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即便柳芳萍知道对方是姜霈,大概也不会真的像姜忠礼一样暴怒着反对。柳芳萍喋喋发问:“姑娘是哪里人?梅州人吗?多大了?在做什么工作?”
贺衍舟观察着她脸上的神情,回答道:“也是宁北人,在梅州大学当老师,比我小四岁。”
柳芳萍脸上的褶皱似乎都被熨平,笑逐颜开:“真的呀,这样好!你看你这孩子,如果早同我讲,我何必还要与你生气?”她眼巴巴看贺衍舟,“这次我正好过来,你安排着我们见个面,如何?”
贺衍舟环视四周,人流稀少的商场也许正适合姜霈和柳芳萍的会面。
柳芳萍是个医生,也算高知女性,即便真的不能接受他们之间的关系,也绝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失了脸面和分寸。
“您先吃饭,”贺衍舟给她盛上一碗热汤,“一会儿吃完饭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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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衍舟在吃饭间隙给姜霈发去微信,隐去柳芳萍生气的过程,简单讲了刚才的事情,问她:「你要见吗?」
姜霈的状态一直显示正在输入,却始终没有任何消息发回。
贺衍舟想一想,又说:「我尊重你的意见,霈霈,你不要有心理负担,即便我妈一直不知道或一直不同意,也不会动摇我同你在一起的决心」
隔了几分钟,姜霈的回复终于姗姗来迟,消息框内只有简短的几个字:「一层咖啡店,我一会到」
贺衍舟等柳芳萍吃完饭才告知她这件事情,柳芳萍的高兴溢于言表,当即站起来拉贺衍舟起身:“走呀,我什么也没提前准备,陪我去挑一件礼物给你女朋友做见面礼。”
贺衍舟说不用,但柳芳萍非常坚持。他拗不过柳芳萍,只得陪她坐扶梯下到一层。
一层是化妆品与珠宝、高奢的铺面,柳芳萍纠结半天,觉得化妆品太过简单,高奢又太过隆重,所以拉贺衍舟进珠宝店,想选些手链耳钉之类的小礼物做见面礼。
她独居已久,早已不清楚现在年轻女孩中流行的趋势。
店员看她意愿强烈,知道这单一定能成,像流水一样在柳芳萍面前摆满各色首饰。这下弄巧成拙,柳芳萍左挑右选,半个小时也没能拿定主意。
贺衍舟随意抬眼,一晃神好似看见熟悉的身影。
他惊了一惊,走出珠宝店门,真切确认刚才那抹熟悉身影真是商祷。
只是
——
贺衍舟眉头紧锁,商祷身边还有一个娇小女人,依偎攀住他的手臂,而他面带笑意,携手带女人走进斜对面的奢侈品店。
电光火石,贺衍舟一下明白为何姜霈会选择与商祷常年分居,也明白了她为何从来都闭口不言。
只是他仍觉疑惑,既然商祷拈花惹草伤了姜霈的心,姜霈为何还会与他相处融洽。
只是因为顾及石头的感受吗?
贺衍舟为姜霈的付出和忍让而感到不值与愤怒。
“你这孩子,看什么呢,叫你也听不见,”柳芳萍从珠宝店内出来唤他,“进来帮我选一选,看看你女朋友会喜欢什么款式。”
贺衍舟还未答话,商祷已经携着女伴从奢侈品店内走出,身后助理模样的人手中拎满购物袋,店员笑逐颜开将他们送出很远还一直躬身弯腰。
好不容易回国一次,不先看看石头,见见姜霈,反而带着女伴在购物店扫货。
他妈的!贺衍舟暗骂一声。
这个商祷,还真是褪不去花花公子的二世祖习气。
只害苦姜霈,一个人艰难带大石头。
贺衍舟只觉得血朝头上涌,顾不上身旁还有柳芳萍,拔腿就向商祷追去。
他伸手扯过商祷的肩膀,猝不及防的一拳将他打倒在地。
身边女伴发出一声尖叫,商场混乱起来。
贺衍舟红了眼,弯身抓住商祷的衣领:“你这浪荡子,我今天非要替霈霈出口气!”
商祷也不是吃素的,待看清是他,亦立马回击:“出气?我还没找你出气呢!”
两人打成一团,都下了狠手,助理和保安围上来也拉不开。
混乱中,姜霈震惊而急促的声音陡然响起:“你们两个是疯了吗?!”
