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曹二十五郎什么都不会说。那是个白雪红梅,琉璃世界里养出的郎君,不染俗尘。
他只会温和地说,呦呦要是下定了决心,去就是了,只是千万要善加珍重,冷时防受寒,热时防中暑,书上说战后荒乱之地多起大疫,呦呦可带了草药不曾?
她忽然从自己这些软弱的想法里惊醒。
【你留在这里,】她望向棺木,【等我回来时,在永安为你选一个好地方,好不好?】
永安不是曹家祖祖辈辈的埋骨地。
那里只有宋朝七位皇帝的陵寝。
王文卿出宫时,外面的车马都还在等着,尤其是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道士站在那里,从头到脚什么都是新的,看着就很漂亮显眼。
但王文卿从他身边走过去,就很是嫌弃,“你们白鹿灵应宫没有一个真正的道士吗?”
王善开口刚准备“无量万寿帝君”,就被噎回去了,有点委屈。
“我们每日里都做功课的。”
王文卿就冷笑一声,笑得王善的肝跟着一颤。
但这位漂漂亮亮的大道官又说,“你回去转告帝姬,请她等信就是。”
狗头军师王善就大喜过望,“仙长当真愿意帮我们?”
“我也不是帮你们,”王文卿说,“我曾劝官家修政练兵,官家却不愿采纳,金寇兵临城下,只知烧香求神,又有何用?无可奈何,就只能借你们的声名一用了。”
王善还是被噎得说不出话。
但王文卿登上马车前停了停:
“若能功成,此亦神仙之道也!”
靖康元年,官家下诏,封宗泽为磁州知州,加封河北义兵总管,负责收拢义勇,倚太行山为援,修建城防,守卫黄河,又封朝真帝姬为两府侍宸,掌教门公事,去河北乐意修多少神霄宫就修多少。
太上皇还送了信过来,他现在没有了几个捞钱的大太监,可还是硬撑着又给帝姬拿了几万贯的抚恤金,堪称父慈子孝。
官家在朝堂上是十分慷慨的,不仅封官,加赏,也给了宗泽一堆空白诏书,方便他们给收拢过来的“义勇”个编制,让这些人愿意好好干活。
圣恩浩荡,下首处的官员们就齐齐地应了一声。
应过之后,许翰琢磨琢磨,总觉得还有什么地方不到位。
“官家,灵应军多为蜀人,而今知州通判既有他任,不若再择一久居蜀中,于庶务熟稔之人,驻守兴元府,以安抚军心,”他说,“臣闻听宗泽之子宗颖居戎幕,得士心,可担此任。”
官家很好说话,微笑着点头应了。
“就如卿言。”
这下不仅是许翰,就连李纲和吴敏都觉得有些什么东西不对劲。
官家不反复横跳了?
耿南仲唐恪这群人不使坏了?
李纲忽然开口,“河北西路转运使……”
“朕还需时日定夺。”官家赶紧说。
哎呦!原来在这儿!
宝箓宫中,朝真帝姬听完王善的转述后想了一会儿。
“王侍宸能帮着咱们,再好不过,”她说,“只是去河北,我心里有个极难办的事。”
“请帝姬示下?”
“郭药师投了金,”她说,“河北有人,却没有甲胄兵器了,纵使让兴元府的工匠加紧干活,又不知要耗费多少功夫。”
这话一说出口,王善就了然了。
“帝姬吩咐李世辅之事,也已经有了眉目,一两日间,便有信至。”
帝姬吃了一惊,“可是西军还不曾一战!”
“正因如此,”王善笑道,“才格外便宜。”
李世辅也得干活,原来帝姬被困在宫中,他去了一趟洛阳联络捷胜军。等帝姬这边的消息传出来,他的任务立刻就变了。
他去采购甲胄和武器了。
这玩意儿去哪采购呢?
他派了些人,从洛阳到太原这一路上,从老百姓那里收购,尤其是洛阳的百姓,只要你开个价,略泼皮些的都能搜出来几张弩给你。
哪来的?
泼皮们就说:收来的啊!
哪收来的?
洛阳这附近十几万贼配军呢!吃喝嫖赌哪样不要钱?没钱怎么办?手边有什么卖什么呀!有甲的卖甲,有刀的卖刀,到时候算个折损回去报账就是!
