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李璧月一瞥眼,制止了他,道:“此事蹊跷,我去看看。你们两个跟我一起去。”地方上出了凶杀案,方县令多半也是要到场处置。她此刻去县衙多半也是要白跑一趟,不如去林家便宜。
而且她有种直觉,这两件事说不定是一件事。
林家的大宅位于海陵城东,虽为商贾之家,宅院却修建得古朴风雅,颇类园林。林允所居住的荷风苑位于大宅的西南角,与主宅相距甚远。
房间之内,林允的尸体仰面躺在地上,殷红的血从胸口流出,洇在青石地板上,凝成黑紫之色。他手里还握着一支金镶玉步摇。
李璧月辨认了一会,似乎正是昨日海市拍卖会上的那支金雀翠翘玉步摇。
方知县已经到了一会了,正命仵作验尸,见到李璧月连忙行礼:“李府主。”李璧月微微颔首。
片刻之后,仵作便已验尸完成,方县令问道:“结果如何?”
仵作道:“林少爷是被人一刀贯胸杀死,对方应该是一名熟手,出手很利落,伤处在要害,一击毙命……应该是早有蓄谋,凶器是刃口较细的长刀或者长剑,这种剑比较少见……”那仵作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他目光瞥到李璧月身后的夏思槐,似乎发现了什么:“这位官爷,你的剑……能不能借我看一下……”
夏思槐不明所以,转头望向李璧月,李璧月点了点头,夏思槐便将佩剑接下,递了过去。
那仵作将剑身抽出,又与伤口比对了一下,道:“嗯……那凶手所使用的兵器这把剑的形制极为类似……”
李璧月眯起眼睛,露出颇为兴味的笑容。夏思槐的佩剑是承剑府玄剑卫的制式武器,玄剑卫人手一把。如果是这样,这杀人凶手说不定与承剑府有关。
昨夜有人拿承剑府的令牌出城,今日又有人用承剑府的制式长剑杀人行凶。再查下去,哪天查出她自己是造成一切的始作俑者也说不定。
方县令听了仵作的话吓了一跳,急忙道:“胡说八道……这可是承剑府的玄剑卫……凶手的武器怎么可能与恰好与承剑府的剑卫武器一样呢?”
李璧月道:“无妨。这倒是条有用的线索。不过此事极可能牵涉到我承剑府,我希望这桩案件交给我来办,方县令从旁协助,不知方县令意下如何?”
方文焕一听此事可能与承剑府有关,便知此案他多半是办不了。李璧月肯主动接过这烫手山芋,他自然是求之不得。点头道:“如此就偏劳李府主了。”
他又道:“对了,李府主,还有一条线索,这张红笺是我刚进门时在门口捡到的,不知是否与本案有关,李府主可以参详参详。”
方知县递上来一张短笺,李璧月伸手接过。
这是产于蜀地的薛涛笺,色泽深红若胭脂,题着一行小诗:“情因金玉朽,乐极还自悲。君恩不能久,一如秋草衰。”
李璧月心神一震,这短笺上的字迹她曾经见过。那是在扶桑使团的船上,那死去的遣唐使滕原野身边也有一张诗笺。
她心念急转,望向林镇:“事情是如何发生?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你儿子被人杀死的?”
林镇抹着眼泪道:“如何发生……今天午饭后我母亲忽然心神不宁,一定吵着要看孙儿。她老人家最近卧病在床,因而命身边的丫鬟月娘来荷风苑,让允儿去给老夫人请安,谁知月娘来荷风苑,便见到允儿躺在地上,被人杀死。”
李璧月问道:“家中财物可有失窃?”
林镇道:“已经命人清点财物,并无损失。”
李璧月:“令郎可曾与什么人结仇?又或者是你们林家生意上的事得罪了人?”
林镇道:“犬子一向安分守己,我林家生意上也一向是本分经营,诚实守信,从来不与人结仇。”
李璧月道:“既非为财物,也非是仇杀,那便是情杀了。林掌柜,令郎最近结交了什么样的女子,你知情吗?”
第018章
绯樱
“这……这……”先前侃侃而谈的林镇脸色胀红,竟是支支吾吾起来。
李璧月双目如电,审视着他:“林掌柜,你若是不说实话,我也无法帮你。”
林镇叹了一口气,道:“唉,家门不幸……我这儿子……”他又吁叹了好几声,道:“我年轻的时候跑船运生意,一年中大部分都不在家。允儿他母亲去世得早,他是祖母带大的,家中虽请了先生授学,怎奈祖母溺爱,不过学了一鳞半爪,只整日沉迷花柳之地,与一帮狐朋狗友厮混。这两年,我身体大不如前,想让他出两次海,慢慢接手船上的生意,可是他却说自己吃不了苦,死活不肯出海。我一气之下,也就不再管他,只是吩咐家里的账房不许他再支银子……”
李璧月想起昨日在海市拍卖会之上,那位林少爷和那位红衣女子拍买那件金雀翠翘玉步摇,可是喊出了两万多两银子的高价,倒不像是缺钱的样子。
林镇又道:“我只想着他大手大脚惯了,若是断了家里的经济来源,他没钱花用,自然就收心回来了。谁知祖母溺爱孙儿,竟将这些年的体己钱一共五万两都给了他。他整日沉迷勾栏酒肆,往来都是花魁妓子,整个海陵县的女人,只怕没有他不认识的,这让我如何回答……”
李璧月一时无言,又问道:“那昨日令郎与一女郎一同出现在海市商会的拍卖会上,林掌柜可知情?”
林镇惊异道:“竟有此事?”他转身朝门外呼喝道:“阿兴——”
一个面相忠厚老实的青年走了进来,道:“老爷。”
林镇叹气道:“这儿子太不成器,偏祖母溺爱,我平日也管教不得,只好眼不见为净,对于他平日做些什么也不大清楚。阿兴是允儿身边服侍的长随,李府主有事问他就可。”
李璧月问道:“阿兴,你可知道昨日与你家少爷一起去海市商会的女子是谁?”
