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但见得虾球莹润白剔,一颗颗饱满的虾肉晶莹剔透,摆在铺了绿荷的白瓷盘中。糖醋鳜鱼芡汁鲜亮,筷子一戳,尽是肥嫩丰腴的洁白鱼肉,蘸一蘸撒着细姜末的糖醋汁,端的是酸甜可口。蒜泥白肉亦是特调过的,三层五花肉,煮后切作蝉翼薄片,在冰鉴里冻过,端出来是冒着丝丝凉气,肥腻全然消却,可蘸生抽与椒盐,入口只觉得滋味凉爽,肉质层次分明。至于一些炝爆的小炒也滋味极佳,爆炒腰花打着好看的卷,端上来时仿佛还犹带灶台星火,嫩笋时件亦是爽脆非常。就连落汤青蔬菜汤也是碧嫩清口,教人看来分外有食欲。
两人正吃着,墨熄见顾茫特别喜欢那虾球,不一会儿一盘就见了底,所以打算把跑堂叫来再加一份。
正偏过头准备往楼下唤人,忽然见到楼下柜台前已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个熟人,一身白衣,神情凝肃,正和掌柜的说着话。
墨熄怔了一下。
慕容楚衣?
这么巧……不对,他随岳家来临安封地,不与岳钧天他们待在一起也就罢了,自己一个人跑到街头巷陌里来做什么?
第164章
家旧闻
慕容楚衣瞧上去精神状态很不对,
他一贯是个飘然出尘的人,眉目间总是没什么过多的波澜,
哪怕之前在蝙蝠岛与岳辰晴争执愤然离去时,
情绪也是压着的。
但此刻的他就像早春的寒湖,
有些东西已经在他封冻的冰面下藏不住了。哪怕墨熄他们隔着些距离,也都能明显得感知到他的焦躁与低落。
“什么?你问三十多年前码头边的住家?”掌柜的颠着发福的大肚子,正在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他算钱算的正畅快,所以也只心不在焉地哼唧道,“哎呀,我早年是跑码头的没错,但是临安码头边住家那么多,
没有上百户也有八十户啦,
我哪里记得每家每户哦。”
“那一家姓楚。”
掌柜哼哼唧唧的:“姓楚的也很多啊,这姓在临安不罕见。”
慕容楚衣在打听一户姓楚的人家……还是三十多年前的?
墨熄略一思忖,旋即明白过来:端阳节的时候岳辰晴曾经说过,
慕容楚衣这些年似乎都有意寻找自己真正的家人。而他手上拥有的线索其实并不多,只知道自己当年是被慕容凰从寺庙前抱回去收养的,
襁褓里唯有一张残纸,
纸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一个“楚”字,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慕容一脉,
男子单名,女子双名。但慕容凰幼时身体羸弱,算命的先生说要给她起上一个男名才好养活,
于是君上就给他们家这一分族开了特例。然而慕容凰一直觉得双名更好听,收养了这个弃婴后,便以他本家留下的“楚”字为由,取了一个名字,叫做慕容楚衣。
想来慕容楚衣是近来多了些线索,所以这会儿才会寻到这酒香楼来,向掌柜询问三十多年前的旧事。
果不其然,慕容楚衣并没有离去,而是从乾坤囊里取出了一枚金贝币,双指一推,递到了掌柜手边:“您再仔细想一想。”
掌柜一见金贝币,那打算盘的胖手指立刻顿住了,他一边把贝币收好,一边笑着抬头道:“贵人您看您这客气的,其实……”
他的笑容却在瞧清慕容楚衣长相的时候,忽然有些僵住了。
慕容楚衣:“怎么?”
掌柜却仿佛记忆深处的层岩被撬动,入了神地盯着慕容楚衣看了半晌,神情迷迷瞪瞪的,突地“啊”了一声,陡然睁大了眼睛:“——是你?”但转而又连连摇头,“不不不,是她?”
随即又猛搓一把脸。
“不是,你难道就是她的……”
掌柜的讲的颠三倒四,似乎十分震惊且糊涂。但慕容楚衣却似听懂了他言下之意,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上前一步,凤眸里闪动着明灭不定的光泽。
慕容楚衣低声道:“三十多年前,临安口岸,您是知道些什么的,对吗?”
