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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她个子高高的,走在一群女学生中间,因穿惯了高跟鞋而脚步轻盈,不着粉黛,剪着齐耳短发,若不是穿了校服,看样子倒像是她们的老师。

    她看见应闻隽先是一愣,下意识道:“你怎么来了,我自己回去就”

    话还未说完,就被应闻隽揽过去,聪明地闭了嘴,应闻隽介绍道:“这是王老板,今天咱们坐他的车回去。”

    六姨太乖巧地喊了声王老板,跟着上了车,一路上听着二人聊天,要下车时,王老板将应闻隽拦住,说道:“应先生,你今天带了样品来吧,还未向我展示呢。”

    应闻隽回头对虎视眈眈的六姨太道:“你先上去。”

    六姨太一步三回头地走了。那姓王的下了车,说要看样品,接过去后却是一直盯着应闻隽,顾左右而言他地聊着天,片刻后果然按捺不住,邀请应闻隽同他前去明天的动员会。

    应闻隽欣然答应。

    王家树又随口问道:“应先生以前在天津是做什么的?好像懂得许多,让人一直想这样聊下去。”

    应闻隽看着他。

    光是沉默不语的功夫,就够王家树想入非非了。

    可下一刻,却见应闻隽坦诚地笑道:“给人做姨太太的。”

    他不顾王家树愣在原地的愕然神情,转身上楼。

    楼道里,六姨太跳了出来,将应闻隽吓得险些一脚踩空摔下楼去。她叫道:“你怎么又提以前的事情啦!我看这王老板对你图谋不轨,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订单还没到手吧,就不怕这样说把人给吓跑?”

    应闻隽心有余悸地拍着心口,心道姓王的没给他吓跑,他倒先要被这冒失的丫头给吓死了。

    “还是说,你是想谈恋爱,想交男友,若是这样,我学校有个教数学的老师很是不错,听人家说,也是那个。你之前去学校接我给他瞧见,找我打听你打听了好久呢。如何,要不要见见?”

    二人往楼上走着,应闻隽主动接过她的手提袋,漫不经心道:“哪里会吓跑,他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看着正经,实际上尽是些花花肠子。你跟他喝杯咖啡,他就想着是不是在暗示他要上床;一听你给男人做过姨太太,那就更不得了了,说不定这会儿就在盘算要怎么把我养在外头。”应闻隽冷笑一声,“实际上我许他什么了?我说什么了,你就说这订单是不是我的?会不会飞?行了,到家了,当着爹娘的面别乱说话。”

    倒是没回答六姨太问他要不要谈恋爱的问题。

    六姨太乖巧点头,听应闻隽这样说,就知他心里有数。

    只是她觉得,应闻隽这两年的行事作风越来越像另一个人,那个被应闻隽刻意回避,一直不曾提起的人。

    屋门一开,应父应母早已做好晚饭,将二人迎了过去,六姨太笑着喊了声爹、娘,问他们今晚吃什么。

    他们是在半年前搬进这间三居室的,初到时,应闻隽的爹娘误以为应闻隽是同六姨太偷情后从宋家跑出来,因此并不喜欢六姨太。直到在香港稳定下来后,又听说了宋千兆的事情,才知道二人只是单纯的兄妹关系,并不涉及男女之情,这真正把六姨太当亲生女儿疼爱起来。

    一家人刚来时日子过得艰难,挤在九龙的一居室中,卧房给应父应母住,她同应闻隽睡在客厅,中间拉着一道帘子,一家人全靠着应闻隽从天津带出来的那些钱度日。直到把头半年挨过去,天津那边再没传来消息,应闻隽才放心地出去找工作,只是他依旧没提让自己读书的事情。