阿兴道:“当然知道,那是城西朱颜坊的樱娘……”
“朱颜坊?”
阿兴解释道:“就是海陵昨日新开的一家青楼。”
李璧月:“昨日方才开业?”她转头望向方县令:“方知县,昨日我命你调查城中出现的陌生女子,这朱颜坊可查过了吗?”
方县令见李璧月神色有异,知道其中或许有些关窍,便道:“我出去问问。”说罢便转身出了门。
李璧月继续问阿兴道:“你继续说这个朱颜坊的事。”
阿兴道:“是。我们家少爷是个多情种子,每次城中有新开的青楼都得去看看有没有合眼缘的小娘子。这一去,还真看中了一个,就是朱颜坊的花魁樱娘。这樱娘不仅长得美貌,弹得一手好琵琶,性格泼辣,一般人的都见不着,说是只喜欢长得英俊年少的。我们家少爷别的不说,长得是一等一的俊俏,又肯在青楼花银子。在她妈妈那里使了大把的银子后,见了那樱娘的面。两人似乎颇为投缘,才一下午就如胶似漆,一刻也舍不得分开。就连我家少爷晚上要去海市的拍卖会,也带了她去,甚至昨夜回家路上,少爷还念叨着要为樱娘赎身,娶她为妻呢……”
李璧月:“那他与那位樱娘是何时分开?”
阿兴道:“昨日拍卖会结束之后便已经过了三更,少爷便将樱娘送回朱颜坊,之后自己回家了。”
李璧月问道:“既然你家少爷与樱娘如胶似漆,还想娶她为妻。为何不顺道在朱颜坊留宿,难道这个樱娘是个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
阿兴:“那倒不是,昨夜我家少爷本来是要在朱颜坊留宿,可是半路上与樱娘发生了些争执,似乎是为了什么玉步摇的事情,到了朱颜坊樱娘就抛下我家少爷就上楼了。我家少爷觉得有些失了面子,就没有跟进去,命我驾车回府。今日一早,少爷就将老夫人给的体己钱一共五万两的银票都取了出来,便命我驾车去往城内万来客栈,去找昨日那拍得玉步摇的商人。等他从客栈出来的时候,手里就多了这只玉步摇。回家之后,少爷似乎有些心神不宁,之后命我去朱颜坊接那位樱娘,说是要将玉步摇送给樱娘作为赔礼。”
李璧月心下诧异,昨日在海市的拍卖会上,这支金雀翠翘玉步摇最终成交价是三万两银子,当时林允没有继续加价,没想到隔日竟然花五万两银子从买主手中将之赎回,而且还是用掉了自己的全部身家,可见这林家少爷对那樱娘着实是一片痴心了,她问道:“那樱娘来了吗?”
阿兴道:“没有。我去朱颜坊时,妈妈说樱娘昨日睡得晚了,还没起床,又说知道我们家少爷对樱娘的诚心,等晚上再派车将樱娘送到我们府上来。”
“后来呢?”
“后来我就驾着空车回来了。我将那妈妈的话回报少爷的,少爷没有说什么。这时差不多已经是中午,是府中下人吃午饭的时间,我便去厨房用饭。我吃完饭不久,就听到少爷被杀的消息。”
李璧月眉心微微动了动:“你确定你回来的时候车是空的吗?”
“是空的……”阿兴眉眼闪动了一下,犹豫道:“其实我也不是很确定……”
李璧月声音上扬:“什么叫不是很确定?”
阿兴道:“我确定在朱颜坊没人上车,可是回程的时候,我总觉得车比去的时候要重上一些。为此,车停到府门前的时候,我专门打开车厢看了看,里面确实空无一人。”
李璧月问道:“那辆马车在哪里?”
阿兴道:“仍然停在门口。”
“带我过去看看。”
一行人来到林府门口,果然见到一辆华丽的马车停在门口。车厢内自然空无一人,李璧月围绕着马车转了两圈,忽然钻入车底,从马车车轴之上抠出一点鲜红的蔻丹。
这时,朱县令也已经回来,道:“李府主,根据昨日负责调查的张捕头所言,这朱颜坊昨日新开业,这老鸨原是扬州人,坊中的女子数十人,据说都是从扬州那边过来的。都是那鸨娘知根知底的人,并没有陌生人……”
李璧月望向朱县令,道:“我想,不仅这杀林家少爷的凶手,连带佛骨舍利的下落,应该是有着落了。高如松,你回一趟驿馆,替我传一条口信给玉相师,请他一会到朱颜坊,我有事要请他帮忙。夏思槐,你带人与我一同去朱颜坊。”
“是——”
朱颜坊位于海陵坊市东侧,大门正对着主街,位置绝佳。
此时天色将暮,正是生意上门之时。又因为才开业两天的缘故,朱颜坊内颇为热闹,还没进门,就听到歌吹管弦,舞动玉钟,一派纸醉金迷的景象。
李璧月朝方县令使了个眼色,方县令朝站在一旁的张捕头耳语了两句。张捕头带着几名衙役站在朱颜坊门口,高声喝道:“官府办案,闲杂人等回避——”
转眼之间,朱颜坊内的客人就腾了个空。那老鸨听到动静,连忙奔了出来,赔笑道:“官爷,怎么了这是……我们是正经做生意,这才开业不到两天,怎么扯上官司了呢?”
方县令冷着脸:“今天福海号林家的大少爷被发现死在房间内,据信他昨天来过你们朱颜坊,和你们坊内的樱娘一起外出过了大半夜。今天上午他还派人来接樱娘,之后不久就死了,我们怀疑你们朱颜坊与林少爷之死有关,请你们配合调查——”
“什么,林公子死了?”
