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自从见到?李璧月的那一刻,高正杰便知道自己今夜是完蛋了。承剑府李璧月这一年以来经?办诸多要案,从来没有人能在她?面前?隐藏自己的秘密。甚至朝野间有种说法,如?果不小心被?李璧月找上了,最好是有什么问题就说什么。如?实交代的话?,说不定李府主会从轻定罪。可若是隐瞒不报——承剑府可从来都不是开善堂的。在保全背后之人和保住自己的性命之间,他很?快就做出了选择。他举起手:“我说,我说……但是我希望李府主能看在我将一切坦诚相告的份上,替我在圣人面前?求情?,保我一命……”
李璧月声音冷淡:“高大人,派人劫杀整支扶桑使团乃是大罪,圣人就算是为了给扶桑国主一个交代也会严惩首犯,我救不了你。”
高正杰面如?死灰,李璧月此言无疑是判了他的死刑。
李璧月话?锋一转,又道:“但是,如?果你将你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我可在陛下面前?陈情?,祸不及家?人。”她?看向高正杰苍白的脸色:“我听说高大人你与妻子举案齐眉,感情?甚笃,还有一名年方十二岁的女儿。高大人应该不会希望她?们被?你牵连,沦落教坊吧——”
听到?李璧月提起妻女,高正杰的脸上露出一丝挣扎。本朝律制,官员犯下重罪,家?中男丁抄斩或流放,女眷则成为罪奴,或没入掖庭,或沦落教坊,下场悲惨。
他咬了咬牙道:“好,我说……”
“李府主既然知道我的底细,应也知道我是先皇武宗二年的科举榜首。”高正杰回?忆道:“那一年,我高中状元,文?章是武宗亲阅,批语四个字‘甚善甚美’。因为这四个字,我在那一年的长安城大出风头?,之后琼林赐宴,曲江流饮,可谓一日看尽长安花。就连京兆杜氏也榜下捉婿,将女儿嫁给我……”
“之后,武宗封我为起居郎。我得武宗重用,三年之内连升三级。从六品的起居郎成为从三品的鸿胪寺正卿。虽然只是个闲职,那时我年方二十五岁,在一众同?年之中职位已是最高,那时意气风发?,以为我早晚有一日能成为我大唐的宰相,辅佐先皇,实现大唐中兴。”
“不想没多久,先皇竟然因服了玄真观进献的丹药而亡,继位的乃是当今天子。从那时起,我在鸿胪寺卿的位置上坐了整整十年,从当初的二十五岁虚度到?如?今的三十五岁。当初与我一同?中进士之人,很?多都已成为六部的郎官,手握重权。从前?都是他们巴结着我,而如?今,他们见到?我上门就畏若蛇蝎,仿佛我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其实我也知道,并不是他们不念旧情?,而是圣人不喜欢我的缘故。当初武宗在我的文?章下面批下‘甚善甚美’四个字,所以圣人始终认为我是先皇一党。”他苦笑着望向李璧月:“李府主是天子近臣,对圣人的脾性应该知道得比我清楚。”
李璧月默不作声。
高正杰说的并没有错。当今圣人虽勤于政事?,孜孜求治。但有一点,约莫是早年得位不正而遗留下来的毛病,但凡武宗朝格外喜欢或者重用的臣属,他都不太喜欢。
就连一向作为天子直属的承剑府也不能避免。承剑府前?任府主谢嵩岳亦曾是武宗朝的重臣,故一直不为圣人所喜,承剑府也一度遭到?闲置。直到?她?李璧月成为承剑府主,情?况才稍稍好转。
高正杰继续道:“所以我这几年也一向谨小慎微,不敢出一点差错,也不敢出一点风头?,唯恐被?找到?由头?贬黜出京。直到?有一天,有一个人找上了我……”
李璧月屏住呼吸,知道高正杰接下来说的才是重点。
高正杰道:“那个人说武宗的太子仍然活在世上,让我潜伏朝中,按照他们的指令行事?。将来太子登基,保我位列前?排……”
李璧月深吸一口气,“武宗太子李屿,他还活在世上,还妄图谋权篡位?你见过他吗?”她?心思急转,先皇武宗灭佛,尊奉道教,可惜因玄真观进献的丹药而亡,玄真观受此案牵连颇深,甚至道宗也因此覆灭。
当今天子继位后,重新尊佛抑道。这十年来,朝中本就一团乱局。若是武宗太子仍然在世,再从中掀起些?风波,只怕是风雨欲来。
高正杰摇头?:“没有。我也只是他们计划中的一枚棋子,哪有机会面见太子。”
李璧月:“那与你联系的人是谁?”