    他不说,六姨太也不问,只和应母一起,接些零零散散的绣活儿贴补家用。

    直到又过了半年,有天应闻隽回到家中,才对她说上学的手续都办好了。六姨太知道,从这天起,应闻隽就认定赵旻已经放弃寻找他们他们彻底安全了。

    晚饭过后,应闻隽没再同往常一样和父亲坐在一起收听广播,而是回到自己房中,拿出常备的跌打损伤的药酒,揉着一边的肩膀。

    他两年前逃离赵旻时的一摔伤筋动骨,虽当天晚上就冒险请了大夫来看,但还是落下病根,每逢阴雨天气,那半边肩膀就会酸痛不止,想提醒着他什么。赵旻阴魂不散,一让应闻隽疼起来,就如同附骨之疽。

    香港已经连着一个礼拜都没有下雨,明天也照样是个晴天。

    可应闻隽的肩膀却一反常态地疼起来,他揉再多药酒进去也压不住,应闻隽沉默半晌,睡前又抽了根烟。

    王家树果真如应闻隽所想,在宾馆翻来覆去一整夜,想着应闻隽临别前说那话是什么意思,又忍不住想,应闻隽既给人当姨太太,又是如何当姨太太?

    最后按捺不住,找了个鸡窦泄欲,翌日一早,还未到约定时间,就忍不住叫司机提前送他到应闻隽工作的地方。

    第85章

    85

    王家树去了,应闻隽却不在。

    看店的伙计一听他说要找应闻隽,就说应闻隽现在已很少到店里坐班,只偶尔来巡店,抽查账本之类的。

    王家树恼怒起来,在心中暗骂应闻隽当婊子立牌坊,哄他来店里相约,自己却不在,然而便是这样也不肯走,应闻隽越是跟他耍心眼,他就越要看看这人到底是个什么货色,尝起来是个什么滋味。

    伙计极有眼色,又道:“不过隽哥也有交代,若是王老板您来了,就叫我们先招待着。”说罢,递上一本卷毛边的产品手册来。

    一想起自己这次来香港,确实还有替雇主采购的任务在,王家树只好不情不愿地接了。

    一个小时后,应闻隽姗姗来迟。

    王家树打定主意要晾一晾应闻隽。

    只是应闻隽一进来,便旁若无人地冲他笑着,问道:“这身衣服怎么样?我想着今晚既是沾了王老板您的光,总不好穿得太过寒酸。”

    王家树一看,见应闻隽一身铁灰西装,布料剪裁都极其熨帖,衬得他肩宽,腰窄,腿长,叫他一下想起昨夜妓女在自己身上扭动的模样。

    应闻隽抬手看表,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今夜还不知道几点结束,也不知王老板您明后两天还有没有别的安排,不如趁着现在有时间,咱们聊一聊订单的细节,看看您要什么样的货,聊聊工期?”

    王家树一边想,他何时说要同他签单了,又一边想,今夜不知几点结束是什么意思?这话未免太过暧昧。

    等缓过神来时,已被应闻隽带着填好了合同,按了手印。趁应闻隽转身的时候,他懊恼地闭了下眼,却也是拿应闻隽没有办法。

    车子开往华侨会所时,王家树一路都没有说话,还在反复回想自己究竟是如何被应闻隽哄着签下订单。

    应闻隽也不搭理他,直到二人进到里头去,里头人来人往,有几个从英国回来的华侨同王家树打招呼,把应闻隽晾在一旁,才叫他觉得找回了主场,找回了面子。

    王家树之所以会认识这样多的英国华侨,还要得益于他那位四川的女雇主,赵董事长。

    他这种做采购生意,左手买右手卖的倒爷并不只服务于一人,鲜少有“雇主”这个说法,只是和这位四川的女企业家在近半年的合作多了些,对方又出手大方,他才戏称她为“赵老板”。

    这位赵董事长无儿无女,至今未嫁,倒是有位父母双亡的侄子被她视如己出,从小带大,后来送去英国读书,前两年学成归来,为这位赵董事长打通了不少往英国销售的路子。

    这些英国华侨,都是他在帮赵董事长做事时认识的,这次华侨战前动员会的请帖,也是赵董事长给他的。

    王家树为着炫耀,而故意冷落应闻隽。应闻隽却不当回事,这个聊几句,那个说几嘴,不消片刻便如鱼得水起来。

    王家树看着急了,也是存心试探,看准应闻隽落单的时候围了过去,笑道:“想不到应先生也是个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角色,还不等我给你介绍,我看着会所里大半的人都快要认识你了。”

