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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与血统无关,与身份无关,与时间无关。

    他从来就没有欺骗过顾茫什么,而这一年,这一刻,或许顾茫终于能够相信——他的诺言,从年少青涩的那一天起,说出了口,便是一生一世的。

    “是啊,天劫之誓。”墨熄沙哑地,在他耳边轻声说,“你看……师兄,我都已经笨成这样了,所以你能不能留着再看着我?”

    “我用十年的时间,换你再看看我,不要让我再犯傻,你……”

    轻轻的咳嗽间,已有血沫渗上唇角。

    墨熄闭上眼睛,手掌抚上顾茫的后脑。所有人避而不及的恶魔。他视若珍宝,拥入怀中。

    “你可愿意吗?”

    顾茫大睁着眸,颤抖而混沌地看着他,眼神失焦。

    须臾静默,忽然,两朵莲花剑阵在这一瞬间散开万丈光华,剑阵与剑阵交错着,却因不愿伤及彼此而散作了纷纷扬扬的荧光羽翼,在他们周围飘落。

    强烈的蓝光之后,黑魔之气蓦地熄去了。

    顾茫身周盘绕的魔纹咒印敛入了皮肤之下,泪水顺着他的脸庞潸然滑落,那水汽犹如洗去了他眸子里的混沌,瘴疠散去,剩下的是澄澈清明的湖蓝。

    顾茫的眼睛逐渐恢复了神光,他轻轻地喃喃:“……墨……墨熄?”

    墨熄还未说话,顾茫就哭了,他几乎是崩溃地:“……对不起,对不起……”

    “我……我没有想要害你,我没有想要逼你……我真的……真的不知道你……就这样……就这样……”

    他没有再说话下去,他已哽咽不成音。

    “那可是十年啊……”

    人的一生,又究竟有几个十年。

    你为什么这么固执,就这样为了一个当时你以为早已背叛你的故人把你的人生献去。

    墨熄拥抱着他,抚摸着他的头发,亲吻着他的发顶,低声道:“是。那可是十年。”他将他拥得那么紧,喑哑道,“所以啊……你要一直好好地。不然我就会很生气。我一生气……是不是就活得更短了?”

    长睫毛相叠处,俱是湿润。

    “为了多和我在一起,哪怕多一天也好,师兄,你要乖啊。”

    顾茫已是泣不成声。

    “不要魔化,不要自责,不要离开我。”

    墨熄抬手,摩挲着,拭去他脸庞上的泪痕。

    他血迹斑驳地拥着他,明明自己也受了那么重的伤,却还保护着他。他将下巴抵着顾茫的前额,湿红着眼眶,却仍浅笑着哄道:

    “你要慢慢地,慢慢地……用余生与我守一个家。”

    “好不好……”

    第161章

    魂传闻

    墨熄将顾茫从疗房内带了出来。

    秘密在一个人心中,

    那叫秘密。在两个人之间,那叫契约。当第三个人知道的时候,

    就成了把柄。

    目睹了墨熄救顾茫这件事的人足有十余个,

    虽然他们都是大内训练有素的顶尖暗卫,

    但他们终究还是人。

    这世上没有十几个人知道还不透风的秘密,于是羲和君冒着生命危险去营救一个叛徒的事情还是插了翅膀一般迅速传遍了整个重华城。原本坊间那些□□香艳的揣测就很多了,待到这个消息一来,许多之前持着谨慎保留态度的人,也都纷纷陷入了质疑当中。

    “羲和君是疯了吗,为什么要替一个反贼做到这样的地步?”

    “啊?你还不知道吗?其实他们俩之间的关系根本就没有那么简单。”

    “我知道他们俩曾是出生入死的兄弟,但是——”

    “出生入死的兄弟?你真该去听一听慕容烈是怎么说的,他可是王室宗亲,

    他讲话多半是不会错的。真相保准让你惊得连嘴都合不拢!”