掌柜的神情就跟做梦一样,缓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他见周围的客人与手下都向他二人投来好奇的目光,于是哆哆嗦嗦地掏出汗巾擦了一下肥腻的脸,犹豫片刻,对慕容楚衣道:“仙长您……您先随我上楼去,我捋一捋……我捋一捋,上楼去我再说。”
两人便往楼梯口走。
顾茫见墨熄剑眉微蹙,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便问道:“你认识这个白衣服的俏人吗?”
他刚从船娘那里学来一个“俏”字,见慕容楚衣生的好看,于是干脆就叫别人俏人。
“……”墨熄道,“认识,你之前也认识他。你只是忘了。”
“哦,那我要去和他打个招呼吗?”
墨熄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将他按下来,摇了摇头。
“他有自己的私事要处理,何况你我与他并不算太熟,此时相见未免尴尬。”墨熄轻声道,“你先吃饭吧。”
对话间楼梯处便传来了脚步声,掌柜的引着慕容楚衣到了一间雅座,墨熄他们虽然瞧不见这两个人了,但声音却听得愈发清晰。
瓷盏叮咚,继而是冲泡茶水的响动,而后掌柜有些虚弱的嗓音从竹帘子后头传过来:“……冒昧问一句,仙长是哪一年生人?”
慕容楚衣便报了他的出生年份,那掌柜听了,反复呢喃了好几遍,似乎是在推算什么,随即又连连叹气。
“难道真的是……真的是她当年说的那样?”
慕容楚衣的声线润如浸水之玉,但其中裹藏的情绪却似岩下熔流:“掌柜若有所知,何不明言。”
“我……唉,我实在也是不敢确信,不过仙长这相貌……”掌柜说着,又哀叹一声,“好吧,好吧,我就先把我知道的都与你说罢。”
“那确实就是三十多年前的旧事啦……”
掌柜的慢慢开了口,声音显得那么恍惚。
“三十多年前,我来临安水路跑码头,那时候我是个穷佬鬼,吃了上顿儿没下顿儿,有时候饿得急了,就拣地上别人丢的半块饼,两口馒头。”
“有一回我在码头边拣馒头的时候,被水岸边一家小饭铺的老板瞧见了。那老板是个好心人,便让我去他店里小坐,给我炒了一碗炒饭,一碗紫菜虾干汤。”
“老汉店里头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三个人帮着阿爹一同拾掇饭铺。我还记得那饭是他家大女儿炒的,搁了一勺子猪油,一大勺子酱油,满满当当一大碗,又香又热腾。……我捉襟见肘的时候,常去他家店里吃饭,不过也不吃白食,吃完了,我就帮着他家做些重活儿粗活。”
吸吸溜溜的啜茶声,掌柜的又喝了几口茶水,平复了一下心绪,接着道。
“这户人家姓的就是楚,一家都是善人,幺儿还小,那两个姊妹则是临安城内颇有名气的美人,方一及笄就有不少富商老爷上门提亲。不过她们俩的爹爹对她们宠爱有加,那些富商老爷因为门第缘故,是无论如何不可能将她们明媒正娶的,而纳作妾,老汉又绝不情愿。宁愿就由她二人自己选择,也没有将她们草率地嫁出去。”
“名花无主,自然惹人惦念。她们姐妹俩的芳名便在当时越传越远,求婚的人也越来越难以对付。最后将一些横行霸道的贵族老爷也惹来了,软的不行,就来硬的,硬逼着人家爹爹交人。”
“那后来呢?”
“后来……”掌柜的长叹了口气,“其实后来发生了什么,我也没有亲眼目睹,我当时开始做船运,跑商去了,一个多月都在泉州。而等我回来的时候,楚家的饭铺子已经被烧作了一片焦土。”
慕容楚衣:“!”
“我拉了周围的邻居询问,但他们都支支吾吾的,不敢多言。我那时候年轻,气不过这样的事情发生,于是不假思索地就冲去了官府里鸣哀报官,太师爷告诉我,是楚家经不住踏破门槛的姻亲纠缠,所以举家搬离了临安城。”
慕容楚衣沉冷的声音里隐隐透着一股几乎已压不住的愤怒。
“举家搬离又怎会要烧旧宅?”
