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时间来到了1125年,也就是新任官家改元靖康的第一年。汴京市民在这一年的年初就受了一个大大的惊吓——但倒霉的使者还是孤身返回汴京后才听说的。
他刚一进宫,官家直接劈头盖脸手里有什么就都扔过来了!
“蠢驴!一个能上史书的蠢驴!”
使者就赶紧跪下,“奴婢虽不曾带童贯回京,可他……”
“他已经回京了!”官家咆哮道。
使者就惊呆了。
“他不仅回京了,他把两千捷胜军也带回来了!”官家继续咆哮道,“还赶在你前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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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7
第三十一章
◎给点好的!◎
别说使者不能信,说出来谁信啊?
太师在太原城下,那不是静如处子,那是静如死狗!他装病使者是不信的,可他跌了一次马,吐了一次血,这总做不得假吧?!
况且两千人的捷胜军,那跑起来是个什么动静?大家都是从太原一路奔着开封去,怎么他就一点风声都听不到?!
使者趴在垂拱殿的地上,两只眼睛里就全是眼泪,总觉得自己被童贯老贼算计了,可就是想不到童贯到底怎么算计的他。
他当然是想不到,河东路毗邻西夏,西军筹集粮草,调度兵力,文书很容易就进河东了。
众所周知,童贯长年累月都在西军,文书进了河东,童贯的势力也就进了河东,这种势力既招摇,又隐秘,你说不上到底河东哪个府哪个州的地方官是去太师府上送过礼,又或者只是在太师家开的茶楼里喝过二十万钱的一壶茶。
你指认谁,谁也不会认,大家都是清白的,你可不能红口白牙冤枉人买官呀!
但官家的使者从太原往南走,准备回开封时,这些清清白白的地方官就起到作用了。
他们一听说使者到了自己城中,那一定是要殷勤招待的:好酒好菜没滋味,城中没有乐趣,城郊倒是有温泉,请使者去温泉别院下榻如何呀?旅途辛劳,洗个澡宽松一下,反正天黑了就得歇,天亮了再赶路,一点也不会耽误到嘛!
使者虽是个阉人,断不会再骚扰哪家的美貌女使,可知县或是知州这样殷勤,那也少不得应酬一下。恰逢新春,别人都在家里过年,怎么他这怨种就得使劲赶路?
反正就是喝几杯酒,再热烘烘泡个澡,外面大雪纷飞,他在温暖如春的屋子里一睡就是日上三竿,爬起来再匆匆忙忙要走,走不上二十里,天又黑了。
另一边的捷胜军可不是这种赶路法,连童贯一起,那都是风雪急行军,一鼓作气,默不作声,近千里的路程,七日就跑到了,沿途自有县府给捷胜军提供热水热饭,半点都不作耽搁。
看看人家,再看看这虫豸!官家就恨铁不成钢了。
趴在地上的使者就抽抽噎噎,“奴婢办事不力……”
“你确实是不利!”
“可童贯就算回来,官家是天下一人,他不也得看官家的脸色行事?”
“朕是天下一人,朕头上还有一个天!”官家骂道,“现在天跑了!”
这话太离奇了,使者就被噎住了。
天怎么跑……不是,太上皇怎么跑了?!
太上皇每天在延福宫待得可稳当了,穿着粗布袍子,戴着木簪,看着是一心一意在那敲他的小钟罄,但也免不了听一听外面的国家大事,见一见种师道,再仔细问问金军如何。
金军也不如何,就在汴京城外数十里的地方扎营,看着像攻城的样子,又不攻城,知道的知道完颜宗望在等西路军,不知道的以为菩萨太子真就改邪归正了。
官家每天就陷在巨大的矛盾之中,又希望爹爹替他撑起一片天,又希望爹爹不要离休不离职,紧握权力不放。
但官家就没想到,就在昨日,童贯突然冲进城了!
他是太师、郡王、宣抚使,守城的断然不敢拦他啊,就看他将二千人放在城外,旌旗飘飘,威风凛凛,还有出入城门的百姓见了就叫好,以为又是一支勤王的援军到了!