酒酽春浓(十)
*
多痛惜我
却不便让我知道
——陈奕迅《单车》
*
“既然你们双方达成协议谅解,那么根据《治安管理处法》第九条规定,本次打架行为不予处罚,签个字,”民警把文件递到姜霈手里,看一眼旁边的长椅上独坐的贺衍舟,压低声音对姜霈说,“你该庆幸,人家对面不打算追究。若是真的究下去,最后吃亏的只能是你们。”
民警很年轻,应该刚刚警校毕业不久,好奇打量贺衍舟:“还真是特种兵啊,”他轻声嘀咕,“对面可被打的不轻。”
姜霈没回答,低头快速签了字将文件递回给民警,扯一扯唇角:“谢谢。”
她转身离开,民警又好奇打量一会儿,桌上电话响起来才挪开视线去忙自己的事情。
姜霈一直沉默,径直走出派出所大门。
贺衍舟起身追上,跟在她后面亦未置一词。
天似要落雨,云层阴沉沉的铺满天空。
姜霈回到车上,贺衍舟坐进副驾。
她久久未发动车子,两个人就这样沉默着静坐,车内空气令人窒息到快要凝固。
贺衍舟的手机轻响一声,他摸出点开屏幕,是柳芳萍的微信。
微信上只有一句话:「你在梅州生活精彩,我这次确实不该不请自来,我回宁北了」
贺衍舟关上手机,疲倦的闭上眼睛,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对不起,”他先说,“是我失控了。”
姜霈的手在腿上紧握成拳,只是语气寡淡,没什么起伏波动:“你对不起什么?”
“对不起你,”贺衍舟说,“我的一时失控给你徒添了很多麻烦。”
“也对不起我妈,她老远来看我,却让她看见我这种样子,”他顿一顿又说,“还有石头。我把商祷打伤,让他带着伤痕去见石头,都是我不好。”
她侧头看他,平静的脸庞下蕴起汹涌的波涛:“为什么这样冲动?贺衍舟,从我认识你到现在已经二十多年,我真的没想到你能做出这样冲动的行为,”姜霈摇摇头,“这不像你。”
姜霈也为商祷感到委屈:“商祷没做错什么,也没招惹你,怎么就平白无故换来你的一顿拳?”
她语气中明显有对商祷的维护,贺衍舟只觉得心中醋缸破碎,酸到骨头缝里。
他颓然抬掌捂住眼睛,亦无法理解自己在商场中的行为:“抱歉,霈霈,我也没想到我会做出这种事情。我看见商祷后便全然失了理智,只想替你出口气。”
姜霈真的不解:“为我出什么气?我们早就已经离婚,他交女朋友不是很正常?”她匪夷所思,“我不是也已经跟你在一起了吗?”
贺衍舟沉默良久,终于开口:“你们是从小就认识的发小,感情深厚,不是一般人能够比拟。以你们之间的情谊来讲,若不是非常严重的伤害,你绝不会同商祷常年分居,直至离婚。”
姜霈这才闹明白贺衍舟的愤怒源自于何,她又好气又好笑:“你觉得我跟商祷之间出现问题,是因为他总在外面拈花惹草,所以我才伤透了心与他分开?”
“难道不是?”这下轮到贺衍舟诧异。他抿抿唇,直接了当的问出早就盘旋在心口的疑问,“你跟商祷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姜霈,你们之间的关系,真的不太寻常。”
姜霈心头慌做一堆,借发动车子的动作转过脸去,替自己遮掩三分:“没怎么回事,就是正常结婚又离婚,贺衍舟,不太寻常的应该是你,总是莫名其妙。”
车子拐出派出所的停车场,却在门口碰上也要离开的黑色奔驰。
两辆车一辆自东来,一辆自西来,拐弯之前都有视线盲区。天色不明,视线不清,真的让人始料未及。
猛然一对上,对面奔驰立即踩下刹车。
可姜霈心中正慌,丝毫没有减速的意图,车子仍然加速向前驶去。
贺衍舟猛然伸手去拽方向盘,紧喊一声“霈霈!”
姜霈这才回神,车子发出紧急刹车的声响,堪堪停住。
心惊的快要跳出胸腔,姜霈木然的侧脸看一眼贺衍舟,对上他有些复杂的眸子。
对面奔驰的后门打开,商祷从车上下来。
他走近姜霈,敲一敲车窗,姜霈这才恍然回神,把车窗降下来。
商祷脸上的伤痕经过处理已经见轻许多,不似一开始时那样骇人。他的视线先看向贺衍舟,继而又转向脸上残存慌乱的姜霈。
“不舒服吗?”他问,“要不要帮你约个医生?”