老鸨差点瘫倒,随即哭喊着道:“大人,我们冤枉啊。林少爷上午虽然是派人来接我们樱娘,可那会樱娘还没起身,我便打发来人回去了,说好下午派人将樱娘送过去。方才我还催樱娘梳洗化妆,准备出门呢……他死在自己家里,这怎么能扯到我们朱颜坊呢……我们朱颜坊才开业,若是沾上这样的名声,以后还怎么做生意啊。大人,你可一定要还我们一个公道啊。”
那老鸨跪在地上,攥着方县令的裤腿,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方县令挣了几次都挣脱不开,衣襟都被差点被扯破。李璧月最怕坊间这些胡搅蛮缠的泼皮妇人,转头望向一旁的龟奴:“你去将樱娘请下来回话。”
那龟奴见李璧月青衣负剑,气势凛然,就连方县令都得看她颜色行事,不敢违背,很快上了二楼。
不一会,二楼的楼梯口处便出现了一名年轻女子。那女子头发挽成高高的美人髻,如月新眉,如漆凤眼,着红色低胸襦裙,胸前绣一朵金黄色巨牡丹,风流婀娜,绝艳倾城。
她唇角含春,露齿而笑,款款下楼,一身的媚骨天成,就连腰肢摆动之间,尽是摇曳风情,唤道:“妈妈,是有新的客人了?”
没人应话。
那女子也不怯场,一眼瞥到站在最前面的李璧月,娇笑道:“哟,这是哪里来的姐姐,长得可真俊俏,可远胜世间须眉男子……”她滴溜溜地凤眼一转,斜抛了一个媚眼:“若主顾是这位姐姐,樱娘愿意分文不取——”
第019章
真相
她言语放浪轻浮,夏思槐心生不愉,斥道:“你可放尊重些,谁是你姐姐。这位我们承剑府的府主,你少攀亲带故的——”
那樱娘也不恼,咯咯笑了一声:“得罪得罪。我就说昨晚在海市的商会上见过姐姐,正想谁家的大小姐有这般气质,没想到还是为当差的官爷,失敬失敬。”
她口中道歉,称呼倒仍是没改。夏思槐忍不住又要发作,被李璧月拦住。李璧月道:“这位,樱娘,我有事问你……”
那女子勾起唇:“绯樱。姐姐可以叫我绯樱。”
李璧月:“绯樱,你既记得你昨晚去过海市商会,想必是清楚我为何而来了?”
查案之时的承剑府主可说是一块冷透的冰,六亲不认。一般嫌疑人见了李璧月这冷冰冰的模样,多半有些发怵。
可这位樱娘毫无胆怯的意思,笑着道:“我们青楼开门做生意,客人当然追声色犬马而来。不知姐姐觉得绯樱的容貌,是否能配姐姐这样的美婵娟?”
她一边说着,一边作势往李璧月身上靠了过去。美人身段窈窕,一股诱人的馨香扑面而来,就算李璧月同为女子,此刻也有些心驰神遥。
可惜,承剑府主素来不是会怜香惜玉的主。
她后退一步,众人眼睁睁看着那千娇百媚的大美人一个趔趄,摔在了地上,一双眼幽怨地看着李璧月,含嗔道:“姐姐……”
李璧月面无表情:“对我不必使这些狐媚手段,我有话问你,你好生答话便是。今日中午午时三刻,福海号林家的少爷被发现死在家中,你当时在哪?”
樱娘想了想:“午时三刻,我在房间休息。妈妈可以作证。”
那老鸨点头如捣蒜:“我们樱娘今日一整天都在房间,连朱颜坊的大门都没出哩。”
李璧月:“一整天在房间,那樱娘你下午在做什么?”
“是绯樱。”樱娘站了起来,纠正道。
李璧月不知她为何单独纠正自己的称呼,还是改口道:“绯樱,你下午在房间做什么?”
绯樱又笑了:“晚上陪客那么辛苦,我白天当然是在补觉了。有什么问题吗?”
李璧月摇头:“你说谎——”她上前一步,握住绯樱的手,捏了她的手指。绯樱吃痛,嗔怨道:“姐姐,你太使劲,捏疼我了……”
李璧月的指梢已染上鲜红,她道:“你手指甲盖的蔻丹颜色鲜红,只要轻轻一捏,这新捣的花泥就剥落了下来。你下午应该是在房内染指甲,是吗?”
绯樱笑了一声:“既然与林公子约好晚上见面,我下午染染指甲,画画妆有什么不对?”
李璧月:“本来没什么不对,可惜你染指甲并不是为了准备晚上的会面,而是要掩盖自己杀人的事实。”
绯樱愣了一下:“什么杀人?我不知道姐姐你在说什么?”
李璧月从袖中拿出一方白绢,白绢上一点丹蔻殷红如血,她道:“这是我方才从林府马车车底下的车轴上抠下来。阿兴来朱颜坊接人的时候,你暗中潜藏在林府马车车轮底下,尾随阿兴进入林允所居住的荷风苑,在阿兴离开之后杀人,随即潜逃离开。可惜你手上的丹蔻本来涂上不久,并不牢靠,刮掉不少。你怕人引人怀疑,所以才特地重新上色。我说得对吗?”
“姐姐联想未免太丰富了。”绯樱抬起纤纤玉指,轻轻笑道:“我们这一行当,本就是靠着一身好颜色吃饭。染指甲便同画眉一般,本就是家常便饭。绯樱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青楼女子而已,怎么有能力潜入林家私宅杀人。姐姐光凭一点丹蔻,就认为是我是凶手,未免过于武断了。”
李璧月冷笑一声:“手无缚鸡之力?高如松,将剑拿下来吧——”
这时,二楼楼梯再次出现一道人影,乃是承剑府的玄剑卫高如松。他手里拿着一柄长剑,道:“禀府主,这是从樱娘的房间内搜出来的,此剑刃口与林允身上的伤口一致,应是行凶所用凶器。”
绯樱看了看剑,又看了看高如松身上的佩剑,道:“这不是你们承剑府的剑吗?这样的剑你们承剑府一抓一大把,怎么你们随便派一个玄剑卫去我的房间里走一遭,再随便拿出一把剑来就编排我杀人。那我是不是也可以指认是你们承剑府杀了林家公子……”
她直接否认此剑为她所有。
周围众人皆不解的看向李璧月。横看竖看,高如松手里捧着的那把剑都和他腰间的佩剑看起来毫无区别。承剑府说这柄剑是从樱娘房内搜出,可是樱娘一个青楼女子,又怎么会有承剑府的制式长剑。
李璧月道:“你为什么会有承剑府的制式长剑,因为你的剑法也是传承自承剑府。我猜想你必定与当年跟随杨妃东渡的侍卫统领唐如德有些关系,那海市商会的主持人说唐如德是玄宗心腹大将,这种说法其实并不准确,他其实是当时的承剑府副府主,也是玄剑卫的统领,在马嵬坡之变受玄宗之命随身保护杨贵妃东渡扶桑。”
“这柄剑当时与他一起东渡,直到近日才被你带回。”李璧月望向绯樱,道:“你也并不是青楼女子,朱颜坊只是你暂时用来隐瞒身份的场所,你的真实身份是唐如德的孙女。你在三日前,跟着扶桑遣唐使的大船回归中土,但是在海上却杀了遣唐使滕原野,带走佛骨舍利离开。”
绯樱瞪大眼睛,神情茫然:“什么唐如德?什么遣唐使?我只是朱颜坊的花魁而已,根本就不懂你在说什么?”