    一时间满城风雨飘飖,

    但墨熄却没有心情去管这些琐事。

    尽管他及时赶到,将顾茫从彻底魔化的漩涡之中解救了出来,但那个神秘“刺客”将天劫之誓告诉了顾茫,

    还是给原本就已经濒临崩溃边缘的人又一次精神上的重击。

    顾茫的神识终于覆灭了。

    就像姜拂黎曾经警告过的,顾茫如今的情况变得比刚刚被燎国送回来议和时还要差,

    那时候顾茫虽然以为自己是一头野狼,

    但至少还保留着不少生而为人的心念。

    而再一次遭遇了创伤的顾茫,

    却在苏醒后近乎丧失了全部的人情。

    ——

    “燎国当初淬炼他,

    原本就是想将他制成一具血肉之躯的兵刃,不需要他有什么想法,只要他能服从军令那就足够了。”

    梦泽诊治完顾茫的病情,

    站在羲和府的花园廊庑里,对神情憔悴的墨熄说道。

    “不过想来当时燎国也是头一次做这种尝试,掌控的并不是很好。所以顾茫只是灵力发生了变动,魔气变得强大,除此之外,并没有立刻生出太多的异变。而当他后来出现狂暴的征兆,变得越来越不受燎国摆控之后,为了不被不可预知的危险波及,燎国选择了将他主宰记忆的两魄剜除,送回了我们重华。”

    “如你所见,现在他已近发展到完全失控的地步了。除了还没有被最终吞噬,他差不多已经成了一个无法与人共情的……”

    梦泽迟疑了一下,朱唇间的“怪物”两字浸润着,却始终无法说出口。

    墨熄的神情太疲倦也太痛苦了。

    她从小与他一起长大,认识他那么多年,真的极少见到他这样的脸。

    廊庑外下着缠绵细雨,池中红蕖随风摇曳,一尾金鲤自宽大的荷叶之下摇曳而过,点起觳纹粼粼。

    这沉寂之中,墨熄忽然低声说了一句:“但他还记得我。”

    梦泽:“……”

    “我带他从疗房出来之后,他昏睡了近两日,后来醒了,旁人与他说什么,他都淡淡的没有反应,但还记得我。”墨熄垂了眼帘,像是在对梦泽说话,又像是在宽慰自己,“我与他讲什么,他总是会理的。”

    “那是因为他尚未全然被黑魔吞噬。他如今这个状况,记忆基本丧失,只有极少残余。”梦泽叹了口气道,“其实我并不知道他还能坚持多久。”

    “墨大哥,姜药师之前也对你说过的,他的这一次崩溃,如果没有两魂回归,那便是无可逆转的死局。”

    墨熄蓦地闭上眼睛。

    雨点敲在屋瓦墙檐,太湖石面。他漆黑的眉宇低蹙着,挺拔的鼻梁下面,一双淡薄的嘴唇紧紧抿着。

    若只是梦泽说无法可救也就算了,他至少还能怀有一线希望。可之前重华的第一药圣姜拂黎也早就提点过他同样的事情——

    “除非找到顾茫那缺失的两魂,否则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他。”

    墨熄的指尖深陷入掌心里,忽然道:“九州大陆,会引魂之法的药修有哪几位?”

    梦泽陡地一怔!

    “墨大哥,难道你要……”

    墨熄转过身来,对她说:“我想替他召回他缺失的那两魂。”

    那种觉得无限荒唐的神情几乎无法掩饰地显露在了梦泽脸上,梦泽喃喃道:“那……那无疑是海底捞针,魂魄一旦溢散,便可能失落在任何一个地方。茫茫天地,哪怕会引魂之法,找起来也可能要花上十年二十年,历经无数苦难。又哪里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我知道。”墨熄负手望着珠帘一般垂落于檐瓦之前的雨幕,“要找到那两魂当然不易。”

    顿了顿,嗓音沉和。

    “但放下他不管更难。”

    “……”

    “从前所有人都觉得我家境落魄,注定永无出头之日,没有人愿意搭理我。我初入军营时,做什么都是一个人,一个人戍守,一个人探查,一个人吃饭。有一次陷入魔狼群中,染了一身毒血,我当时觉得没有谁会冒着危险来救我。因为我在重华一可亲之人也没有。”

    梦泽闻言略有些尴尬,那时候墨熄实在是太年轻了,她与他的交集也并不深,此时听他讲起这段往事,竟有些不知如何宽慰,只得轻轻嗯了一声。

    墨熄道:“是他来救的我。”

    “没有考虑自己是否会被连累,没有考虑救回我之后是否能驱散魔气,没有在意我的身份和境遇。”

    “梦泽。如今换成我,那也是一样的。无论有多难,无论结果如何,无论要花多久。”墨熄道,“只要他还活着一天,只要我还活着一天,我就不会回头。”

    “直到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死去。”