掌柜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啊。我当时就知道官府是没有和我说实话了。唉,楚家毕竟于我有恩,我不愿此事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过去,所以我就在临安城不断地找线索,询问旁人……后来……后来……”
“后来怎样?”
哪怕事情过了那么久,旧事重提时,掌柜依然十分痛苦,他嗓音发着抖,又喝了好几口茶,压低声音:“后来……我就自己去找,最后在临安城郊,竟寻……寻到了楚家老爹的尸体,身首分离……”
他说到这里,禁不住一个寒颤,眼眶发红,他不敢也不愿再描述具体情形,缓了一会儿,接着道:“我又是害怕又是伤心,正大哭着,忽听得——那,那草垛深处,隐约传来细细碎碎的声音,我就扒过去看,看到他们家的幺儿躲在草垛子深处,像小猫崽子似的瞧着我,也浑身是血。”
墨熄听到这里,已是十分忿然,而这时竹帘后头传来砰的一声瓷盏碎裂声。
掌柜惊道:“仙长,你——”
似乎是慕容楚衣太过于愤怒又太过于压抑,所以不慎把手中的茶盏给捏碎了。
“你,你手上都被划……划……”
慕容楚衣淡道:“不碍事。”
绸布窸窣,他好像是拿了块巾帕替自己把血迹擦止了,而后低声道:“您接着说。”
掌柜哦了一声,发着愣,眼圈红红的。他已经许多年不曾再忆此事了,此时真的再一一回顾时,情绪也就渐渐地漫了上来。
他沉默一会儿,接着道:“那个孩子年纪还很小,我问他话,他也说不太清,问他姐姐去了哪里,他也只是哭。我便埋葬了楚公,把孩子带回了我跑商的船上养着,他还没到记事的岁数,我希望他以后过太平日子,也就从此不再和他提这段往事,希望他长大后不要记得这个仇……”
“慢慢地,一天天过去,甚至连这个话都还不太会讲的孩子,果然不再记得这件事情。城里的人也渐渐把楚家一家给淡忘了……直到有一天。”
他顿了一下,而后道:“楚家的长女忽然回来了。”
“不过她已经完全是另一副模样啦。”掌柜的嗟叹道,“蓬头垢面,患了失心疯,一直反复不停地说自己有个孩子,但那孩子被她一时糊涂抛下了。别人问她什么孩子,和谁生的,她都答不清楚,问她妹妹去哪里了,她就一直哭,说不要怪她,她也是有苦衷的。”
慕容楚衣:“……”
掌柜掏出手帕,捻了捻鼻子,感伤道:“官府的人听闻了这个消息,将她接去诊判,确定了她精神受了莫大的刺激,再也恢复不了正常以后,也就没有再去管她。乡人见她可怜,给她让了间荒僻的小屋住着,一开始去探视她的人还很多,可渐渐地,大家发现她嘴里颠三倒四就那么几句话后,觉得无趣,也就没有谁愿意理会她了。”
“我倒是带着她弟弟去看过她,可是她弟弟根本就不认识她,也不记得她了。而她一看到小孩儿就开始哭,说自己不该那么狠心,把自己的孩子丢掉不要,说不管再恨都不该恨去娃儿身上,又说看到小孩儿变成鬼了,坐在血里看着她。唉……”
“虽然当年的事情什么佐证也没有,但我多半也知道,其实当初他们一家根本不是什么举家搬迁,而是被王都的某个达官贵人看上了,强掳了那俩闺女过去。恐怕是楚公护女心切,便被他们残忍杀害,幺儿也丢在草垛里,由着他自生自灭。”
掌柜的说到这里,发了会儿呆。
“楚大姑娘当时说她有了个孩子,又不停地喊嚷说让她妹妹不要怪她,她是有苦衷的。慢慢地,大家就猜想,她当年是不是为了活命,做了什么不该做的,害死了她妹妹……所以活着回来的只有她一个,楚二姑娘却不见了。”
慕容楚衣神色渐黯,似乎并不愿意接受这是真相:“……”
“就因为这个猜想,人们开始疏离她,讽刺她,拿她的疯痴开她玩笑。”
“我当时……我当时也没阻止,因为我对她的了解也不多,从前都是楚二姑娘为人更温柔热情,而她作为姐姐,总不太爱说话。我就觉得她或许真的对自己姊妹做了什么,才被自责逼疯的。这事儿搁在我心里,始终是个疙瘩,直到她临终的时候,我才知道——”
慕容楚衣一惊,蓦地打断他,沙哑道:“什么?她……已经不在了?”
