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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他对太原府的战局一直是迷惑的,但眼前有敌人在,就令这位宰执无暇分心太多。

    但今天很不同。

    有信送到了他手上。

    这信不是一个人写的,是太原府几位一线指挥官一起写的,其中牵头的是徐徽言,也有张孝纯、种师中、孙翊等人的笔墨,还特地绕开了宣抚使梁师成——考虑到这信还有宣抚司的王禀署名,说来就有点下克上。

    他们说,太原府的仗打得就从来没有容易过。

    石岭关挨着的是一座山,那山现在已经被太原府的百姓悄悄起了外号,唤它“死人山”;

    说不清从上面抬下多少尸体,帝姬原本说,一人一口棺材,可后来附近的树都砍光了,帝姬就失言了;

    金人从来不是只守在石岭关后,否则哪里来的清源城大捷?清源之战时,帝姬是亲自当的指挥官,领了数支杂兵凑一凑守城守到援军赶来;

    还有忻州之战,孙翊特地提了一句,若不是帝姬派了灵应军去援他,大宋就再也没有一支辽人组成的军队了。

    种师中就不太煽情,他将那场伏击战详细写下来后,直白评价了帝姬一句。

    他说帝姬虽然做得很多,但她并非天生将才,她没有那些对天时地利,战场态势自然生出的敏感。

    她只是做得多。

    这封信送出去时,李纲还不是尚书右仆射,京中妖风大,王八多,他们也不敢随便将它作为奏表呈上。

    这信送到李纲手里,只是想替帝姬拉一把主战派相公们的好感度:太原若是没有帝姬在,张孝纯相信自己依旧能守得住,可太原府若是没有帝姬,此时金人的西路军恐怕已经绕路南行,与完颜宗望会师于汴京城下了!

    宣抚司没有提起过她。

    她自己也缄口不言,恭顺忍让地任由父兄决定她的命运。

    但受过恩惠的人不愿背上忘恩负义的罪名。

    他们想试一试,谦卑地求一求,能不能将帝姬从她不幸的命运中解救出来?

    李纲拿着这封信进了书房,等到晚上女使四处点起灯火时,这位宰执依旧没出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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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2

    第五十六章

    ◎帝姬的美德◎

    宰执通常是很忙的,连带着他的府邸也不会太清闲。

    他有自己的派系,有同僚,有姻亲,还有学生,一旦他得了势,自然这群人都会跟着被提拔到不同的职位上去,如同机器上的每一个零件般,执行这位宰执的命令——直到他做出令朝野上下失望的决断,令官家决定要抛弃他之前,这架机器大体上是会运行得很稳。

    除此之外,还有些尚未成为官员的太学生,或是京中有名望的人,也都可能登门拜访,提出一些想法,解决宰执当下的烦恼,再进一步等待宰执满足他的诉求。

    因此李纲家门前车水马龙,总有人过来递名帖,等待,再离开,这就不是什么稀奇事了。这位宰执虽然脾气不太好,但为人还是颇清正的,有空也许会见你,没空也不会在家门前摆摊让你先买一壶二十万钱的好茶水。

    但他在看完太原府送过来的信后,就没有再接待什么人。

    他沉默思考了大概一晚上,并且在第二天邀请了一位平时来往并不多的官员来家中作客。

    几年没见,李纲上下打量这位回京叙职的四川安抚使,有点迷惑。

    宇文时中的样貌气度是不必说的,世代的清贵书香门户,又给皇子们当了几年老师,当初在京城时就是个很儒雅但不失威严的夫子,外放几年后,威严就当更胜一筹了。

    况且宇文时中还是官家潜龙时的旧臣,虽不比耿南仲,但依旧是很得官家青眼的呀!

    怎么看着一股子凄然味道!

    李纲府上有好茶,茶壶茶碗送过来,沏了一碗,宇文时中一喝一个不吱声。

    “与季蒙在兴元府时所饮如何?”