    应闻隽同他碰了碰杯,往嘴里抿了口,不在意道:“没办法,上有老下有小,还得给妹妹攒嫁妆,我若再不大大方方的,还怎么养家糊口。”

    王家树看着应闻隽,像点评喝进嘴的红酒一样点评着他。

    “你很好,不扭捏,很聪明。”

    应闻隽只笑,不吭声。

    王家树心念一动,觉得时机正好,想要更进一步,伸手去搂应闻隽的腰,就见应闻隽把空了的酒杯随手放在路过侍者手中的托盘上,巧妙地将他避开了。

    王家树毫不在意,男人的好胜心被激起。

    应闻隽越是端着,他就越觉得有意思,想看看应闻隽不装模作样的时候又是个什么模样,什么风情。正要追上去再同他纠缠调情,就见偌大的会场上突然静了一刻,不少人的目光往门口看去。

    一个身材挺拔的男人搂着玩伴进来。

    这个年轻男人个子很高,皮相极好,气度非凡,见不少人看向自己,便笑着冲众人打了声招呼,又从侍者的托盘上拿过一杯红酒,随手递给被他搂在怀里的伴,说了句:“对不住叔伯们,我来晚了。”

    会场内这才恢复谈笑声。

    王家树向旁边的人打听这人是谁,还没注意到从这个年轻男人出现的那一刻起,一旁的应闻隽就沉默了。

    一人小声回答道:“听说是四川赵家的公子,好像叫什么,赵旻就是把茶叶卖到全国各地的那个赵家。他父亲前两年去世了,赵家现在他说了算,他小姑是著名的女企业家赵芸,每隔两三个月就要上一次报纸。这赵公子和天津的潘子欣好像还有些交情,他这两年往马来亚跑得勤,怎么突然跑香港来了?”

    王家树一听是赵董事长的侄子,便起了结交巴结的心思,然而又不舍得抛下应闻隽这快要吃到嘴的鸭子,眼见那位赵公子身边围过去的人越来越多,他也只得在原地干着急。

    就在他僵持不下的时候,赵旻搂着他的伴,居然避开人群,直接冲着他的方向来了。

    二人四目相对,赵旻冲王家树笑了笑。

    王家树登时受宠若惊,感觉到身边的应闻隽要走,立刻一把将他扽住,顺势揽着应闻隽,迎着赵旻去了。

    赵旻主动与王家树碰杯,问道:“是王先生吗?我小姑说今夜你也在,叫我来同你打个招呼。”

    王家树点了点头,邀功似的同赵旻汇报工作,说订单的事情已经解决,还要再顺着往下聊工期,聊质量,以此达到结交的目的,赵旻却仿佛并不在意订单似的,又问了句:“这位是?”

    他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掠到应闻隽身上。

    一落上去,就盯住不动了。

    应闻隽的肩膀,突然毫无预兆地酸痛起来,只是此时发作的那半边,正被王家树炫耀似的搂着。

    王家树忙介绍道:“这是应先生,是咱们这次的供货商。”

    接着便自以为体贴地停住,给应闻隽介绍自己的机会。谁知应闻隽一张伶牙俐齿,竟在此时沉默寡言起来,眼睛垂着向下看。就连赵公子也风度全无,应闻隽不说话,他这大少爷连台阶都不递,就这样直挺挺地杵在人家面前,活似长这样大没见过多少男人,直勾勾地盯着应闻隽瞧。

    最后还是应闻隽被他瞧得有些受不了了,才伸出手,客气地点点头,平静道:“赵公子。”

    赵旻的眼神变得居高临下起来,松开怀里的人,伸手过去,二人握手,指尖一触即分。

    一股奇怪的氛围在四人之间蔓延开。

    王家树琢磨着,莫非自己也要礼尚往来一下,问问赵旻的伴儿?可谁不知道在这样声色犬马的场合中,男人怀里的伴儿,就像女人胳膊上挂着的巴掌大的手袋装饰罢了。

    好在下一刻,这赵公子终于恢复正常,随口问道:“你刚才说订单怎么样?”