高正杰面色犹豫,欲言又止。
李璧月冷声道:“高大人,如?今你已经?没有退路了。说出你知道的事?情?,我可保你家?人性命。”
高正杰一咬牙,道:“是傀儡宗的执事?‘刑天’……我不能说他的本名……否则必死无疑,但是我可以写出来……”他望向李璧月:“请李府主先帮我将穴道解开。”
李璧月谅他此时也跑不了,将他穴道解开。高正杰从地上捡起一截枯枝,在地上划了一个“楚”字,可笔锋未收,忽地两眼流出汩汩鲜血,高正杰发?出痛苦的尖叫声,将双手手指插入目眶之中,竟欲自己将那双眼睛抠出来。
自戳双目是何等痛苦之事?,他却丝毫不觉得疼痛一般,直直插入半指之深。
李璧月大骇,急忙去拉他的双手。同?时高如?松与夏思槐一同?上前?,死死压住他的胳膊,可是高正杰却匍匐在地上,挣扎着,扭曲着,痉挛着,仿佛经?受着极大的痛苦。
李璧月连忙重新封住他的要穴,高正杰终于静止不动?,只是喉腔发?出一阵阵短促的“啊呀”之声。
方才一直站在最后面的玉无瑑走上前?来,捡起一根树枝,掀开他的嘴唇。只见高正杰的嘴巴里面爬满黑色的蛊虫,而他的整条舌头?已然消失不见。
——就在不久之前?,他还在用舌头?说话?。谁料瞬息之间,他的舌头?竟然被?这种黑色蛊虫啃食殆尽。很?快,这黑色蛊虫便从高正杰的鼻孔、耳朵、眼睛里爬出来,撕咬他面部皮肉。
不一会,高正杰的整张脸已是面目全非,可惜他已经?无法说话?,也无法动?作,甚至连表情?也没有,只是身?体抽搐着表明这仍然是个活物,这等情?景,让所有人心中惊骇莫名。
高如?松和夏思槐当即退后两步,他们方才都碰过了高正杰的身?体,此刻觉得自己的身?体都有无数的小虫在爬,恨不得立刻跳到?海里,去洗个澡才舒服。
“这是妖瞑虫,会吞噬人的血肉。”玉无瑑垂眼望向李璧月,声音少见的沉肃:“接下来,他的全身?血肉会被?这种虫子啃食干净。李府主从他身?上是问不出什么来了,不如?早点结束他的痛苦。”
李璧月点点头?,棠溪剑没入高正杰的胸膛,高正杰挣扎了两下,随即不动?了。
玉无瑑从怀中掏出一张引火符,点燃,扔在高正杰尸体上,随即,火势大起,暗黄色火苗瞬间爬满高正杰的全身?,那些?黑色的蛊虫似乎很?是怕火,很?快在火光中迅速融化,散发?出一阵焦臭之味。
等到?火势湮灭之时,高正杰的尸体几乎已经?辨不出人形。
不久之前?活生生的人在自己面前?被?啃成这样,饶是李璧月见多识广,也觉得妖异莫名。她?望向玉无瑑:“妖瞑虫,这是什么东西?”
玉无瑑道:“这是《奇物志》上面记载的一种蛊虫,蛊虫据说是以万毒之血培育。育成之后,再以饲主的心血喂养,三个月之后产生灵识,便算成熟。等成熟之后,就可以寄生。寄生之后,这种虫子平日都处于休眠状态,它会与寄生者的视觉、听觉共感,一般情?况下它们不会有什么反应。但有一点,它见到?或者听到?饲主的名字或称号,就会迅速繁殖,以寄生者的血肉为食。”
“这种虫子一般用于一些?隐秘的组织,防止下级出卖上级的秘密。高正杰应该知道自己身?体有这种寄生蛊,但是他以为这种蛊虫只能听到?他说什么。不知道这种虫子可以与他共感,写出来同?样不可以。”
夏思槐惊叹道:“竟有如?此狠毒的手段,那这位高大人背后之人究竟是谁?”
李璧月将面光投向地面。
高正杰写下的那个字,已经?被?他方才挣扎抹去不少,但还是留些?可供辨认的痕迹。
“楚”。
这也许是一个姓氏,在如?今朝堂之中,姓楚的官员,虽然不多,但也有那么几个。其中官位最高者,便是当朝五位宰相之一的楚元颉。
这也许是一个地名,指的是古楚国旧地,也是大唐十道十三州的荆州之地。
这也可能是一个封号。本朝勋爵贵族不少,除了圣人的第五子被?封为“楚王”之外,还有“楚国公”、“楚平侯”、“楚襄伯”一众爵位,还有如?今圣人的妹妹被?封为“楚阳长公主”。
高正杰留下的这个“楚”字究竟是什么意思。,尽在晋江文学城
高正杰已是从三品的高级官员,更参与如?此机密的计划,但是一旦试图说出组织的秘密,就被?迅速灭口,还死得如?此凄惨。
还有,高正杰既是武宗朝的状元,文?章出身?,他又是如?何习得如?此奇诡的操控傀儡和尸傀的方法?只可惜,随着高正杰的死,这一切都成为谜团了。
这时,伫立在不远处的唐绯樱上前?对李璧月道:“之前?那傀儡与我对战之时,他曾经?试图拉拢我,加入一个名叫傀儡宗的组织。还说坐镇他们傀儡宗的曾是大唐最尊贵的皇子王孙,将来还有可能成为长安城那把金色椅子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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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傀儡宗?”
李璧月眉头?收紧,自文?宗朝后,傀儡术被?禁绝。如?今看来,傀儡宗和十年前?宫变时失踪的武宗太子李屿互相勾连,还将手脚伸入朝中,大有死灰复燃之势,此事?不得不防。
兹事?体大,她?也没有权限处置。要等回?到?长安之后,暗中奏报圣人,再由圣人裁决。
高正杰既死,佛骨舍利的下落也已经?明朗,海陵的事?也算告一段落了。
她?望向唐绯樱:“这次多谢你帮忙。”
一旁,夏思槐与高如?松如?梦初醒:“府主,你之前?和这位唐小姐在城墙上打架只是演戏啊,害我们好一阵担心。”
李璧月点头?道:“我从朱颜坊追出之后,唐小姐就主动?停了下来。她?说她?这次回?到?中原奉祖父遗命,将祖父的骨灰带回?故乡安葬。她?祖父曾是承剑府的人,之前?不知道佛骨舍利是我们承剑府要的东西,既然知道了,自然不敢据为己有。是我让她?配合我演戏,便是为了找到?劫杀扶桑使团的幕后真凶。”
唐绯樱甜甜一笑:“我说了,姐姐你要叫我绯樱。”
李璧月奇道:“为何别人都叫你‘唐小姐’,你唯独纠正我?”
