的心口,不至于要他的命,怎么突然就枯化了?

    但他转瞬明白过来,这一幕并不是他击伤小孩的后续,而是现实中发生过的事。

    它始终存留在老人的记忆里,而且印象极深。笼里发生的事情跟过去有几分相似,于是这段场景便跳了出来。

    这不是虚幻,而是往事。

    床上的小男孩闭着眼,窝在被褥中,毫无生气。粗糙的树皮还在缓慢扩散,像晕开的墨,皮肤的部分却越来越少。

    片刻之后,枯化的痕迹就蔓延到了前胸。

    他心口的印记泛着白,像树枝上腐朽的斑,依然辨识不清。

    闻时盯着那块印记,微微皱起眉。

    忽然听见有人沉声开口,问他:“发什么呆?”

    他乍然回神,转头就见谢问走了过来。

    镜子里的空间很奇特,跟镜子外是对应的,也有一面书桌、一方窗台,只是都很模糊,像笼罩着一层白茫茫的雾。

    谢问就倚着书桌站在雾里。

    他手里还还留着进笼时折的树枝,暂时丢扔不掉,一直有一搭没一搭地捏转着,像个划水偷懒的大户。

    “你过来干嘛?”闻时说,镜子里的声音也很轻渺,不提高一些根本传不到外面。

    “我不能来?”谢问连讶异都显得很清淡,下一秒就恢复了惯常的表情:“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要不我们捋一捋谁先占的镜子这块地盘?”

    “……”

    多大人了,谁跟你捋地盘?

    闻时没理他,扫了一眼便收回视线。

    过了片刻,他忽然说:“知道枯化么?”

    “嗯?”谢问直起身走过来,扫了一眼床上的小男孩,瞬间明了,“哦,当然知道。”

    闻时却狐疑地看向他。

    “你这是什么表情,我不该知道?”谢问说。

    “不是。”

    该知道,但不该是这副表情。

    正常傀的“枯化”都在一瞬间,上一秒还是活生生的,下一秒就落地变成枯枝败叶白棉线。

    像这种缓慢枯化的,意味着做这个傀的人水平极高,高到世间罕见屈指可数的地步。

    这样的傀,别说普通人,就连判官都没几人见过,尤其是后世的判官们。这么乍眼一看,常人根本意识不到这是“枯化”的过程,反而会以为小男孩出了别的什么问题。

    所以谢问语气平淡如水,又答得这么快,反倒很奇怪。

    不过他很快明白了闻时的疑惑,解释道:“张家藏书很多,我这种半吊子水平,现实见不到的东西,就得在书里多看看。免得孤陋寡闻丢人现眼——”

    谢问笑说:“我很要面子的,尤其在年纪小一点的人面前。”

    闻时:“……”

    这话如果从老人口中说出来,那还能听一听。

    谢问看着不过二十八九的年纪,单论皮相也就比闻时大个两三岁,说这个就有点不伦不类了。

    更何况……

    你知道我多大吗?

    闻时木着脸,心说知道了有你哭的。

    ***

    老人听不到镜子里的人语,一门心思都在那个傀身上。

    他伸手理了理小男孩的头发,沉默着坐了一会儿,然后端起那碗香灰,用手指捏了一把,抹在小男孩已经枯化的手脚上。

    他在掌心、脚底、肚脐的位置涂了厚厚一层,又用食指挖了一点,蜻蜓点水似的点在小男孩的右眼角、鼻尖,最后是左心口,三个点刚好连成一条线。

    看到这里,闻时已经满心惊诧了。

    因为他看懂了老人的举动——这不是什么简单的土法救人,这是在渡灵。

    就是强行从自己的灵相上剥离一点,引到傀的身体里,给傀续命。这是傀术中的一种方法,但几乎没人会用。

    一来,能续命的傀都是“枯化”缓慢的,单凭这点,就注定了大多数人根本用不到。

    二来,就算真碰到一个这样的傀,也没人会这么做,毕竟傀消失了还能塑一个新的,人却不行。

    这种公认的“屁用没有”的术法其实早早就被抛弃了,也就闻时略知一二,当做闲谈给后来的徒弟们讲过。

    这个老人又是从哪里知道的,也是像谢问一样翻书翻到的?