姜霈摇头说没有,渐渐平复心绪:“只是视线盲区,没看见你们,开的有些快,一时反应不及。”
商祷点头,停顿几秒又说:“快下雨了,一会儿我去接石头,让他跟我待两天,周六我把他送回你那里。”
姜霈说好,眼神看向奔驰车:“那……Emily?”
商祷带了笑意:“不用担心,我已经都同她讲过,她说完全可以理解,并且她很喜欢孩子,为了这次见石头还提前准备了很多礼物和玩具。”
姜霈的心放回肚子里,低声说一句抱歉。
商祷再一次对上贺衍舟有些不郁的眼神,没多说什么,挥手跟姜霈说再会。
奔驰车先驶离派出所停车场。贺衍舟心中疑惑渐浓,只觉得心中有一团乱麻,似有头绪,可等他真的去理却又完全理不清。
姜霈和商祷之间,真的没有什么秘密吗?
但若是真有秘密,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秘密,能让离婚夫妻始终保持同一战线,并且一起守口如瓶?
贺衍舟想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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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梯上行,小腹内突如其来一阵坠痛。
姜霈下意识捂住肚子,微微弯了腰。
贺衍舟觉察到她的动作,问她:“肚子疼?”
姜霈垂下手,站直身体摇摇头,依旧背对着贺衍舟,一言未发。
开锁进门,因外面阴天,屋里也阴沉沉的,光线昏暗。
进门之后姜霈没开灯,直接去书房拿医药箱。拆盖拿药,动作幅度不小,闹出一阵‘乒乒乓乓’的动静。
贺衍舟皱着眉开口:“我自己来就好。”
“坐下。”她瞪他,清冷的脸上怒意隐隐。
贺衍舟只能坐在她面前的单人沙发上。
姜霈低头拧开碘伏,用棉签沾满之后轻轻涂抹在贺衍舟唇角的伤口上。
“你是真的厉害了,贺衍舟,三十多岁反倒学会跟人打架,”她说着来了怒气,使劲在伤口猛摁一下,“你是个军人,又不是地痞流氓!”
唇角抽痛,贺衍舟始料未及,发出一声闷哼。
姜霈扔了棉签,又去拿活血化瘀的药膏:“等你带着一脸的伤回去,你的兵问你这是怎么回事,你准备如何回答?”
她用指腹将药膏涂在伤口处,打圈慢慢将药膏化开。
揉着揉着,姜霈红了眼眶,抽一抽鼻子扭过头去,把药瓶放回箱子里。
贺衍舟伸手抱住她的腰,脸贴在她柔软馨香的身体上。
“对不起,”他低低道,“我知道错了。”
姜霈静默着侧过脸去站了很久,终于伸手把他推开:“我去躺一会儿,”她不看他,自己转身进卧室,“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真的是来了月经。
明明一直用长效避孕药调节周期,这一年多月经都很规律,可眼下距离应该来潮的时间尚有一周,不知怎么会突然到访。
也许跟时间错乱有关,小腹内的坠痛逐渐加剧,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痛的厉害,连带着后腰酸痛,不敢用力。
姜霈去卫生间换了衣服,从抽屉里找止痛片囫囵吞下。
她窝进被子里,可仍觉得身上有寒浸浸的凉感。
手机在枕旁震动一声,姜霈打开,是石头的微信。
他拿手机和商祷自拍一张,旁边还露出
Emily
的半张笑脸。
「妈咪,这两天我跟爹地和
Emily
一起玩」
后面跟一个跳来跳去的奥特曼表情包。
「玩得开心」
姜霈关上手机。
透过卧室窗户,能看见黑压压的云沉下来。远处几栋住宅楼已经有窗亮灯,模模糊糊在眼底映出几个亮点。
止痛药的药效开始挥发,腹内疼痛渐轻,但同时眼皮开始发沉。
不知贺衍舟在外面做什么,屋内静悄悄没有任何声音。
姜霈疲倦的闭上眼睛,在一声叹息中渐渐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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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霈是被落雨声吵醒。
雨滴急促密集,不停敲击着窗户玻璃。
她在迷蒙中睁开眼睛,屋内漆黑一片,没有任何光亮。
姜霈缓一缓神才坐起身,摸到手机看一眼时间,竟然已经晚上九点半。她有些瞠目,没想到自己只想短暂休息,一觉竟睡了这么久。
窗外雨势很大,嘈杂着充斥满整间卧室。
她忽然想起贺衍舟。
卧室外安安静静,门缝下也并未有光亮传进来,难道他已经冒雨离开?