绯樱道:“因为我喜欢姐姐你啊,我喜欢姐姐叫我的名字,这样显得我们比较亲昵……”
看着李璧月吃惊的眼神,绯樱笑道:“姐姐不必这么惊慌,并不是你想的那种喜欢。我就是崇拜、仰慕,想要成为像姐姐这么厉害的女人——”
“在我小的时候,我爷爷曾经?告诉我,‘既承浩然剑,便照夜八荒’,要成为承剑府主必须将浩然剑法练到?最后一层,并且拔出象征承剑府的镇府之剑照夜八荒剑,才能继任。还说承剑府的府主,每一任的剑法都天下无敌。他还说啊,这一辈子的遗憾就是不能回?到?故国,不能重归承剑府。所以我从小的梦想就是从扶桑回?到?中土,有朝一日,加入承剑府,拔出照夜八荒剑,成为承剑府的府主。”
“可是我回?到?大唐,发?现承剑府的府主竟然是像姐姐你这么年轻漂亮又武功高强的女子,你竟然已经?做到?了我梦寐以求的事?。”唐绯樱眼里闪耀着激动?又热烈的光芒:“所以,我决定了。我也要加入承剑府,以后就跟着姐姐你混了。”
她?在李璧月面前?单膝跪下:“承剑府第五代副府主唐如?德孙女唐绯樱拜见府主,求李府主让我加入承剑府。”
看着眼前?女子肆意张扬又热切诚挚的脸,李璧月轻轻一叹:“绯樱,你知道‘既承浩然剑,便照夜八荒’的意思吗?”
唐绯樱:“知道啊。就是说成为承剑府主,就要拔出照夜八荒剑啊……”
李璧月摇摇头?:“我从未能拔出承剑府的照夜八荒剑。”
唐绯樱疑惑道:“啊,怎么会,难道我爷爷是骗我的?”
“你爷爷并没有骗你,只是……”李璧月抬起头?,仰望苍穹之下无尽的暗夜,嘴唇蠕动?着,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她?只是轻叹了一声:“只是如?今的承剑府,与六十年前?已大不一样了……”
唐绯樱仰着头?,显然并未听懂她?的意思。
李璧月道:“你的先祖唐如?德六十年前?本为我承剑府的副府主,因为马嵬之变,奉玄宗之命跟随杨贵妃前?往扶桑。我念你唐家?这数十年异国飘零,又念你归国不易,所以即使你杀了滕原野与林允,我也特?地对你网开一面。不过,你想加入承剑府,这件事?不可能。你起来吧——”
她?说着,便将唐绯樱拉了起来。
绯樱撇嘴道:“好吧。我知道姐姐你觉得我随意杀人,心术不正。可是我杀他们两人都是有原因的,那个扶桑的遣唐使滕原野根本就心术不正,他听说我是唐如?德的后人,就一直想从我身?上得到?浩然剑法的剑谱。哼,这浩然剑可是承剑府的绝学,我能学还是我求了我爷爷好多年,爷爷临死之前?才教给我。我怎么能容他人觊觎……”
“还有那个林允,他也根本不是什么好人。知道佛骨舍利在我身?上之后,那晚在马车上就旁敲侧击,问我佛骨舍利的下落,意图占为己有。是我骗他说我并没有将佛骨舍利带在身?上,才得以回?到?朱颜坊。第二天,他还不死心,我又怎能容他。在扶桑的时候,爷爷教过我‘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不过如?果姐姐不喜欢我杀人,那我以后不杀就好了……姐姐你是承剑府的府主,比我爷爷的官大,说得肯定比我爷爷有道理,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
李璧月失笑。
唐绯樱行事?颇有些?心狠手辣,不过性子还算单纯,只是单纯的崇拜强者。唐如?德随杨妃东渡,杨妃死后,唐家?后人想要在异国他乡生存,定然不会那么容易,唐如?德少不得教孙女弱肉强食、丛林法则那一套。她?独自回?国,举目无亲。若仍然这般随意行事?,早晚惹出大祸。
她?虽然不能让她?加入承剑府,但还是将她?带在身?边,比较周全。
她?沉思片刻道:“绯樱,承剑府收人自有规矩,眼下我尚无法决定。不过,你先前?说你祖父祖籍晋阳,所以要将祖父的骨灰带回?晋阳安葬。此事?完成之后,你若在中土无处可去,可以来承剑府找我。你身?手不错,我可聘你为承剑府的客卿,月俸为二十两银子。你看如?何?”
“二十两银子?”唐绯樱挠头?:“你们承剑府这么穷的吗?”
她?昨夜刚得了一笔巨款,甚至刚刚推掉了一笔二十万两的“大生意”,没想到?这样一份不怎么稳定的工作机会,月俸才区区二十两银子。
但是看着李璧月明朗的笑容,也说不出一个“不”字,只好委屈巴巴地点了点头?:“好吧,我就勉为其难……”
李璧月眉尖微蹙:“勉为其难?”