“不承认吗?没有关系——”李璧月冷笑一声,转头望向那鸨母:“我问你,你是怎么认识这位绯樱小姐,她又是如何成为你们朱颜坊的花魁?”
她目光如刀,鸨母一个哆嗦,正要开口,又听到李璧月道:“妈妈可得想清楚了照实说。今日方县令也在此,若你有一个字说谎,相信今天就是你们朱颜坊开业的最后一天了……”
她声若碎玉,如镂冰雪。
鸨母打了一个寒战:“我说,我说……”
原来,这鸨母名为春娘,原是扬州人,因为在那边得罪了人,生意做不下去,便带了十几个女儿到海陵来谋生。时下青楼开业,总要推个色艺双绝的花魁出来,镇住场面,而来也多笼络些恩客,往后的生意才好做。可惜她的这些女儿们,要么就学艺不精,要么就长相一般,要么就上了年岁,虽临近开业了,春娘还在为选谁做花魁而烦恼。
谁知这天,绯樱竟主动找上门来。说她从前也是青楼行当的,虽早已从良,但死了男人,又惹了仇家,想重新下海,在这朱颜坊找个安身立命之处。
春娘见她容貌上佳,弹得一手好琵琶。更难得的是面对男人大大方方,绝不扭捏作态,是个绝佳的花魁人选,春娘就一口应了下来。就连第二日张捕头带人上门,春娘也帮她遮掩过去,只说是自己的女儿。
春娘跪伏在地上,磕头嚎啕道:“官爷,我真的不知道她是个杀人的凶犯,还是你们承剑府要找的人的,我要是早知道我肯定不敢让她进门啊,我们正经做生意,再怎么也不敢沾人命官司啊……”
李璧月示意夏思槐将春娘带了下去,再次转头望向绯樱:“唐小姐,这次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好吧,我承认我的确来自扶桑。”唐绯樱见无从抵赖,神情反而放松下来,她缓缓抬眸,与李璧月对视:“不过我有一件事不明白,我自认为下船之后,一切做得天衣无缝,你是怎么知道藤原野被我所杀?”
李璧月道:“你在那些黑衣杀手上船的那一瞬间动手杀人,一般人只会认为滕原野也是被那些杀手所害,佛骨舍利也在落入那群杀手手中。可惜,滕原野死得过于干净利落,连挣扎反抗都没有,临死前的表情不是惊恐,而是不可置信。显然,他是被他身边熟悉的人所杀。而且,我还在现场发现了这个……”
李璧月展开一张白色的诗笺,上面写着一首五言诗:“浮生一梦短,欢情问何如?恩爱如朝露,色空在须臾”。
李璧月道:“按这首诗的意思,滕原野身边本应该有一个女人,这个女人与他有一段露水情缘。可是船上死去的尸体中并没有女人,所以我认为是这个女人杀了滕原野,最后拿走佛骨舍利之人。”
唐绯樱道:“就算扶桑大船上确实有个女人,可这个人也未必是我——”
“别急,事情总要一件一件慢慢说……”
李璧月道:“一开始我以为,这船上的女子是个扶桑人,对中原语言文化不熟悉,以为能很快把她找出来,这是陷入了思维上的误区。直到在海市拍卖会上,那主持人所讲的杨妃东渡的故事,还提起当年跟随杨妃东渡的唐如德将军的后人近日回归中土,我才发现这件事情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性。杀死滕原野,取走佛骨舍利之人,并非扶桑女子,而是这位唐将军的后人。这唐家后人虽然在扶桑长大,但是从小在家人耳濡目染之下,仍然精于汉学,能写一手漂亮的中原文字,甚至还会写诗。”
唐绯樱抬了抬眸,没有说话。
李璧月继续道:“在海市拍卖会上,有一件拍卖品是杨贵妃的金雀翠翘玉步摇。如果我没有猜错,这应该是你放在海市商会寄卖。你之所以对林家公子‘一见钟情’,便是因为你想搭乘‘福海号’林家的东风,与海市商会接触,以一个稳妥的渠道,将你手中的佛骨舍利换成银两,是吗?”
一旁方县令插言道:“如果唐小姐是从扶桑而来,她又怎么会在短短一天之内知道关于海市商会的事?”