“早几年就不在啦……”掌柜伤感而自责地叹道,“……她走的时候,我去送她。许是回光返照,她终有一时半刻的清醒。那会儿她跟我说……”
掌柜的停了须臾,似乎是在思量自己是否要把这最后一重秘密告诉他。
最后他许是瞧着慕容楚衣与故人极其相似的脸,终于道:“她说,当年她与妹妹被贵胄掳掠,她自知逃不过,便佯作顺从,自愿解衣服侍,哄骗得对方放松了警惕,终于找着了机会可以放她妹妹逃走。可是她妹妹以为她为了存活竟不顾父仇委身人下,恨极了她,说宁愿死也不愿受她恩惠。”
慕容楚衣:“……”
“这时候我才知道乡人都误会她了,她根本没有为了自己苟活,害死自己的妹妹,所谓的苦衷,竟然是这个原因……”
“她催楚二姑娘逃跑,遭了拒绝和误会,没有能够实现。她心中焦急,随及又想到她们如今已身在王都,到处都是权势骇人的门阀贵族,就算妹妹听了她的话逃出去,又能逃多远?”
“楚大姑娘日思夜想,最终心生一念。她曲意逢迎作陪自己那位贵族时,曾见过不少世家贵胄,所以她最后的打算,就是想设个计,能让她妹妹得到其中一位的照拂。”
“为了楚二姑娘能够好好活着,不用受辱,她一直在看,一直在选。在想谁能好心接受一位孤女。那个贵族必须足够善良,正直,地位显赫,能够官压一级。最后她把目标锁定在了两个人身上。”
慕容楚衣:“谁?”
掌柜道:“弗陵君墨清池,先望舒慕容玄。”
墨熄冷不防在这场对话中听到自己父亲的名字,不由蓦地睁大了凤眼。
第165章
我非孤孑
没有想到居然能在这一场往事中听到自己父亲的名字,
墨熄一时间也是五味陈杂。
掌柜道:“楚大姑娘几经打听,得知墨清池家中已有一女,
且十分善妒,
于是最终把目标定在了尚且独身的慕容玄身上。”
慕容楚衣低声问:“但那……楚二姑娘性子既然如此之烈,
又怎会愿意听从她姐姐的安排?更何况若是让她知道姐姐的所谋所忍皆是为了自己,她又怎会甘愿偷生?”
“是啊。”掌柜道,“所以楚大姑娘做的打算,就是根本不打算让她妹妹知情。”
“她希望她妹妹能够不存痛苦,好好地把日子过下去。于是有一天……当满城王室去城郊游猎之时,她把妹妹带在了自己身边,趁之不备,往其饮的水里投了她偷来的忘忧药散。”
“!”
“她妹妹饮下忘忧散后,
一切前尘往事皆忘,
昏睡不醒。楚大姑娘便在这时候,把她悄悄地背到了慕容玄必经的路上——慕容玄见一个孤女奄奄一息,狼狈可怜,
果然心生恻隐,命人将她救了下来。”
“楚姑娘做完这件事后,
明白自己之前所有的媚惑逢迎都将被识破,
所以打算孤注一掷乘夜逃离。可还没等她逃远,
那个掳掠了她的贵胄就发现了她做的手脚,
立刻勃然大怒,派人要将她追回。慌乱逃亡间,楚姑娘跌落陡坡,
掉入了五毒渊。”
慕容楚衣喃喃道:“重华城东郊那个聚积着浓郁瘴气的积洼?”
“是啊……楚姑娘挣扎着从里头出来时,已经因为吸入了过多的毒瘴,头脑不太清醒了,开始变得有些错乱。但是仙长您应当清楚,那种瘴气的效力不是立刻就发作完的,而是会随着时日的推移变得越来越严重。”
“楚姑娘还有些清醒意志的时候,怀抱着微渺的希望,想回到临安城去寻找自己的爹爹与弟弟。可是等她到了有人迹的地方几番打探,得到的消息却都令她倍感绝望,她一天疯过一天,而等到她发现自己居然已经怀了那个贵族的骨肉时,这种精神上的刺激到了顶峰——她差不多完全崩溃了。”
雅间里静得可怕,别说是慕容楚衣自己了,便是墨熄,也一下子就明白了慕容楚衣就是楚姑娘和那个强辱她的贵族的孩子。
顾茫望着墨熄,低声道:“你怎么脸色有些难看?”