唐绯樱立马改口:“不为难,不为难。”
毕竟,加入承剑府可是她?的梦想。谈梦想,多多少少是要伤钱的——
她?能理解,非常能理解。
李璧月身?后,高如?松和夏思槐呼天抢地:“府主,为什么她?一来就有二十两,我们每个月才十两银子。”
他们可是妥妥的体制内编制人员,竟然还不如?编外临时工。
李璧月双手抱臂,后退一步,让出中间空地,脸上浮现笑容:“那你们两个和她?打上一架,赢了我给你们涨月俸——”
高如?松和夏思槐齐齐缩了缩头?,先前?在朱颜坊他们已见识过唐绯樱的能耐,那么快的剑法,他们俩一起上估计也不是对手。
两人唯唯诺诺道:“府主,涨月俸的事?就算了,我们觉得吧,十两银子也挺好的。”
既然加起来也不是对手,唐绯樱的月俸是他们的两倍好像也挺正常的,两人在心中这样安慰自己。
唐绯樱走过去,拍拍两人的肩膀:“这么说,以后我们就是同?僚喽。如?果你们以后想涨工资,我还是随时欢迎你们来找我挑战的。”说着,她?面上浮现娇媚笑容,右手搭上夏思槐的脖子:“当然,如?果想谈感情?,也是可以的哟……”
“你们知道的,最近我刚死了两任前?男友。”
夏思槐吓得一个哆嗦,感觉自己的头?都要掉了。
滕原野和林允的死状他都历历在目,和这朵野蔷薇谈情?说爱,他是万万不敢的。他连忙躲到?李璧月身?后,高喊道:“府主,救我!”
唐绯樱叹了一口气,收回?右手:“不经?吓,没意思。”她?回?到?李璧月身?前?,从怀里掏出一个黄色的透明晶石:“姐姐,这个就是我从滕原野身?上拿到?的佛骨舍利,应该就是姐姐你一直在找的东西。”
李璧月将那颗黄色晶石接过,仔细凝视。这枚黄色圆球约鸽子蛋大小,通体浑圆,毫不浮夸,应该确实是传灯大师死后留下的骨殖。
——为了这枚小小的舍利子能安全回?到?长安,整整一支扶桑遣唐使团都死于东海。不知当年东渡传法的传灯大师泉下有知,会作何感想。不过,佛骨舍利顺利到?手,她?也就可以顺利向圣人交差了。
她?拿出一个小小的锦盒,将佛骨舍利小心收藏起来。
唐绯樱又道:“姐姐,还有一个情?报,不知你有没有兴趣知道?”
李璧月:“什么情?报?”
唐绯樱道:“这颗佛骨舍利有些?古怪。当初滕原野将之带在身?上,经?常胡言乱语,说什么‘此身?寂灭归尘,归去不如?不归’什么的,经?常说要回?东瀛去。我疑心这佛骨舍利里面或许有那位传灯大师残余的灵识,又或许这位传灯大师并不希望自己死后回?归中土……”
李璧月讶然道:“竟有此事??那这两天佛骨舍利在你身?上,可有什么异常?”
唐绯樱道:“没有,也许是传灯大师知道现在已经?是大唐的土地,也没了回?扶桑的指望,就不挣扎了也说不定……”,尽在晋江文学城
传灯大师并不想自己的舍利回?到?中土。
李璧月想起那晚明光禅师所言。
“……如?今圣人和昙摩寺为了奉迎佛骨舍利,劳师动?众;敕造法华寺,专门安放佛骨舍利,更是劳民伤财,并非善举,也不一定是传灯大师心中所愿。”
当时她?并没有将明光之言放在心上,如?今看来,其中或许另有内幕。
不过此事?是他们佛门内部之事?,与她?承剑府毫不相关。而且佛骨舍利既已归唐,遣唐使已死,佛骨舍利也不可能再送回?扶桑,她?也便收起心怀,道:“这是佛门之事?,我们承剑府的任务告一段落,诸位便先与我一同?回?驿馆吧。”
她?指挥夏如?松和夏思槐劈了些?木头?,做了一个简易的担架,将高正杰的尸体抬上,准备返程。
高大人虽然做下恶事?,但是他也是从三品的朝廷命官,后事?处置还需奏报长安,等待圣人指示。
东海之滨离海陵城距离并不近,等几人回?到?驿馆,已是半夜。
众人忙碌半宿,等用过晚饭之后便各自回?去休息。
这次回?来又多了一个人,李璧月便指使驿卒给唐绯樱安排好房间,便准备回?自己居住的小院。
于旁的人而言,佛骨舍利之事?已告一段落,今夜可得一夜好眠。
可于李璧月而言并非如?此。
佛骨舍利失而复得,鸿胪寺正卿高正杰竟是扶桑使船劫杀案的幕后主使,她?需要连夜写好奏章,加急将此事?奏报圣人,说不好又要熬夜。
她?转过曲折的亭廊,只见东栏之外,正立着一道白衣飘飘的僧影。
那是出身?昙摩寺的少年佛子——明光禅师。
明光打了一个稽首,道:“李府主。听说佛骨舍利已经?顺利寻回??”
