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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仿佛是受到他强烈的心念震颤所感,一些原本已经沉入深渊的记忆像是蛟龙出水一般闪烁着浮出岸来。

    在那海棠飘飞的童谣曲中,他模糊地想起林姨去世前对他说过的那一番话。

    那个病骨支离的女人紧紧攥着他的手,枯槁的嘴唇一开一合着,她对他说:“阿茫……赵夫人……赵夫人虽然有这样……这样那样的不好……但她……但她非是像重华满城所传,是个……咳咳,是个心狠手辣的妒妇……她……与她的家族不一样……她的心肠是好的……只是她为人太倔,许多旁人对她的误会……她是不想解释的……”

    “可你不能误会她……若不是她……阿茫,你也来不到这世上啦……”

    “你知道吗……她啊,她救过你与你阿娘的命呢。”林姨消瘦的脸颊上露出一丝浅淡的笑容,“所以,请你不要怨恨他们母子,赵夫人和小公子,其实……”

    她说到这里,呼吸已经十分困难,苍白的嘴唇颤抖着,眼珠紧紧盯着顾茫的脸,像是要把他深深地印刻到魂灵深处去。

    她轻若蚊吟,却还是噙着泪花,坚持道:“其实……他们……也是可怜人啊……”

    求而不得,退而无路。

    被血统与自尊绑缚住的一对母子。

    又能好过得到哪里去呢?

    “泥姨!泥姨!!”小顾茫伏在女人榻边,女人的双眸依然睁着,有清亮的泪水顺着脸颊淌落,可是里头的光彩已骤然熄灭了。那时候的顾茫还并不那么知晓生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可他懵懂地明白,这个会唱着童谣哄她的女人大概是再也回不来了。

    他因此而嚎啕大哭起来。他是那么伤心,伤心于人生中第一次永远的别离,以至于他当时无法深究林姨临终前所述的那一番话。

    是直到很久之后,他才恍惚明白能说出这番话的林姨,一定知道些与他身世相关的内情。

    至少林姨应当知道他的生母是谁。

    可她却未曾留给他追问的机会。

    再后来,顾茫长大了。

    纵使慕容怜一直以来都刁难他,欺辱他,他也几乎不与对方记恨争吵。

    或许是因为林姨从来没有向他诉求过什么,过世前唯一请他做的就是不要与赵氏母子为难。又或许是林姨从来没有骗过他,她说赵夫人对他是有恩的,那便不会是错的。

    他一直都以感激的心情看待着他们。

    而另一方面,顾茫也一直在调查自己的身世究竟是怎么样的。他从坊间的禁册小本,从口口相传的蜚语流言中逐渐有了些模糊不清的猜测。

    一年又一年,直到有一回,他在收拾望舒府尘封已久的书阁,发现了一匣子慕容玄与楚姑娘往来的书信,一切终于水落石出。他终于清晰地意识到他应当就是慕容玄的子嗣,是慕容怜同父异母的手足兄弟。

    而那时候,林姨也好,赵夫人也罢,都已作冢中芳骨了。

    顾茫没有什么铁证能够证实自己血统,事实上那个时候他也已经有了自己的梦想。他在昏暗处活久了,结识了陆展星,结识了一群尘埃里的狐朋狗友,他并不想蜕一层皮血淋淋地上岸,站到他本该归属的权贵族群里。

    他当了那么多年的奴隶,深知其中疾苦,所以他更渴望带着寒窟里的人一道逆风前行,而不是独善其身。

    他唯一对自己真实身份的留恋,只是在一次年终尾祭时,面对一叠慕容玄留下的祭祀袍,忍不住红了眼眶。

    他伸出手,轻轻地抚上那一道蓝金色的英烈帛带。

    趁无人,端端正正地束在了自己额前。

    明明是属于他的东西,却只能犹如做贼一般偷着佩一回,未及端镜细看,身后的门就砰然大开。

    慕容怜怒气冲冲地闯进来,眼中闪着的是愤恨又恼怒的光芒。

    “你这个贱奴!你也敢动我爹的遗物?摘下来!!!”

    摘下来!