李璧月道:“海市商会的船队经行各国,想必要到过扶桑。在海市商会的人既然都知道杨妃东渡之事,唐小姐知道海市商会的事也毫不稀奇。”
唐绯樱道:“你说得确实不错。可是我并没有找海市商会拍卖佛骨舍利,在海市商会上拍卖的那颗佛骨舍利与我并没有关系。”
李璧月道:“佛骨舍利这样有价无市的物品,你刚到大唐,对海市还不够了解,当然不会随便拿出来拍卖。所以你拿出了你从扶桑带回来的另一件宝物——也就是那支金雀翠翘玉步摇来试水。拍卖之时,那玉步摇出价不高,你甚至以自己喜欢玉步摇为由,让林允抬价。一是试试行情,二来是试探海市商会的规则,以便下次将佛骨舍利拍出一个更好的价格。”
“但是,你没想到当天晚上竟然会有人将伪造的佛骨舍利拿到海市商会的现场拍卖,更拍出了二十万两的高价。你心里蠢蠢欲动,因为你觉得那二十万两本该是你的。所以你向海市商会说出真的佛骨舍利就在你身上……”
唐绯樱眼里闪过微微诧异之色:“你竟连此事也能猜得到——”
李璧月道:“因为伪造佛骨舍利的便是拍卖会当晚坐在‘小满阁’的相师玉无瑑。他受我委托寻找佛骨舍利的踪迹,伪造假的佛骨舍利并将之拿去拍卖就是想引出真的舍利下落。当晚我与他追踪那买走假舍利的黑衣人时,被海市大掌柜沈云麟找上门来,指出佛骨舍利系伪造。这假的佛骨舍利既然在拍卖会之前已经瞒过了海市的大掌柜,甚至都已经卖出,沈云麟没理由事后突然发现佛骨舍利是假。除非,是有人告诉了他。而告诉他真相的人,最有可能是手握真的佛骨舍利的人。”
唐绯樱拊掌道:“李府主果然高明,那你是怎么知道是林允对佛骨舍利有了觊觎之心,又知道是我杀了林允?”
李璧月微微一笑,“其实,线索是唐姑娘你自己留下的……”
她从袖中掏出另一张诗笺,这张诗笺呈胭脂色,是蜀地出产的薛涛笺,是方县令在林允死的那个房间发现。上面写着:“情共金玉朽,乐极还自悲。君恩不能久,一如秋草衰。”
李璧月将两张诗笺并在一起,道:“这两首诗的字迹,口吻一模一样,显然出自同一人之手。”
唐绯樱淡然道:“诗是我写的,不代表人也是我杀的。甚至你也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是我杀了藤原野,拿走佛骨舍利,不是吗?”
李璧月道:“别急,我们先来看看这两首诗。这第一首诗是写给那位可怜的遣唐使大人的。意思是说,你和他的缘分如朝露短暂,这也就罢了。这第二首诗,意思便多了。‘情因金玉朽,乐极还自悲’,意思是说你们之间的情分因为金玉而快速腐朽,以至于乐极生悲。‘君恩不能久,一如秋草衰。’是说他对你的恩爱短暂,很快衰败。”
“林家的下人阿兴说你们是因为那金雀翠翘玉步摇起了争执,林允死的时候手上还拿着那支玉步摇,说是想要将之送给你作为赔礼。可如果是这样,唐小姐又何必写什么‘君恩不能久,一如秋草衰’。我仔细想了想林家掌柜的一番话,才发现此事另有玄机。”
“林家大掌柜说他的儿子这些年不成大器,所以林掌柜不许他去账房支用银子,只有林家老妇人溺爱孙儿,将自己的体己钱一共五万两全部给了他。而阿兴说,今天上午林允将五万两银子全部用掉赎回玉步摇。林允是个风流浪子,是青楼的常客,林老爷都说还海陵的女人就没有他不认识的。这样的人,会因为爱上一个青楼女子,将自己的全部身家一日豪掷吗?”
“最有可能的是,林允赎回这支玉步摇,是想从唐小姐你的手上得到更有价值之物。而这个更有价值之物,除了佛骨舍利再无其他。我猜事情的真相可能是这样,唐小姐与沈大掌柜分说真假舍利之时,或许你并没有避着林允,或者不小心被他听到了。”
“林允这些年沉迷女色,不甚上进,花钱又大手大脚,被林老爷断了家里的经济来源之后,只有祖母留下的五万两银子坐吃山空。当他知道唐小姐你手上有价值二十万两的佛骨舍利之时,他感到这是一个将手上的钱翻两番的好机会。于是他在回来的路上他替你赎身,娶你为妻,这样便有机会从你手中得到佛骨舍利。”
“可惜,唐小姐你并不是普通的青楼女子,一个从扶桑回国,杀了滕原野,从他身上取走佛骨舍利的人怎么会被男人的花言巧语所蒙骗。你很快就识破他的打算,所以便借着那玉步摇的事与他发生了争执,一个人回到朱颜坊。”
“但林允对此并不死心,第二天竟真的赎回金雀翠翘玉步摇,邀请你前去林宅。这时,你发现林允为了佛骨舍利已然赌上了自己的全部身价,想必不会善罢甘休。有这样的死缠烂打的人知道你的秘密对于你来说过于危险,所以你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杀了他——”
唐绯樱轻轻一叹:“想不到短短的两首诗,便能让李府主推断出这么多东西。我本以为承剑府正为佛骨舍利之事焦头烂额,想必是没空管县衙的一桩小小杀人案。若早知此事最终也会落到李府主你的手上,定然不会画蛇添足,多此一举。”
此言是承认林允是被她所杀,而佛骨舍利也在她的手上——
第020章
追逐
说话之间,唐绯樱的脸色已然变了。不再是之前刻意造作的娇柔妩媚,而是冰冷如霜,平静得让人心惊。
她那对大红色的翻云袖一扬,三柄连着红色绸带袖刀从袖中激射而出,分别袭向站在门口处并不会武功方县令、春娘、龟公三人,便欲破门而逃,李璧月长袖一拂,苍青色的衣袂在空中与那红色绸带相撞。
衣袂涤荡,水云翩舞,那袖刀叮“叮当”数声,坠于地上。方县令等三人方才无疑是在生死之间有了一个来回,多亏李璧月及时出手才捡回一条小命。