    闻时越发觉得不对……

    老人依然自顾自地忙碌着,他从床头柜里翻出一只黑色小盒,盒子里是一排大小不一的刻木刀。

    他挑了其中一把,低头在自己食指上划了一道口。

    衣柜缝隙里忽然传来一声轻轻的抽气,估计是夏樵看到老人割手,有点不太忍心。

    鲜血瞬间凝成珠,顺着手指滑落。老人连忙挪到小男孩面前,依然在他右眼角、鼻尖、左心口的位置各滴了一滴。

    接着……他的食指便悬在了小男孩唇边。

    这是渡灵的最后一步,要让渡灵人的血进到傀的口中。

    如果咽下去,傀便会重新睁眼。如果咽不下去,那就前功尽弃,损失的那点灵相也不会回来。

    老人却没有犹豫,他捏挤了一下手指,第一滴血落进小男孩口中。

    那抹殷红很快渗进唇缝,下一秒,小男孩忽然抽动了一下。

    老人身体绷直了一些,看得出来期待又紧张。

    但是镜子里的闻时却知道,这招不会成功的。

    因为当初做这个傀的人太强了,相较之下,老人只是个普通傀师,充其量在普通傀师里算佼佼者。

    二者悬殊太大,又没有挂碍牵连。老人的灵相也好、血也好,对这个傀的作用微乎其微,是救不活的。

    果不其然,小男孩并没有咽下那口血,也没有睁开眼,反而激烈地挣扎起来,像个镇压不住的恶鬼。

    老人叹了口气。

    只是一滴血的功夫,他就比之前又老了一些,手指更加枯槁消瘦。

    “疼么?忍一忍、忍一忍啊。”老人的嗓音缓慢而温和,一边抓住小男孩的手,一边安抚。

    过了很久,小男孩才停歇下来,依然满脸死气。

    老人坐了一会儿,像是走了远路,得稍稍缓一口气。

    片刻后,他又伸出手,在小男孩唇边滴了第二滴血。

    小男孩依然没有咽下去,再次猛烈挣扎起来,枯化的手指好几次堪堪擦过老人的头皮,稍慢一点,就能顺着头皮钉进去,但老人依然哄着:“忍一忍,忍一忍就好了,啊。”

    不久之后,小男孩又陷落回被褥里,还是满身死气。

    而老人却更老了。

    他还是坐了一会儿,给小孩掖了被角,然后滴了第三滴血。

    接着是第四滴。

    第五滴。

    ……

    闻时从没想过,自己会什么都不做,在一个笼里安静地站这么久。其实这个时候解笼是最好的,但他却莫名不想打断这个老人家。

    他看着对方越来越老、越来越瘦削佝偻,忽然找到了一抹熟悉的感觉。

    笼里的日夜依然轮转很快,并非常态的时间。

    老人不知道挤下第多少滴血的时候,小男孩左心口的印记忽然有了一抹血色,像枯木逢春。

    他还是挣扎,在老人一瞬间的愣神下,枯枝似的手指抓挠到了眼睛。

    好在老人及时攥住,没让他再挠伤别的地方。

    又过了许久,小男孩喉咙一动,咽下了那滴血。

    枯树般的灰褐色从他身上慢慢褪去,手脚终于有了肉感,皮肤也不再青白泛灰。

    老人性格应该是沉静的,还是坐在床边,默默地看着他日夜的努力慢慢化作一个结果。

    他没有动,只有手在抖,不知是太过高兴还是太过诧异,也可能……是有点难过。上了年纪的人常常如此,高兴到了极致就会变得有些难过,毫无来由。

    小男孩睁开眼的时候,目光依旧有些空洞,但也许是死过一次又咽了老人的血,似乎多了点别的东西……

    总之,有了一丝丝人的气息。

    他眨了眨眼睛,音调依然没有太大起伏,但第一句话叫的是:“爷爷。”

    “哎。”老人掖了掖被子,缓声说:“爷爷在呢。”

    “我为什么躺着不能动?”他好像忘记了很多事情,像个新生的孩童,茫然地问着。

    老人说:“生病了。”

    “我的娃娃好像活了。”