墨熄摇了摇头。
他实在是不想再听下去,想带顾茫离开。可是这时候走出去只会更易引起对方的注意,而他是无论如何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此刻的慕容楚衣的。
在这令人难堪的死寂中,慕容楚衣忽然听不出任何情绪地问了句:“她为何不堕去那孩子。”
“这又怎么能够说得清。”掌柜的叹道,“她一定自己也没有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不过啊……人的情绪本来就是最捉摸不定的东西。不是说一念魔一念佛吗?我想她当时也应该是在弃和留之间挣扎了很久,犹豫着犹豫着,就到了不再适合堕了孩子的时候了。所以她后来才会又动了念头,把婴儿抛弃在一座寺庙的门口。”
慕容楚衣蓦地闭上了眼睛。
掌柜道:“楚姑娘临终前反复跟我说,当时她躲在树林里,看着一个衣着华贵的女子将她的孩子抱走,如释重负之余,就只觉得心痛。痛到不行了,忽然后悔想要将孩子追回,可那女子已经乘着车辇远去了,她怎么追也追不上,怎么喊也没有人理。”
“那成了摧毁她的最后一根稻草,那一天晚上,她便彻底疯了。”
掌柜讲到这里,自己也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才慢慢地开口补叙:“至于他们楚家的小儿子……那孩子一直在船上替我做活儿。后来我年纪大了,想过更安稳的日子,就到临安开了家酒楼,但他倒是对船有感情了,所以直到现在,他也还是在跑码头,做着老营生。我从来没与他细说过他幼年时的事情。”
“……”慕容楚衣的声音低缓,有些沙哑,“他如今过得怎么样?”
“有妻有子,太平日子,说想趁着这几年年轻力道大,多赚些钱两,等再过几年,就带着媳妇儿孩子回临安置办个家业,让孩子好好念书。”
慕容楚衣又默默地,半晌道:“那很好。”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店家,您知道当初掳走那对楚家姐妹的贵族是谁吗?”
掌柜微微色变,肥厚的嘴唇嗫嚅着——他虽然在叙述的过程中从未提过那位贵族的身份与名字,但显然他是知道的,只是说传闻是一回事,指名道姓地供出那个恶贯满盈的男人来,却又是另一回事了。
这世上每个人的正义都不尽相同,有的人只能做到这里,再多的勇气便没有了,但终究也算是有自己的良善,不当太过强求。
慕容楚衣很明白这个道理,更何况他其实不用得到一个确认,心里也已多半有了个答案。
还能是谁呢。
连一向最不爱多管闲事的墨熄都能轻而易举地猜到那个孽畜的身份。
慕容楚衣将掌柜的反应尽数看在眼里,也没有再多话,只道:“我明白了。多谢店家。”
“不,唉,不谢……有什么可谢的呢。”
又是一阵默然。
忽然间——
“店家,烦请您再答一个问题。”
“仙长,我想冒昧问一句。”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慕容楚衣道:“您问。”
掌柜支吾且犹豫地道:“您……不会真的……就是楚、楚姑娘当年那个孩子……吧……”
“……”
“算、算了。唉,当我没问,当我没问。还是说说您的吧,您想问我什么?”
慕容楚衣静了一会儿,说道:“我想问的是,临安府这一片,是不是有许多人家会在孩童降生后不久,就于他们的肩膀上刺一些刺青图腾?”
听到这句话,墨熄的手微微一顿,不禁怔住。
“哦……越人好文身,确实是有这样的风俗,不过也不是所有越人都这么干。”
掌柜道:“其实这种习惯还是要看祖宗。具体的我也说不太清楚啦,听说就是很久之前,有些人家的老祖宗会供奉花神,认一种花当作是家族的辟邪象征,然后请当时的一位大修在自己手臂上落一个印记。比如供奉芍药的,就落一个芍药痕,供奉牡丹的,就落一个牡丹痕。”
墨熄的脸色愈听愈差,听到这里,几乎有些发白。
掌柜还道:“当时主持烙印的大修用的法术很精纯,这种印记不但落在了当时的那些信徒身上,还会被传承下去,他们的孩子也会于出生时自行带上这样的胎记。”
“不过因为那位大修施法的年岁实在太过久远,各家的印记其实都在慢慢淡去,有些效力不足的,其实已经看不太到了,估计再传个几代,这种胎记也就没有啦。”
“……”慕容楚衣静默片刻,问道,“那当年那户姓楚的人家……他们是否也有这一印记传承?”