这有什么!
李世辅兢兢业业,辛辛苦苦,背了几千套铁甲准备往回运呢!
帝姬听完静了一会儿。
她硬是没从“天助我也”和“烂透了”里面找出一个最恰当的形容词。
【作者有话说】
(今天又忙一天,呜呜呜明天把欠着的努力补上)
感谢在2024-03-0535:09:13~2024-03-0735:04: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原罪1个;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从前有座山2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小楼春雨、elen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喜来眠生日会3个;咖啡馆土猫2个;布卡卡、hema555、幻水寒de凨_晨光、Yahiro、Schass(我不是在印度)、异点点、青迟、时宜、此时一只奥妙鸡路过、A珺、Ol、卜卜脆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瓶;幼彘91瓶;黎迷蝶舞88瓶;无泪、浅黛、色授魂与70瓶;从前有座山58瓶;青迟55瓶;姜仔爱吃西瓜糖48瓶;Zoe41瓶;瓶;斯芬克斯之谜35瓶;忍冬的兔子35瓶;元禄25瓶;小鱼22瓶;食尸鬼:那只坩埚会记17瓶;哒哒哒哒、韩白荣15瓶;不知今夕何夕11瓶;微微~暖、沉迷于学习、旒、莲蓉披萨芝士粽、美食家、月色三分、云鹤、-2、千灯雪谣、cici10瓶;阿遥、时宜8瓶;快点更新7瓶;塔黄盛开时、听雨眠5瓶;凌波啵啵啵、小蛙不跳水、Affirmation、枣墨、鑫鑫多、顾伊岚、五花大绑、蜩鸠、风起、李不是观赏鱼5瓶;瓶;脆柿子、壮哉我大吃货星人、yoyoic、燃点2瓶;悠酱、猫鲤菜、什巫、永远喜欢蒋丞选手、英达丽水、skinkin、静榭、有玉色、蛮颓真格挣扎菜鱿、逐、清浅平心、蟹黄汤包、秋桐之夏、甜崽我的爱、子桓殿的黑猫、小杨咩咩、Willow、爱吃芋头的鱼11、可盖大人的仇敌、苗玲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55
第五十九章
◎归乡的士兵◎
消息跑到太原府,飞快。
比消息更快的是春风,翻过一座又一座山岭,来到太原城下。
田里已经有百姓的身影了,他们先放了一把火,将田里尚未转青的枯草和草籽烧个干净,待得火灭了,草木灰就又变成了珍贵的肥料。而后他们要用犁耙翻一翻土,细心将里面的石块挑捡出去,再将散发着臭味的肥料洒在田野上。
每一步都很辛苦,但只有做完这些,接下来的播种才会更令人期待。
与往年不同,田间多出了许多妇人,她们白日里要吃力地调整犁耙的方向,让耕牛更听话些,或者让自己更结实些,到了夜里,她们还须得挑水生火,洗洗涮涮,缝缝补补。
她们的儿女会帮她们做些简单的活计,比如出去樵采,邻家的妇人也会来帮忙。妇人们的工作是换班的,因为除了这些之外,她们还要承担起石岭关下的后勤工作。
工作很劳累,好在不久前那一场大捷后,金人总算是不再发动大规模的进攻了。
帝姬将他们挡在了石岭关外,留给关内百姓一个辛苦但宁静的生活。
她还留下了许多关于包扎伤员、清理伤口、给营地消毒,以及熬煮驱除疫病的草药等技艺,妇人们学会了,又被组建起来,靠着这些粗糙的手艺,她们也能在军营里领些粟米作辛苦费。回家熬煮出一锅粥,全家老小都能混个饱腹。
在帝姬走后不久,石岭关下这些辽国妇人里就出现了女道,自称是朝真帝姬的女弟子。
再然后就有人刻了帝姬的木像,技艺拙劣,并不肖似,但妇人们都知道那是下凡庇护她们,庇护太原城的灵鹿仙童。
帝姬升任侍宸,成了神霄派大道官的消息送到太原城时,梁师成正拿着这么个小木雕来来回回地看。
“她若真是个神仙,”梁师成皱眉道,“神仙哪有那许多心眼的!只知道刮钱,又变不出粮草来!”