    他随口一问,王家树也随口一答,谁知这赵公子出其不意较起真来,又追问合作细节,对方工厂规模如何,出货后又如何运回内陆,走哪个关口,除了应老板这一家,他还同哪家供货商接触过。

    王家树忍不住擦了擦额头,在心中问候赵旻的祖宗。

    这单原本就是他被应闻隽哄得鬼迷心窍,色欲熏心时签下的,又哪里经得住雇主这样问?只好扯过时刻想要溜走的应闻隽,求救似的说了句:“还是你来同赵公子解释吧。”

    应闻隽再不愿承认,此时也后悔起来。

    他的胃口就不该这样大,若不来这华侨动员会,他和赵旻就碰不上了。然而再一想,赵旻身边都有新人了,难道还能把自己抓回去不成?这里是香港,又不是天津!

    转眼间收拾好情绪,把赵旻方才刁难的那些问题,一一答了。

    “赵公子,还有什么问题?您问吧。”应闻隽想通后,态度就跟着坦然起来。

    赵旻没再吭声。他在哪里,焦点就在哪里,不少人暗自把注意力分到他这边,此时听到二人聊这些,更是正大光明的围了过来,一听由应闻隽经手的手电筒、电池单子都是销往英国的军需用品,各个心中打起算盘,一人更是直接,要同应闻隽交换名帖。

    见来此的目的就要达到,应闻隽也顾不上赵旻盯着他的眼神是如何露骨,如何复杂,两年的历练过后,他控制情绪,做起表面功夫来已是炉火纯青。

    明明是应闻隽出风头的场合,王家树却跟着与荣有焉。

    若不是他将应闻隽带来这里,他又哪能这般得意?

    当即伸手揽住应闻隽的肩膀,调情似的,凑近说了句:“我说什么来着?眼下军需用品才是紧俏货,你还想着此刻收手,转去做什么生活用品,卖什么劳什子牙膏牙刷。”

    “哦,什么牙刷啊?”赵旻问道。

    王家树故作调侃,却是亲昵地看了眼应闻隽,一副介绍自己内人的口吻,冲赵旻无奈道:“他啊,杞人忧天的很,非担心要是有天不打仗了,货压在手里出不去,你说就算不打仗,日子还能不过吗?光是电池这一样,到什么时候都是紧俏货!”

    赵旻淡淡道:“放着紧俏货不要,是挺不识趣的。”

    王家树没听出赵旻话里有话,应闻隽却听出来了,冷淡地瞥了眼赵旻,平静道:“紧俏货,也得交到有需要的人手里才算紧俏。眼下从大陆逃来的人越来越多,人人都是拖家带口,人一旦决定在新的地方扎根,稳定下来后必定要置办家当。我看不止牙刷,纺织,树胶,油漆这些同民生相关又便宜便利的东西,此时抢占先机可比继续加大生产军需用品要走得长远。”

    王家树暗自汗颜,心道应闻隽是有点不识趣,对着赵旻说话竟然这样不客气,只得打圆场道:“怎么说着说着,还较起真来了,赵公子又没说什么。”

    赵旻不客气地看了他一眼:“你插什么嘴。”

    王家树一怔,心道这姓赵的怎么跟疯狗似的见人就逮着咬一口。

    下一刻,就听应闻隽反问:“他替我说话都不行?”