而唐绯樱这一手却是虚晃一招,袖刀落地之刻,整个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高如松扑去。高如松反应不及,手中长剑已然易主,如雪的剑光直冲霄云,将房顶劈出一个大洞。
“不好——”高如松发出一声惊呼,他拔剑就要动手,却已然迟了。瓦片木屑纷扬着落下,紧接着他便看到唐绯樱已穿过房顶的破洞,向外而去。
方才还在门口的李璧月已然消失不见。
呆立一旁的夏思槐此刻才如梦初醒:“好快的剑法……不好,府主的右手受伤,追出去可能会有危险——”
他与高如松对视一眼,一同向唐绯樱离开的方向追了下去。
***
海陵城墙上,正交织着两道剑影。
翩袂如舞鹤,剑飞若飞鸿。
两位绝美的女子,一色苍青,一色胭脂,一者清冷出尘,一者清艳秾丽,剑刃锋寒,正斗得难解难分。
若是仔细看去,两人剑法极为相似。唐绯樱每出一剑,李璧月很快便以同样的剑招应敌。只是后者的剑更快,往往后发先至,唐绯樱剑招尚未递出,招式便已用老,不得不变招以应。
可李璧月并不急于取胜,往往一剑并不用尽,似乎存心想要看唐绯樱再出新招。
片刻之间,一整套浩然剑诀便被两人演了大半,李璧月忽然道:“唐小姐的剑法着实不错,最少已得我承剑府浩然剑的七分真传。你虽杀了滕原野与林允二人,但说起来是他们对你先起了歹心。本府主素来爱才,念你多年习武不易,又念你与我承剑府有所渊源,只需要你将佛骨舍利交出,便不追究杀人之事。”说话之间,她手中剑已慢了半拍。
唐绯樱咯咯笑了:“姐姐何必故作大方,你若是能稳赢过我,佛骨舍利自然便是你的。可惜你姐姐你的右手受伤,看似占据优势,却过是勉力支撑。再过一会,你未必是我的对手。”
李璧月心道这位唐小姐果然敏锐,她不过稍显颓势,对方便看出她右手伤势,只可惜不太识时务。她摇头道:“唐小姐,佛骨舍利是我承剑府必得之物。你千里迢迢从扶桑回归故国,应该是有事要办。为了本不属于你的佛骨舍利,惹上承剑府这样的大敌,实属不智。”
“姐姐这是打不赢我,便以势压人吗?我为了这佛骨舍利可是冒了不少的风险,如今姐姐说要我交出来我就交出来,我岂不是大大的吃亏了。”唐绯樱脸上依旧是一派优容笑意:“这样吧,这佛骨舍利在海市商会的拍卖价格是二十万两银子,只需要姐姐给我二十万两银子,我就将佛骨舍利交给你,让姐姐拿回去向你们圣人交差,如何?”
“唐小姐未免狮子大开口了。”李璧月唇角轻轻向上一勾,冷声道:“不知唐小姐你觉得将我卖了,能不能换二十万两银子?”
“姐姐这是不肯商量了。不若这样。姐姐将承剑府府主之位让给我来做,你做我的副手,我就将佛骨舍利送给姐姐,再送给姐姐一桩天大的功劳,姐姐你看如何?”
李璧月声音凛冽:“承剑府府主之位,也是你可肖想——”剑光交错,身移影换之间,两人又对了一招。
“说了叫我绯樱。”唐绯樱娇笑道:“就连林允也知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的道理,姐姐怎么这么糊涂呢?佛骨舍利姐姐你不要,这天下间可多得是想要的人。”
她的尾音骤然一提,手中剑光大盛,一整套的剑法已演到了最后一招。她陡然加速,一式三化,剑光化作数道重影,同时攻向李璧月。可是李璧月比她更快,在剑锋落下之刻棠溪剑已点在她咽喉之处,声音淡漠:“交出佛骨舍利,我可饶你不死——”
“姐姐剑法高超,我不是对手。可是我从扶桑而来,会的可不仅仅只有剑法。”说话间,那抹红色的影子倏忽不见,就连一丝气机也捕捉不到,就好像那人已平白无故消失在空气中。
李璧月大呼不好。这是扶桑忍术,她从前只见于各种典籍记载,从未亲身见过。
她凝神戒备,可已然晚了。后肩一凉,那道红衣身影已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
一阵剧痛袭身,身后金铃鸣响,女子笑声清脆,愈行愈远:“看来承剑府主也不过如此,姐姐,绯樱就不奉陪了——”
高如松和夏思槐终于城墙根时,正见李璧月如同一只折翼的青鸟,从城墙上飞速坠落。
两人发出一声惊呼:“府主——”
李璧月心中叹息。这次可真是阴沟里翻了船!
这小丫头。
看在她与承剑府有所渊源的份上,自己对她已多有留手,想不到这小丫头从后面偷袭也就罢了,还一脚将自己从城墙上踹了下来。
这么短的时间她根本来不及腾挪身形,只能微微倾斜身体,尽量靠紧墙根,一会掉下去也不至于摔得太难看。
可是她还没有来得及触碰到地面,身体便被一双突如其来的胳膊给托住了。玉无瑑不知是什么时候到的,这人的身法速度极快,堪堪在她落地之前将她托起。
肌肤相触,带来温软滑腻的触感。青年道士的神色顿时有些困窘,发现自己的手放的地方不太对,耳根有些微微的红。他将她放了下来,低声道:“李府主,冒犯了——”
李璧月微微点了点头,神色坦荡:“没事。”
她坐在石阶上,解开手腕上之前缠好的那一截衣摆,露出里面已然重新流血的一截胳膊。方才与唐绯樱动手,手臂的伤势加重,眼下几乎已经失去知觉。
玉无瑑看着已然被鲜血浸透的布条,倒吸一口凉气,忍不住道:“李府主,我早上说过你的手要休养七天才能好,这期间不能与人动手——”
李璧月淡声道:“嗯,我知道。早上那种药,还有吗?”
玉无瑑意识到李璧月说的是早上他给她用过的麻醉止痛的药丸,摇头道:“李府主,我之前说过,那种药虽能使伤口止疼,但是并不利于伤口恢复,你们承剑府应该有上好的金创药才是。”
他看了一眼李璧月,看李璧月似乎没有取药的意思,又或者她根本就没有带伤药。他叹息一声,转头望向夏思槐与夏如松:“两位,你们家府主受伤了,你们都没有带伤药吗?”