    “那是做了噩梦。”老人耐心地解释。

    “我害怕。”小男孩说着,身侧的手指又痉挛似的攥起来,好像下一秒就要做点什么危险的事。

    但是老人却捋平了他的手指,说:“害怕可以哭,可以跟爷爷说,我陪着你呢。”

    “我眼睛有点疼。”小男孩眨了眨右眼。

    那里有一道被他挣扎抓挠出来的血口。

    “爷爷老啦,把你抱到床上的时候,不小心磕了一下。”

    老人说着,打了热水的盆里捞出毛巾绞干,一点点给小男孩擦着脸。

    闻时看了老人很久,看到他捞起袖子时,手肘有一道熟悉的烫伤。

    他又把目光挪回小男孩身上。

    看着小孩心口的印记变得更淡,近乎于无,看着他鼻尖的那抹香灰和血滴消退,多了一枚很小的痣,看着他眼角的挠伤很快结成疤。

    ……

    跟夏樵一模一样。

    衣柜的门被风又吹开了一些,露出娃娃瞪大的眼睛,白色的灯光照在玻璃珠上,像哭过一样。

    “生病了你会不要我么?”小男孩问。

    “不会。”老人说:“我跟你有缘,想看你长大。”

    第12章

    解笼

    是了,这居然是沈桥的笼。

    闻时想。

    难怪夏樵说这栋房子眼熟,像小时候住过的那种。也难怪夏樵觉得,这里面发生过的种种,像小时候做过的梦。

    这个老人就是沈桥,而他居然始终没有认出来。

    也许是因为没有五官、轮廓模糊,也许是因为他记忆里的沈桥还停留在很多很多年以前。

    他不是没见过沈桥变老,但他总觉得这样脚步拖沓、声音虚渺的老人,跟当年那个戴着瓜皮小帽的清秀少年没有关系。

    衣柜里忽然传出响动,闻时回过神,听见里面传出轻低的叫声。

    那声音带着一抹沙哑,像是怕惊动什么人:“爷爷?”

    下一瞬,柜门被人推开,那个软绵绵的洋娃娃已经倒在了一边,无声无息。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瘦小男生——那是夏樵自己。

    他身体是虚的,被屋里老旧的顶灯照得苍白,像是静默时光里的一道剪影。他茫然地站在老人身后,想拍拍他的肩,手却不敢落下去。

    “爷爷……是你吗?”他轻声问。

    坐在床边的老人动作一顿,抓着毛巾的手指慢慢扣紧。

    那一刻,笼里的时间仿佛冻住了。没人知道他听到这句话会是什么反应,会不会像很多笼主一样突然惊醒,接着暴然而起。

    “爷爷我是夏樵。”男生终于还是拍了老人的肩,很轻地摇了一下。

    十年一晃而过,他忘了很多小时候的事,也学会了很多小时候怎么也学不会的东西。

    他撒娇的时候,已经知道要软下声音了。

    他抓着老人肩头的布料,鼻尖发红,又晃了晃他,哑声重复了一句:“爷爷,我是夏樵,你看看我。”

    老人的轮廓忽然颤了一下,像水滴落进平湖里,接着丝丝绕绕的黑色烟气从他身体中乍然散出。

    这是……笼主醒了。

    几乎所有笼主在醒来的瞬间,都是带有攻击性的。他此生所有闷藏的怨憎妒煞、所有的舍不得、放不下都会在那一刻爆发出来,既是发泄、也是解脱。

    而解笼的人,注定要帮他接下所有,再帮他消融。

    黑气出现的刹那,闻时已经从镜中脱身而出。

    他瘦长的手指还带着镜子里的白雾,直探向老人。

    心脏和眼睛是灵相的关窍,他只要触到那里,把所有承接下来,这个笼就会彻底瓦解……

    但他却停在了最后一寸。

    他在即将抓触到老人灵相的时候,忽然收回了手,拢衣而立。

    而夏樵又带着浓重鼻音,求了一句:“爷爷,你回一下头好不好,你再看看我。”

    腾然四散的黑色烟气变得轻袅起来,幽幽静静地浮在空中,老人搁下毛巾,轻轻叹了口气,终于转过头来。

    他在转头的一刻,终于有了五官容貌,苍老、温和,他的眼尾和唇角都有深刻的纹路,这是常笑的人才会有的。

    确实是沈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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