    苍白的院墙边翠竹轻摇,沐着风雨,发出湿润而萧瑟的簌簌声。

    墨熄道出最后几个字来:“或是他恢复康健。”

    梦泽瞧着眼前这个男人。其实这些日子城里风传的碎语闲言她都听到了不少,而作为离他最近的人之一,其实她心里比许多人都要清楚真相究竟如何,也清楚顾茫对墨熄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可正因如此,她才觉得墨熄实在太过于坚强。

    明明怀中揣着一捧将熄的火,明明眼前是一条漆黑的路,明明得到的都是最为令人崩溃的消息,但墨熄都忍了下来。

    她当药修许多年,见过各种各样的人在面对困境时怯弱、绝望、退缩、失控的模样。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看过子女悲伤地放弃重病的爹娘,丈夫软懦地抛下羸弱的妻子……那些人或许是被逼到了死角里,所以只能低下头颅。

    她不是他们,没有置身其中体会到这些人的生活苦楚,所以不想妄自评判他们的选择是对是错,是自私是凉薄。

    但她到底还是在看惯人情冷暖之后,会因为某一个人绝不向命数屈服的固执,而感到心弦颤动。

    墨熄没有抱怨,没有苛责,没有任何的无理取闹或者崩溃失控。

    尽管傻子都能看出他眉宇间压着的情绪太沉重,能够看得见他的指尖都在微微颤抖。可这个男人活得太清醒,对自己也太狠戾。他没有把心力辜负在任何的不必要的地方,哪怕宣泄会让人稍微舒服一些。

    他自始至终都以一种近乎对自己残酷的冷静,在处理着这些足够让他的心揉碎无数次的梦魇。

    梦泽最终长叹一声,说道:“引魂术……是三大禁术重生之术里的一卷分支。而能掌握这一门法术的药修,除了本身道行要足够深之外,还得有修习到此术的机缘。”

    “在药宗传闻中,这些人大多已近大能,行迹不定,近乎神话。”

    “不过……”梦泽停顿须臾,纤长的手指握住自己的袖口,下定决心似的,抬头说道,“我曾在一卷坊间药谱上看到过一个传说。临安城过去以北,有一片深林群山,山内住着一位隐士高人,掌握着重生之法。”

    她一边说着,一边就几乎能看到墨熄黑沉沉的眼里聚起了亮光。

    梦泽道:“引魂术是重生术的第一步,如果传闻属实,这位高人肯定能够召引顾师兄缺失的那两缕残魂……只是……”

    她转开视线,低声道:“只是这个传闻不过寥寥几笔,根本无从考证临安附近是否有这样一位大修,如果有,此人消匿于山林,也定然不是那么好找。而且传闻里说了,那人的性子琢磨不定,高兴了救人,不高兴便是故意害人,所以哪怕你们真的找到了他,也不知道究竟是祸是福。”

    但劝归劝,梦泽瞧着墨熄的神情,也知道这人是绝不会放弃这一条路的。

    梦泽叹了口气道:“墨大哥,你若真的要去,我也拦不住你。重华与燎国战事已开,怜哥又重伤卧病,至今生死悬于一线,不知能不能救回来,你若真的能让顾师兄恢复从前,对重华也是一件极大的好事。只是此事事关重大……我担心在这当口,王兄并不愿意让你远离帝都。”

    她顿了一下,说道:“这样罢,你先回府去好生歇息,之前为了压制顾师兄的魔气,你也受了不小的伤。这件事情,就由我去和王兄解释恳求。”

    她说罢,朝墨熄露出一个柔婉温润的笑容,尽管眼里隐隐的伤怀仍藏不住。

    “对不起,我不是第一个慧眼识珠的人,在你家逢变故的时候,我也不在你的身边。……就让我再帮你这一次,若是你能把你……你在乎的人救回来。”她垂了头,纤细柔白的脖颈处垂着细细的碎发,“那我也是很高兴的。”

    “你放心,交由我去与王兄说罢。”

    雨越下越大了,梦泽与墨熄交代了几句用药需注意的地方,便唤来月娘,两人掌了伞回去。墨熄也进了房间去继续照看顾茫,空寂的庭院中只剩了几个仆役站着。

    李管家亦在其中。

    “师父,你怎么皱着眉头?你在想什么?”