尤其这还是童太师的威武之师,胜利之师,刚刚全歼了一万女真军,怎么就没有个英雄凯旋的待遇呢?
但童太师入城就非常快,一点也不给汴京敲一敲钟,再洒点玫瑰花瓣的机会,他带着三百精壮骑兵,直接就一路奔着延福宫去了。
进了延福宫,太上皇二话不说,管马厩的早将喂得膘肥体壮的名马牵出来,身后还有十几个内侍早将各种印玺金牌打包好,将太上皇送上马,跟着就卷包袱跑了!
等官家听得外面喧哗,懵懂地问一句究竟何事时,捷胜军护着太上皇,已经一路往西去了!
往西去了!
这一系列操作别说金人看得目瞪狗呆,连太上皇的亲儿子都没能反应过来。
现在太上皇那边已经来了信,他已经到洛阳了。
离开封其实只有几百里,原本不算非常安全,但考虑到西路军被童贯堵在石岭关,洛阳又离关中和蜀中都很近,西军也能很快到达,童贯又在西军颇有根基,大宋的西京就成了太上皇此时的不二选择:
出逃亳州,他得想一个理由。
在西京住几个月,他连理由都不用想,群臣自会替他想好理由——
不就是官家容不下太上皇嘛!逼得太上皇只能迁往西京!
官家咆哮完了,整个人就很无力地坐在椅子里,挥挥手,放使者抱头鼠窜。
“朕已经让梁师成往太原去了,”他说,“只恐太原也被那老贼收拾成铁桶。”
耿南仲就坐在窗下,不显眼。他原本不是个身材高大的人,勉强因为养得白皙丰腴而有些士大夫的风情,现在被迫吃了大半年的荔枝,整个人变得又黑又瘦,坐在那就像只博学的耗子。
“官家担心捷胜军不听梁中官调度?”
“岂止捷胜军一路。”官家就叹气,“听说种师中也快到太原了。”
耿南仲低头想了一会儿,“而今朝真帝姬不是在太原?”
一提起这个称号,官家立刻眉头皱的死紧。
“她只与九哥亲善,”他说,“你看朕这些弟弟,哪一个是老实的?”
他这样说时,有小内侍就悄悄走进来,站在墙边不吭声。
“什么事?”
“沂王府派人往宫中来信……”小内侍就将信递了上去。
光献皇后曹氏的弟弟曹佾,当年被封为沂王,而今曹佾早已去世,一门双节度使的两个儿子也只剩下一位老迈年高,但即使如此,市井仍习惯这么称呼,以彰显真定曹氏的尊荣。
一听说是他家往宫中递信,耿南仲就明白了。
“帝姬年已及笄,”他笑道,“官家忙于国事,却疏于家事。”
官家听了这话,眉目就展开了。
“我这个妹妹不是个听话的,”他也微笑,“好在曹家倒是忠心。”
“曹二十五郎传言是京城有名的‘人样子’,”耿南仲摸摸胡须,“官家择了这样的人为朝真帝姬的驸马,谁不说官家疼爱幼妹呢?”
官家的意思送了出去,不用多久,曹家就进宫准备领旨了。
领旨,顺便也得将二十五郎带进宫给官家看看。
二十五郎走这一路,就有一路的内侍和宫女悄悄探出头去看。
刚下过一场雪,禁中的梅花又绽放在枝头,但日日在宫中行走的人是看不见它们的。
他跟随着父祖进宫,穿行在这些被视若无睹的景色中,他们忽然就又见到了积雪的红墙,幽幽的白梅。
不仅见了,甚至要惊讶一声,怎么那红墙白雪,枝头梅花,忽然之间都变得那样漂亮呢?真像一幅画。
处处都像一幅画。
进了垂拱殿,殿内就好像更明亮了三分。
哪怕是满腹心事的官家见了这个已经束冠的少年,也忍不住赞叹了一声:
“当年伯父皇帝为神庙大长公主择配,曾有言驸马人物当如狄咏者,如二十五郎这般人物,恐怕狄咏也要逊色三分哪!”