刚进来的小内侍赶紧就低下头,忍着笑不吭声。
“太尉,京中的信!”
京中说,给宗泽升官了,让他带着灵应军去磁州。
梁师成就很高兴。
太原府这地方,他真是待不了一点。
当初童贯当宣抚使,领西军与西夏交战时,童贯赚的那叫一个盆满钵满,太上皇那边送过来的钱粮他要抽一份,下面将领的孝敬他还要收一份,他自己又有捷胜军,铠甲武器什么都要最好的,管你中书省枢密院,是管度支还是盐铁的,处处都有他童贯的人脉,处处都有钱送过来。
梁师成虽说和童贯一起名列“六贼”,论权论钱却差远了,好不容易跟了官家,得了官家的宠信,送到太原府来,钱却断了!
官家说,粮食是有的,可要送太原,就得路过洛阳,太上皇能放你过去?那必不可能呀!为了不给太上皇送粮,只能苦一苦你们太原的将士啦!
梁师成就成了一个穷光蛋宣抚使,蹲在太原城里,每天看着整个河东路地方官的筹粮报告,掰着手指算着存粮的吃用日子,还得熬着,等着,盼着,什么时候官家和太上皇分出一个胜负,什么时候他才有好日子过。
宗泽要走了,算是一个好消息,他毕竟带走了几千张嘴。
至于金人会不会打过来,梁师成是一点也不考虑这个的。
也不止他一个,整个大宋都觉得,既然金人走了,三两年间是不会再回来的。
“这是喜事,将公文送过去,”梁师成笑道,“明日为宗翁办一场送行宴就是。”
灵应军的营地安在玉皇观,这是朝真帝姬的习惯,逐渐也就成了灵应军的习惯。
只是朝真帝姬一走,之前布置得十分舒适的后殿就立刻显得空荡而潦草起来。
宗泽住进去了,小老头儿不在乎这个,他甚至恪守礼仪,连帝姬睡过的床榻都不用,自己展开一张行军榻,凑合睡在四面掉漆的偏房里。
现在他也在这个漏风的小屋里,一边写着文书,一边听长子宗颖向他汇报军中之事。
“爹爹若领军南下,须得自榆社翻山,过襄垣,最后才到磁城,”宗颖说,“路途艰险,儿算来总须三万石粮草才够路上吃用。”
“你从军中选二百老兵,再加两千后至此的兵卒就是,”宗泽说,“我不带那许多。”
这个三十岁出头的老实青年大脑短路了一下。
“爹爹要留其余将士于此守城?”
“朝廷既升你为兴元府通判,你正好领他们回去。”宗泽说。
宗颖一下子脸就白了,“真定中山被围,河北多溃兵流寇,爹爹如此行事,岂非自断一臂?”
宗泽写完了文书,平静地望着他的儿子,“你要五千灵应军皆随我去河北,你可问过他们了没有?”
这个问题,宗颖就答不出来了。
宗泽摸摸胡须,又问了一个问题,“小种相公军中,阵前讨赏之事,你听说了么?”
“这个,”宗颖说,“这个儿确有耳闻。”
老人点点头,“西军精锐能如此,灵应军如何不能?”