掌柜想了想,答道:“有的。”
空气凝窒得可怕。
“是什么?”
“莲花。”
如同雷霆震心,耳目昏聩,墨熄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抬起眼来,隔着酒肆昏暗不定的烛光,看着对面顾茫浑然不知发生了何时的脸。
莲花……莲花……
过去的诸多碎片走马灯一般从墨熄胸臆中穿过:先望舒与临安姑娘的传闻,顾茫与慕容怜的不对盘,慕容楚衣与顾茫的些微相似之处……
最后一个清雅沉和的声音从他的记忆里响起,那是不久前,姜拂黎在医治顾茫的病症时曾对说过的——
“嗯?他肩上这个莲花瓣印……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
是慕容楚衣。
慕容楚衣一定曾因为什么原因请姜拂黎看过病,而被他瞧见了肩上的胎记烙印。
骨骼深处泛起层层寒意,真相像是倾世而落的汪洋之水,将墨熄整一个浸没其中,竟是呼吸不能。
他将眉眼深覆于掌心之中,背后泛起鸡皮疙瘩。慕容怜,慕容楚衣,先望舒,楚氏姐妹,顾茫……还有那个……还有那个顾茫曾经对他提及过的,当时他并不以为意的林姨。
所有人的关系都被这一根线缠绕着在他心里浮起,渐渐变得明朗,而因明朗而愈发变得可怖,整个人犹如置身冰水之中。
“墨熄?”
“……”
“墨熄!”
不知过了多久,才蓦地被顾茫担忧的问询声从纷乱的思绪中拽出来,墨熄猛地回神抬头,瞧见烛光下顾茫清秀的脸。
他出神地太久,隔壁慕容楚衣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辞别了,掌柜的也已慢慢地下了楼,挺着肥腻的肚子,拾掇好笑脸,重新招待入店的客人。
一切就像做了一场梦一样。
但墨熄知道不是的,这一切不是梦。
他曾在时光溯回中见过顾茫与陆展星最后的拜别,顾茫是如此地希望这一孑然之身能有亲眷相伴。
他又想到岳辰晴曾说,慕容楚衣一向独来独往,是个庙门口的弃婴,从来不知自己亲人是谁,是否尚在人世。
这两个人一冷一暖,一个热烈地希望着,一个默默地寻找着,看似全无交集,而原来……而原来……
墨熄颤抖地闭上眼睛。
“墨熄,你怎么了?”
“没什么……”半晌,墨熄微哑地低声道,声音里不知是忧还是喜。喜自不必说,忧则是因为顾茫如今已这个样子了,又哪里再受得了身世刺激,兄弟相认,更别说这样一来,岳家慕容家的那些烂账就也落到了顾茫头上。
他一时间心绪复杂,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抬手摸了摸顾茫的头,问道:“如果你……你在这世上还有至亲,你会高兴吗?”
顾茫困惑地:“那是什么?”
“是与你最亲近的人。”
“那就只有你了。”
“如果还有别人呢?”
“可是没有别人再与我亲了啊。”顾茫微微睁大眼睛,“如果有的话,他为什么不来找我?”
“他……”
墨熄沉默一会儿,最终道:“他会的。”
——
回到客栈,墨熄却是毫无睡意。
他立在窗前,看着窗外一轮月,万户瓦上霜,心中思虑万千。
当年作贱楚氏姐妹的那个贵胄,想来十有八九就是岳钧天。以慕容楚衣的个性,他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情来,那结果势必会使得岳家与慕容楚衣两败俱伤。
而如若想阻止慕容楚衣铤而走险去报仇,那么告诉他,在世上他还有一个血亲兄弟需要他,显然是最好的办法。
他对慕容楚衣的了解不算太多,但多少能看出来慕容楚衣也很想知道拥有一个“家”,究竟是什么滋味。在复仇的快意和与长久的温暖之间,他相信慕容楚衣会选择后者。
其实这样对谁都更好。
“墨熄。”
听到身后的动静,墨熄转过头,却发现不过是顾茫睡着之后的梦呓。
顾茫蜷在床上,薄被拉得很高,只露出了小半张脸,不知因梦到了什么而微微皱着眉头。
墨熄走到他身边,在床沿坐下。
他抬手,替顾茫将有些散乱的额发捋好,却见顾茫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墨熄嗓音温柔,低声道:“吵醒你了?”
