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哦,你们全家人,都谁啊?”应闻隽看他一眼,不再回答,拉开办公桌下藏着的圆凳,对赵旻道:“你休息吧,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他摆明了不想和赵旻同床共枕,宁愿坐在硬板凳上苦熬一整夜。赵旻没躺下,只在澄黄的床头灯下,抱着膝盖,一个劲儿地盯着应闻隽瞧。
起先应闻隽被他瞧的不太自在,觉得自己像案板上的肉,从前赵旻也偶尔盯着他瞧,眼神却没这样露骨。后来渐渐适应,打算找些事情做,伸手要去拿上衣外套,冷不丁拉扯到肩膀,痛得他皱起眉。
他忘了,方才拉赵旻上来时,他递出来的是受过伤的胳膊。
赵旻问他:“胳膊怎么了?刚才你也没怎么用力。”
应闻隽不想叫他知道是从二楼跳下来时砸断了骨头,只转移话题道:“你明早悄悄地走,六姨太要上学,起得早,别让她看见你。”接着不再管赵旻,忍着疼,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今天在会所里同别人交换的名帖,一一整理起来,打算改日联系。
赵旻看了半晌,嗤笑一声:“你说你,折腾来折腾去,不还是要到处给人赔笑脸?王家树这样的混蛋想占你便宜,你不也得忍着。”
应闻隽有些不耐烦了:“那不一样。”
赵旻冷漠道:“有什么不一样。”
应闻隽皱眉,不悦地看向赵旻,正打算和他解释,待到一看向他的眼睛,才猛地反应过来,他二人已经再无瓜葛,他又何必同赵旻多费口舌?反正说的再多,也只是给自己气受罢了。从来到香港以后,他应闻隽就是家里的主心骨,说话做事,何时同别人解释过?怎么赵旻一出现,他就跟又回到两年前似的,赵旻问,他就答,赵旻讥讽,他就想同他分辩。
怎么现在他已有了选择的权利与自由,可赵旻这混蛋依然能轻而易举地牵动他的情绪?
赵旻看着应闻隽的神色,轻轻一笑,又问道:“我误会你,你生气了?你应闻隽不能是能言善辩的很吗,刚才在会所那样出风头,怎么到我面前就一句话不说了,跟我解释啊,跟我犟嘴啊,反正从前你不也一直就爱戳着我脊梁骨骂我吗?”
“别再提从前了。”
应闻隽深吸了口气,把名帖塞进笔记本里,突然松开手中的钢笔。
他不能再拿着这样尖锐能当做武器的东西,否则再多说两句,就非得被气的行凶不可。
“房间太小了,我去沙发上凑合一夜。”
应闻隽的手刚覆在门把上,就被人从后扯住,按在桌子上。赵旻强势地堵过来,两臂撑着桌子,把应闻隽禁锢在身前,方才喝的姜汤起了作用,两人之间明明还隔着拳头宽的距离,应闻隽却直接感受到了赵旻身上的热意。
赵旻全身的肌肉紧绷,整个人蓄势待发,面颊呈现出绯红色,看向应闻隽的眼神冷峻,带着刻骨铭心的恨意与责备。
应闻隽突然觉得,方才会所里同人道貌岸然着谈笑风生的不是真的赵旻,落水后可怜兮兮瑟瑟发抖的,也不是真的赵旻,这一刻站在他面前,露出一身歇斯底里,誓不罢休兽性的人,这才是他熟悉的那个赵旻。
应闻隽看着他,问道:“你还要再同从前一样,继续强迫我吗?”
赵旻握紧捶在桌子上的拳头,渐渐松开了。
他用一种难以言状的莫名眼神,直直盯梢着应闻隽。应闻隽猜不透赵旻此时此刻在想些什么,只是觉得他非常的危险,后悔引狼入室。
片刻后,赵旻指了指桌上,问他这是什么?