    慕容怜勒令得严厉又急切,甚至于伸手去夺顾茫的英烈佩:“这是我慕容家的东西,你算什么?!就你也配——”

    顾茫那时候因为伤心而没有意识到,那一刻冲进来强夺佩带的慕容怜,似乎是太急,也太惶然了。

    他曾以为慕容怜欺辱他,只是因为单纯地看他不顺眼。

    原来不是的。

    就像他知道了俩人本是兄弟的真相,而一直没有揭穿一样。慕容怜其实也早就清楚。正因如此,顾茫的每一点进步,都像掴在他脸上火辣辣的耳光,顾茫的每一次成功,都像在对他的权势构成莫大的威胁。

    “你们同为血统继承者,若是你不好好学,望舒府迟早会是他的。”

    “你怎能不如一个庶民生下的臭小子。”

    “慕容怜,你要将他当作悬在你头顶的一把剑,想想看吧,如果有朝一日他知道了他也是慕容家的人,他怎会不夺你的权。”

    他们两个人,一前一后,其实都已知道了与彼此的血缘关系。然而一个却始终与对方饱含警惕,恶劣地揣测着。一个却守着母亲临终前的遗言,默默忍让着,保护着。

    直到今天。

    顾茫猛地从幻境中惊醒,急促地喘息着——

    眼前是一片漆黑,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昏迷了多久,如今又是今夕何夕,他也无心知道。他只是嘴唇翕动着,抬起颤抖的双手覆住自己的眼睑。

    周围俱是死寂。

    他躺在这黑暗中,神识混乱至极。他用力挼搓着自己的脸,触手却是一片湿润。

    他微微发着抖。

    慕容怜重伤时流出的鲜血仿佛还在他的掌心里。

    .

    朝会散了。

    君上负手立在金銮殿后的露台上,天色灰蒙蒙的,乌云翻墨,朝着帝都王城压境。蜻蜓绕着花塘里的嫩荷低低盘飞,风里已然有了些暴雨将至的味道。

    “君上,血魔兽的残魂已经投入试炼了,目前看来,一切都还顺利。”周鹤站在一旁,对君上汇禀道,“不过,燎国那边的动静频出,只怕他们并不想留太多时间给重华做出应对。您今天在朝会上也说了,他们随时随刻都有大举兵犯的可能,我恐怕无法在大战爆发之前研制出您所需的东西。”

    君上闭了闭眼睛:“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血魔兽的残魂得来不易,已算是上天眷顾,孤信重华国祚之福,你不用多想,自去尽力便是。”

    周鹤应了,却没有退下的意思。

    君上侧过脸来:“怎么?还有事?”

    “是。”周鹤道,“那血魔兽残魂十分虚弱,灵力无法全力发挥。属下听闻燎国国师乃是用魔琴替它聚气,但司术台并没有那样的器物。此一事属下思前想后都没有尚佳的解决之道,所以想斗胆向君上求助。”

    “说来说去,你是想要一样能够蕴养血魔兽灵力的法器?”

    周鹤点了点头。

    君上蹙眉道:“这确实有些难办。本来此事可以委托岳家的人去做,但是岳钧天那老头儿的身体越来越差,不久前他携着岳府一众人去了临安旧封地,打算在浑天洞修养生息,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的。”

    周鹤问:“那清旭长老呢?”

    “他也不在都城。他说自己到底与岳家有血缘关系,打断骨头还连着筋,虽然岳钧天不肯认他,但如今老头儿日暮西山,清旭是个不计较的人,所以也自己跟着去了。”君上道,“重华的炼器三大师,岳钧天,江夜雪,慕容楚衣,此刻都在临安封地。”

    “……”

    “不过血魔兽的事一定是最重要的。”君上道,“我今日便修一份传书寄与岳钧天,让他在临安修养的时候,先想办法把那法器研制起来,你不要着急。”

    “是。”

    君上想再叮嘱几句有的没的,这时候侍官小趋而至,低声道:“君上,羲和君在外头候着,说想见您。”

    君上于是对周鹤道:“你先下去吧。”

    又对侍官道:“让他进来。”