顾茫困倦地摇了摇头,过了片刻,眯着那透蓝的眼睛,咕哝着:“我真的也有……哥哥吗……”
墨熄的手微微顿了一下,随即低低地“嗯”了一声。
“那他真的会来找我吗……”
“……会的。”
“他会喜欢我吗?”
“一定会的。”
顾茫轻轻哼了一声,皱着的眉头就慢慢地松开了,那眉目之间多少有了些松快与期待的意味。
长夜之中,墨熄坐在他身边,看着他熟睡的样子,兀自思量盘桓着。就这样过了好久,他将顾茫的薄被捻好,而后起身,悄无声息地出了客栈的门,向城郊的陵葬墓地行去。
第166章
园之会
昏鸦嘲哳,
老树枯嶙。
有一个衣冠若雪的男子立在临安城郊的墓园里,站在其中一座低矮的青石小墓碑前。那墓碑平日里也没有太多人打理,
蒙着一层尘埃。上头的字斫刻的也非十分深刻,
缘脚的字迹多有磨损。
慕容楚衣安静地瞧着它——
石碑是酒香楼的老板好心给故亡人立的,
因此没有诸如“慈母”“爱妻”之类的任何名分,只有简简单单的四个字。
楚涟之墓。
他是依着老板的指点寻来的,这是他兜兜转转三十年,第一次见到他的生母。
他曾经也怨过母亲薄情,将他弃于庙宇门口,心中也尝有怨怼,不明白她是有何种无奈才会冷血至此。
原来不是的。
慕容楚衣在楚涟的墓碑前缓缓跪坐下,抬起细长的手指,
抚过墓碑的薄尘。他想开口唤一声娘,
可是嘴唇动了动,却又发不出什么声音来。
他从来就没有唤过任何人阿娘,三十多年了,
陡然有一座坟可以让他念出这一个称呼,他却也不再能轻易说得出口了。
明明只是那么简单的一个字。
就跟尖刺似的鲠在他的咽喉口,
令他感到疼痛与酸涩,
却独不能成声。
他缓了一会儿,
闭了闭眼睛,
而后指尖凝上灵力,慢慢地从楚涟之墓这四个字上描摹过去。石粉簌簌落下,墓碑上浅淡的痕迹重新变得深刻,
就好像一笔一划地斫刻在了他心里——
楚涟之墓。
原来她叫这个名字。
楚涟的坟墓旁是另一座更古旧的碑,没有名字,是老板为感当年一饭之恩,给被杀害的楚公立的冢。只是生怕官家发现,所以连字也不敢题,只在墓碑上雕绘了一朵小小的莲花。
慕容楚衣抬起手,隔着尘埃不染的白衣,触及自己的胳膊左臂。
他一直希望自己有个家。
这个墓园里的这两块碑,便是他苦寻的结果。冰冷得厉害。
他不是没想过要去寻找掌柜说的当年那个幸存的幼子,但得知人家妻儿环绕,家庭美满时,他又觉得自己的出现大概就又会像他在岳家一样,是一个极度尴尬的位置。别人的生活已经很饱满了,他无需多余再添上一笔。
他在墓碑前跪坐下,一向清明的思绪混乱得厉害。恨、怨、不甘、怅然、痛苦,心口像是要被这些感情撑裂,什么也想不清楚,最后只怔忡地坐着。
月明星稀,枯藤昏鸦。
他抬手再去碰他的母亲——触手只是冰冷的碑。他寻到的家也是冷的。
“当初他们一家根本不是什么举家搬迁,而是被王都的某个达官贵人看上了,强掳了那俩闺女过去。楚公护女心切,便被他们杀害,幺儿也丢在草垛里自生自灭。”
“慌乱逃亡间,楚姑娘跌落陡坡,掉入了五毒渊。”
“我在临安城郊,就……就寻到了楚家爹爹的尸体,身首分离——”
方才听到的一字一句仿佛诅咒般在他耳中回荡。慕容楚衣陡地恨生,他起身,掌心中陡然聚起一团光焰。
忽然身后传来窸窣的脚步声。
有人在他之后不远的地方停下,沉和的声线,低低唤了他一声:“慕容先生。”
慕容楚衣蓦地回头,眼神如电,厉声道:“谁?!”