夏思槐赶紧取出绣囊,找到装着金疮药的瓶子,递了上去:“府主。”
李璧月淡淡瞥了他一眼,“不用。”她仍是望向玉无瑑:“玉相师,我一会还需要与人动手。麻烦你再给我一颗之前的药丸。”承剑府的伤药固然效果更好,但是若论见效快,还是玉无瑑身上的那种更好用,麻醉止疼,能让她快速恢复实力。就算有那么些副作用,也是可以接受的。
玉无瑑皱眉:“李府主还要与人动手?这不行——”她的手昨夜被尸傀咬伤,剔除腐肉之后,几乎可以看到里面的白骨,她竟还要再与人动手。
纵然玉无瑑修的是逍遥道,甚少为外物萦心,此刻也不自觉泛起微微的心疼。
就算是为了佛骨舍利,李璧月也实在过于拼命了些。
李璧月:“佛骨舍利被唐绯樱带走,若我所料不错,她应该会想办法联络当初海市那位买主,将它换成二十万两银子。如果我今夜不能拿回佛骨舍利,此事就会另生波折。玉相师,你若对承剑府抱有善意,想要帮我找回佛骨舍利,便请你再帮我一次。”
虽不知缘由,几次相处下来,李璧月已经感觉到这位出身逍遥观的年轻道士,对她,或者说对承剑府抱有相当程度的善意,最少在帮她找回佛骨舍利一事上,他一直不遗余力。
玉无瑑沉默,良久,他再次从怀中掏出一颗白色的药丸,道:“这是最后一颗了。”
第021章
定魂
玉无瑑找夏思槐要了一张干净的锦帕,扶住李璧月的手腕,轻轻拂去伤口上的污血,再将药丸研成细粉,敷在伤处,重新包好。这个过程中,李璧月一直闭着眼睛靠在城墙上,看不出表情。
一旁的夏思槐看得眼睛都直了。他们承剑府的这位府主是出了名的冰美人,从来都是生人勿近,今日竟肯让一个游方道士包扎伤口。虽说有李府主手腕受伤,不方便自己上药的原因,但还是大大地超出了他的过往认知。
李璧月靠在城墙根上,过了一会,便感到之前细密的钝痛好了许多,手腕也恢复了知觉。她取过棠溪剑,横于膝上。
玉无瑑见她重新睁开眼睛,这才问起正事:“李府主特意着人让我去朱颜阁,可是有什么事?”
李璧月道:“我想请玉相师帮我一个忙,找出上次操控傀儡的那个人。”
玉无瑑眼皮撩了下,他倒是不意外李璧月会找他帮忙。今早告知李璧月找出寄魂之人的办法,本就是存了帮忙的心思,便道:“何时?”
“今晚。”李璧月站起身,清亮的目光投落在他的身上:“那接下来,我希望玉相师能配合我的行动。当然,事成之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她下意识地想去掏腰间的银子。可她随即想到上次想付他十两银子的尾款被他拒绝的事,他似乎打定主意帮她找回佛骨舍利才会收她的钱。
不过,在李璧月的账本上,佛骨舍利是佛骨舍利的事。她找他帮忙查出操控傀儡之人,是另外一件事,这账当然得另外再算。
她想了想道:“事成之后,除了原先我允诺的十两银子,我可以额外答应你一个条件。”
承剑府主并非轻易许诺之人,一旦许下也很难有人拒绝。
玉无瑑拱手笑道:“愿意为您效劳。”
李璧月不再说话,而是倚着墙根闭目养神,今晚还有一场恶战,她必须好好养精蓄锐。
一直等到城墙之上金乌坠落、倦鸟归林,她才重新站了起来:“走——”
夏思槐讶然:“府主,我们去哪?”
李璧月道:“当然是去追回佛骨舍利。”
“可是,那位唐小姐已经走远了……”夏思槐讶然:“府主你知道她去了哪?”
“不知道。”李璧月抬头,望向天边升起的弦月:“如果她足够聪明,想必会留下足够的线索。”
***
唐绯樱出城之后,寻了一条偏僻的路径向东而行。
不多时,便到了一片荒芜的海滩边。此时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海风咸湿,潮水拍打着礁石发出轰隆的声响。月光稀薄,投下恍惚的影子。
这种地方,最适合做一些隐秘的勾当。
譬如,进行一些不能被其他人知道的秘密交易。
唐绯樱停了下来,高声道:“阁下跟了我一路,还不现身吗?”
“呵呵呵呵呵……”
空气中响起一道极为诡异的笑声。
笑声撕碎夜幕,一道黑色的人影幽幽在远处浮现。人影全身罩在黑袍中,看不清楚面容。
那人影似乎畏惧被他人窥探,与唐绯樱保持着不近的距离。他开口,声音嘲哳:“唐小姐如此聪明,想必知道我是为什么而来。东西呢?”
唐绯樱托起右掌,掌心浮现出一颗黄色的圆球。
唐绯樱只给他看了一眼,那佛骨舍利很快再次隐于她的掌心。
黑衣人影:“这就是真的佛骨舍利?”
不管怎么看,这颗舍利子的形状与光泽,是远远不如玉无瑑伪造的那一颗。
“是不是真的我也不知道,这东西是我从滕原野身上扒出来的,信不信随你。”唐绯樱咯咯笑道:“三十万两,不二价。”
那黑影的声音有些恼怒:“唐小姐,过分了。你应该知道即使在海市拍卖会上,佛骨舍利也只能拍出二十万两的价钱而已。如今你我私下交易,你不需要与海市商会五五分成,对你而言已是凭空多得了一倍。”
唐绯樱脸上笑意未变:“如今的情况可和当时不一样。方才你可看到了,为了这颗佛骨舍利,我可是大大地得罪了承剑府,更惹上李璧月。承剑府的势力你应是清楚,我将佛骨舍利交给你,接下来再无法在中原立足。三十万两作为我后半辈子的保障,可是一点不多。”
黑衣人影想了想道:“你若是担心无法在中原立足,不妨考虑加入我们傀儡宗。”
唐绯樱眼尾一挑,问道:“傀儡宗,这是什么玩意?”