“灵应军军纪严明……”
“此皆帝姬之功,”宗泽忽然严肃起来,“我虽非戎马出身,却时时警惕,不能叫这支精兵毁在你我手上。”
士兵是有情绪的,他们每一个人都有不同的出身,不同的家庭,自然也就有了不同的性格,不同的愿望。
说来很神奇,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但大宋就一直没这么想过。
哪些人有荣誉感,哪些人没有荣誉感,他们的粮饷够他们的家人过什么生活,他们的旬休够不够他们回家过几天舒服日子,他们的奖金又能支撑他们走到哪一步。
好像没有人想过这些事,所有人都觉得只要按规矩给他们钱,他们就能按规矩办事。
再后来从皇帝到太监,再到将帅们又觉得即使他们这些贵人不按规矩办事,士兵们依旧会按规矩办事,比如说粮饷发一个月,不发一个月。理由五花八门,反正上面的人吃喝嫖赌样样要钱,样样只管克扣士兵的。
结果没想到,士兵们建立了新的规矩。
灵应军的钱,帝姬一直是自己节衣缩食也要发的,从不亏欠半点。
但这还不足够,灵应军离家这么久,尸山血海里滚了几个月,神经绷得紧紧的,手里却还握着大笔的犒赏。
经书是很好,但对着同袍的尸体,你让他们天天在营里念无量万寿帝君是念不出快乐的。
久而久之,这群信仰并不炽烈,却格外思乡的道士自然就要出门找地方宣泄,把钱宣泄光了,他们的士气也就跟着精光了。
粮食不多,不够这么多人去磁城。
河北不知道打成什么样,他也不能寄希望于在磁城征粮。
与其让这五千士兵,再加五千民夫一起饿着肚子赶路,不如给这些新兵一个榜样。
说到底还是太原没粮食,但宗泽不说。
这就成了一个小小的传奇。
晨光刚刚洒在太原城头,已经有妇人忙碌在田野上了。
她们心里被各种要做的事填得满满的,以至于在白鹿灵应宫的旗帜已经离得很近时,她们才察觉到。
“那些小道士要走了么?”这样的声音立刻在田野上传开。
“我还想请他们替翁姑做一场法事!”
“只要三斤粟米,不贵的呀!”
“他们怎么一群往南走,一群往东走的?那些往南走的人是要去哪?归乡?”
“归乡?”
这个词被念出口,如杨花一般飘飘洒洒,洒在了许多注视这一幕的人心里。
那其中有随宗泽来援的灵应军,他们与家乡分别的时日并不算久,口袋里也没装进几个钱。现在见了同乡将包裹扎起来,带着他们丰厚的犒赏,兴高采烈地往兴元府奔,那就别提多羡慕了。
“要是咱们能早些被灵应宫选中,咱们也在这一批里!”
“你可听说了,他们每个人都得了好几千的赏,有好些还过万了!还都是明晃晃的铜钱!”
明晃晃的铜钱带回蜀中去!价值立刻就翻了十倍呀!
能盖什么样的房子,能租什么样的地,是不是还能再买一头牛犊?那是个什么光景!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他家的妇人从此扬眉吐气,他家的老人坐在村口聊天,那嗓门都要高上几分!
跟随宗泽准备南下的灵应军士兵就暗暗下定决心,也要赚这样多的奖赏,也要像他们的前辈一样老老实实攒起来一文不花,带回家去同妻儿老小过上更好的日子。
友军士兵也有人站在路边注视着这一幕,心情就复杂得多。
他们的钱花哪里了?
他们不信自己的将帅,不信自己能在这场战争中活下来,更不信自己战死后,口袋里的钱会被完整无损地带回妻儿身边。他们按着旧例在战场上讨到赏,立刻就在下一个城镇花个精光,钱袋里空空荡荡时再回到营中,两眼发直地躺在臭烘烘的榻上,想着自己这糟烂的人生。
现在忽然见到这样一支军队,再听说关于那些人的传言,那些活着的士兵可以幸福地归乡,阵亡的士兵也各有一笔钱会被带回给他们家属。
这些站在路边,嘴里嚼着草棍的士兵就不是羡慕,而是有些嫉妒了。
“怎么他们就这样好命呢?”