老赵家出艺术家,皇帝做得好不好不说,审美是在线的。
玉人似的少年脸上染了一层红晕,官家看着就更开心了,哈哈大笑起来。
进宫领旨,顺便还要领职,进宫前还是个白身,出宫就是驸马都尉。除此之外,还不能空了手,有玉带、袭衣、银鞍勒马、采罗百匹,谓之“系亲礼”,差不多就是皇家给这位的聘礼。
驸马出宫时,整个人就乐呵呵的,又有小宫女躲在一旁品头论足。
“漂亮是真漂亮,怎么是个傻的!”
“你岂不知呢?听说驸马与帝姬早有情愫,只是太上皇为修道之故,不肯周全了这段姻缘,而今总算成就好事,驸马怎么会不乐!”
“当真?”
“帝姬还亲自绣了布老虎,自太原送到京城来!听说驸马天天摆在屋里,盯着瞧!”
曹二十五郎虽然出殿了,但老祖父还留在殿内,听官家讲几句话。
“朕这个妹妹是个早慧的,凡事极有主意,不输男儿,”官家笑道,“来日下降,还要你们多担待些。”
“帝姬聪慧,岂能不察官家的一片苦心?”曹诱沉声道,“曹家今日受此恩宠,更当时时自省,谨慎恭肃,尽心为官家效力。”
官家听了这话,终于点了点头,“待金人退兵,朕便宣她回来,筹备下降之事。”
他就不信了!他给出的价码这么高,这么一位标致驸马,还哄不回一个小姑娘!
此时太原城中的赵鹿鸣,正对着一叠空白文书在那发呆。
准确说,那不是空白文书,而是空白札子。
童贯走是走了,但临走之前除了留下捷胜军暂由她调度,还给她留了一堆盖过章,可以随便往上添名字的公文!
没错!童贯是河东河北的宣抚使,他权力可大啦!就这两路的官职和西军的军职,只要不是太离谱的,你就随便往里填吧!童太师童郡王童老板财大气粗的来源是卖官鬻爵,现在他直接白送一堆官职给她,不用中间商赚差价!
这东西比真金白银还要真,不仅是有童太师背书,更是有太上皇背书!
朝真帝姬捧着这一堆空白札子,激动的心,颤抖的手,整个人就像头上顶了个水袋一样在那晃来晃去。
佩兰捧了水壶一进来看到就吓一跳。
“帝姬可有不适?!”
“没有!”她噙着眼泪转头看她,“我知道太师是个坏人,可他给的也太多了!”
【作者有话说】
(出门吃春饼有点晚……捂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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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5
第三十二章
◎遭受职场霸凌的梁师成◎
梁师成领命出发,还没有到达太原的日子里,太原府并不是完全没有战事。
完颜粘罕不能眼睁睁看着完颜宗望孤军奋战,哪怕他不立军令,都勃极烈也没有从上京给他发金牌,他也必须得拿下石岭关,这不止关乎他自己的前程,更关乎大金的国运。
但在此之前,他还必须解决一个棘手的问题:
朝真帝姬已经将契丹人放回来了。
这群契丹人依旧是被送到石岭关,宋军趁夜放行,晨起到了金军大营前的。
纯种契丹人有八百,其中死在清源城的大概一百余人,重伤残疾不能上路的二百余人,还剩下四百多人。
但回来的竟然有近千人,这就怎么看怎么离谱。从朝真帝姬全须全尾放回俘虏的这个行为来看,已经离谱到了行为艺术——但更离谱的是,那群自称契丹人的高丽人、渤海人、奚族人,他们全部都统一成了契丹人的发型。
走在营地里,所有人都沉默地看着他们,尤以女真人为甚。
有些头脑简单的汉儿还不曾察觉到什么,只觉喜滋滋,占了那些脑子进水的宋人大便宜——谁都知道这些俘虏是精壮士兵,宋人连他们的手都不曾砍掉就放回来,那很好啊!给他们武器和盾牌,让他们继续去打仗不就完了?