    周鹤退下了,在回廊里遇到了墨熄。

    北境军自大泽胜仗归来,已经过了三日,三日间前线发生的异事是传得沸沸扬扬,就连周鹤这种两耳不爱闻窗外事的人都听说了两军交战时燎国国师拿顾茫要挟墨熄的事。更别提那些或是旖旎或是不堪的揣测。

    一时间是满城风雨,虽然还无人敢翻到明面上来与墨熄质问,但几乎每家每户,每一张嘴,闲下来都在暗中讨论着墨熄与顾茫之间的关系。

    从前那些细枝末节,比如慕容怜曾说墨熄擅去落梅别苑探视顾茫,再比如墨熄曾在朝堂上为了顾茫的归属而与慕容怜争锋相对,诸如此类。

    当时人们觉得没什么的东西,如今细细琢磨却是暗流汹涌,暧昧至极。

    而周鹤作为曾亲眼见过墨熄劫囚的人,自然是比旁人更多出了几分揣测。因此他在廊庑下一见着墨熄,就有些不阴不阳地扯出个冷笑。

    “羲和君,又来替那位与你如胶似漆的好兄弟求情?”

    “……”

    “这回可没那么容易,他可是暗杀望舒君的头一号嫌犯呢。”

    墨熄根本懒得理睬他,寒着一张英俊的脸,眼也不眨地与他错肩而过,向金銮殿的露台走去。

    他到的时候,君上正坐在雕栏边上,折了一根狗尾巴草逗弄着池塘上头盘旋的红蜻蜓。

    “君上。”

    “嗯。你来啦。”

    墨熄不绕弯子,开门见山地问道:“望舒君如何了?”

    “梦泽在负责看护他,状态不是太好,已经那么多天了,仍是没有醒转的迹象。”

    “……”

    “不过你放心吧,孤是知道内情的人,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望舒君是顾帅所刺杀的。只是他如今在风口浪尖上,对外的样子总是要做的。”君上顿了顿,接着道,“孤关押他待审的那间‘牢房’,说是牢房,但孤也早领着你看过,其实是利于他养病歇息的疗房静室,你若想去看他,也不用与孤通禀,径自去就好了。”

    墨熄道:“我正是为此而来的。”

    君上微微扬起眉:“怎么?”

    墨熄来之前想了很多。想告诉君上即使王室给顾茫提供最周全的保护,他也无法放心,想说明他的前半生已与顾茫经历了太多的别离,他不愿意顾茫离开他的视线。甚至想直接与君上摊明他和顾茫的关系。

    可是真到了这时候,却又觉得任何多余的解释都没有必要,他几乎有一种很微妙的感受——他觉得君上似乎已什么都知道了,什么都不用再说。

    于是墨熄道:“我还是打算将他秘密接回羲和府去。”

    君上沉默须臾,叹了口气:“羲和君,收押他审讯只是一个对外的说法,你也知道,自你们回城之后,孤根本不曾薄待于他,他身上的黑魔之息暴走,记忆紊乱到濒临崩溃,孤一直都在尽力替他医治。”

    “我知道。”墨熄说,“我这几天也是缠身军机署,早出晚归,自知无法将他照顾得当,都仰赖君上替我照顾师兄。”

    “你明白就好……”

    “但我现在手头上的事都忙完了。我还是想亲自陪伴他。”

    “……”君上将狗尾巴草收起,惊得环绕的蜻蜓四散,“你不信任孤吗?”

    “我只是答应过他,不会再离开他。”

    君上叹了口气:“羲和君,如今整个重华都盯着他,也盯着你……外面那些传闻孤不知道你——”他没有再讲下去,顿了一下,说道,“他留在孤这里会更周全。”

    但墨熄并没有任何商量的意思,只是沉默而坚持地看着他。

    半晌,君上败下阵来,有些头疼地:“……好好好,你要真的不情愿,你就把他从孤的疗房领回去便是了,不过你要万事小心,千万不能教人觉察他还在你的府上。”

    墨熄抱拳道:“多谢君上。”

    正欲转身去接人,忽见得王宫的一个高阶暗卫疾掠而至。

    那暗卫方自檐脊上跃落,便一个踉跄跌跪在地,显是受了极重的伤:“君、君上!”