    “川茶粗老,不及建茶远甚。”宇文时中垂着眼帘说。

    “季蒙喝了几岁的老茶,却能练出灵应军那般精兵,”李纲笑道,“可见川茶自有精道处。”

    宇文时中就像是有些吃惊似的,抬眼看他。

    “相公,我不知呀!”

    李纲也惊了,“你是兴元府安抚使,你不知灵应军之事?”

    “原是兴元府有山贼作乱,白鹿灵应宫招募了些道人,充作乡勇团练,”宇文时中说,“后来得了枢密院的诏令,才有了厢军的编制罢了。”

    “太原府捷报连连,”李纲笑道,“厢军岂足比?”

    “官家顾重天下,当此国难之时,乡野走卒亦有舍生报国之责,”宇文时中说,“此不足怪。”

    这句话就很假,透着一股言不由衷的味儿,平常的李纲听了这话就要骂,而今身为宰执,颇有点趾高气扬的李纲就更当骂了。

    但李纲还是忍下来了,也假惺惺地喝一口茶。

    “听说灵应军的指使宗泽,善养士卒,通晓兵事,若非季蒙,必是宗泽之功了?”

    宇文时中一袭深深浅浅的灰色衣袍,端坐在那捧着个茶杯,还是一脸的凄然。

    “宗泽胸怀大志,忠厚朴实,但兵事非其所长。”

    李纲就满脸的迷惑,“你们一个两个都不知兵,却练出了这样的精兵,那必是太原府守臣张孝纯的功劳了?”

    “听闻张太原勇于任事,机敏果决,但也没亲临战事。”宇文时中说,“下官未至太原,不当置喙。”

    不当置喙,但排除掉了所有的错误选项。

    李纲说:“我知道了。”

    “下官今日得见相公,也有一事须相公解惑。”宇文时中忽然说。

    他放下茶杯,身上那股凄然的气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严肃得有些突兀的目光。

    李纲皱起眉,“何事?”

    “下官曾见有蛟困于蜀山之中,寻渊不得,”宇文时中说,“不知当如何处置?”

    有些隐晦,但也不是特别隐晦。

    但这话还是超出李纲的想象范畴了。

    太上皇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官家青春正盛,极会保养,两位天子在上,哪条蛟想化龙啊?

    李纲就直觉地想歪了。

    “季蒙所担心者,是九殿下?”

    宇文时中就紧紧地皱眉。

    他担心的不是赵构,他担心的是朝真帝姬。

    尤其是朝真帝姬束手就擒,不做任何反抗回到京城,又引发了这样一场动荡后,他想想就觉得更可怕了。

    上到官家,下到百姓,人人都觉得她十全十美,具备了一切女性恭谦柔顺的美德,她那样苦!可她从头到尾都不发一言!

    谁也不会认为她有任何野心,哪怕将权柄交到她手里,她身上自我牺牲的特性也会牢牢桎梏着她,不令她对皇权有一丝一毫的威胁。

    尽忠可能有不同意见,但尽忠不敢说话。

    宇文时中也有不同意见,但他很难将忧虑清晰地说出来。

    她可不仅仅是个只会装装样子的女性版王莽,她是真真切切地为大宋力挽狂澜,守住了太原府的!

    她在兴元府夙兴夜寐的一切努力,都换作了石岭关下的战果。

    太原府的生民因她得存,中山与河间的守军也因她而得到来自太行山的支援。

    也许她是个野心家,但她为大宋立下的大功是做不得假的。

    对君主的忠诚让宇文时中很想提醒李纲,但对这位帝姬的敬意又阻止了他将话说得更清晰明白些。

    至于赵构,这位亲王虽然有着勃勃野心,却还太年轻了些,不知过刚易折的道理。

    但宇文时中实在是说不下去了。

    他含糊地应了一声。

    “相公而今宰执天下,事事当慎重才是。”

    李纲沉思了很久,“季蒙是老成之言。”