    起先赵旻揶揄应闻隽,说他不识趣,王家树是有些不高兴,觉得赵旻不太给面子,好歹应闻隽也是自己带过来的人。没想到下一刻应闻隽只比这赵公子更加刻薄,噼里啪啦一口气不停。眼见二人要针锋相对地抬杠,王家树都做好了二人争吵起来的准备,谁知那赵公子又突然偃旗息鼓,不吭声了。

    他用一种非常复杂的眼神看着应闻隽。

    王家树觉得二人之间有些诡异,却又说不出哪里诡异,又想赵旻是不是被拂了面子,大少爷脾气上来,要动手打应闻隽?

    他是万万不会为了应闻隽这种露水情缘而去得罪赵旻的,但如果赵旻真对他的人动手,那今日丢人的就不止是应闻隽,还有自己了。王家树思衬半晌,对应闻隽道:“我看不早了,我叫司机送你回去?”

    应闻隽点头,也觉得自己今日有些失态。

    他已经好久不曾真的对谁动怒,非要在口舌上逞一时之快。

    就在这时,赵旻道:“王先生要是方便,也送送我吧,香港我不常来,不熟悉路呢。”

    王家树暗骂一声,硬着头皮,对着赵旻笑道:“方便,当然方便。”

    司机在外等着,见王家树一行人出来,便把车子开到门口,应闻隽方才瞧着万般不愿,这会儿倒是平静了,一句话都不说,直接坐到车子里去。王家树走到跟前,正要进去,就见赵旻把怀里的人往外一推,先一步越过他。

    车门在他面前砰一声关上。

    王家树一怔,还未反应过来,从后走来两个壮汉,捂着他的嘴,众目睽睽之下将他拖走。

    车内,赵旻面色不善,塞给司机一叠钱,叫他闭嘴把车开走。

    他并没有告诉司机要去哪里,司机偷偷看了眼他的脸色,也不敢问,只得先一脚油门把车开出去,还是另外一位先生和善些,解围似的说了句,开去维多利亚港。

    赵旻一路都不吭声,两腿岔开坐,活似要坐着这车去杀人,把应闻隽挤得贴着车门,平复了半晌,才阴森森地看了过来,皮笑肉不笑道:“看见旧情人,就不打算叙叙旧?应闻隽,你现在有本事的很啊。”

    哦豁,实验了一种很想写的写法:以第三人的视角描述一对怨侣的重逢

    还有另一种很想写的写法正在进行中,要到结尾才能揭晓了。

    第86章

    86

    应闻隽的脸扭向一旁,看着车窗外一路倒退的霓虹灯牌。

    似乎是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出,因此看见赵旻上来并不惊讶,听到他这样不友善的语气,也只是说了句:“你不要为难王先生,他同我只是合作关系,认识没两天。”

    赵旻冷笑一声:“莫说他同你只是合作关系,便是夫妻关系,情人关系,与我又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为难他?”

    应闻隽静了片刻,又道:“王家树是你小姑的人?”

    “你真想问这个?”

    这当然不是应闻隽要问的,他想问王家树这人是不是赵旻打着赵芸的名号故意找来的,今天在此处重逢,到底是赵旻设计的,还真就是巧合?

    他没问出口,赵旻却主动回答。

    “你不会以为,我找到王家树这么个人,好吃好喝供他半年,订单给着,关系给介绍着,就是为了今天顺理成章地见你一面吧。怎么,你还当我跟两年前一样,就爱拿热脸贴你冷屁股?还是你觉得,是个人就得为你神魂颠倒,你消失两年我还得对你念念不完?”他冷冷道,“我赵旻想要什么样的人没有,为什么非要在你应闻隽这棵树上吊死。”