    新收的小徒将李微从神游中唤回,李微把目光从照壁那边转过来,清了清喉咙:“……没什么。”

    才怪呢。

    方才梦泽公主与他家主上的对话他尽数听在耳中,却怎么听怎么觉得不太舒服。

    李微曾是王宫里的奴役,妃嫔媵嫱他看得太多了。那些女子虽然出身华贵,但说到底骨子里也还是一个人,是人便会有感情,而感情是无法轻易释怀的。

    所以才会有人守着空帐独坐到天明,才会有人听闻受尽深恩的某个宠妃病亡了就在自己宫内笑到酣畅淋漓,才会有算计、恨意、妒忌。

    才会有那么多的不可割舍。

    但梦泽却是个令李微感到意外的姑娘。

    她虽然也曾有所挣扎,有所悲伤,有所不甘,可她的挣扎悲伤不甘都让李微觉得太过于虚假,像是美人脸上的铅华。

    那么容易放下的感情就不是感情了,何况她已经空等了墨熄十余年。还是说她作为重华三君子之一,气度果然不同与寻常女眷?

    李微如是想着,不由地又将眉头微微锁起。

    第162章

    言

    梦泽离去后,

    雨势渐成瓢泼,时不时有闷雷滚涌,

    覆压在重华大都之上。

    顾茫还在睡着,

    但墨熄知道他怕雷,

    所以一直守在屋内不曾离开。此刻他正在西窗边执着金剪,将烛芯剪去一截,朦胧昏沉的火焰一下子便亮了,照得满屋明晃晃。

    他回到顾茫身边,在床沿坐下。睡梦中的顾茫睡歪了枕头,于是他抬手替他重新摆正。

    也就在这时,他发现了枕头底下压着的书卷。

    墨熄怔了一下,将那书卷抽出来。那是一本没有名字的书,

    只翻了一页,

    瞧见上面那熟悉的字迹,他就什么都明白了。

    那是顾茫之前,为了留住自己的记忆而每日都会撰写一些的散记。

    当时他想看,

    顾茫拦着他不同意,说若是被他看了,

    自己就会尴尬到无以复加,

    要求他在自己重新失忆之后才可以翻阅。后来顾茫又觉得自己这样说会让墨熄心情愈发沉重,

    于是就哄他说哎呀没准十年二十年自己也不会忘记太多,

    要墨熄别太担心。

    没想到这么快就是“十年二十年”了。

    墨熄将那书卷在膝头摊开,垂落眼帘,读着上面的一字一句。

    顾茫在那回忆集上写了许多事情。

    写了学宫的生涯,

    写第一次从军,写陆展星,写慕容怜,写君上,当然还有墨熄自己。但很快地墨熄就发现,无论是记录任何一个人,哪怕是过去常多苛待他的那一些,顾茫也都只记了别人的好。

    厚厚一沓书卷,竟没有一个字的抱怨。

    明明在学宫里受了那么多欺辱,他却只写“北学宫的烤饼金黄酥脆,价廉物美,真好。”

    明明第一次从军生死一线,他却只道“结识了不少好友,身边的人一个也没有牺牲,特别好。”

    他写陆展星,说人家“英雄豪迈”,写君王家,说别人“忧虑深远”。

    哪怕写慕容怜,都是字迹清秀,心平气和地落下一笔“故人曾言,与我有恩,不可轻负。”

    他写什么都是好的。

    那些人生中的凄惨,如影随形的恶意,求而不得的悲苦,都被他漫不经心地删却了,他来这人间一遭,为了一个太过轻狂的梦想而受尽折磨,但他也只想记得他所遇到过的所有的善良。至于那些丑恶的,黑暗的,疯魔的……那些不过是摔了一跤时身上沾染的尘灰,拍一拍就散了,都不必再提。

    单看这一卷,仿佛顾茫从前过着一个多好、多恬淡的人生。

    一生所遇,尽是善意。

    灯花默默地在烛台里淌成幽潭,明明是这样无限温暖的回忆卷,却看得墨熄数次凝噎,要缓上许久,才能接着读下去。

    正翻到写着学宫初见的那一页,垂泪之际,忽听得身边小兽一般细微的动静。他忙拭了泪转过头去,却见得顾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正睁着一双湖水似的蓝眼睛默默望着他。

    “你……”

    “你不高兴。”

    “……”

    “为什么哭呢。”