    他听出宇文时中那一番话明里暗里都在肯定帝姬的功劳,也听出宇文时中对于封赏帝姬的踟躇。

    这事,他当有个决断。

    朝真帝姬还在忙她的事,准确说是忙驸马的事。

    宋朝时这些达官显贵们的丧礼和葬礼中间要隔很久,因为他们从找风水宝地开始,到修建,再到找人算出一个吉时下葬,间隔几年都不是什么稀罕事。

    司马光就极厌恶这一点,还写文章批评过这种“非此地非此时”不可的风俗,但批评归批评,大家还是要这么搞,甚至有些地方还能为了搞丧葬而倾家荡产。

    驸马的吉穴得曹家替他修,原本官家想干脆都宫中负责,在京郊找个地方得了,但曹家就上了奏折,曹诱老泪纵横,希望孙子将来能埋回真定祖坟里去。

    考虑到金军还没撤出真定,大宋上下都在高呼收复河山,曹家老爷子的请求就显得政治非常正确,官家也不能不同意。

    没下葬之前,驸马不能长年累月放在宫中,那就得挪到个什么地方去。

    帝姬说,送去宝箓宫吧,我要为他做一场法事。

    官家很犹豫,很不想驸马的名字再多出现在京城街头,但考虑到妹妹最近情绪很坏,还是不情不愿地同意了。

    司天台体察上意,还想阻拦一下,被神霄派的道士们给骂回去了——术业有专攻,你们研究点地上的事得了,少管我们神仙!

    司天台的官员就讷讷闭了嘴。

    驸马的灵柩移出宫中那天,有不少人跟着往宝箓宫送了一道。

    等到了宝箓宫,寻常百姓被拦在外面,许多达官显贵就一波接一波地过来敬一炷香火。

    金钟玉磬敲着,香火点着,汴京城的百姓们在几里外还能听到道士们吹吹打打,风一吹,纸灰裹着许多香料燃烧的味道就一起刮过来,扑一脸。

    李纲就被扑了一脸,皱眉用袖子擦擦脸,再看看左右,都是一脸忍耐的表情。

    这样的地方,帝姬能待得住吗?

    朝真帝姬还真就待住了。

    这位性情刚强的宰执很难形容他看到朝真帝姬时的第一反应。

    她静静地跪在灵前,眉目间一片静谧,似乎俗世已经不能再令她在意。

    纸灰和香灰也不会只扑在外人身上,它们纷纷洒洒,落在她一身缟素上,又显出很奇异的效果,像是这个瘦弱而安静的少女随时会燃烧起来,烧起一场熊熊大火,将辜负她,背叛她的一切燃烧殆尽。

    李纲想起徐徽言的信,又想起宇文时中的话语。

    “驸马已去,过伤无益,帝姬当顺其变以节哀。”

    帝姬依旧是跪坐在灵前,不言不语,只是轻轻地点一点头,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李纲又觉得自己刚刚的感觉只是一种错觉。

    这个失去了驸马的少女也许有最为坚韧果决的一面,但现在她仍然只是个失去了驸马,伤心欲绝的女孩子。

    这个想法让他不准备再绕弯子,而是要说一些更直白的话语。

    “张太原等人有信奏,欲表帝姬守城之功,”他说,“帝姬为大宋,也当珍重自己才是。”

    帝姬终于说话了。

    她的声音又轻又哑,像是已经哭坏了嗓子。

    “我不曾有什么功劳,都是将士们用命罢了。”

    “帝姬何必自谦?”李纲说,“若有功者不能赏,与士气何益,岂非子贡赎人?”

    她轻轻抬头,第一次直视着李纲,用那张苍白憔悴的脸,和那双浮肿含泪的眼睛。

    “我不要什么封赏,”她说,“相公若以为灵应军有功,请救赵良嗣一命就是。”

    李纲就愣了。

    灵应军中有些辽人,其中还有赵良嗣的子侄,这事他听说了。

    可赵良嗣死不死,与朝真帝姬有什么相干啊?那只是辽人的事,她只要愿意,西军有的是兵将补上他们的位置啊。

    他说了想要为帝姬上表求封赏,帝姬辞了不说,还要用功劳换赵良嗣的命?

    这是什么觉悟,什么品德啊!

    这能是野心家?

    官家睡醒一觉突然要北伐都比朝真帝姬有操莽之心更有可能吧!