    应闻隽沉下脸,扭头看向赵旻。

    料想已好久没有人用这样讥讽羞辱的语气同他说过话,应闻隽看过去的眼神中已带了些愠怒,郁结一整晚的赵旻顿感舒坦,甚至想再说些什么,气死应闻隽才好。

    可应闻隽看完他一眼,就又把头给扭了过去,纤长的眼睫垂下,赵旻偶尔一瞥,看见他眼角惘然神色,不知是不是又想起在天津给人当姨太太,看人脸色,受人奚落的日子。

    赵旻不再吭声。

    前方司机不住汗颜,格外心虚地盯着眼前路况,怕这二人注意到自己。

    车子停在维多利亚港,晚上风大,应闻隽一下车,头发就给吹乱了。背后“砰”的一声,那是赵旻摔车门跟了上来,应闻隽再一回头,司机连人带车已匆匆离开。

    应闻隽毫不意外,他要不跟上来,他就不是赵旻了。

    两年前离开的时候就没能好好说句再见,这句迟到两年的再见,是无论如何都要当面说清楚的。

    二人在码头的栈桥上并排而立,看着脚下翻涌的海水,晚上风大,最后一批搬货的工人正成群结队从不远处路过。

    待到他们一走,此处就彻底静下来,只余远处的海浪声。许久之后,应闻隽开口问道:“冯义怎么样了,柏英和宋千兆呢?你小姑,身体还好吗?”

    赵旻冷冷一笑,神情复杂地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间,应闻隽在他眼中看见了恨,看见了怨,更看到了刻骨铭心的矛盾。

    他觉得赵旻想骂他两句,更想扇他两巴掌。

    在应闻隽心中,方才在会所看见赵旻的一刹那,就做好了被他冷嘲热讽,故意刁难的准备,毕竟二人当初分开时伤筋动骨,赵旻定是觉得他好赖不分,恨他再正常不过。可赵旻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却只是较真地问道:“两年不见,你关心王家树,问我小姑,问冯义,问宋千兆,连柏英这种没见过几面的都问了,应闻隽,你怎么就不问问我,这两年是如何过的呢?”

    应闻隽沉默着。

    “托你的福,我这两年过得还可以,挣了不少钱。最开始我以为你去马来亚了,带着人在马来亚待过半年,发现那边的人也喜欢喝茶,我就一边找你,一边把赵家的茶叶往马来亚和英国送。我疯了一样的找你,我就不信邪,就那么大点地方,你还能躲哪里去?现在看来,你就没去马来亚,你留在贵州老家的那些东西,是故意误导我的。”

    人人都说他疯了,听到一点点疑似应闻隽的消息,就像闹饥荒时看见死人肉的野狗。

    “后来我才琢磨过来,人家都说我赵旻爱装模作样,你应闻隽在这方面也厉害的很,一边跟我谈情说爱,说什么真心不真心的,把我骗得晕头转向。实际上早背着我把父母从贵州接出来了,连障眼法都想的明明白白的。”

    赵旻盯着远方黑漆漆的海水,想起自己在那段时间里不眠不休的模样,讥讽地笑着:“不过没关系,要不是你,我也打不通马来亚的路子。我这两年好得很,你说得对,谁没了谁不能过,我看不见你就不想着,咱俩这茬,也算揭过去了。”

    应闻隽也认真道:“那就好。”

    赵旻喜怒无常,刚才还说要揭过去,现在一听见应闻隽说这三个字,又不依不饶问道:“如何就好?我以为你就盼着我过得不好呢。”

    听他这语气,应闻隽就知今夜逃不过去,非得给他说出个一二三来,叫他平了这两年的委屈。

    应闻隽叹口气,转了过去同赵旻面对面,今夜第一次认真打量起赵旻。

    赵旻皮相绝佳,应闻隽早就领教过,不然当年也不会愿意同他在小白楼春宵一夜。两年过去,赵旻身上那股玩世不恭的浪子劲头早消失殆尽,眼中少了些疯劲儿,却比原来阴沉了些。

    应闻隽认真道:“我从前在宋家被豢养了五年,到处郁郁不得志,说话做事都不讨人喜欢,惹人厌烦。这两年在香港,我见得多了经历的多了,也经常会想起你来。”他直直地看着赵旻,“你有些话说的不错,有些想法,我现在也懂了。我后悔过当初那样对你,那样偏激,毕竟曾经也爱过,若是有更体面的办法能同你好好说声再见,就好了。所以现在听你说过得好,我很高兴。”