    对话仿佛又回到了落梅别苑再见时那样,他顾师兄伶俐的话语,活跃的思潮,张扬的意气,绕了一圈,什么又都没再留下。

    但这一次,墨熄知道自己再不会嫌弃他,鄙薄他,不会将他欺负。

    墨熄伸出手,一边揉乱了顾茫的头发,一边尽力拾掇出一池浅笑来:“我没有不高兴。我看你之前写的东西,觉得很喜欢。”

    “我之前写的……”顾茫怔忡的,他将墨熄膝头的书卷拿来,搁在自己面前反复地翻动。他低头看了看书,又抬头看了看墨熄,再低头看了看书。

    他的神智已经被黑魔法咒侵蚀得残损不堪了,唯独对墨熄的信赖还固执地留着。

    最后他把书卷一合:“记不得了。不过你喜欢,那我应该就写的很好。你总是对的。”

    顿了顿,又好奇道:“我写了什么?”

    “写了……你忘记掉的很多东西。你过去的三十年。”

    “是吗。”顾茫因为思忖而鼓了一小处腮帮,他侧着脸想了一会儿,似乎很努力地在想了,但他想不起来。

    他也无所谓,只很平静地问了一句:“那我过得怎么样?”

    墨熄沉默良久,他的喉咙好像被最咸涩的海水浸泡了,湿润和苦意几乎要弥漫进他的每一次呼吸里。

    他在顾茫坦然而好奇的凝视下,整顿了好一会儿,才笑着说:“——遇到的都是好人,碰见的都是好事。是很好的人生。”

    顾茫微瞪大了透蓝的眸子,长睫毛轻动。

    “是吗?”

    墨熄还未及再忍着痛楚应声,就看到顾茫展颜笑了。

    “那我真是好幸运。”说着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就是有点儿可惜,那么多好事,可我都不记得了。”

    “我就记得你,你对我一直很好。”

    墨熄的酸楚更成了砭骨的尖刀,他几乎不敢张看顾茫澄澈的眼底,近乎有些无措地:“……也不是一直很好。”

    我也……我也做过伤及你的事情。

    我也曾经疏离过你。

    可顾茫偏着脑袋思索了一阵,修改道:“你一直都是最好的。”

    “……”

    说完,伸出手,模仿着墨熄安慰他的样子,照葫芦画瓢似的也反过去摸了摸墨熄的头发。

    在这一刻墨熄忽然那么清晰地意识到,其实不记得太多对顾茫而言未尝不是一种解脱。他不用再为陆展星的死痛苦,不用再为七万袍泽的亡背责,不用再每日每夜从自己掌缝里看到无辜之人的血。

    他可以只看着回忆卷,只捕捉到过往所有美好的东西。

    只是墨熄无法这么选择——

    顾茫黑魔魔气的爆发只在旦夕,他找回那缺失的两魄,唤回完整的顾茫,才能不使他的心爱之人堕入炼狱。

    “师兄……”

    “嗯?”

    “无论怎么样。”墨熄最终握着他的手,认真地对他说,“我都会一直陪着你。”

    顾茫坦然点了点头:“那真好。我也会一直都陪着你。”

    窗外暴雨倾泻,又有雷霆响起。但这一次顾茫没有害怕,他转过幽蓝的眼睛,用一种近乎懵懂的好奇,望着铅灰色的天幕。

    反倒是一直伏在旁边沉睡的饭兜被惊醒了,它呜呜低哼着,起身踩着四爪跑来床边,偎着他的两个主人坐下。

    夜深了,骤雨滂沱。

    然而雨总会停的,黎明也总会来。

    就像搁在两人之间的那一卷回忆书一样,回首望去,所记得的都最是光明的。

    君上一开始并不想让墨熄陪着顾茫到临安去。

    用他的话说:“去这一趟找到大修的可能实在太渺茫,你不如还是等姜拂黎云游回来,他诊断了之后再说。”

    又道:“我们得了血魔兽的残魂,如今周鹤正在钻研其道,或许不久之后就能创出抑制黑魔气息的术法,你留在都城,多少还能去看看状况,如果真的创生出来了,也能马上给顾茫使用。”

    但墨熄执意先去一试,再加上梦泽从旁劝谏,君上最终还是松了口。

    只是临行前,他把墨熄唤道朱雀殿,对墨熄道:“羲和君,如今燎与重华的边关战事频频,恐怕很快就会再次爆发大战。你一向头脑清醒,也当知道顾卿的心意,明白他的为人。他一定不会愿意你因为他的事情而耽误战事,孤虽允你一月闲假,让你陪他去临安寻求招魂之道,但希望无论结果如何,一月后,你都要按时归来。”