但当天夜里,营中就爆发了骚乱。
有女真军法官辱骂一个被放归的契丹士兵,骂得大概很脏,可能还抽了两三个耳光,但原本这不算什么。打了败仗,这些俘虏待得第二天原本也是要接受军法处置的,况且契丹人的国已经灭了,他们一直是沉默着忍让顺从的。
但这个夜里,被放归的契丹士兵就不忍了。他身边没有武器,但宋人不曾没收他的刁斗——一种可以当餐具用的单人小锅——他就用这玩意儿,跟几个同乡合力砸开了女真军法官的脑袋。
事情一下子就闹大了,契丹人杀了军法官,自然知道下场死路一条,就开始在营地里放起火,准备逃去石岭关。
王禀遥遥见了火光,就也派了一支兵马过去,接应是没接应上,但又烧了几座金人的营寨。
后半夜时,骚乱被平息了,跑出来趁火打劫的宋军也被完颜娄室带兵给赶回去了,但这群金人将领就睡不着了。
前半夜刮着风,后半夜就停了,可营地却像是更冷了些。
有无声无息的寒气顺着帘帐缝隙,缓缓爬了进来,那看不见的手细长,努力向着它能触及到的四面八方延伸。
与女真人所熟悉的北地冬天相比似乎算不得什么,却带着一种陌生的潮湿,以及潮湿所带来的森然恐惧。
这种感觉就很像朝真帝姬,完颜希尹心里这么想。那据说是个很可爱的少女,可她的手段一点也不可爱。
她将这些契丹人送了回来,像是一位慈悲宽柔的女仙,她站在无人看见的黑暗里,注视着那些契丹人,以及所有与这场骚乱有关的许多人因她而步入死亡。
那些战俘是留不得了,他们原本可以在宋地做苦力,或者排队被砍头,死得轻而易举,而不是在女真人的大营里接受最残酷的刑罚,连同他们的兄弟、族亲、乡邻,一起被处死。
甚至连死亡也不是终结。
因为契丹人在她所赐予的幻景中重生出了自尊与骄傲——他们现在已经很骄傲,瞧不起那些髡作契丹发式的部族,更仇恨统治他们的女真人。宋金如果继续交战下去,还会有契丹人继续这种小规模的反抗,直至被一门一户,一村一族地处死。
而她的双手依旧洁净,不染俗尘。
这个想法让完颜希尹心中生出一股恶寒,他在某一瞬间甚至想要拦下已经派去上京请旨求亲的信使。
但他的注意力被迅速拉回到这座并不奢华,也不宽敞的中军帐中,他们必须在这个计谋开始起作用的早期将它遏制住。
几个女真人盘腿坐在帐篷里,有奴隶送来了一壶热酒,以及一盘肉干,几位名将谁也不挑剔这简陋的夜宵,就这么拿起肉干默默地咬,一边咬,一边讨论。
“石岭关不能下,”完颜粘罕说,“才有此祸。”
“若军心涣散,石岭关更不能下。”
“东路屡屡遣使询问,只恐太行山不在我手中,归路被断……”
“听闻童贯被宋主召回,或有罅隙可用,不知新任监军何人?”
完颜娄室一边吃着僵硬的肉干,一边听着完颜粘罕和完颜希尹的对话,直到那根肉干被他生生嚼烂进了肚,忽然就开口了:
“我听说,如果有勇将的领导和钱财的鼓励,懦夫也会有战死的勇气。”
粘罕和希尹一起看他。
完颜娄室抬起冰冷的眼睛,“我愿意惩治我的儿子,处死他的战马、猎犬、奴隶,将他降为一个士兵,都统愿不愿意舍弃掉河东的财富,分给最勇猛的士兵?”