李璧月点头?:“幸不辱命。”他们兴师动?众,还带回?了高正杰的尸体。眼下整个驿馆都已经?传遍了,想必明光禅师听闻此事?,特?来过问。
说起来佛骨舍利本归属昙摩寺,明光过问此事?也属应当。李璧月从怀中拿出那盛放佛骨舍利的锦盒,打开盒盖:“虽说应无差错,但我从前?并未见过舍利子,请明光禅师鉴定一下真假。”
明光轻轻将舍利拿起,端详片刻,道:“这应该确实是师叔祖留下的舍利子无误。”
“咦——”明光轻噫了一声。
只见那佛骨舍利竟然从他掌心浮起,浑圆的珠体散发?出淡金色的金光芒,悬于夜空之中,如?一颗漂浮的明灯。
明光结跏趺坐,轻捻手中佛珠,闭上双目,双唇蠕动?,飞快念道:“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哆夜。哆地夜哆。阿弥利都。婆毗。”
这是一段梵经?,李璧月不懂明光想做什么,只好后退一步,静观其变。
“阿弥利哆毗迦兰谛。阿弥利哆。毗迦兰哆。伽弥利。伽那枳多迦利。娑婆诃……”
随着诵经?声,在那团金色光芒中,竟逐渐凝现出一道身?影。那是一个身?着僧袍,慈眉善目的老和尚。
李璧月微微一惊,这老和尚应该便是传灯大师了。虽然先前?唐绯樱曾言佛骨舍利中留有传灯大师的灵识,但李璧月也未曾想还能亲见到?传灯大师的元神法相。
传灯大师看了看趺坐地上的明光禅师,缓缓向后者走了过去。明光似乎毫无所觉,依然闭目诵经?不止。
忽地,传灯大师抬起头?,看到?立于后面的李璧月。
传灯大师望向她?,开口道:“孩子,你是承剑府的人。”
不过剩下一缕元神,还能一眼认出她?的来历。李璧月压下心中震骇,上前?施了一礼:“晚辈承剑府府主李璧月,拜见传灯大师。”
传灯大师声音有些?倥偬:“承剑府……一别三十年,不知故人尚在否?孩子,你师父是谢嵩岳?长孙璟?还是徐师行?”
李璧月微微一怔,这传灯大师竟似乎与承剑府颇有交情?,一口气叫出这么多人名。她?答道:“都不是,家?师温知意。”
传灯大师道:“哦,原来女娃娃是知意的弟子。小九安好?”
李璧月的师父温知意在师兄弟中排行第九,因为是同?辈中唯一的女子,故而长辈与师兄弟私下里称呼她?“小九”,想不到?传灯大师竟然也会如?此称呼。
她?轻轻摇头?:“家?师已经?仙逝了。”
“小七竟然长辞……”传灯大师轻阖双目:“女娃娃小小年纪就成为承剑府主,想必谢府主也已驾鹤西去。我渡浮槎海上归,故人一半成新鬼。悲乎哉,悲乎也!”
传灯大师悲怆的声音回?荡在夜空,似有无尽凄凉。他渡海而去三十年,待归来时,肉身?已朽,不过遗下元神一缕。可当年故人,又安在哉?
李璧月想起谢嵩岳与师父,心中亦是百感交集,问道:“前?辈认识我承剑府先辈?”
“三十年前?,我与谢府主可谓至交。”传灯大师轻轻一叹:“如?今看来,老僧避居扶桑三十年,也终究未能避免宿命的发?生,不过是徒留遗憾而已——”
李璧月心中疑惑,传灯大师当年是佛门领袖,修为更是当世第一人,又有什么样的‘宿命’能让他避于扶桑三十年,甚至连死后也不愿回?到?中土。
还有,如?今的昙摩寺与承剑府表面和气,暗地里已是势同?水火,绝走不到?一起去,可听传灯大师话?意,似乎三十年前?并非如?此。
她?抬起头?,问道:“大师,这一切是为什么?”
传灯大师道:“这一切得从我朝太宗皇帝李世民谈起。武德四年,李世民还是秦王。那一年,秦王击败王世充、窦建德联军,建立天策府,开始组建后来称帝的根基。彼时天策府能人众多,共同?为秦王出谋划策。在秦王授意之下,秦士徽建承剑府,神慧大师建昙摩寺,李玉京建玄真观,网罗天下神人奇士,要使天下英雄,俱为秦王所用,使王朝归于一统。”
“李世民称帝后,本朝同?时尊奉佛教和道教,昙摩寺与玄真观分别成为佛教与道教本宗,而承剑府则成为独立于羽林卫的天子近卫机构,形成一府、一寺、一观共同?左右朝政的格局。佛教与道教都认为自己为本朝国教,此后无明业障,苍生之劫,都是因此而起……”
“三十年前?,浑天监卜得一卦……”
说到?这里,传灯大师的声音忽地一顿,身?上的金光已经?黯淡了下去,人似乎苍老了许多,声音也虚弱了下去。夜风拂过,传灯大师的影子时隐时现,似乎随时可能被?风吹散,显然元神之力难以久持。
李璧月惊道:“大师,您——”
传灯大师轻轻摇头?:“女娃娃,我知道你有诸多疑惑,但我时间有限,已不能为你一一解答。但还要一件事?,是我可以为你做的。”
他上前?一步,伸出右手食指,轻点李璧月眉心,轻声道:“你这里有一颗浩然剑种,应是谢府主临终之前?所留下。但是没有薪材作为燃料,已经?接近油尽灯枯了,所以你一身?剑骨破碎,难以撑持。老僧当年东渡之前?,谢府主曾赠我一粒火种,说或许将来有用。如?今看来,是专门为你而留——”
传灯大师一声轻喝,念偈道:“无尽灯者,譬如?一灯,然百千灯,冥者皆明,明终不尽。以一灯传诸灯,终将万灯皆明。阿弥陀佛!”