应闻隽回头一看,被赵旻指着的,是他在码头同工人拍的一张照片。刚到香港时工作机会不多,就连当初在灯具店跟着刘老板,也只是原本的工人帮着搬货卸货时被砸了腿,他应闻隽因着会些英文,来暂时顶替而已。
后来他取得刘老板信任,在此处彻底站稳脚跟,这张照片,便是他谈成第一笔订单后,亲自去盯着装货时拍下的。
赵旻听罢,久久不语,拿起那照片看。
照片上的应闻隽被众人簇拥到最中间,神采飞扬,意气风发,他下巴微微扬起,眼中全是期待还有骄矜。
赵旻从这张照片里,看出了应闻隽的骄矜。
这样的神情,赵旻从没看见过。
二人分开时,赵旻只觉得应闻隽正在枯萎。
应闻隽从最不起眼的店员,一步步走到今天的独当一面;从九龙九平米的格子间换到如今荃湾的三居室;从要母亲接绣活儿贴补家用到如今轻松供妹妹上学。
从最初依附于宋千兆的姨太太,变成今天不再受人裹挟的应闻隽。
在一片令人难耐的沉默中,应闻隽不知道是什么让暴怒得快要喷发的赵旻突然平静下来,他朝自己伸手道:“你现在还抽烟吗,我想抽烟,我的烟湿了。”
应闻隽从枕下摸出盒香烟递过去。
赵旻一言不发地接过,继而又把窗户打开,站在窗边抽起来。他眉眼沉着,眼神不知落在何处,只虚虚地盯着对面暗处的街角。
手中的烟发出点点猩红,在黑夜中格外显眼,赵旻在身前轻轻挥了三下。
黑暗中有什么人,训练有素地离开了。
在他身后,应闻隽道:“你休息吧,我去沙发上凑合一夜。”
赵旻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这夜两人隔着道门,各自辗转反侧,谁都没有睡着。
翌日一早,六姨太睡眼惺忪地起床,她前些日子准备小考,昨夜才得空好眠,因此睡得沉,梦中听见有人在吵架,却累得打不开眼皮,一边琢磨着谁这样缺德,这么晚了还在吵,一边翻身再次睡去。
房门一开,就看到个人,倚在对面门框上,穿着应闻隽的衣裳,脸色惨白,只脸颊上两团不自然的红晕,诡异得很。
赵旻朝她森然一笑,唇红齿白,不像人,像鬼,好像下一秒就要扑过来算账,扑过来吃人。
他往前走一步,六姨太就情不自禁后退一步,直到被赵旻逼得退无可退,方想起这厮两年前对她歹毒的恐吓要把她卖到窑子里去。
赵旻盯着她,轻声着,一字一句道:“你这两年,日子过得滋润的很啊。”
第88章
88
六姨太腿软得不得了,指着赵旻,哆哆嗦嗦道:“你,你你”
赵旻呵呵笑了下。
“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是怎么找到你们的?”
六姨太看见赵旻突然对着自己笑的意味不明,围着她转时,像一条蟒蛇,进食前会缠住猎物直到骨头挤碎,一开口,嘴巴就同淬了毒般。
“当然是因为你啊,没想到你这讨债鬼跟着他,倒是帮了我的忙了。”
他这样一说,六姨太更慌了,生怕是自己出卖了应闻隽害他被赵旻这畜生给抓住,正要追问,就见应闻隽带着早点推门进来,六姨太舍生取义地把赵旻一扑,冲应闻隽含泪道:“哥,你带着爹娘快跑”
应闻隽叹口气,就出门买个早点的功夫,二人怎么就撞见了。当即走上前,将六姨太从赵旻身上撕了下来,低声道:“一会儿他就走了,我心里有数,你先进屋去。”
六姨太挣扎犹豫,两年不见,赵旻淫威更甚,最后她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应闻隽看了眼赵旻,突然道:“你是不是发烧了。”
赵旻无所谓道:“也许吧。我要找王家树,他能联系上我小姑,我得通过我小姑,去联系上我的人,叫他们来接我。”
应闻隽摇了摇头:“我私下没有同王家树联系过,都是他去店里找我。”
赵旻一听,立刻很轻佻地“哦”了声:“瞧你们昨天出双入对那个样子,反复认识了很久似的,原来也不怎么熟嘛。”应闻隽没搭理他,回答道:“快些吃,吃完还要再回维多利亚港,我的手下知道怎么联系王家树。”
此话一出,赵旻就朝他投来了意味深长的一瞥。
这是第一次在赵旻面前说出“我的手下”这样的话,应闻隽也跟着不自在。二人相对无言,就在这时,应闻隽背后的门开了,应母打着哈欠走出来,低声道:“怎么起这么早,要走了?我做些饭给你吃吧。”
她一说完话,才注意到对面站了个陌生人。
这人极其眼熟,似乎从前在哪里见过,盯着赵旻看了半晌,脸色才变了变,不可置信道:“你是你是赵岩表哥的儿子?”