他们并不是贪得无厌的主将,并没有为自己攫取太多财富,完颜娄室要的也不是他们某一个人的钱袋。
惩治败将,重立威风。同时要在军中提拔起勇士,给他们分配金军已经打下的土地——从云中府到忻州,金军在这场战争中已经拿到了足够广阔的土地,但他们并不贪心,他们想攻下汴京,因此没有大肆劫掠这些地区,而是让这些地区继续为他们提供粮草与军需即可。
女真人此时还很清廉,因此赋税反而比被大宋管理时较轻,这也使得这些地区的百姓能够顺从变化。
但在战势不利和离间计双重作用下,女真人也想到了这个最好用,最没成本的办法:苦一苦百姓吧。
只要苦一苦百姓,将他们的土地赐给作战最勇猛的士兵,连同他们的房屋和他们自己,都赐给士兵,无论哪个部族的士兵都会在这种激励下心甘情愿为大金而死。
至于那些被出卖的百姓——完颜粘罕沉思着,拿起了一块肉干。
这肉干并不美味,它是用一头很瘦弱的野兽制成的,因此带着腥膻之气,柴得几乎没办法嚼动,这让他想起还在白山的日子。
但他还是缓缓将它塞进嘴里,用他坚硬的牙齿一点点磨碎。
肉干吃完了,完颜粘罕也下定了决心。
“他们受到大金的庇护,”他说,“是该为大金付出了。”
就在童贯走后的第三天里,石岭关派人送信来了。
金军又开始了新的一轮猛攻,而且是那种明显“加强了,免费了,可以来送了”的士气,石岭关的伤亡就很大,尤其捷胜军的老大还走了,王禀这边的士气就有点受影响。
乌泱泱的金军,不计代价,不计伤亡,石岭关还能勉强守一守,但石岭关防线就守不住了。
自石岭关往西一座山上原被张孝纯和赵鹿鸣修了许多个小营寨,现在金军把所有宋军想到的想不到的东西都用上了,连攻城的云梯车和防神臂弓的盾车也都从忻州运了过来,甚至还在密密麻麻的箭雨下攀上了山。
两边就开始互扔箭矢、石头、猛火油,扔得一整座山都在熊熊燃烧。
浓烟滚滚中,有几座营寨就被金人打下来了,满地的焦尸与断壁残垣间,金人硬是劈出了一条山路。
王禀受了伤,但次子的伤就更厉害,被运下山时已经人事不省,没送到太原城就咽了气。
现在捷胜军有了漏洞,在石岭关下当后备军的孙翊就带兵顶上去了,是良将,也有忠心,但他只有不足两千人,这漏洞只能堵一时。
军报飞一样送到太原城里,人心惶惶起来。
张孝纯就紧皱着眉。
“咱们能不能……”他斟酌道,“能不能让王总管撤进太原城。”
徐徽言刚想说话,但上座的朝真帝姬已经替他开口,“不能。”
“可捷胜军若是伤亡太重,太原城岂不……岂不朝不保夕?”
“张相公一心守城,”徐徽言就忍不住了,“可知若无石岭关,太原也将为一孤城。”
“小种相公的兵马已进了河东,须臾便至。”张孝纯还是不忍心,“何必白白折损这许多士兵的性命?”
“还未至。”她说,“况且就算他们来了,我也会让他们继续去守石岭关。”
这位张相公就懵了。
“太原城高厚,为何不能据城而守?”
她的脸色沉了下来。
“因为女真人不要你的太原城,女真人要太行山,要潼关,要支援完颜宗望的东路军,还要阻断西军救援京城的路,他们只要打穿了石岭关,立刻就要南下了!”
帝姬掷地有声,这位很能干,但不怎么知兵的知府就沉默了。
“晋宁军可为援,”徐徽言此时终于开口了,“若不能救石岭关于水火,愿受军法惩处。”
“军法?”张孝纯下意识劝了一句,“帝姬虽暂代童太师的监军宣抚之职,但兹事体大,若有万一,岂不令帝姬受朝廷臧否?”