他按住李璧月眉心,一股雄浑的灵力自传灯大师指尖灌入。
她?大吃一惊,难道传灯大师竟欲传功于她?。可是,承剑府浩然剑自有传承,讲究的是至极纯粹的剑意,并无法接受其他玄门内功。
她?正欲躲避,不料那股灵力十分强悍,竟连她?也无法挣脱。
下一瞬,她?更加震惊了。从传灯大师指尖贯入的,并非是佛门玄功,而是最为精纯的浩然剑气。
传灯大师身?为佛门领袖,也并不会剑法,为什么会有如?此精纯的浩然剑气。
可是,她?来不及想这些?。这些?精纯的浩然剑气迅速在她?体内奇经?八脉中间游走,修复她?体内的各种陈年暗伤,就连手臂上的新伤也快速愈合。她?感到?通体舒畅,仿佛焕然新生。
等传灯大师将手指收回?之时,他身?上的金光再暗一层,几乎已是一个灰蒙蒙的影子。
他重新看了一眼李璧月,眼中充满悲悯:“天生剑骨历来少见,想要彻底完成锤炼,更是万难。看来即使是我养了三十年的浩然气,也不足以完成最后一次锤炼,替你完全修复剑骨。”
“天道恒常,邪终不能胜正。而大唐朝最后的气数,或许便干系在你的身?上。李府主既承天命,必得福佑。只是你的机缘,还在往后……”传灯大师喃喃道:“今日有缘相会,老衲可再赠送你一道礼物,危急关头?,或许能保你一命——”
传灯大师双手结印,一道金色法相没入她?眉心深处。
传灯大师转身?,向明光禅师那边走去。
李璧月心中疑问不仅没有减少,反而更多了。什么叫“大唐朝最后的气数,干系在她?的身?上”?什么叫“既承天命,必得福佑”?传灯大师最后送给她?的礼物又是什么?
可传灯大师已经?不能回?答她?的问题,那抹金光越来越暗,越缩越小,最后隐没于明光的眉心,消失不见。
那颗黄色的舍利子坠于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李璧月上前?,重新将之拾起。这舍利子外面看起来并无变化,只是似乎变轻了一些?。
明光禅师这时方从地上站了起来,目光迷茫:“李府主,这舍利子……”他挠了挠自己的光头?,似乎恍然大悟一般:“我想起来了,方才李府主似乎是问我这舍利子是真是假。我看过了,这应该确实是师祖留下的无误……”
李璧月心中惊疑,方才分明是明光禅师诵经?召唤出传灯大师遗留的元神,可是眼下他似乎丝毫不记得方才发?生了什么。
还有,一开始传灯大师的元神出现,似乎本来是要与明光说话?,是看到?了她?才改变了主意。她?是不是在无意之间抢走了原本属于明灯禅师的机缘?
而传灯大师的元神似乎也是进入了明光禅师的体内,这又意味着什么?
可惜,明光禅师既然不记得此事?,她?也不好过问,道:“佛骨舍利是佛门之物,明光禅师是否要亲自保管?”
明光摇头?道:“佛骨舍利觊觎之人众多,小僧毫无武功傍身?,也无法保护佛骨舍利的安全。李府主既奉圣命,当然仍是由李府主携带舍利往长安。”
李璧月听闻此言,将佛骨舍利重新收起,道:“如?果明光禅师没有其他事?情?,我便先回?去了。”
明光知道真相水落石出,李璧月必然有事?要忙,稽首道:“李府主请便,小僧告辞。”
那一抹白色僧影穿过回?廊,消失在院门之外。
李璧月回?到?房间,燃一盏青灯,撰写上呈圣人的奏章。等到?安排驿马将奏折送走,已是黎明时分。李璧月这才上床安歇。
一觉醒来,已是第二日的中午。
用完午饭,李璧月继续回?到?房间休息。
如?今佛骨舍利之事?了结,其余诸事?须得等待长安方面的旨意,她?也难得能偷浮生半日闲。
才眯了一会,便听到?门外响起敲门声。
李璧月问道:“是谁?”
“是我,玉无瑑。”门外那声音清润透亮:“海陵的事?情?已经?了结,我打算和小徒再往他处云游,故来向李府主辞行。”
李璧月打开房门,只见玉无瑑依旧一身?破旧道袍,站在门外,拱手道:“我今日上午又出门探听了一番,仍是没有我师父的消息,我想他就算到?过海陵,也早已离开了。玉无瑑意欲再往他处找寻。”
他眉眼弯起,轻笑道:“这两日承蒙李府主照拂,感激不尽,所以特?来相别。”
李璧月微微一怔,没想到?玉无瑑这么快就要告辞离开。这也正常,他并不是承剑府的人,不过是云游天下、行云无定的道士。这番与她?萍水相逢,事?情?终了,自然是天涯转蓬。
“那便祝你一路顺风。”她?从荷包中掏出十两银子,递了过去,道:“对了,这是我们先前?约定的报酬。”
玉无瑑伸手接过,笑眯眯道:“多谢李府主。”
李璧月忽又感觉不太对劲,这两天玉无瑑帮了她?不少,说起来,两人也算有朋友之谊。临别之前?,她?只是照约定给对方十两银子,倒好像两人之间仅仅只是一场交易了。
她?又掏出一枚玉牌,道:“这是我的私人印信,玉相师以后若是遇到?什么麻烦,也可以到?承剑府找我。只要力所能及,我必不会推辞。”
玉无瑑一愣。承剑府主的私人友谊,无论如?何,这样的礼物还是太贵重了。
良久,他还是将这枚玉牌握在手里,轻咳一声,道:“朋友之间,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收了李府主的礼物,我也有一物相赠。”
他从袖中摸出一张黄色的符咒,打了个哈哈,道:“我观李府主这些?日子不仅丢东西,还经?常受伤,想必是流年不利,运气不好。这是我亲自画的好运符,咳,李府主将之藏在身?上,保管你接下来一个月之内,逢凶化吉、化险为夷,诸事?皆宜,百无禁忌。这张符纸只要十文?……”
他忽地闭了嘴,又改口道:“哦,不,口误,口误。不要钱,不要钱……”
李璧月:……
这说辞,怎么这么像那些?走街串巷,吹牛皮欺骗他人钱财的江湖骗子呢?