    赵旻不吭声,直勾勾地看着应闻隽,半晌过后,突然说了句:“你从前从不肯承认爱我的。无论我如何威逼利诱,你都不肯承认的。这么硬的一张嘴,如今也是开窍了。”

    应闻隽哑然失笑,轻声道:“两年过去,谁都会变。”他眼中带着些动容,眼神又落在赵旻身上,将他认真看了一遍,轻声道:“那我就走了。你好好照顾自己。”

    赵旻依然不说话,眼中似有莫名情绪在翻涌。

    应闻隽慢慢往后退着,看赵旻站在原地,似乎是没有同他说再见的意思,心中有些遗憾,却也觉得,如此就够了。

    他转身往前走,不太敢回头看,却盯着栈桥上赵旻长长的影子。

    就在此时,背后突然传来落水声。

    此处是转给货船用的码头,游轮重吃水深,平时工人搬货时都要穿着救生衣以防失足落水后溺亡,更别提此时已是深夜,海水冰凉刺骨,便是最有经验的舵手落水,也有极大的危险。

    饶是应闻隽听见动静立刻回头去救人,赵旻也是吃了好几口水。

    应闻隽想也不想,趴在栈桥上,喊道:“赵旻!”

    他一手递了过去,叫赵旻拽住他,可惜赵旻落水时毫无防备,脚踩不到底,整个人在水面上浮起又沉下,就在应闻隽要跳下去时,赵旻一只手,终于死命抓住了他,力道之大,险些将应闻隽也给带下去。

    应闻隽一手发力,勉强将赵旻往上提了些,然而赵旻在全身湿透的情况下变得极重,折腾上岸时,两人都已力竭。赵旻更是双眼紧闭,歪在栈桥上。应闻隽搂着他,轻拍着他的脸,不住按他胸口,直到见赵旻吐出口水。

    应闻隽吊着的一口气还来不及吐出来,胸前的衣服就被人狠狠抓紧了。

    赵旻的头发往下滴水,全身不住发抖,应闻隽离得近,还能听到他上下牙齿打颤的动静。他狠狠抓住应闻隽的衣领死不放手,眼中某种被死死控制着的情绪犹如喷发前的火山岩浆,烈烈不息,汹涌澎湃。

    他是抓着应闻隽的衣领挣扎着爬起来的。

    二人离得极近,近到应闻隽吐息出的一点点热意,都叫赵旻感到温暖。

    四目相对间,应闻隽直被他这样刻骨铭心的眼神看得砰砰直跳,看得毛骨悚然。

    片刻后,赵旻平复下来,松开了应闻隽的衣领。

    应闻隽心乱如麻,不住回忆他刚才的眼神,没话找话地问他:“你住哪里。”

    赵旻勉强道:“尖沙咀。”

    离此处倒是不远,可赵旻又道,他出来进去都有人带着,有车子接送,早就不记得在哪里下榻了。应闻隽犯起难来,此时已到宵禁时间,他找不到地方给赵旻住。刘老板倒是倒是在维多利亚港有店铺,可他已好久不看店,早把钥匙给别的伙计了。

    应闻隽瞥了眼赵旻。

    赵旻坐在地上,裹紧湿漉漉沉甸甸的大衣,女鬼一般,朝应闻隽投来了极其哀怨阴郁的一眼,就又把头低了下去,平静道:“你不用管我,我想码头也有人巡夜,一会儿我看见人了,叫他们送我回去就是。”