    墨熄道:“是。”

    君上点了点头,想了一会儿,又叮嘱几句:“如今望舒君险境未脱,岳钧天又年老病重,重华国内境况其实很是令孤不安,更何况宫中刺客,暗杀望舒君的刺客均还没有查出眉目,孤担心那些幕后之人还会对你下手。你这一路上,要多多留意。”

    “另外,等到了临安府,若是有闲暇,你也去拜会一下岳钧天,敦促他快些将周鹤需要的法器炼出来,也让他们一家行事当心些,孤总觉得那些刺客的暗杀远还没有结束。”

    墨熄一一都应了,临离别时,君上却又唤住了他。

    “等等。孤还有一事。”

    墨熄侧过头来,但这回君上却没有很快地说出他的想法,神情之间反倒多有些犹豫。他斟酌了好一会儿,才道:“这段时日,坊间有些传闻,说你和顾卿的关系……”

    “……”

    “孤且不多问什么,但是人言可畏,众口烁金,无论你们之间是什么情谊,只要存了心想中伤你,话都会说得很难听。你们之间的事情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们会揣测你的居心,甚至已有人说你和顾茫一样,最终的目的都是想重演花破暗自立为王的旧事,其心不纯。”

    墨熄听完了,却对君上笑了一下:“君上信么?”

    “……你说呢。”君上翻了个白眼,“孤再是多疑,至于多疑到一个立过天劫之誓的人身上?孤只是觉得这样下去与你驭军不利,你最好还是离顾卿稍远一些。”顿了顿,又试探地望向墨熄,“……唉,但你不会真的与他……”

    “君上不是说不问么。”

    “……孤也只是随口一说。”

    墨熄道:“十多年前,我家门蒙尘的那些日子,一直是顾师兄在照顾我,于泥泞里陪伴我。他最好的兄弟陆展星曾在那时候劝他别和一个落魄贵族走得太近,以免以后我生出什么不幸,会累得他连坐受苦。君上知道他是怎么回答的么?”

    君上一时默默。

    “他当年的答案便是我今日的答案。”墨熄顿了顿,曦光透过大敞的窗映照在他清丽的脸庞,他平静却执着地说了四个字。

    “人贵有情。”

    言下之意已很明显,无论是什么情,兄弟,袍泽,恋人……情谊所在,人言也好,困苦也罢,都是九死不悔的。

    他不会放下顾茫,亦不会因与顾茫在一起会染上污点而却步。因为当年,在他深陷泥淖的时候,是这个人伸出尘埃不染的手,将他从寂冷与污脏中救了出来。顾茫不是他的污点,而是他长久以来,心底不灭的光明。

    言至于此,若不想将场面闹得难看,也没有什么可再追问,君上颇有些疲倦地往夔龙黄花梨圈椅里一坐,朝墨熄挥了挥手:“真行,那孤还能说什么?再说孤就不是人了呗。好吧就这样吧,赶紧滚滚滚。”

    顿了顿,又愤愤道:“你也是不给孤省心的,你们都不给孤省心。”

    墨熄抿了下薄唇,行作一礼,转身离开了朱雀殿,准备回去收拾东西,带顾茫启程前往临安地域。

    第163章

    安封地

    从重华都城到临安不算太远,

    乘灵舟走水路,一天也就到了。

    这一路上顺风顺水,

    两岸重山猿声相啼,

    所过城镇也渐渐地从深檐斗拱的恢宏建物变成了粉墙黛瓦,

    枕水人家。

    替他们掌船的是个约摸十七八岁的船娘,临安人氏,常年往来于这一条水路之上。墨熄和顾茫常服出行,这船娘平日又只关心鱼虾多少一斤,明日风浪如何,对政事毫无兴趣,所以也没将他二人认出来。

    一路上,她操一口吴侬软语,

    咯咯笑着和两人谈天说地,

    一会儿讲梨春国的风俗,一会儿讲燕北城的严冬,樊城的牛肉汤粉要隔着胡辣子最是好吃,

    北境一家炊饼摊子卖的炊饼咯吱酥脆。

    顾茫一边咬着船娘赠给他们的小鱼干,一边懵懵懂懂地听着,

    忽然来了一句:“你去过好多地方。”