她?差点就想要将自己刚刚送出去的玉牌收回?来。
可是,玉无瑑已经?飞快的将那玉牌收入囊中,只剩那“好运符”仍然托在掌心,殷切地看着她?。
李璧月将那“好运符”接了过来,放在荷包中。
李璧月将之送出大堂,裴小柯已牵着一头?青驴在驿站门口等候。
对面的青年道士再次拱手道:“天涯不遥,江湖不远。李府主不必远送,我们后会有期。”
他轻轻拂衣,依然是一身?的从容潇洒。
李璧月目送师徒二人骑上青驴,缓缓向海陵城门行去。
轻风拂过,不知何处飞来一片榴花。
第一卷终
第023章
长安
黄昏,
长?安城下了初夏的第一场雨。
绵密、细长?的雨丝纷纷扬扬地落下,很快便将地面上的一切浸湿。水气升腾,街面就像笼起?一层雾气,
几步之外?,
就看不清形影。这层雾气逐渐扩散,晕染,
漫过纵横如经纬的街道,长?安城的九重宫阙、万国繁华都被点染得青蔼蔼、昏蒙蒙。
细雨声中,
一名青年道士带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从城南的安化门进了长?安城。
两人都身着蓑衣,
进了城之后,
便找了一处檐角避雨。
这处屋檐原是一家香粉铺的。因?这场大雨,
街上早就没了行人,
主家更怕香粉受了潮,
早早就关门歇业了。
两人脱下蓑衣,
悬在墙上。所幸里面的衣服还?是干的,
青年道士从怀中摸出两个用纸包着的油馍,
递了一个给小徒儿,在石阶上坐下,打开?纸包,闻了一下里面的肉香,
开?始吃今日的晚饭。
裴小柯吃得快,三口两口就将那油馍啃了个干净。他站在店门口,望着笔直的阡陌长?街,叹道:“长?安城可真大啊——”
玉无瑑应声道:“是啊,
九天阊阖开?宫殿,
万国衣冠拜冕旒。有人说,长?安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
裴小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
真是了不起?……”他啧啧叹了两声,望向玉无瑑:“师父,你怎么一点也看不出惊叹的样子,你以前来过长?安城吗?”
玉无瑑将最后一口食物咽下,笑着去摸腰间的水囊,一边道:“当然来过。一年前,我受人所托,送一个人到长?安城,可是在长?安呆了好一段时间……”
他话音未落,忽地跳了起?来,道:“不好,我的钱袋——”
裴小柯看向他的腰间。
那个麻布缝制的钱袋虽然还?在,但下方破了一个大洞,里面已是空空如也。
裴小柯用不忍直视的眼神望着他:“你又走霉运了?”
玉无瑑沉重地点了点头?:“想必是了。”
裴小柯抓狂道:“这是第几次了?”
玉无瑑他掰起?手指头?:“大概是第八次……”他叹了一口气:“看来我最近命犯太岁,运气不太好。”
裴小柯道:“哪止八次,要是从我们离开?海陵城算的话。这一路上遇到黑店五次,师父你吃错东西拉肚子三次,感冒生病两次,遇到劫匪一次。”裴小柯痛心疾首道:“前面就算了,遇到劫匪这一次,不仅李府主给的十两银子没了,连驴子都被抢走。好在师父你事先将那些零钱藏在我身上,才?没有被那些恶徒搜走——”
玉无瑑沉痛地道:“可惜,这点零钱现?在也没了。徒儿,今晚客栈可能?是住不成了,我们可能?还?是得先找一个城隍庙过一晚再?说。”
裴小柯简直欲哭无泪。
他跟着玉无瑑这么久,大部分时候他这师父都囊中羞涩,只能?餐风露宿。好不容易,接了一个大单,从承剑府李府主手上赚到二十两银子。可惜,好日子没过上几天,师父开?始走霉运,现?在倒好,直接连一个铜板都没有了。
玉无瑑看着裴小柯哭丧着的脸,安慰道:“没事,明日一早师父就去长?安城最热闹的丰乐坊摆摊算命。长?安人多?,想必生意也会比在海陵的时候好上不少……”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玩手中的签筒,显然丝毫不为自?己身无分文感到困窘。
裴小柯不知想到了什么,道:“师父,上次你在海陵的时候送给李府主的那张好运符是真的吗?不会你又造假欺骗李府主吧——”他一脸义愤填膺的样子:“你看你,骗人骗到李府主头?上,终于?遭报应了吧……”
玉无瑑一脸无辜:“我怎么会欺骗李府主呢?那张好运符当然是真的。李府主这一个月保管鸿星高照,大吉大利,四体康健,万事太平。”
裴小柯道:“你既然会作好运符,给李府主转运。你自?己这么倒霉,怎么不给自?己转个运什么的?不说万事如意,也不要像现?在这样流落街头?、一贫如洗吧……”
玉无瑑怔了一下,半晌,他轻咳了一声,道:“哪有这么容易。一个人的穷通达变,自?有命数。想要改变一个人的气运,当然是要付出代价的。”
裴小柯:“什么代价?”