墨熄立在两排碑冢之间,与他不远不近地相望着。
慕容楚衣微微眯起眼睛:“……怎么是你?”
“我今天黄昏的时候,也在酒香楼。”
慕容楚衣的神情一下子便锋锐起来。他本就是十分凌厉的相貌,此时戒备森然,眼含威胁,就比平日显得更加难以接近。
“你听到了——”
“我听到了。”
掌心中金光暴起,瞬间变成一柄吹毛断发的长剑,慕容楚衣剑眉低蹙,废话不说抬手一挥,霎时一道剑气光焰照着墨熄劈落。
却被墨熄撑开结界,挡在了界外。
金色的剑芒与红色的结界相撞,火花爆溅间,墨熄望着他,说了一句:“慕容,我不是来与你打架的,我也不是站在岳钧天身边的人。如果我是,我就没有必要出现在你眼前。”
慕容楚衣一击未中,拂袖收起攻击,持剑于前,神情饱含戒意。
“那你来做什么。”慕容楚衣危险地眯着凤眼,“替岳钧天求情?”
“你应当知道我一向与他不睦。”
“……”
“他与我同朝那么多年,我不曾与他结党,不曾与他有私交,甚至不曾说过几句话。这些你不会不清楚。”
慕容楚衣没有说话,但剑身上流窜的嘶嘶灵流多少熄下去了一些。
过了一会儿,慕容楚衣挽剑于后,但依旧神情紧绷,他盯着墨熄,说道:“岳钧天昏聩无道,鱼肉封地那么多年,致使别人家破人亡,这一笔帐,我必须与他清算。”
墨熄点头道:“如果我是你,我也会那么想。”
慕容楚衣道:“那你拦着我的路做什么。”
墨熄问:“不拦着你,你就立刻去找岳钧天兴师问罪了,手刃仇敌了?”
慕容楚衣厉声道:“不行么?”
“你这样报了私仇,你母亲也好,你祖父也罢,能得到什么公道?慕容,你清楚最应当做的是将此事报于君上,岳钧天一己私欲伤及封地百姓,已属失德,事后隐瞒,又属欺君。那是两重大罪,君上不会纵容姑息。”
慕容楚衣红着眼眶瞪着他:“不会纵容姑息那会怎么样。会处他极刑?要他狗命?都不会。只会不痛不痒地罚上一罚,从此以后血债深仇一笔勾销。你以为我想不到。”
“另外,你也别和我说什么君上会按律法处置,”慕容楚衣冰冷道,“岳钧天强辱我生母的时候,律法在哪里?他杀害我家人的时候,律法在哪里?他做这些的时候没有半点律法的约束,到了我,我就得按着规矩走,是不是?”
墨熄望着他,半晌道:“好。”
“如果你不愿听我的,执意要去手刃报仇,你去吧。”说着往旁边一让,“我不拦你。”
“……”
“但是慕容,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
“岳钧天死了,你的仇是报了。但你一定也会被处以极刑。你或许觉得自己牺牲一些无所谓,可是岳辰晴呢?”
“对于岳辰晴而言,不管岳钧天再是令人不齿,那都是他的父亲。而你一直都是他敬仰的四舅。你杀了他父亲,然后你也因为这个原因被收押入狱,秋后问斩。你觉得岳辰晴会变成什么模样。”
慕容楚衣的眼神微黯,良久之后,他低沉道:“我从未将岳辰晴视作自己的外甥。他高兴还是痛苦,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是么。这么无情。”墨熄道,“那你在蝙蝠岛,又为何要冒着自己生命的危险,去救他性命。”
“我——”
墨熄道:“你和岳钧天私仇了断,岳家内乱崩散,岳辰晴的日子绝不会好过。更何况除此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