应闻隽突然紧张起来,怕赵旻不管不顾,当着母亲的面说些让人难堪的话。
好在赵旻此刻十分收敛,只低声喊了句表姑,说自己来香港做生意,听说他们一家在这里,顺道来看一看。应母点点头,当初为着应闻隽和宋千兆的事情,她在赵家总是抬不起头,冷不丁一见故人之子,虽是小辈,却也有些尴尬。
只要不是对着应闻隽,赵旻就乐意做个得体的人,看出应母的窘迫,匆匆扒了两口饭,礼貌地告辞了。
二人去到维多利亚港,应闻隽拨通王家树下榻的旅馆电话,却被告知昨夜这位客人一夜没有回来。最后没办法,应闻隽只得叫值班的店员找来黄页,叫赵旻一家家找过去,上头有旅馆名字与电话。
赵旻往柜台前一倚,油盐不进道:“说了我不记得,怎么找?”
看他一副泼皮无赖的模样,应闻隽只想骂他两句,一旁店员见势头不对,慌忙凑了上来,给赵旻倒茶,好说歹说,才哄着这少爷开了尊口:“叫什么思豪。”
店员忙将赵旻请到应闻隽的办公室中去,捧着黄页,亲自为赵旻找去了。
赵旻毫不客气,一点也不像发烧生病的人,抱着胳膊在应闻隽的办公室里巡视起来。
昨夜在他书桌上看见的只是冰山一角,办公室的照片更多,简直像应闻隽的勋功章陈列室,大部分是在工作时,别人给他照的。赵旻拿起桌上的一张,
上面印着的是应闻隽一家四口,应父应母站第一排,应闻隽同六姨太站在后头,应闻隽笑着,眼中除了昨夜发现的骄矜,赵旻又在他脸上看到了满足。
赵旻轻轻将那张照片扣下,透过办公室的窗子,观察在外头走动的应闻隽。
那个在天津蹉跎了五年郁郁不得志的人没了,此处的风水养人,叫应闻隽改头换面,也叫赵旻再狠不下心来,伸手将这根向阳而生的玫瑰给折断。
那店员将电话打去赵旻下榻的酒店,终于和他的人联系上,见一群人乌压压地过来,应闻隽便回头看了眼赵旻。
隔着窗子,连那一眼也变得模糊,应闻隽心中恍惚一阵,勉强回神道:“你的人来接你了。”
赵旻面色苍白,因发烧而面颊绯红,披着应闻隽的大衣从后走出。
他做了个手势,叫自己的人去外面等着,又朝应闻隽低声道:“你陪我走走。”
应闻隽没说话。
见他犹豫,赵旻又讥讽道:“这一走,我回天津,你在香港,以后说不定就见不着了,就连同我说说话你都不肯?你当年对冯义也没这样绝情吧,难道我连他都比不上?”
话已至此,应闻隽便不好拒绝。
维多利亚港在白天看来,比夜晚更加水深港阔,远处青山起伏,和天津的靠海港口又是不一样的景色。不知不觉间,二人已走到昨夜失足落水的地方,白天的风虽比晚上要小,却依旧吹得赵旻身上的大衣猎猎作响。
他看着脚下翻涌的水面,突然说道:“昨夜掉进去的时候,我以为你不会救我。”
应闻隽看他一眼:“别说傻话。”
“你总是这样。”赵旻哼笑一声,“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你走哪儿带哪儿,都要跑了还想着替别人的老婆孩子讨栋房子,认识没多久的男人喝多了喊两句妈你就心软该说你是心地善良,还是该说你优柔寡断。”
他语气讥讽,看向应闻隽的眼神倒是格外认真,又脱了大衣,强势地披还到应闻隽身上。
赵旻接着拢衣服的功夫,将应闻隽拢到自己身前来。
这样近的距离叫应闻隽十分不自在。
“你走没多久,张妈身体就不好了,外加上我头半年很少回天津,就将她送回四川养老。这两年天津乱的很,潘大爷半年前举家搬去上海,我叫他帮我忙,把柏英也给带走,给他寻个出路。”赵旻一言一语,细细说着同应闻隽分别的两年,“赵家不肯放过宋千兆,宋家不敢管他,杨贺在街上看到过他,说是当乞丐去了。至于宋稷母子,我一直给着钱,够他们温饱。”
应闻隽料不到赵旻竟还管着宋稷母子,当即抬头看向赵旻。
那一瞬间的惊诧没被赵旻错过,赵旻笑着,像是要奚落应闻隽一般,话专捡难听的说:“怎么样,想不到我会管着他们吧,你是不是觉得我赵旻就该冷血无情,睚眦必报,不给人活路?”