“当然是用另外?一个人的气运去补。”玉无瑑叹了一口气:“所以我这个月才?会格外?倒霉……”
裴小柯简直震惊了:“所以师父你这么倒霉是因?为你用你自?己的气运去补李府主的气运。可是李府主的官位那么大,又那么有本事;哪像你,要啥啥没有……”
用一个穷得快要饿死的人的气运去补已然位极人臣的气运,这能?补得起?来吗?,尽在晋江文学城
反过来还?差不多?。
玉无瑑摇头?:“你错了。越是命格贵重,遭遇厄运,便更危险。在离开?海陵之前我给李府主算了一卦,是个‘否卦’,‘否’者,小人道长?,君子道消,是厄运缠身的命格。”
他望了望长?安城已经暗下来的天色,低声道:“这点厄运,落在我的身上不过是损失些钱财,落在她的身上,可能?会要了她的命。”
裴小柯呆呆了看着他,青年道士的面容依旧是清隽单薄,甚至因?为一路生病脸色有些苍白,但神情却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裴小柯愣了一会,忽地道:“我懂了,李府主真的是我师娘……”
他挨了一个爆栗,玉无瑑:“瞎说什么呢?”
裴小柯委屈地撇着嘴:“师父,你要是和人家没关系,何必用自?己的气运去补人家的气运,害得徒儿现?在只能?跟你在这吹风淋雨。喜欢李府主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我也喜欢李府主啊……”
他头?上又挨了一下,玉无瑑呲牙道:“小小年纪,你知道什么叫喜欢。”
玉无瑑抬起?头?,望向檐外?的细雨:“按行程,李府主应该也快到长?安了,说不定我们很快就会再?见到她。天色晚了,我们还?是先找地方住一晚再?说。”
他披上蓑衣,牵着裴小柯的手,重新走入长?安城的漫天风雨之中。
两人离开?之后,一辆宽大的马车从长?安城内城驶出,停在城门不远之处。
一位穿着明黄色锦袍的青年男子从马车内走出。男子浓眉深目、皮肤白净,英俊中透出着少许威严。
男子下车之后,站在马车门口,托起?右臂,一名穿着银红色襦裙的少女撑着他的右手,从马车之内跳了下来。
身后很快有侍女相继下车,为两人撑伞,遮挡飘扬着的雨丝。
少女扶上男子的胳膊,脸上浮起?笑靥:“太子表哥,明光法?师真的会在今天入城吗?”
那青年男子——大唐朝太子李澈望向城门口,答道:“根据承剑府的驿马急报,李府主应该是在今晚入城,馨儿妹妹心心念念的那位明光法?师自?然也是一起?。”
两人说着,并排着走向城门。守城的士兵见了,连忙跪下见礼。
李澈摆了摆手,道:“孤今日是特地来迎承剑府李府主,此为私事。尔等不必行礼,只好好值守便是。”
“诺。”士兵们四散退开?,只留下兄妹二人伫立在门洞之内,眺望远方逐渐沉下来的暮霭。
不一会。
长?安城外?的荒野之中驰来了一列骑士,这列骑士人人身着蓑衣雨笠,□□的马匹亦是满身的泥泞,显然是一番风雨兼程才?赶到长?安。
到了安化门前,骑兵们依例下了马,手牵着缰绳步入门洞之内。
李澈连忙迎了上去,脸上浮起?微笑道:“阿月,欢迎回来。”
为首那人似是一惊,她取下斗笠,拂过遮挡住眼睑的湿发,露出如满月清辉般昳丽的脸庞。额间朱砂一点,经雨淋后颜色更加红艳,正是承剑府主李璧月。
李璧月见到李澈,连忙单膝跪下行礼道:“承剑府李璧月,见过太子殿下。”
李澈连忙将她扶起?来,道:“阿月,你我之间,何须这般见外?。”
李璧月道:“太子殿下身份贵重,怎可到此亲自?相迎,李璧月愧不敢当。”
李澈道:“阿月,你是我朋友。朋友之间,就别什么敢不敢当的了。”他望向身后,笑道:“而且,这次可不光是我,馨儿妹妹也来了。”
那着银红色襦裙的少女从李澈身后闪出,露出甜美的笑容,叫道:“璧月姐姐。”
李璧月见礼道:“见过襄宁郡主。”
襄宁郡主杜馨儿出身京兆杜氏,生母李梳嬛是楚阳长?公主,也是太子李澈的姑母。
李澈与这位表妹感情甚好,李璧月与太子交好,对这位襄宁郡主也是极为熟悉。
杜馨儿的眼神从李璧月带回来的十几骑身上扫过,嘴唇微翘,道:“璧月姐姐,你不是应该同明光法?师一道吗?怎么没见到他?”
李璧月答道:“明光禅师不擅骑马,又逢此大雨,马车走不快,所以落在后面,再?有一两个时辰也该到了。”
李澈嘴角扬起?笑容,道:“阿月,知道你今日回来,我今日特地在丰乐坊的胡姬酒肆订了宴席,为你接风洗尘。那胡姬酒肆上个月来了两个美貌的胡姬,会跳传自?西域的飞天乐舞,正是如今长?安城最热门的酒楼。”
他又朝杜馨儿道:“馨儿,你要不要一起?去?”
李璧月知道李澈是有事找她。每次李澈有要事邀她单独见面,又不想杜馨儿掺和其中,都会选胡姬酒肆这个地方。
这胡姬酒肆的老板娘是从波斯来的胡商,身上总有洗之不去的狐臭味。
杜馨儿鼻子灵,闻不得这味,从来不去这地方。
果然杜馨儿嫌弃地摇了摇头?道:“我才?不去呢,我要在这里等明光禅师回来。”
“再?过一两个时辰,该彻底黑了。”李澈看了看天色,道:“馨儿,你若是太晚回家,姑母和你家里人会担心,不如我先派人送你回去?”
“母亲才?不会管我。”杜馨儿瘪嘴道:“她今日自?己还?在紫云观修道呢,哪里会操心到我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