【作者有话说】
(妇女节聚餐……还,还在欠着……然后收藏四万了要加更了……抱头蹲地,感觉已经不敢见人了)
感谢在2024-03-0735:04:15~2024-03-0835:07: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悬崖下的静音姬、Schass(我不是在印度)、亚伯拉罕的旅行家、小楼春雨、Yahiro、咖啡馆土猫、Superdy、酒酿苹果、xy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凉春95瓶;死海咸鱼50瓶;糖水鲍鱼、不是一个随便的人、红色小鲨鱼、蒹葭、snowyo、轩辕子丝20瓶;。11瓶;RickHou、末世大菠萝、老坛加虾、红烧肉、最爱腹黑、余昧、暮春梨花香、西木子、小柴10瓶;悬崖下的静音姬、眉间尺阔5瓶;wjq、丁丁Elsa、白云依山尽、yaye、August-sixtee.5瓶;也许是梦,或者现实、瓶;ttang、yoyoic2瓶;静榭、悠酱、河豚核、小杨咩咩、什巫、永远喜欢蒋丞选手、绀香十三日、蟹黄汤包、小袁好运连连、有玉色、逐、蛮颓真格挣扎菜鱿、可盖大人的仇敌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55
第六十章
◎春燕归,巢于林木◎
收灯毕,都人争先出城探春。
赵鹿鸣很久以前,曾经在书上看过这么一句话。
正月十五的灯过了,春天就来了。
今岁是没有灯节的,金人兵临城下,城中人心惶惶,像是被寒风吹得瑟瑟发抖的鹌鹑。直到金人撤走,他们才终于探出头来,扭一扭脖颈,又显出神气活现的模样来。
街上的小贩又出来了,东西是没以前那么多了,漕运都被用来运送粮草,那些江淮的好吃的,好玩的,就不能快快地送到京城里来。
那些卖金橘、橄榄、龙眼、荔枝的,就断了货,可还有些卖科头细粉,栗子鸡汤的,就用心用力,将门帘挑起来,熬出些热热的香气,勾得百姓一闻到这熟悉的香,脚步就不听使唤似的奔了去。
朝真帝姬穿着件道袍,也在他们中间走,见了就皱眉,“一丝也不知俭省。”
王善就深以为然,“金人提剑立于卧榻之侧,尚不知休整备战。”
朝真帝姬等了一会儿,没等到王穿云的反应,转过头去,就见到她在那抽动鼻子。
“你想吃?”她说,“那去买一份吧,尽忠呢?”
王穿云就蹬蹬蹬地跑过去买了,买了些热腾腾的炒杂烩回来,“帝姬吃不吃?”
所有宫中的人都皱起眉眼和鼻子,帝姬倒是想吃,但她注重形象,于是这一份就只有王穿云自己吃了。
大家一起陪她坐在杂烩店外的小凳子上,看她一个人吃。
“你吃得这样香,”帝姬说,“没心没肺的。”
“我听到王十二说些什么了,”王穿云说,“可就算金人明天打过来,今天我们还是得吃饭啊。”
她说完低头又吃了一口。
“我也想吃了。”王善说。
“这家老店的卤子是有数的,”隔壁桌的小哥说,“拌饭吃,确实香!”
“小哥是常客?”帝姬问。
那个小哥就立刻兴奋地说起来了。
他在说这家杂烩的妙处,比如猪肺是怎么炮制的,大肠又是怎样清洗,这些原本腌臜的东西煮在一起,必定加了什么不得了的香料,才能香出这个味儿。
“大烟壳,”帝姬说,“我小时候都听人这么讲。”
身后那桌的老人也凑过来了,“那是什么东西?”
他们津津有味地吃着杂烩,也津津有味地谈论着未来。
这一场战争可伤了他们不少元气呀!
不仅是外面的东西运不进来,朝廷还要向他们征收不少东西呢!
什么都征!粮食、盐巴、布匹、木料、甚至是铁器!
这些东西征了一圈后,又开始征发劳役,向每一条街,每一座坊,每一门每一户摊派任务,老种相公要构筑京城的防线,他们也必须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旁的不说,就说朱雀门前,他们将御街挖开,往壕沟里插木桩,等金人撤走后又将桩子挨个起出来,将土填回去,那都是极劳累的活呢!
他们叽叽呱呱地诉苦,诉说着这场前所未有的灾难,说着说着,他们的嗓门就高了起来,胸膛也挺了起来。
“那又怎么样?”一个大汉说,“只要咱们在城中一日,咱们就能守一日,这大宋的都城就绝不会让给金狗!对不对!”
老人重重地将拐杖敲在地上,“是也!”
那个吃着杂烩的小哥转头问她,“道长,你们修道的,怎么说?”