“我一开始确实是这样打算的,可是我总想着,你在宋家最难捱的头一年,是宋稷的母亲给过你照拂。”
应闻隽听明白了究竟是什么叫赵旻回心转意,他的一颗心,突然被一只手给拧到了一起。
这熟悉滋味已有两年未曾有过,应闻隽下意识打断道:“别再说了”
赵旻眼中情绪翻涌,不管不顾道:“应闻隽,你该跟我好好说声再见的。哪怕留封信,哪怕只是一句话。我在马来亚找了你整整三个月,到处都在打仗,我以为你死了”
应闻隽手臂传来痛意,是赵旻情动之下控制不住力道,抓紧了他的胳膊。
“我特别恨你,我找的越辛苦,恨的就越深刻。如果不是这次在香港碰巧看见你,我会一直恨下去,我小姑说是我将你看轻了,你才要离开我。我承认,我听见这话时后悔了,我想我做错了,我不应该那样逼迫你。我当时就跟我小姑说,说我要是再见到你,我要向你道歉,说我做错了,”赵旻双眼通红,一字一句道,“可我现在见到你,发现我恨的也挺没必要,我还以为你离开我能过上什么好日子,不过如此你若过得日子比跟着我过得还要好,我倒要放不下。”
“赵旻”
应闻隽一开口,发现他的喉咙竟极其干涩,还来不及细想是什么在牵动着他的情绪,赵旻便一手捏上他的下巴。
应闻隽挣扎起来,觉得不该再和赵旻做这样的事情。
赵旻却铁了心般,另一手抓着应闻隽身前的衣服将他拉过来。他发了烧正虚弱着,应闻隽大可以用力一推,又或是呵斥制止,可他要能用理智对待赵旻,就不至于同他纠缠得这样深刻。
应闻隽对着赵旻最有理智的时候,就是两年前离开他。
赵旻的亲吻,同两年前一样,像一团怦然炸开的烈火,带着不死不休的势头,将应闻隽的嘴唇给咬出血,混着眼泪的咸味,一股脑逼着应闻隽吞进去。应闻隽受不了了就推他打他,赵旻就更加凶狠。
热烈,绝望,歇斯底里,一如两年前的赵旻。
再分开时,赵旻脸色更加苍白。
“我费尽心思找了你这样久都没找到,偶然来了次香港,就看到你了,你说这是不是天意?”不远处有海鸥在盘旋鸣叫,应闻隽头昏脑涨,视线模糊,他看见赵旻笑了。
赵旻冷声道:“你欠我一句再见,今天这就算补上了。你这道坎儿,我也算迈过去了。”
赵芸:你简直在放屁
第89章
89
日头西落,六姨太将书本都收拾到手提袋里,准备下学,数了数口袋里的钱,打算买烧腊回家。
冷不丁想起早上在家中见着的那个人,犹如阵阵阴风吹过,叫六姨太起了一胳膊鸡皮疙瘩,又起了别的打算这烧腊,还是等赵旻走了再买。
一想起赵旻,连下学都变得小心翼翼。
六姨太疑神疑鬼,站在校门口瞧了半晌,没看见讨债的赵旻,倒是看见应闻隽,一个人在门口立着,二指夹着烧了一半的香烟,半天都不动,直到她上去喊他,应闻隽才如梦初醒,把烟掐了。
六姨太盯着他的脸:“你嘴怎么了?”