    这能是野心家?!

    这位性子很直的宰执深吸一口气,下定了一个决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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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3

    第五十七章

    ◎李纲的脑回路◎

    金人撤军了。

    没能打开汴京城,但来这一趟也算是心满意足了。他们见识到了一辈子没见过的富贵,那不是辽人仍然带了些异族气的富贵,而是中原文明高雅优美的富贵。

    与那些精美的瓷器,柔软的绸缎,以及名贵的字画一起,照耀得他们目眩神迷。

    他们离开时远远望着汴京城的方向,各自心里都暗暗记挂着下一次再来时,一定要攻破城池,并且从里面带走的东西。

    完颜宗望想要带走那些凝聚了宋人文明的图书;

    叔父完颜阇母则想要带走宗庙里那些木头雕刻成的东西;

    完颜宗弼则说得更加直白些,他想要那位公主,他真心爱上她了。

    这句轻松又直白的话语传回了上京,甚至引得勃极烈们哈哈大笑。

    这一仗打完,有数不尽的战利品可以分,太祖和都勃极烈各自的儿子们甚至也愿意坐在一起共喝一袋酒。

    亲热得好像还在大辽阴影下讨生活的日子,坚不可摧。

    “若能攻下汴京,”都勃极烈说,“那位灵鹿公主就是你的了。”

    赵鹿鸣忽然打了个喷嚏。

    “感觉有点不对劲。”她说。

    “帝姬日日守在灵前,便是个好人也要熬坏了,”佩兰立刻说道,“可要去后面休息下?”

    她从袖子里抽出一块帕子,揉揉鼻子。

    “宝箓宫外的消息,你可着人探听了?”

    “听着呢,今日朝会,过会儿就应当有消息传过来。”

    她点点头,又不说话了。

    今日朝会,就很刺激。

    给事中吴敏奏报,现在金人退了,有三件事最重要。

    一是追击金人,收复河北;

    官家听了木着一张脸,说:“此事当由枢密院报来。”

    枢密院报不上来,怎么报?西军在太上皇手里,人家听你调度吗?您二位得先议出个章程来,咱们才能照章办事啊!

    二是在这次勤王行动中,有功的要赏;

    官家还是木着一张脸,说:“不知户部如何?”

    不如何,户部的主官跑去洛阳了,官家又提拔了一个新的上来,但没有太上皇手里那群衣冠禽兽能捞钱,因此缩着脖子不吱声。

    三是金人一路南下,给大宋造成了无可挽回的损失,表现不好的官员当罚啊!

    收复河北要打仗,要找爸爸借兵,官家不爱听;奖赏有功的要发钱,给爸爸发钱,官家也不爱听;处罚表现不好的官员,这个官家爱听,想听,病恹恹的一张脸上就有了精神。

    “卿有何章程?”

    吴敏就说,“背弃宋辽之盟,引虎南下,首恶自是李良嗣此人,当明正典刑!但战事一开,辽人南下者众,为安抚人心,臣以为不若削其官爵,流配至大名府,其必感官家圣恩,敢不效死报国?”

    官家的脸一下子又沉下去了。

    藏在人群中的宇文时中看了一眼吴敏,心情就很复杂。

    众所周知,吴敏和李纲的关系已经不能用至交好友形容,吴敏那张嘴是他自己的,但也可以是李纲的。

    所以李纲捞赵良嗣这么个烂人干什么?

    答案呼之欲出。

    “三哥何其迂气,竟看不出李纲的城府了!”

    凄然老师坐在哥哥宇文虚中面前,就更凄然了。

    “还望我兄教我。”

    宇文虚中是个将知天命的中年文士,与宇文时中长得虽像,却更年长,也更有气度,因此就没有那个非常凄然的气质。

    “你防着康王和朝真帝姬,以为李纲也当防着,是不是?”

    “康王人望甚高,朝真帝姬心胸更似男儿,太原一役,岂不令人动容?”凄然老师叹气道,“官家虽为圣主,却非杀伐决断之人,我因此不得不日夜悬心。”

    “嗯,”宇文虚中应了一句,“可这与李纲有什么相干?”