    应闻隽不吭声了,他叫司机把车开到维多利亚港而非送他回家,就是不想叫赵旻知道他住在哪里。

    赵旻不住咳嗽,拢紧衣裳。

    片刻后,应闻隽将浑身发抖的赵旻扶了起来。

    二人沿着车道往外走,过了好一会儿才拦到辆汽车。开车的是位英国军官,应闻隽摘下手表给了对方,车子开到他家时,赵旻已是被冻得手脚冰凉,脸色惨白。

    上楼前,应闻隽站在台阶上转身,朝跟在后头的赵旻郑重其事道:“我只留你一夜,明日一早,在我父母起床前,你就得离开。我现在生活很平静,我很喜欢,不希望出现一点点变动。我既能逃一次,就能逃第二次,赵旻,我不是两年前的我了。”

    外头漆黑一片,只有楼道里的顶灯发出惨白的光。

    赵旻像爬上来的水鬼,幽幽地看着应闻隽,头发上的水,顺着他冷硬的眉眼一滴滴往下掉,他突然笑道:“我都这样了,还能拿你怎样?”

    第87章

    87

    应闻隽不说话,只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赵旻,似乎在判断他话中的真伪。

    他毫不怀疑,只要赵旻想折腾,就算他手无寸铁,也能叫自己不得安宁,但他此时的狼狈又确实唤起了应闻隽一丝久违的恻隐之心。

    看着这人,总觉得他有些可怜。

    赵旻冷冷一笑,看着应闻隽道:“应闻隽,我早说过,咱俩这茬揭过去了。你又何必把自己看得那样重要,又凭什么觉得,我就非得处心积虑得到你呢?我让你把我扔在码头,你不肯,非要当好人把我带回来,现在站在你家门口,你给我摆这样一通脸色,耍这样大的威风,是,我看出来了,你的确不是两年前的你了。”

    应闻隽已好久没被人这样揶揄过,只觉得,那种被赵旻三言两语气得要发飙的熟悉感又回来了。

    一家四口,除了他都睡得早,应闻隽一开门,屋子里黑着,他不想惊动他们,只默默开了灯,一指自己卧房的门,叫赵旻进去等他,自己则进到厨房里去。

    赵旻默不作声地打量起应闻隽在香港的家。

    香港地方小,人多,更不提年初起就从大陆来了许多人避难,房子一时间紧俏的很。应闻隽的房子很小,客厅只有巴掌大,沙发前挤着张茶几,茶几不知被谁当做书桌用,上面摊着本子与钢笔。厨房更是狭窄,应闻隽一进去,就再站不下第二个人了。

    赵旻又进了应闻隽的房间,先是打开了灯,接着看也不看,直接走到窗户的位置,伸手打开。

    冷风吹进来,赵旻浑然不觉,只定定地看着远处的黑暗。

    应闻隽进来,压低了声音怒斥:“这种时候还要吹风?”他不由分说,把窗户关上,一转头,又对上赵旻幽幽的眼神。房门一关,屋中就剩下他俩,房间小的好处就这样显现出来,屋中摆了张床,离门便只剩半臂宽的过道,一头还要放张办公桌。

    赵旻同应闻隽肩膀挨着肩膀,挤在一起。

    二人上次共处一室还是两年前,在和平路的房子里,他们厮混六日不曾出房门。

    应闻隽赶走脑中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将一碗热姜汤塞到赵旻手中,让他喝了,又从床下拉出个纸箱,捡出干净衣服给赵旻这就是应闻隽的衣柜。

    赵旻喝完姜汤,当着应闻隽的面换衣服。他盯着应闻隽,脱下沉甸甸的外套,修长匀称的手指放在衬衫扣子上,一个个解开,最后是裤子。如果他今夜不是一直用一种莫名幽怨的眼神打量应闻隽,现在的行为简直是和勾引无异。

    相反应闻隽的表情就十分坦荡,看着赵旻脱衣服,反正二人都对彼此的身体熟悉无比,也没什么好扭捏的。

    赵旻靠坐在床头上,铺开应闻隽的被子裹满全身,低声道:“看来你这两年过得也不怎么样,住在这里,腿都伸不开。”

    应闻隽道:“已经很好了,刚过来的时候,我们全家人挤在一居室里,我连自己的房间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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