应闻隽下意识抬手摸了下,手指上干干净净的,被赵旻咬出来的伤口已结痂。
“你今天怎么又来接我了,又要我陪你应付哪个老板?”
应闻隽道:“就是突然想看看你。”
眼前这个人,
认识赵旻,知道他的过去,若有再有什么难以启齿纷乱如麻的心情,她是唯一能理解他的了。
六姨太明白了什么,问道:“他走了?”
应闻隽点点头,主动接过她的手提袋。
这两年他们很少会提赵旻,几乎是刻意避着,若是不得不说了,也以“他”来代称。二人往电车站走,六姨太不住偷瞄应闻隽,见他失魂落魄,心不在焉,拽了拽他的衣裳:“我现下还不想回家,我猜你也不想,你陪我走走,铜锣湾这两年变化好大,我还未仔细看过。”
应闻隽不吭声,赞同了她的提议。
六姨太默默道:“我以为你二人再见,要大打出手,或是伤筋动骨,现在看来,他倒是也甘愿放手不为难你,你怎么还瞧着这样怅然若失。”
二人并肩走着,路过座大桥,见六姨太被风吹得发抖,便脱下大衣给她。直到把衣裳披到她的肩头,才猛地觉得眼前一幕似曾相识,情不自禁想起二人还在天津的时候,也有这样一次在金钟桥上走着,六姨太当年于情爱十分懵懂,看不懂二人之间的弯弯绕绕,却凭着本能问他,他爱赵旻吗?
今日又是凭着本能,问他为什么这样怅然若失。
许久过后,应闻隽道:“你们学校那个教数学的,你看着如何?你不是说他一直朝你打听我,我想着要是有机会,说不定可以约出来见见。”
六姨太一怔,笑了笑,低声道:“你终于肯放过你自己了。”
“这两年我瞧你总是发呆,一发呆就摸你那手腕子,一开始我以为是你逃跑时扭伤手腕,后来在香港你挣了钱,给娘买了金镯子,娘没事儿的时候就摸两下。然后我就明白了,你心里还想他他改变了你许多。”
应闻隽哑然失笑:“人可能有时候就是这样吧,贱得慌,看见了怨,看不见了又想。他绑着我,我就想离开,真离开了,又老惦记。不过再让我选,我还是会逃开,就是因为逃开了,才能在心里留下一点点好来。不管怎么说,再见上一面,有的事儿就顺势放下了。”
六姨太叹口气,抱怨道:“真是麻烦,说不清楚,又道不明白的。”
二人相视一笑,往家回了。
半个月后,旺角茶餐厅中,应闻隽特意约在早上,来见一见六姨太提过的数学老师。
对方姓乔,也是从大陆来的,听六姨太说,此人是应闻隽的同乡。应闻隽想着,就算不与对方恋爱,交个朋友也不错,他这两年忙着替刘老板扩充商业版图,没认识什么可说知心话的人。
就算有机会,也总是觉得同别人隔着一层,话说不到一处去。
茶餐厅内,一个男人朝他奋力挥手,看样子是一早过来提前占座,见应闻隽过来,忙把他迎了过去。这并不是二人第一次见面,除了从前去接六姨太,二人后来还在学校里见过一次。乔老师比应闻隽长上几岁,模样周正,听六姨太说,这人因脾气太好,在学校还会被学生欺负。
乔老师问应闻隽来香港多久了,以后有什么打算。
开门见山的很,也无趣的很,应闻隽心不在焉地回着,多少从乔老师一个接一个的问题中听出些名堂这是个老实人,找他来不要是交男友,是在找人搭伙过日子,不在乎应闻隽心里有谁,只要能同他在一处,有个照料就行。
乔老师自顾自地说着,应闻隽看着他,把以后跟他在一起的日子一眼就看到了头。
直到这姓乔的问应闻隽愿不愿意从家中搬出来,与他同住时,应闻隽才有了些反应,慢吞吞道:“会不会太快了?”
乔老师一怔,温和笑道:‘其实我也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可能我就是一个人寂寞太久了,憋得慌。刚过来的时候别人说话也听不懂,工作也不好找,今天被日本人管着,明天被英国人管着,这两年日子才好过些,人有两张嘴,上面的嘴吃饱了就开始想下面。’
应闻隽笑了笑,眼前这人开始有意思起来。
乔老师又问他:“我一看见你,就知道我们是同一种人,你有过几个?”