    君上愕然:“怎么了?”

    “不好了!疗、疗房方向,有……有高手闯入!!”

    第159章

    后一根稻草

    疗房内。

    一个穿着黑衣劲装,

    身形修长的男人立在顾茫的床榻边。

    他手中握着一柄弯刀,雪亮的刀刃上还沾着淋漓的血,

    殷红的血珠子一滴一滴往下落着。而顾茫坐在床榻上,

    隔着半透明的雾纱幔帐,

    望着这个慢慢向自己逼近的男人。

    也许是身世回忆给他的刺激已然太大,顾茫的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只以一种近乎冰冷的麻木,盯着这个不速之客。

    忽然顾茫开口道:“为什么要杀慕容怜。”

    黑衣人顿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是我?”

    顾茫盯着他:“燎国淬我如狼兽,我自有狼兽直觉。”

    黑衣人:“原来如此……”

    顾茫咬牙道:“所以为什么要杀他!?”

    其实他原本并不抱着希望此人能够回答,但黑衣人却慢慢顿住了脚步。而后低闷的声音就从他遮面的黑巾后传了出来。

    “你弄错了。慕容怜确实是我动的手,但他却不是我想杀的,我只是受人之托而已。”

    “……”

    “不过我很清楚想杀他的人为什么要他的命。”黑衣男子说,

    “慕容怜知道的秘密太多了。换做是我,

    我也不会容他活在这世上。”

    顾茫又问:“那么我呢?你费这周章来杀我,又是为什么。”

    “你还是弄错了。我根本不是要来杀你。”

    顾茫盯着那滴着血的刺刀,说道:“可真有说服力。”

    黑衣男子抚摸着刀刃,

    淡笑道:“如果可以,我确实是想直接取了你的性命,

    一了百了,

    最是干净。只可惜这事不太容易做到。”

    “阁下私闯深宫静室如若无人,

    怎么取顾某的脑袋反而成了难事。”

    黑衣人微微一笑:“……果然是慕容怜知道的太多,

    而你知道的太少。”但他似乎也并不想与顾茫再多解释什么。重华王宫终究是高手云集,他就算身法再好,如果拖得久了,

    驰援来了,他也保不准自己还能顺利脱逃出去。

    于是他道:“我今日来,是想告诉你一个之前你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秘密。”

    顾茫微微眯起了眼睛。

    他多少有些猜到来人的用意了。

    按照燎国国师的说法,他如今的躯体就像一只已经布满了细碎裂缝的容器,只要承载的刺激到了某种程度,他就会彻底崩溃,成为一个被黑魔之息完全吞噬的行尸走肉之人。来者没打算杀他,却打算告诉他一些秘密,显然便是打算再激一次他的心智,将他的内心瓦解摧毁。

    顾茫坐直了身子,一双幽蓝的瞳眸死死地盯住对方。

    没有那么容易。

    流言的摧折,慕容怜的重伤,林姨的身份,他的宗亲……那么多风浪都已向他袭来过,他的记忆确实混乱一团,分崩离析,但他至少还能维系自己神识的清醒。

    他知道一旦被黑魔吞噬,情况将一发不可收拾,所以他不坠深渊。

    可对方还有什么秘密能够击溃他呢?

    只那么短短瞬息,他的心里掠过了无数猜测,而那些猜测都成了他提前为自己穿上的甲胄——他想着无论对方说出什么,他都不至于会受到更大的刺激。

    直到那黑衣人对他道出四个字来。

    “天劫之誓。”

    顾茫在还没有反应过来这四个字的深意时,兽类的本能便已令他颅内嗡的一声争鸣,血流亦是不自觉地变冷。

    他湖水一般透蓝的眼睛微睁大了,他能感知到自己高筑的城防也好,穿上的甲胄也罢,都将被这四个字逼到土崩瓦解。他直觉地知道自己应当想尽办法不要再听下去,可是就像飞蛾会被烈火吸引,明知不过死路,也会喃喃地问:“……什么?”