    “我?我才没有去过呢。”船娘的笑声比细竹竿子点起的清浪还要晶莹,

    “我到了一个口岸,

    教人家把吃的用的都送上来,

    我一年都不下几次船,嘿嘿,脚尖不沾土,

    我是水上仙。”

    这要换作别人说,未免显得轻狂造作。可这娘子确实生的明若芙蕖,艳若桃李,笑起来的时候梨涡浓深,眼眸更是含情带水,黑得发紫。她立在船头,素手纤纤撑着竹竿,衣袂飘飞乌髻如墨的样子,倒真有些洛神出水的惊艳模样。

    只可惜是个小话痨。

    一路上尽听她得儿得儿地舌灿莲花,墨熄听得有些累了,但侧头一看顾茫,他倒是津津有味,一双蓝眼睛瞪得大大的,有时候听入神了,鱼干衔在嘴里还忘了咬。

    “我从小就跟拣我回来的师父在这小船上过,师父驾鹤后,就我一个人过,别看我船小,什么风浪没见过,什么人物都载过。”

    墨熄见顾茫有兴趣,于是也就顺着船娘问下去:“你都载过谁?”

    船娘颇为得意地:“不少大修啦,他们名号太长的,我都记不住的。不过我跟你们说,我师父在的时候,临安封王岳钧天还撑过咱们的船呢。”

    墨熄颇有些无言,苦笑道:“岳钧天自己是炼器大师,他怎需得乘旁人的船?”

    船娘一下子瞪圆了眼睛:“我又没有说谎,怎么不会。他年轻时好喜欢微服出行,就有坐过我家的船,我当时还小,认不得他,回头我师父就告诉我,说那个色眯眯的就是岳钧天。有事没事就爱来临安城惹些风流债。”

    “……”

    “我师父还说幸好我小,再大一些,见到这个人,就要往脸上抹淤泥,不然我那么漂亮,就会被他看上,抓回去当小老婆。”

    “……”

    船娘道:“幸好这些年他年纪太大了,玩不动啦,我们这些掌船人都说没再瞧见过他私行南下。”说着拍了拍胸脯,“松好大一口气哦。”

    这一番话顾茫听得糊里糊涂的,墨熄却颇有些尴尬。

    岳钧天这个人好色,这是重华人尽皆知的事情。慕容楚衣和江夜雪这种后辈的孽缘归根结底也都是因为岳钧天太花心而导致的。

    只是他没想到岳钧天在民间的名声这么糟,尤其他自己封地的姑娘们,居然都把他当做鬼怪传说一般骇然的人物,私下里这样说他。

    不过船娘讲的也没错,岳钧天确实不靠谱,得亏他这些年身体不好,年纪也大了,不然继江夜雪,岳辰晴之后,他没准还能给自己再作出第三个继承人来。

    船娘聊着聊着,有些飘飘然起来,边撑杆边道:“哎,也无怪岳老头儿喜欢往我们这里跑,临安府多美人,有几家姑娘生得那叫一个水灵标致,我好几回在水上瞧见她们洗菜浣纱,那模样真是动人,也就比我差了那么一点点。”

    墨熄听得头有些疼。

    顾茫倒是很淡定,又咬了一口小鱼干,说道:“你是好看的。”

    船娘一下子便心花怒放笑逐颜开,娇声夸道:“小哥你也很俏。”

    顾茫回头看墨熄:“俏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也好看。”

    顾茫于是点头,对墨熄道:“那这条船上你最俏。”

    墨熄一时回也不是,不回也不是,最后转过脸去,望着粼粼湖水被一苇剪破,轻咳了两声。

    快到临安城时,水上头的船只明显得多了起来。水乡到底与帝都不同,船楫横流,窈女浣纱,渔舟唱晚,越儿争泅。

    墨熄甚至还看到一个最多四岁大的孩子浪里白条似的在河中游得欢腾。不由道:“水性真好。”

    “那可不是,这临河一带的住户都是先学会戏水,再学会走路的。”船娘咯咯地笑着,“两位客人,你们记得拾掇拾掇东西,等前头看到更多踩浪捕鱼的,那临安口岸就到啦。”

    墨熄谢过了,又问道:“姑娘,你这些年见过那么多人,可曾听闻临安山郊有个隐士,掌握着重生之术?”