道长坐在那里,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幕,忽然被他喊了一声,便望向了他。
“这座都城绝不会陷落,”她一字一句,“所以,你们说得对。”
她今天什么事都没有,就只是在街上逛一逛,看看这些打肿脸充胖子的京城百姓的一天。
他们家里都被朝廷或多或少地搜刮了一气,可还有那么点积蓄可以装装门面。大家现在都要出城去踏春是不是?那我家也不能落了后,于是妇人忍着肉疼将压箱底的新衣服翻出来,男子则要数着钱去车马行租一匹漂亮的小骡子,一家子热热闹闹地出游,给邻里们看一看。
邻里们看了,就回去闹自家的男人,又或者是抱怨自家的女人,当然也有理智的,很看不起地冷笑一声,低头去做自己的事。
他们都这样骄傲。
认定了这座都城还会长长久久地热闹下去,所以他们居住在这里,也不能让它跌了颜面。
可她还是看得很高兴,一条街接一条街地看,直到撞上了一个熟人。
“花蝴蝶!”王穿云说。
“谁是花蝴蝶!”对方很不高兴,“臣,臣是护卫帝姬之人,如何有了这般轻薄的名声!”
“你不在兴元府,”朝真帝姬说,“是谁让你回京的?”
花蝴蝶听到这话,就低了头。
“草民已离了禁军。”他说。
这位驻守白鹿灵应宫,负责护卫帝姬的都头没有跟随她北上去太原府,这其中有她的考虑。
她可以花钱买王继业一个人的忠心,但她买不了禁军那么多人,这些人都是汴京本地人,说不清楚进她的卫队前从谁那领过赏,而他们的战斗力也不足以在面对金人时以一当百。考虑到这一点,她让他们留守兴元府。
王继业说,然后他们就散了。
金人南下的消息一传出来,禁军的士气一下子就崩了。
他们自认为是出了个长差,短则一两年,长则三五年,帝姬总归是要嫁人的,他们也总归是要回京的。
但金人围了汴京,他们的爷娘都在城中啊!
这就跑了一半。
“然后呢?”
王继业低头,“听闻官家遣帝姬往河北兴修神霄宫,又走了几十个。”
她就明白了。
“河北大战过后,必然困顿危险,你们不想去也是常理。”
王继业还是低着头,“草民愿追随帝姬,刀山火海,不敢或离。”
“为何?”
“草民奔回京城时,路过洛阳时,马匹不堪驱策,便在洛阳歇了两日。”王继业说,“草民看不出大宋在打仗。”
十几万的西军都屯在洛阳,怎么会看不出这个国家正在经历战争呢?
再细想一想李世辅背回来的铠甲,她就明白了。
“你愿意入灵应宫,随我同去河北吗?”她温和地说道,“只恐来日艰险,不如留在京城的好。”
这个漂亮的年轻人比以前瘦了些,面容也更冷峻了些,听到她的劝阻,声音里就透着一股肃然的冷,“帝姬能匡扶山河,来日我也必定有个着落,总比留在这里,死样活气地混日子痛快。帝姬若是恩准,我还有几个属下未走,人人与我都有手足之情,可护卫帝姬左右!”
他慷慨陈词,眼睛里透着激烈的光,像是这个一直懒洋洋的人突然醒过来,找到了他的天命之主。
“你有此心,甘愿随我同赴国难,我岂能不动容?”她轻轻地说道,“只是不知兴元府一切都好?”
“有灵应宫诸位照应,帝姬不必担心。”
“嗯,”她说,“曹翁也好?”
王继业的身躯忽然轻轻地动了一下。
“曹翁一切都好。”他说。
他的话里是不是有“真”的成分?
赵鹿鸣觉得是有的。
有没有些未尽之语?
应该也是有的。
比如说,打动他的除了洛阳的现状,她的勇气和决心,或许还有曹福。
曹福说动了他,让他追随在她身边,并且悄悄隐身了。
想想看,这个老内侍精明又沉默,总是知道什么时候该如何帮她,却丝毫不求回报。
怎么会有人不求任何回报地对她好呢?
哪怕是她的驸马,也是因为她的欺骗令他认为自己的爱情有了回应,才会不计代价想去保护她啊。
人总不能自私到认为别人都是无欲无求的圣人,所以,曹福所求的回报是什么呢?