    凄然老师眉头紧皱,“如何不相干?他既为右相,理当……”

    “他既为右相,理当尽其职,可我问你,他尽的是官家的职,还是社稷的职?”

    这话凄然老师一时间无法理解,“官家与社稷岂有分……”

    他理解了。

    他凄然了。

    他不仅凄然,还愤然了:“李纲欺君太甚!”

    哥哥端坐在他对面,冷冷地望着他。

    “他又不是从龙旧人,是你想左了。”

    赵良嗣被从宫里送了出来,没能回家,直接就给下狱了,等待往脸上刺字之后发配。

    哦对了,既然他是个罪人,朝廷决定,赐的姓也收回去了,他现在不再是延康殿学士、提举上清宫,光禄大夫赵良嗣,而是罪犯李良嗣了。

    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日子好像一场梦,门口的车水马龙,往来的达官显贵,舍弃故主换来的富贵终究是消散如云烟了。

    听起来非常惨,但其实也不是特别惨。

    牢房被收拾得很齐整,囚服里面能穿两件厚衣服,床上有干净的被褥,夜里还有个炭盆可以烤火。一日三餐不吃牢里的,有外面送进来,有鱼有肉有汤有水。

    还有个高大果隔着栏杆在那呜呜地哭。

    “爹爹!”他哭道,“帝姬不曾失言,她对儿说一定要救你出来的!她果然救你出来了!”

    爹爹也在这边抹眼泪,“我儿长大了!若非我儿得了帝姬的青眼,我这等罪人早该化为白骨了!”

    “爹爹!”

    “四哥!”

    隔着栏杆,不能抱在一起哭,但场面依旧很动人。

    想让李良嗣继续在汴京城里风风光光是不可能的,他已经是各派公认的过街老鼠了,刺个字,像老鼠一样给全家赶出去,已经算是朝廷的恩典了。

    至于发配去哪,这就很无所谓了,只要往西边发配,义胜军也好,晋宁军也好,捷胜军也好,难道没有帝姬的人情吗?

    发配捷胜军的文书还没送出去,那边已经有个小军官顺手将这一批配军都转到了灵应军的名下。

    小军官原也不是军官,赤着脚在石岭关摸爬滚打了几个月,朝真帝姬给他发了一张宣抚司的文书,他从此就穿上靴子了。

    等梁师成想起这一茬时,这批配军已经过了黄河了。

    但朝野就没怎么关心李良嗣的事。

    因为给事中所说的三件事里,李良嗣是最不要紧的一项。

    他哪派也不是,打死也就打死了,但谁和他都没私仇,没道理只为打他而打他。

    罚他一个不太够,那还要罚谁呢?

    比如河东路那些屁股撅得高高的官员,人家已经姓了金,再比如河北的郭药师,人家不仅姓了完颜,连头发都剃了,你想罚,够得着吗?

    那就得继续想一想,比如说李良嗣是刺配了,但他当初是和童贯合谋呀,童贯打不打?

    有人试探性上了个奏表,官家说:“童贯在太原还是有功的。”

    立刻就有人紧跟上了,“童贯隳坏军政,搆造边隙,弃盟启戎,招寇胎祸,而今河北生民陷于水火,其功岂足抵罪?”

    “既知河北生民陷于水火,”立刻就有人出来冷嘲热讽了,“怎么就没人毛遂自荐,往河北去呢?”

    话被聊死了,大家是来当官的,不是来找死的。

    李纲左右看了一眼,终于开口说话了:“官家,臣愿举荐二人前往河北,收编义军,安抚生民。”

    官家就有点感兴趣,“何人?”

    “兴元府通判宗泽,其人有威名政绩,能御敌治民,若为磁州知州,官家加封河北义兵总管,足可为一屏障。”

    官家努力想了一会儿,模模糊糊地点点头,“另一人呢?”