姜霈有些惦念,掀被下床去寻他。
拉开卧室房门,姜霈摁开客厅灯光,却发现客厅空荡无一人。
她有些失落,贺衍舟原来真的已经离开。姜霈低了头,懊悔自己的冰冷和愤怒
——
他也受了伤,不该对他那样冷淡的。
眼光一撇,竟在玄关处看见贺衍舟的鞋。
既然鞋还在,人就还在家里。姜霈反应过来,开口喊贺衍舟的名字。
只是连喊几声都无人应答,她觉奇怪,趿拉着拖鞋四处寻找。
一共不过几个房间,厨房卫生间和石头房间都空空荡荡,只有书房门扉半开。
姜霈将缝隙推的更大些,伸手开灯。屋内光线乍亮,贺衍舟坐在书房转椅上,一动不动的背对着姜霈。
姜霈觉得奇怪,走进去推他:“我叫你你怎么也不出……”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越过贺衍舟的肩头,她清晰看见正摊开在他腿上的那份文件
——
《梅州市小学入学报名须知》。
在贺衍舟的左手中,还另外捏着一份确认通知单。他应该已经捏在手掌中很久很久,纸张的边缘已经泛起潮湿的褶皱。
通知单字眼密密麻麻,唯独第一段中有一句粗体标黑的字格外扎眼:
“姜砥,男,汉族,2017
年
11
月
1
日出生,6
周岁。”
姜霈浑身僵直,手脚霎时间冰凉一片。
贺衍舟抬起头来看她,眼底猩红可怖。
他扬起手中紧握的确认通知单,嘴唇颤抖着,翕张几下才勉强发出尚算连贯的声音:“……姜霈,石头不是才刚刚
5
岁吗,为什么这里会写
6
周岁?幼儿园中班的孩子又为什么会有小学入学确认单?”
姜霈想要张口,努力挣扎却未说出一个字。
他就那样一动不动的紧紧盯着她的眼睛,隔了很久,有一颗泪从贺衍舟的眼角骤然滑落。
“我那次见你,是
17
年的
2
月中旬,那晚我喝多了酒,”贺衍舟哑了声,面部肌肉在轻微的颤动着,“11
月
1
日,距离我跟你见面还不足
9
个月。所以姜霈,石头……到底是谁的孩子?”
星离雨散(一)
*
绵绵头上飞花
能遇上一次落霞
如像你跟我暂借的火花
——邓岳章《飞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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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声渐密,似石子敲击在玻璃窗上,发出‘笃笃’脆响,一声一声愈发密集,最后连成一片,像一把钝刀直直刺进耳膜,一刀一刀割在心底最软的嫩肉上,割开身体最深处的保护壳,将那些难以名状的惊惧与无措直喇喇的带出躯壳。
姜霈浑身冰冷僵直,几乎不敢直视贺衍舟红到快要滴血的眼睛。
她牙关紧咬,将手背在身后绞住手指,拼尽全力才控制自己不要颤抖,不要在他面前露怯。
但她面对的人不是别人,是贺衍舟,是全军最顶尖的特种兵。
姜霈的抵抗不过是徒劳。甚至她都不需要说话,
“石头……他……”姜霈只说三个字,声线便不自觉的抖动起来,语调支离破碎,难成一句完整的话语。
贺衍舟已全然明白。
他又低头看那张通知单,良久不发一语。
隔了不知多久,贺衍舟忽然自嘲的轻笑一声:“我总算明白,为何商祷会说他还没找我出气呢。”
姜霈后倚在整墙书柜上,勉强支撑自己保持站立姿态。
缓了几口气,她终于完整的吐纳出一句话:“……生下石头是当初我自己做的决定,没有一定要强迫你负责的意思,”她深深的喘息一口,腹中疼痛更甚,眼前微微有些发黑,“贺衍舟,如果你无法接受,我们可以分开。”
他蓦的转过脸来,一双猩红的眼紧紧盯住姜霈:“我从未说过要分开。”
贺衍舟的目光实在太骇人,仿佛直击心底最隐秘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