    “你就从来就没有仔细思考过君上为什么会让墨熄来接手你的残部吗?”黑衣人的话就像尖针一样狠扎入顾茫的耳膜,“当年君上可是属意他接任赤翎军的,你觉得为什么他一个最纯血的贵族,最后却会成为你北境军的统领?”

    寒意从胸腔里散出来。

    那黑衣人唇齿叩得森森然,说道:“是因为天劫之誓啊。”

    如同雷殁。五内俱灼。

    “就在你亲手刺了他一刀之后,他还于金銮殿前长跪了三日三夜,拖着一具病躯,替你留在重华的残部求情。”黑衣人慢慢道,“他那么高傲的人……那一阵子简直把自己踩进泥尘里。他曾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替你说话,为你辩白,最后换来的是什么?还不是你那锥心一刺!”

    “你知道重华那时候有多少人笑话他吗?”

    “他原本结仇就多,那些平日里比不过他的贵胄都出来讥嘲他,说他识人不清,说他鬼迷心窍,甚至说邦国出了你这样的叛徒,都是他觉察不及时所致。他们觉得如果他能早些认清你的面目,那些无辜之人便不会枉死。”

    “他们把战败与失利都归咎到他的头上。一面是家国对他的指责,一面是你对他的舍弃,一面是与叛国者的仇恨,一面是对你长久以往的情谊。”黑衣人一字一句都吐得清晰无比,恨不能化作尖针,每一针都刺透顾茫的魂灵。

    “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在备受煎熬,有苦难说吗?你在地狱的时候他一样也在夹缝里生不如死。不同的是,你去地狱尚知自己是为了什么,他在夹缝却根本迷茫至极。你们所有人都瞒着他,替他做选择,枉顾他内心真实的感受。顾茫啊……”

    黑衣人的嗓音仿佛在唇齿间浸淫淬毒。

    “是你逼他的。”

    顾茫像是被蛇蝎蛰刺了一般猛地缩到帘帐深处去,脸色苍白如纸。

    “是你什么都不肯告诉他,将他的双眼蒙住。是你畏惧他的挽留会动摇你的决心,所以自私自利地将他支到边境去——是,你是果断决绝了,可你连一个让他好好与你道别的机会都没有!”

    “不……不是的……”顾茫抱着头,缩在帐褥深处,“不是的……”

    “怎么不是?如何不是?顾茫,你把他的信仰、尊严、光芒,全都踩熄灭了。就因为你自以为是地认为他会按着你安排的路走,从此过上清清白白高枕无忧的日子。你是何其得刚愎自用!”

    剧痛裂颅,顾茫困兽一般弓蜷着,低声地哀哀道。

    “不是这样……我不想他这样……”

    “你不想那又如何。事实本已经如此。”黑衣人近乎是讥嘲地,“正因为你的隐瞒,让君上能够拿那三万残部的性命要挟你们第二次。第一次要挟你为密探,第二次要挟他绝不能反。”

    “天劫之誓啊。”黑衣人满怀恶意地说与他听。

    “为了一个他以为永远离开了他的人,你的羲和君减耗了他十年的寿命,立下了不背叛君上,不背叛重华的誓言。”

    “顾茫,不知你向他哀哀诉苦的时候,他把这些都告诉你了吗?”

    明知故问的句子。

    却像是笞打在顾茫身上的鞣鞭,令他浑身都在瑟瑟地发抖,嘴唇青白地哆嗦着。

    不知他把这些都告诉你了吗。

    眼前仿佛又浮现墨熄那张五官深邃而英俊的脸,长睫毛垂落的时候,遮住了眸中所有的墟场。

    墨熄抵着他的额头,低声地对他说:“师兄,没事了,都过去了。我们还有一辈子。”

    他冒着灵核破碎的危险,掘得了顾茫叛国的真相,他带着顾茫泅渡上岸,听到了顾茫的痛苦,明白了顾茫的伤心,许诺了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都会和顾茫一同承受。

    他唯独没有把自己的疮痍亮给他看。

    唯独没有告诉顾茫,原来他们的一辈子,其实早已不再完全。那十年的阳寿,早已在无几个人知情的状况下,成了一个保全顾茫残部的誓言。

    “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吗。”