    “我大宋笃信道家,朝真帝姬幼而好道,静默恭谨,于白鹿灵应宫修仙祈福时,能遣道人救治黎民,于太原一役亦多得辽人之心,”李纲说,“而今国家有难,不如请帝姬领灵应军前往河北,可慰民心。”

    消息传到宝箓宫,朝真帝姬惊得差点没拿住邮给驸马的纸钱。

    “这什么人呐?”她说,“我这还在热孝里啊!怎么能这就抓我的苦力了?!”

    佩兰原本就又气又急,听了之后更是眼圈都要红了。

    “河北岂能去得的?!帝姬当进宫面圣,求官家收回成命才是!”

    “也不至于。”帝姬小声嘀咕一句。

    佩兰就惊呆了,愣愣地看着她。

    但帝姬没反应,她坐在自己的小蒲团上,对着一屋子的纸灰在那琢磨。

    李纲是怎么回事捏?

    她的扮演可能优秀,也可能拙劣,李纲可能看出她的野心,也可能没看出,那如果觉得她没野心,应该给她点封赏,送她回蜀中,如果觉得她有野心,多半就让官家给她继续关宫里。

    无论如何也不能给她送河北去啊!

    宇文虚中对宇文时中说:“三哥呀,你心中只有官家,可李纲心中只有大宋!”

    对李纲来说,他能给太上皇推下去,扶官家上来,不是因为他特别喜欢官家,是他觉得太上皇装死狗已经装得影响士气,也阻碍了行政系统运行起来抵抗外敌了。

    那如果阻碍大宋这架机器运行的是官家呢?

    李纲是不能再给官家打下去的,但如果宗室里有其他的野心家真就给他打下去了,李纲也没有理由反对啊!

    左右都是你们老赵家的人,想斗就斗,斗出个胜负后赶紧收复故土啊!看不见山河破碎吗?祖宗的基业都被你们丢尽了,祖宗的脸也要被你们丢尽了!

    这里有个没野心的,至少努力装成没野心,官家也不至于应激的,那挺好,就你了,赶紧出来干活吧!河北都成什么样了!至于过后你们搞不搞什么烛光斧影复刻活动,跟我们这些大臣可没关系!

    “我也实在不是谦虚,”赵鹿鸣张口说道,“我一个兴元府的女道,怎么就要去河北了呢?”

    “啊?”佩兰愣愣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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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4

    第五十八章

    ◎烂透了◎

    河北不是什么好地方。

    金军如退潮的洪水,虽撤出了河北,留下的却是满目疮痍。

    所谓“义军”,不过是各路被击溃的宋军,因战乱而生出的盗匪,他们是什么样的人,看看太原城外也能猜出个二三分——种师中带领的西军是大宋的精锐,他们都会放完三轮箭就讨赏,你是想要这些彷徨在沦陷区的“义军”有多好的军纪呢?

    去收编他们,是个费钱费力费时间,吃力不讨好,风险还极其高的活计。

    你光让他们去,不给他们封赏吗?

    那是不是太牲口了?贫苦人家还知道给远行的亲人烙两张饼,加上几个煮鸡蛋哪!

    但要封赏的话,该怎么赏?

    官家犹豫不决,一会儿觉得这妹妹折实命运多舛,既当封,又当赏,一会儿又觉得她一回来,九哥就立刻得了那许多声望,那这妹妹利九哥不利他呀!

    官家犹豫时,有人进宫了。

    是个挺漂亮的道士。

    当然,大宋别的可能不太行,但在脸蛋这一项上,上到相公,下到内侍,中间还有这些神清骨秀的道士,没一个不漂亮的。

    官家一见了漂亮道士,就眉开眼笑,“快为仙长赐座!仙长今日入宫,可有高明之道授朕?”

    这个漂亮道士又摇了摇头,“臣近得家书,闻听老母有恙,今日特乞还侍母。”

    官家的脸就沉下去了。

    “仙长欲南归,莫非是嫌京畿不安稳么?”

    “若京畿不稳,臣宁死也不敢或离官家,”漂亮道士笑道,“昨夜臣默朝上帝,已得明示。”

    默朝上帝!这人能同五方天帝沟通的!

    官家就又精神抖擞起来,“如何?”