应闻隽思衬片刻,实话实说道:“三个。”
“倒是比我经验丰富,”乔老师伸手一比,“我只有过两个,在老家的时候处过一个,不敢叫别人知道,逃到香港以后还喜欢过一个英国佬,可惜对方信教,睡了几次以后,他跟我一刀两断,当牧师去了。”
说罢,期待地看着应闻隽。
被他这样看着,应闻隽突然有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他不想开口,可又被对方的开诚布公高高架起,只好硬着头皮道:“我第一个,是从小就认识,那个时候爱幻想,没经历过多少,被骗得很惨。但后来再见着,也没什么别的想法了。第二个就更没什么好讲的。”
话一出口,不自在的感觉立刻消失,应闻隽顺利地说完冯义和宋千兆,该提起赵旻时,他又突然欲言又止,继而意识到他不愿和别人聊起赵旻。
一提起这人,就想起那天在维多利亚港,赵旻看向他时眼中某种极力控制的情绪。
在一阵耐人寻味的沉默中,应闻隽发觉自己后悔了,那天不该让赵旻吻自己的,他应该立刻就推开他。
乔老师将他眼中翻涌的情绪尽收眼底,体贴道:“我跟那个牧师分开以后,也很少同别人聊起他,甚至看见教堂都要避着走。”
应闻隽没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这两年主动强势惯了,已经很少再被别人牵着鼻子走,又随口道:“我想我们还是不要那么快搬到一起比较好,我这两年工作忙,生活习惯不太规律,早出晚归不说,下工厂的时候更是一住三天不回家”
乔老师只笑,不打断,等到应闻隽说完了,才道:“你若直截了当的拒绝也就算了,偏得又不把话说死,让别人以为还有机会,你是不是经常这样以退为进?若碰上个征服欲强又不信邪的,就非得和人不死不休了。”
应闻隽沉默一瞬。
他今日怎么总想起赵旻?
乔老师又道:“我确实对你很感兴趣,你也别急着拒绝我,可以多同我接触几次,人寂寞久了,都是需要陪伴的。”
不知被哪句话触动心弦,片刻后,应闻隽赞同地点点头:“你说得对。”
二人约好下次见面的地点时间,又交换了名帖。结完账,乔老师体贴地为他开门,应闻隽往外走时,和一个人迎面撞上肩膀。他刚要道歉,一抬头,就怔在原地。
撞他那人胡子拉碴,面容憔悴,怀里搂着个人,往应闻隽面前一杵,就遮去大半视线,不是赵旻又是谁?
应闻隽确实没想到还能再见他,一时间愣在原地,又有些被赵旻狼狈的样子惊到。赵旻这人有时不要脸,有时又很要脸,这样不顾形象的落魄模样,应闻隽确实没见过几次。
赵旻往乔老师身上看了两眼,没说什么,搂着他的伴儿往里去,二人找了张桌子,赵旻的情人掏出个手绢,把桌子和板凳都擦干净了,才让赵旻坐下。
乔老师问道:“认识?”
应闻隽点点头,没有多做解释。
乔老师又道:“你等等我,这家店的牛杂很好吃,我们多点一些,带回去给你妹妹和父母。”
应闻隽不太想继续留在这里,对乔老师擅作主张的热情有些为难,还没给他拒绝,对方就走了。站在原地等待的功夫,那二人对话断断续续传来,一会儿天津一会儿上海的。赵旻似乎遇到了些什么麻烦事,同情人说话时极其不耐烦。
他对情人的态度应闻隽还算了解,不说自己,就连当初的柏英,赵旻也都是表面功夫做足,一副贴心情种模样,不到最后一刻,绝不在言语上叫人抓住半点把柄,像一颗外表光滑诱人的毒苹果,一口咬下去,才发现里头是烂的,不毒死不罢休。
他不是要回天津了吗?怎么还在香港。
乔老师提着三份牛杂回来,对应闻隽道:“走吧,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去?还想再同你说说话。”
二人出了餐厅,走到电车站,应闻隽始终落后半步,忍不住道:“我还有些事,你不用送我了,我们下次再约。”
接着不等乔老师回答,把那三份牛杂往他手中一塞,独自离开。
应闻隽去而复返,闹哄哄的餐厅里又换了波人,赵旻不知所踪,老板娘正手脚麻利地翻台。应闻隽又找了片刻,怔了怔神,放弃了。
然而就在他走到巷口的一刹那,又看到赵旻独自一人倚在墙上,抱着胳膊看着他,问道:“找我?”