“若有万一,”她说,“我一力承担就是。”
所有人就都说不出话来。
但帝姬除了担责之外,她还得再做点什么,挽救战局。
“金人急是急了,我虽猜不到他们给兵士许了什么样的承诺,但必是有重赏的,咱们也不能差了。”她说。
“兵士受国家供养,原该为国……”
“这就是客气话了,”她摆摆手,打断了徐徽言,“再说国家供养得也不怎么好。”
在座的就都绿了一张脸。
赵鹿鸣招招手,旁边的内侍送来了一张空白札子。
“太师留了许多财物,这岂是给你我私用的?倒不如用在今日。从今起,凡是太原府阵亡士兵,咱们一律发十贯抚恤金,再加一口棺材——我已经下令征调民夫去伐木造棺,”她说,“朝廷给的另算。”
在座的就都惊呆了,“帝姬何必如此!”
她不答,顺手拿过那张空白札子,递给徐徽言。
“我虽年幼,也听过几个汉时的故事,凭什么只有他们军功封侯,因此有勒石燕然,封狼居胥之事,咱们的兵士想求军功就这样千难万险呢?”她说,“你往上写谁的名字,咱们就认谁的名字,凭他是个配军役夫,这一仗打完,必要他光耀门庭!”
议事前,不光是他们二人,甚至连全太原城都觉得,太原府这样危险,帝姬应该快些走——她怎么还不走?
可她此刻坐在案后,神情泰然地说着这样的话,阳光洒在她的眼睛里,像是洒在碧波万顷的江河大海上。一见了她,自然让人感到心安。
不愧是赵家的子孙,张孝纯和徐徽言此时心里不约而同升起一个念头。
可惜她是个帝姬。
可惜她非长非嫡。
若大宋有这样一位年轻的帝王。
但他们必须正视现实,她到底是帝姬,她的权力是不长久的。
新任宣抚使梁师成将至,到时该怎么办呢?
张孝纯问了这么一句,朝真帝姬忽然就笑了。
她的笑容迎着太阳,却藏着深深的恶意。
“我在宫中时时见到梁中官,他是个体贴人,”她轻声道,“而今他必定也知道体贴咱们的。”
梁师成是在第二日到的太原城。
他虽然是来接管军队的,但他是个狡猾老道的人,并不准备大张旗鼓,盛气凌人——虽说他做的事本质上没什么区别。
这位宦官没有童贯来时几万人的阵仗,但人也不少,他身边也有百十来个内侍随从带着,为他提供优渥的旅途享受。
快到太原城时,这位新官家最倚重的,炙手可热的大宦官就忍不住稍稍幻想了一下,权柄在手,各路将帅在他面前俯首的画面。
那其中一定有许多与童贯交好的西军将领,呵呵哒!
这位清瘦文雅,面容俊秀,因而更肖似文臣的宦官车驾进了太原城时,听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声音。
梁师成掀开帘子,外面的冷空气顿时冲进温暖如春的马车,呛得他咳嗽起来。
可他只咳了两声,剩下的就都被吓回去了。
满大街都是锯木头的声音,锯木头的气息。
锯木头干什么?造棺材呀!
士兵的棺材还要精雕细琢好几天吗?那可不就是新鲜的木头运下来,锯一锯钉一钉就完了?别觉着不体面,多少兵士为了这么个去处,也是能拼一条命的!
可这与梁师成想象中的太原城差太多了,他那只白皙的手就开始哆嗦,哆嗦个不停。
一路哆嗦到张孝纯过来迎接他,梁师成终于是止住了那只手的不规则跳动。
“怎么不见旁人?”他有些不满,但脸上仍然带着微笑,“难不成都为国尽忠去了?”
张孝纯就行了一礼,“是,宣抚司都统制王禀、晋宁军知军徐徽言、朔宁知府孙翊,连同朝真帝姬,都在石岭关拒敌。”
梁师成第一个反应是张孝纯在撒谎,这怎么可能呢?宋军刚刚全歼西路军一万女真军,这就又拒敌啦?!
这是拒敌还是拒他呢?
但梁师成毕竟是个老练的,他沉吟了一会儿,“我领天家命令至此,石岭关既有兵事,我如何能不亲临战阵呢?”