    漂亮道士高深莫测,“官家身边已得护法仙童,官家何疑也?”

    “仙长是说朝真?”官家就很是迟疑。

    身边的梁二五看了一眼左右,宫女和内侍就悄悄撤下去。

    “她生得神异,又是个早慧有决断,不输男儿的,可她护的是九哥,还是朕,”官家小声道,“朕看不准。”

    “她护的是宗庙社稷,”漂亮道士声音很温和,“官家授臣侍宸之职,掌教门公事,而今帝姬将北上安抚河北生民,官家何不将臣之职转授帝姬?”

    官家陷入沉思中。

    这道士是与林灵素齐名的“冲和子”王文卿,据说很有神异之法,能送信上天,召雷祈雨,号称“久雨祈晴则天即朗霁,深冬祈雪则六花飘空”,尤擅捉妖,在京中名气相当响不说,天下的神霄宫名义上都是他来管。

    他说出的话,就相当有分量。

    官家沉思了很久,直到有脚步声进来。

    来的还是耿南仲和唐恪两个坏笋,进来时正好与王文卿打个照面,双方客客气气地点个头,而后目送王文卿离开。

    “王侍宸所来何事?”

    “为朝真而来。”官家说。

    两个坏笋互相看一眼,耿南仲摸摸须须,就笑了。

    “臣此来,特为官家解忧。”

    官家大吃一惊,“卿当教我!”

    “官家所虑,不过是朝真帝姬往河北收拢义军,若其羽翼渐丰,又与康王结联,将为宗室之患。”

    “是也!”官家情不自禁地嚷了一句后,又立刻下意识找补,“可朕还是很怜惜这个妹妹的……”

    “官家的仁爱,自然也得让天下人知晓。”唐恪说。

    “所以官家当先赏。”耿南仲补上后半句。

    赏是不难的,譬如说给她加一个封号,再譬如说赏她些钱帛和荒山,又譬如说给驸马也加两个封号——尤其王文卿特地让出位置,给她加了一个神霄派从来没有女道能得到过的官职。

    听起来是挺体面的,那么,耿南仲,代价是什么呢?

    “漕运。”耿南仲言简意赅地吐出两个字。

    殿内一时寂静,又过了一会儿,官家眉眼忽然舒展开。

    “漕运在我手中,”他说,“只是事情须得缜密,不能再让朝真骂我一次。”

    这话一出口,在场三位全想起耿南仲当初将手伸到兴元府那次。

    耿南仲的脸一点也不红。

    “李纲目无君上,倒与康王亲善,恐怕帝姬也承了他的情,”唐恪笑道,“官家是圣君,还是要精挑细选一个贴心人给她的。”

    这就是大宋官家们的祖传技能了,一个主战派的地方主官,那就得配一个和他不对付的副手,甚至就连军队也是如此,种家的指挥官要是个有资历人望的,那就必须得再来一个姚家的统帅,水平高低无所谓,主打一个跟你不对付,不让你省心,进一步你们俩外斗同时还得内斗一下,就避免了武将乱国的可能发生。

    这套权术之精妙,似宗泽那等土包子怎么会懂?

    朝真帝姬会懂吗?

    朝真帝姬突然又打了个喷嚏。

    她对着驸马的棺材,心里嘀咕:李纲会表宗泽和她去河北,这是信任她吗?

    毫无疑问,李纲已经知道她是个知兵事的人,而河北现在就缺一个身居高位,又知兵事的人过去扛雷。

    这人也坏得很呢,她心里吐槽一句。

    在李纲这,她多半是个版本BUG:她是个道士,有群众基础,她知兵,还能打仗,最妙的是她还是个宗室!

    宗室就意味着别人不乐意去的生死之地,她得上去——而她又恰好在明面上不能对皇位产生威胁,这不就巧了吗?

    组织就这么钦定了。

    至于那些不当放在明面上说的收益与风险,都是她自己选的路。

    她又看看棺材。

    如果她对着的是德音族姬,她是能模拟出小堂妹的立场和思路,并且转换一下角度,重新审视这件事的。

    但曹二十五郎,唉,曹二十五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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