    黑衣人看出了顾茫濒临崩溃的痛苦,上前一步,眼中端的是恶意满盈。

    “最可笑的是,顾茫。他那个誓言根本就是白立的。你和君上明明早就承诺好的东西,却让他像个傻子一样什么也不知情,急得夙夜难寐。其实就算他不立这个誓言,君上就真的会将你的残部为难吗?不会的。”

    他汩汩流出他的毒液,刺没到顾茫的肌骨里。

    他胜券在握,他从顾茫的神情就可以看得出顾茫此刻的心境有多混乱,有多崩溃。

    他像是蜘蛛挥舞着八螯,从精心织就的蛛网里踱向那个困在网中不得脱的猎物。最后一击犹如闷棍击落——

    “你们合起伙来整治的高明算计,第一个算计的就是他。顾茫,我若是任何心疼墨熄的亲眷,我最大的希望恐怕就是望他这一生不要遇到你。”

    仿佛瓷面在细碎地皲裂,发出令人不安的破碎声。

    “是你害惨了他。”

    仿佛弓弦砰然绷断,顾茫痛苦地低嗥了一声,额头重重地抢击在床褥之间,他背脊弓着,手指埋入发髻之中,喉管里是兽一般的哀鸣。

    天劫之誓。

    天劫之誓……!!!

    多年前学宫校场的风仿佛又起了,白桦瑟瑟,树下捧着粽子小口小口咬着的清丽少年觉察到他的目光,怔了一下,转过眼珠安静地看向他。

    那双尘埃不染的黑眼睛。

    那一个他初见时就觉得犹如璞玉般难得的少年……终究成了他们棋盘上第一枚沦陷的棋子,而他却还一直都浑然不知。

    “羲和君,望舒君,陆展星……顾茫,你以为这些人的牺牲都与你没有关系,你错了。在你成为君上股肱,为了你们的正清公道而筹谋的时候,他们就都成了你手中的棋。你永远……也别想把自己摘出去。”

    说完这番话,黑衣人把一枚窄小的——铭记了墨熄立誓往事的玉简放在了顾茫榻前。

    他不动声色地望了一眼外头。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继续留下去了,已经有强势的灵力向静室的方向逼来。他必须得趁着现在离开。

    但是他信心在握,他知道顾茫定是极难扛得住这一次打击的,何况他还把记载了这段残忍往事的玉简设法盗了出来,交与了这个已经濒临崩溃的男人。

    黑衣人低声道:“我说的话你若不信,玉简是做不了假的,你便好好看看,你当年的一个错误决定,到底逼得他有多惨。”

    说完回刀入鞘,在墨熄他们赶到之前,疾电一般游上檐牙,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第160章

    魔一念

    墨熄和君上赶到的时候,

    静室周围已经环了一群近卫修士,但是没人敢靠近这间屋子。

    “参见君上!”

    “参见羲和君上停下脚步,

    瞧见冲天的怨戾魔气从屋内奔涌出来,

    直冲霄汉。黑色的灵流在空中一会儿扭曲成模糊不清的利爪之状,

    一会儿又变成双目幽蓝的狼首幻影。

    君上厉声问:“刺客何在?!”

    为首的近卫长面色溏白,抱臂道:“属、属下无能,那刺客身法极好,已经逃跑……属下已经派、派人去追了。”

    墨熄则问:“顾茫呢?!”

    近卫长这些天也不是没有听闻墨熄和顾茫之间的暧昧传闻,陡地被墨熄这样逼问,不由地冷汗涔涔,咽了咽口水,惶然道:“我们赶到的时候,

    顾茫的黑魔魔气已经爆发了,

    属下尝试着冲进去过几次,但、但……”

    君上乜斜过眼,看他那狼狈模样,

    发髻纷乱,脸颊上有烟熏火燎的焦痕,

    口角还有没拭干净的鲜血。

    指责的话到了嘴边,

    还是成了一声叹息。

    他仰头,

    看着那间已经完全被黑魔之气笼罩的屋子。阴暗欲雨的穹庐之下,

    疗房被蹈舞着的雪狼虚影所笼罩,仿佛下一刻就会臼齿森突,将众人撕咬成渣滓碎片。

    近卫长哭丧着脸和墨熄解释:“羲和君,

    这屋子里的魔气太重了,一般人根本进不去的。如今我们只能结阵守在屋外,一旦顾茫从里头暴走出来,那么就——”

    墨熄没有等他把话说完,也不想听他把话说完了。

    他在所有人都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的时候,逆着强烈的魔气,孤身闯进了静室里。

    君上一惊:“墨熄!”