将军。他心里略有些得意的想。
看这群人变着法儿的吓他,他可是在官家身边伺候的,这么多年在宫中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还能被这一群土包子吓住!
张孝纯就不言语了,但用那种很奇异的眼神看着他。
“宣抚当真要……”
“当真。”梁师成斩钉截铁道,“一刻也不能耽搁。”
多年以后,在面对太学生的诘问时,梁师成还是会想起那个被带去石岭关的下午。那时的石岭关是一座焦黑的散发着浓烟的山,离得极远就能闻到一股焦糊的烤肉香气。
远处有喊杀声、战鼓声、惨叫声,近处有人在忙碌地将什么东西从山上运下去,还有人忙碌地再将什么东西运上山。
他疑惑地下了马车,走近些去看。
这位宦官突然就面色惨白,捂着嘴巴干呕起来。
“梁中官?”有少女的声音响起,还带了些惊喜,“你终于来了!”
梁师成惊恐的,甚至是绝望的抬起头。
朝真帝姬就在他不远处,隔着堆叠起来的无数尸体,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望着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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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坑边上的帝姬◎
赵鹿鸣是存心的。
童贯一个久经战阵的老帅都能被金军吓到,梁师成这种长年在宫里玩心计的人猛然间叫他看一个尸横盈野,他没厥过去就算惊人的胆气了。
给他吓住,她才能更容易掌控他——否则有什么办法?官家哥哥送过来的钦差,刚到你这就背后中八枪自杀,像话吗?
但她也不是存心的。
她也不想死这么多人,她也不想又一次对上完颜娄室的军队。
完颜活女已经是个人间兵器,他爹就更可怕。
不是他爹武功更高,而是他爹的旌旗往那一竖,金军就潮水一样往上冲。
生与死的界限在他面前变得模糊。
关于冷兵器战争的一些“铁律”也在他面前变得模糊。
金军的悍不畏死,已经超出她的想象。
但更超出她想象的是完颜娄室的敏锐——他已经与这片土地纠缠太久,因此摸清了石岭关西山的每一寸土地,是石头是砂砾,是坑洼是高地,他指挥着金军不断向前,踏着同袍的尸体!
踏着宋军的尸体!
白天烧过的营寨,夜里再如何加班加点也无法修缮完全,等到第二天,第三天,再不断被火烧,被石头砸,被刀斧劈。营寨消失了,山路就出来了。
然后就是孙翊上去堵口子,堵不住了换晋宁军上,现在为什么赵鹿鸣在这里呢?
因为晋宁军快要堵不住了,她的灵应军就上去了。
比队友们表现相对好一点,因为她有大标枪。
神臂弓是好东西,但本质是弩,弩的优点是制式,不用训练士兵太久,缺点是装填速度有上限,而且贼显眼。
大标枪就不一样了。
阿皮将身形躲在山石后面,他身体很高大,又想尽量将影子缩进山石的阴影里,就显得有些猥琐。但猥琐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这样缩着,就能尽量避开石头。
山石下面是一段山路,已经被金军和宋军反复争夺过多次了。金军拆了这段山路两边的三个营寨,往前走了二里,爬过了最高处,以为前面一马平川就能顺利到达石岭关的背后,没想到宋人在这里又建了两个营寨。
营寨建在山崖凸出的平台上,离下面其实不算很高,只有十几米,当初建的时候是相当麻烦,但现在叫金人去拆就得花费比建起来更多的力气。
金人也不自己徒手爬峭壁了,直接就把投石机拉来,点火开始砸。