第90章
90
应闻隽点了点头,直截了当道:“你怎么还在香港,遇到麻烦了?”
赵旻静了很久,才言简意赅道:“天津戒严,全国各地形式都不太好,我小姑叫我在香港待着,先别回去。我们很多运输线都断了,潘大爷在上海也联系不上。”
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应闻隽一怔,赵旻话里的含义他再清楚不过。他这两年里见过太多人跟赵旻一样,最初都以为只是暂留,最后却再难回故土。
应闻隽立刻道:“你小姑还好吗?”
赵旻没吭声,过了半晌,才含糊地回答:“不用担心她,她办法多得很。”他转头看向应闻隽,挑眉道:“我还以为你不会再管我。”
对于别人的试探,应闻隽十分敏感。
若放在平时,少不得要同赵旻有来有回唇枪舌剑,他试探他,他就揶揄他,可眼下什么情况?应闻隽跟着心焦急躁,明白赵旻现在的处境有多棘手。他拿出烟抽起来,赵旻伸手,说他也要。要了烟又不接火,把烟咬在嘴里,凑身过去,一手挡住风,就着应闻隽嘴里的烟点燃了。
应闻隽看着赵旻近在咫尺的睫毛,突然觉得赵旻非常狡猾因懂得利用自己的优势而狡猾。
他想了想,严肃道:“赵旻,我同你实话实说,今日这话我只说一遍,你记住就行,以后别再说这样让人遐想连篇的话了。”
“就算做不成情人,你我还是表兄弟,那天在我家你听见了,我母亲管你父亲喊一句大哥,我管你小姑喊一句小姨,有这层关系在,你被困在香港我不会不管你。就算退一步讲,这些宗族血缘你我都不在乎,可你小姑帮过我,我跟着她,跟着你,都学了不少,你们都为我铺了不少路,这些我没有忘记。就冲这个,我都不会坐视不理。别再夹枪带棒地试探我了。”
赵旻反问道:“就只因着理,不讲半分情吗?”
应闻隽警告他:“你适可而止,这是在说正事。”
若放在两年前,这话一出,两人保准得大吵一架,可赵旻此时却是幽幽地看着他,仿佛故意激怒应闻隽似的,眼中带着股满足与审视,乖巧地点了点头。
他态度这样好,应闻隽就感觉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赵旻突然发难:“刚才那男人是谁?”
应闻隽立刻道:“和你没有关系。”
“你的新男友?”
应闻隽弹了弹烟灰,没有回答。赵旻又自顾自地点评着:“长相倒还可以,说话也不惹人讨厌,就是瞧着很无趣,跟他在一起,就像提前把自己埋到坟地里似的,一眼就望到头了。哎,你应闻隽受得了这样的日子吗?”
他看着应闻隽的眼睛,那未说出口的话,应闻隽听明白了,当初在四川的时候,赵旻说他骨子里就不安分,不屑于墨守成规,只是从不承认罢了。
乔老师讨不讨厌,应闻隽尚不了解,倒是觉得眼前的赵旻可真是烦人。
那层隐秘的心思被赵旻一眼看透,应闻隽心中恼羞成怒,面上却不显,问赵旻:“你现在住哪里?”
“眼下是住在旅店,我在香港的户头里还有些钱,得快些找条出路才行。”
应闻隽想了想,说道:“潘七爷从前给过我间茶铺,我后来转交给了你小姑,你既说你们运输的路子现在用不了,那想必铺子过不久就会空出来,二楼能睡人,你可当个周转的地方,好歹也是间旺铺。”
赵旻道:“你让我睡阁楼?我还没穷光蛋到那种地步吧,当年冯义都能给你买栋房子,难道我赵旻买不起,非得去阁楼凑合。”
应闻隽忍了又忍,没忍住,骂道:“你就不肯委屈一点,非要享受,非要把钱都花光,不肯未雨绸缪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