    “羲和焰浪袭来,众人或惊或恐的呼喊声都被墨熄抛诸于后,魔息风浪犹如尖刀锥刺着他,但不知是否因为他心中笼着一团因顾茫而生的火,他竟不觉得这魔焰有近卫长说的那般不可接近。

    又或许是因为他的顾茫哥哥就在其中,所以赴炼狱入火海,亦不是疼的。

    在这世上,没什么能疼过失去。

    墨熄猛地一下子撞开了屋门,黄檀木门吱吱呀呀,里头更为疯炽的魔焰汹涌奔出,他抬手格挡了一下那几乎逼得人无法睁眼的灵流,而后向屋子深处看去。

    顾茫就蜷在疗房的床榻上,身边是一卷已经被他的魔焰爆裂成碎片的载史玉简,他将自己的脖颈低垂,头颅深埋。墨熄只能看到一只兽一般蜷缩着的孤影,却瞧不见他的脸。

    “顾茫……”

    他快步到他身边,可还未触及他的肩膀,就被一阵强烈的魔气蓦地斥开。紧接着他看到顾茫抬起头来,那张清秀的脸庞此刻已爬上了黑魔咒印,他眼瞳充血,蓝色的眸子潋着森森然的幽光。

    顾茫已经开始异化了。

    尽管眉目之间仍有些许清醒的残痕,但痛苦清晰地印刻在他脸上,顾茫似是处于醒与梦的边缘,混沌不堪地面对着眼前的人。

    “你答应过我的……”顾茫忽然嘶哑地开口,他盯着墨熄的脸,却好像并不是在对墨熄说话。他鼻梁上皱,眸中闪着近乎癫狂的光芒,“你答应过我的事情全都没有做到!骗子!”

    墨熄还未及反应,便被他猛地抬手紧扼住了咽喉。

    “咳咳……”

    顾茫瞧上去已经完全陷入了自己的狂乱当中,蓝眼珠子左右转动着,他起身,一面扼着墨熄的脖颈,一面逼将过去。

    “我不求你能够给我正名,这些年我杀的人我染的血我都可以我也早就打算自己来背!可你究竟把我当什么?!”

    墨熄被他扼得几乎透不过气来,他反握住顾茫的胳膊,喃喃道:“顾茫……”

    可此刻映在顾茫眼里的却并不是他的小师弟,而是八年前黄金台夜雨里的君上,是金銮殿前让墨熄立下天劫之誓的君王。

    顾茫的头微微侧偏,一字一顿地从牙缝里磨出来:“军队,兄弟,名声,记忆……我什么都没有了,蛰伏八年,成了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而你呢?答应我的海晏河清,你给我看到了吗?答应我的人人公允,你让我瞧见了吗?”

    “所有能算计的都被你算计完了——你能不能放过我?!我受够了!不想再听到你那些精彩权谋,我只觉得恶心!”

    人非圣贤,孰能毫无怨怼。

    胸腔里的那些愤懑,那些曾经被理智所禁锢的不甘在魔气的催化下变得如此强烈。

    顾茫狠狠一击将墨熄抵住,紧盯着墨熄的脸,却辨不出眼前的人。他已然沉溺在了自己的痛苦与疯魔之中,脑颅里乱作了一团。

    黑魔之息萦绕着他那具伤痕累累的身躯,释放得越来越鲜明,越来越强烈。魔痕也从他的心腔处不住地扩散,蔓延到手臂、脖颈……甚至眼睑之下。

    “顾茫……”墨熄在不伤到他的情况,竭力将他那痉挛的手微松开,“你看清楚……是……咳咳,是我……!”

    到底怎么回事?