他们用的工具很凶,是阿皮这个脑子愚笨的蜀中汉子没听过也没见过的,但那石头的杀伤力他们却见多了:胳膊碰到,就断胳膊,大腿挨着了,就瘸腿,要是胸口挨一下,砰地一声!那就得叫人抬下去了,十个里不见得有一个能抢救过来的。
当然最惨的是脑袋被砸到的,但这种倒霉鬼不算多,毕竟宋军作战也不是一个挤着一个。
头上有石头在乱飞,有些没着火,有些是着火的,但也点不着什么。
但金人的投石机砸得越来越准了,这一点就很可怕。
他们是蛮夷,没有什么文化,他们在漫长岁月里没体会过文明的美好,却饱尝暴力的屈辱。因而他们一朝学会了暴力,就立刻死死地抓着它,并且将全幅心血都用在上面。
辽人制造武器的工艺,他们学;西夏人制造马铠的手艺,他们学;宋人的攻城器械,他们也努力去学。不仅学,而且他们给匠人与军中勇士一样好的待遇,让他们加班加点建造并改造最好的攻城武器。
现在营寨里的神臂弓手短暂地哑火了,金人的号角声就响了起来。士兵顶着盾牌,扛着梯子,迅速地从那些投石车后面跑出。
他们的动作很迅速,只是须臾间就如蚂蚁一样,密密麻麻地攀附在梯子上,一节一节往上爬。
宋军立刻自寨中往下倒滚水热油,有人就惨叫着跌落下去,但还有人一只手抓着梯子,另一只手顶着盾牌——他们的脸上有被迸溅热油烫伤起的水泡,但手上的伤更重,顷刻间就肿起来了一般。他们就用这样的手牢牢抓着梯子——继续向上爬。
阿皮转过头去看了一眼他的小都头,那个长得虽然很老成,但仍然在什么地方显得有些幼稚的赵俨。他现在被连续降了几级,成了一个小都头。
“咱们放箭吗?”
“再等一等。”赵俨说,“等守营的士兵快要支撑不住时。”
他的眼睛像是很痛苦很痛苦,可他的声音却静得很。
有金人就爬上去了,立刻用那肿胀的手砍翻了一个守营的士兵,占据了一个立足之地。
接二连三的人爬了上去,并且将梯子系牢,准备照应更多的同袍上去——金人的士气忽然就大涨了起来!
有更加急促的角声与鼓声,很快这条狭窄的山路上就挤满了金军,如同黑色的潮水,涌上了十几米的悬崖,而悬崖上的宋军营寨也变得摇摇欲坠起来。
一个正攀附在悬崖上的女真士兵忽然转过头。
他听到了弓渐渐张开的声音。
那不是一张弓,在这样嘈杂的地方,到处都是喊杀与惨叫,他能听到,就代表不是一张弓。
那是很多很多张弓,可他寻不到……他寻到了!
有人藏在悬崖对面更低处的一片山石后,他们突然在这高低错落的石头后面钻了出来,还张开了他们的弓!
有箭雨倾盆而下。
训练有素的金军立刻举盾去挡,但立刻就是接二连三的惨叫声!
那箭怎么那样重!举盾的射穿了盾,穿甲的射穿了甲,无论是扎在手上、四肢、躯壳,浑然不像是一支箭,倒像是吃铁锤狠狠一砸!
“是神臂弓!”有人这样歇斯底里大喊,但立刻又有人纠正。
“神臂弓怎么能开得这么快!”
一片混乱中,忽然又有人嚷了起来:
“是女真人的弓!宋人有女真弓!”
这喊声很快淹没在弓弦响亮的铮铮之中,但终究是被人记下了。
山路上的骚乱是极难被平息的,人越多,越拥挤,彼此践踏起来就越残忍,像是被黑色潮水吞噬了进去,挣扎着,哀嚎着,喊着他们勃堇的名字,喊着他们族长的名字,那些名字不大一样,但最后终究会汇聚成同一种声音:
“娘呀!儿去了!儿去了!”
太阳依旧是渐渐向西,不为发生在群山里的战争所动。金军撤军,宋军就夺回了营寨。
地上遍布着尸体,一具叠着一具,还有尸体被营寨里的人不停扔下来,摔在尸堆上,抽搐几下,那只肿胀的手渐渐落了下去。
宋军就算是又守住了一天。
无论是宋军还是金军,一天战斗过后,能没心没肺吃吃喝喝的人已经很少了。
他们大多会沉默地坐在墙下,或是火堆边出神。
赵鹿鸣问过他们在心里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