当她心中冒出了这个疑问时,宝箓宫的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阵雷声。
“春雷!”有人嚷了起来。
春雷滚滚,雨水落在太原府,太原府的农人站在原野上抬起头,就欣喜地抹了抹眼睛。
雨水落在汴京城外,城外踏春的妇人一见自己这身压箱底的好衣服将要被雨水打湿,立刻吓得躲到了树下,一个劲儿地抱怨这说来就来的坏天气。
雨水落在河北的大地上,一滴接一滴,一阵接一阵,将尚未与泥土化为一体的躯壳慢慢融化,有小鹿踩着它们,轻巧地跑过。
磁州到处都是静悄悄的,任由雨水畅快淋漓地冲刷大地,冲刷丛林,以及那些也在慢慢融化的人类造物。
绿油油的东西渐渐蔓延过去,像是给了它们新生,又生出了许多新的生命。
一切动物都很开心,春归的燕子算是少数不合群的。
它们又飞回了老地方,却怎么也找不到那熟悉的屋檐。
那些屋檐呢?它们叽叽喳喳地问,还有那些烟火气,那些嘈杂的人声,那些被人声吸引过来的小虫子,以及旧日里辛辛苦苦筑的巢,它们都到哪去啦?
好大一阵牢骚之后,务实的燕子决定先找个地方歇歇脚。
它们展翅而飞,向着磁州西面的山林而去。
那里正有一个老人,带着一群穿着道袍的人,缓缓向它们而来。
还有许多许多人,正向着它们而来。
【作者有话说】
《宋史》:磁经敌骑蹂躏之余,人民逃徙,帑廪枵然。
本卷结束,明天开始补更新>感谢在2024-03-0835:07:05~2024-03-0935:15: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虫虫3个;Yahiro、青迟、hema555、异点点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gloriawen、amy50瓶;默默小麦兜43瓶;扣扣号40瓶;平陆成江30瓶;木笡25瓶;风轻舞35瓶;七玖adadm、抹茶不甜、朝葵20瓶;fuhua15瓶;为什么不更新11瓶;虫虫、什巫、利大、莫非你有亲近的蟑螂、白月花红、莲蓉披萨芝士粽、Aiko_酱、好想躺平、西木子、年糕、大橘子10瓶;芭蕉东风7瓶;我忘顽、十三、也许是梦,或者现实5瓶;咖喱嘎啦、半黄新橙3瓶;yoyoic、臻、A2瓶;逐、第一缕阳光、悠酱、逢考必过、永远喜欢蒋丞选手、猫鲤菜、糖炒栗子、可盖大人的仇敌、蛮颓真格挣扎菜鱿、静榭、Willow、有玉色、青黄十六街、小杨咩咩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撒豆成兵与鏖战河北
157
第一章
◎千金买,买,买……◎
二月里,草长莺飞,若是很久以前,磁州是很热闹的。
这里北有邯郸,南有大名府,西面又挨着太行山,有漳水与滏水交汇流过。去哪都方便,但住宿又不似大名和邯郸那样昂贵。于是南来北往,贩卖牛羊皮货的商人就都愿意在这里停一脚。
客舍有了生意,老板就乐意去收河上渔翁的鱼,山中猎户的野味,不一定是什么大东西,因为山也好,河也好,都是有主的,头一等的猎物都要交给主家去。比如说真定曹家,人家留守老家的人就不用外出花钱买食材,自有人将源源不断的河鲜野味送过来。
说到这里,河北的百姓原本还有更多可抱怨的事,比如宣和年间,官家一拍脑门儿发动了一场对辽的北伐,誓要收复燕云,这收复燕云所用的人力物力就都压到了他们身上。
仗打输了,可童公公到底还是将燕云花钱买下来了。众所周知,童公公买地是不能花自己钱的,于是被苛捐杂税压得喘不过气的河北人民就爆发了一场起义。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起义军是极苦的,可当地有的是大地主,知道怎么同“剿匪”的官军亲密合作,将那些不做安安饿殍,尤效奋臂螳螂的草民一个个脸上盖了章,送到他们一辈子都找不到回家路的远方去,当了最下等的贼配军。