    他见她烂漫天真,也不在乎什么仙门术法,原本只是侥幸一问,并不太指望她能回答些什么。却不料船娘歪过脑袋:“那是传说中的三大禁术之一吗?”

    墨熄心中一亮,说道:“正是。”

    “哦……我之前确实有听几个船客谈起过这个传说,说什么临安城外是有这样一个高人。”

    “可知具体方位?”

    船娘摇了摇头:“那我可没记那么清楚。我师父说过,生老病死都不能勉强,什么重生之术的,我听着也觉得太玄乎,当时就当成几句闲谈过了耳。你们若是有兴趣,不如去城内找一找修士问吧。最近岳钧天大老爷来封地修养祭祀,举家相伴,问那些修士肯定比问我有用得多。”

    她言谈间瞳眸清澈坦然,自有一番寻常百姓的从容释然。

    其实也是,如若放舟天外,一生过得漫长悠闲,生死倒也不是什么非执念不可的大事。只是这样的恬淡宁静,却是从他们出生开始就注定求而不可得的。

    到了口岸,墨熄与船娘结清了贝币,顾茫却有些依依不舍地盯着船娘悬挂在桅杆边的麻布袋。于是墨熄又问船娘买了一麻布袋的小鱼干,这回顾茫才高兴了,抱着麻布袋,一边吃,一边跟着墨熄走在临安城的巷陌里。

    “卖蒸糕——荷花糕——桂花糕,步步高升——”

    “白兰花啦,卖白兰花~”

    此间风物与帝都不同,和北境边关更是迥异,顾茫一路下来左看右看,虽然一句话也不多说,但只有看到喜欢的东西,他就盯着那东西一动不动地杵着。过了一会儿,墨熄的乾坤囊里就装满了一堆莫名其妙的小玩意儿。

    从竹蜻蜓到小泥人,从小瓷杯到小绢扇,丁零当啷一大把。

    墨熄本来打算先直接去岳家在临安的宅邸拜会,但看时辰也不早了,于是改了主意,对顾茫道:“我们先找一家客栈住下,然后我带你去吃晚饭,好不好?”

    顾茫正叼着一只沾满糖霜的糖葫芦果儿,闻言也不出声,乖巧地点了点头。

    两人寻了一家临湖的客栈,此时正值荷花的花期之末,推开窗子便能瞧见莲叶接天,无穷碧色,在开至繁盛的荷花上头蜻蜓停驻,更有莲蓬俏立,娉婷婀娜。墨熄将乾坤囊里的闲杂物件都放在屋子里了,然后两人下楼去问店家。

    小二正在忙着擦拭桌子,见了墨熄便躬身问好。

    墨熄道:“劳烦,借问一下,临安城口味最佳的酒楼是哪一家?”

    小二也是个明白人,见两位的打扮虽然不惹眼,但裁衣的布料却是顶好的品样,于是堆着笑道:“哎呦二位客倌,那可得先说清楚了,口味最佳的可未必就是最富贵的,有些个喧闹巷子里做的小炒顶好,就是怕二位贵客嫌弃。”

    墨熄便回头问顾茫:“你要好吃的,还是地方舒服的?”

    顾茫很耿直:“不能都要么?”

    墨熄便再一次询问地瞧向小二。

    “又要地方舒服,又要吃的好,那就只能折个中啦。”小二道,“出了客栈门左拐,穿过三条大街之后会看到一家裁缝铺,往裁缝铺的左手边走,第二个巷子里有一家酒香楼。那家酒楼有上下两层,位置宽敞,菜嘛,做的虽然不是最好的,不过也很不错啦。”

    顿了顿,嘿嘿笑道:“掌柜的从前是个跑码头的,江南临水这几座大城的点心肴馔他们家都有,水晶虾球和糖醋鳜鱼最是好吃。哦,别忘了他们家的梨花白,真是酒香不怕巷子深,那倒是临安城酿的最好的酒。”

    墨熄问顾茫:“想去吗?”

    顾茫仍然没有放下他那袋小鱼干,闻言咬着一尾鱼干点了点头。

    谢过店小二,两人按照指点很顺利地就找到了酒香楼。大抵是地方较偏,店面租价公道,所以修的很大,环境确实比许多店家显得宽阔舒适。他们要了一间二楼的座儿,点了些特色大菜和小炒,又要了一小壶酒,一些糕点。

    菜肴上的很快,不一会儿就齐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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