    那个刺客没有将人刺杀,但他显然是对顾茫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以至于击溃了顾茫的精神力,让他崩溃成了现在这样。

    ……到底是……说了……什么?!

    砰地钝响,墨熄闷哼一声,被顾茫猛地抵按在了墙上。他身后飘摆的魔狼灵焰更明烈了,一双眼睛更是蓝的犹在发光。

    那双眼睛里属于兽类的疯劲越来越强,而属于人的理智却越来越少,唯一弥漫不散的是莫大的痛楚,熏红着他的眼眶。

    “为什么……我留不住陆展星……”

    质问逐渐成了充满了煎熬自责的喃喃。

    “为什么……会害得慕容怜……被人……刺杀……”

    声音越来越混乱,越来越悲切。

    “为什么……”

    他几乎是绝望地低下头,肩膀微微发着抖。

    “为什么……会逼得墨熄走了那一条路……是我在左右他的人生……是我……”

    黑衣人冷酷的声嗓仿佛就萦绕在他耳畔,那诉诸于他的真相像是刀子剜入耳膜,贯入咽喉,一路往下,将心肝脾胃都搅得血肉模糊支离破碎。

    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他魔痕布满的脸庞淌落,他身上的魔焰因那绝望和痛苦变得愈发炽烈。

    那一具曾在风雨里也无限炽热的身躯,好像就要被这样撕裂,被这样吞没了。

    自我在一点一点地消散,黑魔的咒印甚至已弥散到他的指尖。

    顾茫哽咽道:“是我……一事无成……将你们……将你们都累作了盘上棋子……”

    展星。

    慕容。

    墨熄……

    顾茫崩溃地哀嗥着:“你为什么要让他立下天劫之誓啊……!!!”

    墨熄蓦地一怔。

    随即他的目光落在那些被击碎的载史玉简之上。

    他忽然什么都明白了。

    顾茫的恸哭声仿佛是从鲜血淋漓的喉管里撕扯出来的,困境中哀哀地低鸣着,犹如濒死的兽:“为什么要逼着他立下天劫之誓……为什么要害他到这一步……”

    “我只是想让他过得好一些……我一直都希望他能过得好一些……”

    “是我在害他……”

    刚愎自用。

    自作聪明。

    什么路都没有给对方留下,什么真相都不肯让对方知道。

    最后落得这样的境地。

    顾茫,顾茫……你太聪明。

    血从黑色的衣襟下透出,墨熄被意识沦丧的顾茫狠狠抵着,靠的太近了,那爆裂的黑魔之气就像是数以万计的尖锥刺入他的骨血里,将他凌迟,解围碎片。

    可墨熄还是忍着剧痛,抵着魔气的重压,微微颤抖地将双手抬起来,一点一点地,最后——他捧住了顾茫已经浑然失了神的脸庞。

    血腥气从喉咙里翻涌而上,他低头凝视着顾茫的眼睛,他似是想说什么,然而魔息对他的逼迫实在是太过强烈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只是用那战栗的指尖,轻轻地……

    覆上了顾茫脖颈的莲花咒印。

    ——

    “我会陪着你的。”

    “我不在的时候,这个剑阵也会守护着你。”

    “只要你需要我,只要你愿意告诉我,只要你可以相信我……你就唤我一声吧,师兄。”

    “我一定会来到你身边。”

    过往的承诺犹如风吹雪散,被强炽的魔焰烧灼成了劫灰。

    顾茫的周身每一寸都笼着那样危险的魔息,离近一寸,痛便深一分。墨熄抚摸着他颈侧的咒印,皮肤相贴处,直接被灼得皮破血流,却还这样固执地不松手。

    最后,墨熄抵着剧痛,犹如信任斩尽误解,宽恕折尽冤仇,纯净的魂灵穿过黑魔的诅咒——

    他将顾茫紧紧拥到怀里。

    他感到那具身躯在细密地颤抖,感到魔气几乎是在瞬息间浸染了他的五脏六腑。

    可那又怎样呢。

    他终是守了他的承诺,就像年少时他将上阵远行前答应过他的顾茫哥哥的那样,无论有多险阻,他都会回到他的身边。

    他喜欢一个人,就是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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