黑衣人道:“现在我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你只需要知道,坐镇我们傀儡宗的是我们大唐最尊贵的皇子王孙,将来还有可能成为长安城那把金色椅子的主人。唐小姐说起来也是大唐忠臣良将的后人,若是投效我家主人,将来必定会得到重用。”
“看来是一位在皇权倾轧中的失败者。”唐绯樱满不在乎地摇头:“我从扶桑而来,将来也未必会留在大唐。你们大唐谁是正统皇帝与我无关,我也没有替别人卖命的打算。我从滕原野身上拿走佛骨舍利,也不过是想大赚一笔。阁下若是出得起价钱,我们便合作捕快。你若是出不起,我大可将佛骨舍利交给李璧月,佛骨舍利到了承剑府,你再想得到就毫无可能了。”
黑衣人沉默不语。
三十万两的价格大大超过了他的心理预期,就算这次事情能够办成,回去也少不了会被主上责罚。
不如——
黑色斗篷之下,黑衣人的眼神浮现森冷的幽光。
这个从扶桑来的女人为了避过承剑府的耳目,特意将他引到这种荒芜人烟的海边,他大可以杀了她,夺走她手上的佛骨舍利。接下来将尸体往海里一扔,抛弃这具傀儡之躯,就算是承剑府也再难寻觅他的行踪。
他阴笑道:“阁下狮子大开口,可惜我可不是事事讲规矩的承剑府,什么事情还与你掰扯掰扯道理。这里荒无人烟,只要你一死,佛骨舍利自然归我所有。”
黑影迅疾如鬼魅,一掌拍向唐绯樱。
唐绯樱怒斥一声:“卑鄙。”她手中长剑出鞘,很快便与这黑衣人影缠斗在一起。
这黑衣傀儡招式狠辣,唐绯樱几次出剑,发觉这傀儡之躯刀剑难入,不久之后便落于下风,左支右绌,好不狼狈。她忍不住朝海那边的礁石望了一眼,吆喝道:“姐姐,看够了热闹,也该出来帮忙啊……如果我死了,佛骨舍利就可就真的找不回来了……”
那黑衣傀儡闻言一惊,难道现场还有其他人?
他抬起头,只见月光拨开云雾,李璧月苍青色的身影飘然出现在银月之下。
下一瞬,雪白的剑光划破黑夜,如天光流泻,银河垂地,向他刺来。
那傀儡发出一声惊呼:“李璧月,你怎么会在这里?”
棠溪剑一剑穿透傀儡胸口,庞大的剑压裹挟而来,魂体瞬间记起数次被傀儡被“毁尸灭迹”的恐惧,就要脱离傀儡之躯逃走。
“玉相师——”李璧月一声长喝。
她话音未落,一道身着白色道袍的人影从黑暗中浮现,以极快的速度将一道明黄色的符纸拍在他的后心。
魂体瞬间发出尖锐的嘶鸣:“定魂符……”傀儡转头望向唐绯樱,“它”分明没有表情,但人人都能感觉到“它”的目光充满怨毒:“小丫头,是你故意出卖我……”
他千算万算,没想到李璧月竟然会出现在这里,并且还会与唐绯樱联手。
分明先前在城墙上,她们两人还斗得你死我活,甚至李璧月还被唐绯樱一脚踹下城楼。
唐绯樱拍拍手掌,笑得开怀:“出卖谈不上,反正阁下原本也没打算与我公平交易。两害相权取其轻,承剑府虽然小气了些,但是既然姐姐给了我这么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我当然得好好把握不是——”
那傀儡脸色倏变。他已然明白了,唐绯樱与李璧月想必早已暗中达成协定。在城楼上她们演了这么一出好戏,目的不过是引蛇出动。而一直对佛骨舍利怀着觊觎之心的自己,才是她们真正的目标。
可惜,他的魂体被定魂符困于这具傀儡之躯内,难以脱出。
李璧月望向玉无瑑:“如何?”
玉无瑑将手指咬破,一点鲜血滴入定魂符中,他随即道:“西南方向,震位。”他忽地闭目:“不好,他想逃——”
第022章
传灯
西南方向的密林之中,
一道人影飞速急掠。
他的一半魂魄被困在傀儡之中,如?果始终不得脱困而出,于他本体大有损伤。可是眼下他管不了这么多,
如?果他落在承剑府的手上,
傀儡宗的计划将会满盘皆输。
可他没跑出多远,便见前?方摇曳树影之间出现一道绝丽绝俗,
衣袂蹁跹的苍青色身?影。
下一刻,那柄熟悉的棠溪剑已经横在他的脖子上,
冰冷的剑气贴着他的肌肤,
他冻得一个哆嗦,
大喊道:“李府主,
饶命——”
李璧月从半空中落下,
她?双手迅疾如?飞,
封住此人几处要穴,
随即拉开覆面的头?罩。
出乎意料地,
她?看到?了一张极为熟悉的脸。
“高正杰?怎么是你?”
她?万万没想到?这个操控傀儡、让她?吃了好几次亏的人,
竟然是与她?一同?出京,负责迎接扶桑使团的鸿胪寺正卿高正杰。
如?今回?想,却也有一种“原来如?此”的茅塞顿开之感。
第一次明光禅师遭遇刺杀之时,这位高大人同?样在海边,
距离明光禅师乘坐的那辆马车距离并不遥远。
第二天她?去林家?船坞之时,这位高大人应该正在发?现扶桑大船的海边,离林家?船坞距离也不遥远。在她?回?到?驿馆之后,这位高大人当时正在驿馆等她?,
还问她?是否有凶手的消息。当时她?以为高正杰是因为扶桑使团被?人劫杀不好向圣人交代,
希望她?早日缉拿凶手,他好从中分功。如?今想来,
这位高大人是做贼心虚,专门前?去试探于她?。
只是,劫杀扶桑使团,对这位高大人的仕途是有害无利,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又或者说,他的背后有谁?不惜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也要阻挠传灯大师的佛骨舍利回?到?长安。
她?横剑抵于高正杰颈侧:“是谁指使你的?你劫杀扶桑使团,谋夺佛骨舍利又有什么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