在宣和六年的这场起义过后,磁州就冷清了许多,不见那些热情招呼客舍老板的渔翁,甚至也不见那些门面收拾得干干净净,亮亮堂堂的客舍了。
再然后金人来了,杀光了征收赋税的小吏,也杀光了抓贼捕盗的县尉和差役,洗劫一番财物,再将青壮年和年轻美貌的女人都用绳子捆好后,拽着又走了。
金人并不觉得自己过分,他们虽然是将能带走的都带走,不能带走的一把火烧光,却也没有过分地屠杀。
只不过在他们这样的劫掠之后,剩下的人也很难活下来了。
当宗泽的前军二百人到达滏阳城时,士兵被这座城池震惊了。
他们当中有在石岭关尸山血海走出来的老兵,所以战争什么样,他们是不陌生的。
但即使是经历过再残酷的战争,他们也没有见过战争打输了的模样。
太原城依旧矗立在他们身后,太原城中的百姓依旧在忙碌地为他们伐木采樵,运送粮草,织补衣物。
那城依旧是热闹的,多少个寒夜里,他们站在山峰上的箭塔里,一边跺跺脚,呼出一口白气,一边回头望一望太原城的方向,看到那星星点点的灯火,心里就会熨帖又安宁。
他们保卫住了这座城池。
而现在他们看到了城池陷落过的模样。
城墙是已经被毁坏的,不知是什么样的攻城器械,在夯土城墙上砸出了丈宽的缺口,坍塌下的黄土堆被雨水冲刷,又被进出城的盗贼踩实,就成了一条进城的捷径。
城中的百姓看起来是很不喜欢这些不速之客的,他们曾经奋力地修补过,比如在缺口上密密麻麻插了一排的碎陶片,又推来了几块大石头,将它堵上。
但碎陶片又被砸得更碎,而石头也被力大的盗贼用工具推倒,散落在城墙下,就成了城中百姓最后一次试图保护自己的证明。
现在这座城里几乎没有人了。
灵应军在城中走过,每一间房屋都不发出任何声响,直至他们走到县府门外的街上,有人忽然高声大喝:“什么人!”
有人在县府的院墙上探出头,手里拿着自制的弓箭,警惕地望着他们。
“我们是大宋的军队!官家派我们来磁州的!”
那人的脸色就变了,称不上是开心,但也不是愤怒,具体是什么神情,灵应军这群人也看不明白。
等到县府的大门打开,里面已经被修筑成防御工事的场景就一览无余。
原本用来种花种草的园子里,已经种下了各色的青菜;马厩改成了鸡棚,县府里的东西是都搬空了,东西搬去哪里了呢?搬去了后面的牢狱。
空荡荡的房子,就连里面铺过的木板,打好的架子,甚至就连床榻都一点点拆了带走,搬个干干净净。
灵应军见了就很震惊,说不出话来,但这群人里有一个老人,据说原来是城中的老吏,很精明,通世故,被大家推举出来与灵应军交涉。
这样地位尊崇的老人穿着一件虽然打过许多补丁,却能将身体完全遮掩住,不至于赤膊的袍子,他的脚上甚至还有两只漏了洞,却仍能保暖的布鞋,这就更显尊崇了。
“大狱虽说晦气,可现在谁敢讲究这个呢?”老人小心地上前给军官行了个礼,又絮絮叨叨地说,“太尉若是能恩准小民两日,容小民将县府打扫干净,再迎王师入住,也体面干净不是?”
军官犹豫不决。
他们占了县府,是该清理走的,但他们不仅主动表示要走,还额外谦卑地要将县府收拾一番,态度也太恭敬了些?
消息传回百里之外,领着两千个笨蛋新兵刚刚走出太行山的宗泽那里,老人听了就有些迷惑。
“滏阳破败,这些百姓已担惊受怕多日,只怕人人憔悴不堪,何必再劳烦他们呢?”
主簿李素倒是比宗泽更明白些:“总管,他们哪里是要打扫县府?百姓只是见咱们来得突然,怕咱们赶他出去时,却将他们藏在监牢里的粮食留下。”
白发苍苍的老爷子就震惊了。
“何至于此!”
“不如将他们安置在县府附近,”李素说,“也可庇护一二。”
宗泽想了一会儿,又问跑回来的前军士兵,“可知道城中还有多少人?”
士兵一抱拳,“三十户,全在县府。”
这话一出口,树下坐在小马扎上的两个人就沉默了。
一个稍微有点规模的村庄,也不止三十户。
“他们既在县府内已经开垦了园子,”宗泽摸摸胡须,“就让他们继续住在那吧。”
李素听了就有点坐不住,“总管爱民之心,在下感动,只是帝姬车驾将至,若城中残破如此,恐怕也只有县府堪为帝姬下榻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