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一万!女真军!女真一共才多少人啊?!消息从汴京再传到东路军的营地里,菩萨太子正在那宁静而端庄地吃着自己的斋饭,他的竹箸用得很雅致,一口菜,一口饭这么慢慢吃,突然之间剃了发的完颜药师就跑进来了:“太子,不妙呀!”
菩萨太子将一双眼缓缓抬起,“什么事?你慢慢说。”
完颜药师说:“听说西路军于太原府大败,粘罕都统折了一万女真兵,其余不计……”
菩萨太子端着饭碗静静地坐在那,突然就将饭碗扣在了帅案上!
“不可能!”他咆哮道,“绝对不可能!”
西路军要是真死了一万个女真兵,那他还打什么啊?!他不赶紧收拾包裹跑回上京,还等着宋军从太行山里钻出来,直接给他留在河北当开春的肥料吗?!
他待佛祖不薄!佛祖不能这么待他!
“给三清上柱香,”朝真帝姬吩咐道,“要上好的香,厚点儿。”
佩兰里出外进忙忙碌碌的,听了这话就停下脚,“帝姬且静养一日,不要操心了!”
全程帝姬也没操刀上去干架,但她还是躺下了。
问就是几十斤的铠甲她根本穿不动,小宇宙爆发穿一回上战场,提振士气是很提振的,但打完仗她就躺下了,动弹不得。
“完颜活女的尸首找到了吗?”她又问。
“还不曾。”门外蹲着的李世辅听了就赶紧说。
帝姬就躺在榻上继续皱眉。
“帝姬已经全歼了他们三千人,”佩兰说,“也不急于这一个吧?”
“那,”她又问,“曹家有信吗?”
佩兰细细的眉毛就皱起来,忽然听到门外有声响,往外看一眼,小内侍跑进来。
“曹家有信,”小内侍说,“送去了太原,被带来清源,刚收在李大郎处,还没来得及交给帝姬。”
佩兰就往外看了一眼。
就在西路军从石岭关的守军,以及东路军两处分别得到了消息后的第二日,完颜活女终于回到了石岭关外。
完颜娄室几乎已经认不出他那个漂亮的儿子了,他的眼睛已经完全凹陷了进去,皮肤透着不祥的青灰色。他身边没有侍从,也没有马,他出发时带了三千兵,回来只有自己。
他在路上杀了最后一个女真士兵交给他的战马,吃着冰冷的生马肉爬回来的。
但他始终没有丢下他的铠甲。
他站在父亲与完颜粘罕、完颜希尹等人的面前,将那具铠甲摔在地上。
“我当死,”他说,“可我必须将它背回来。”
他们吃惊地看着那具被灵应军长弓扎穿的铁甲,透过那个黑黝黝的血洞。
今时今日,他们终于看见了一位大宋公主的威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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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全员都是坏心眼◎
赵鹿鸣一直有一个忧虑,就是两军交锋,新式武器都是应当被藏起来的——藏起来,才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建立奇功。
这想法其实没毛病,但她没有深思熟虑过的是,清弓所用的工艺主体并不是凭空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完颜活女将箭矢和铠甲扔在了这一群勃极烈面前,接下来的发展就完全出乎赵鹿鸣的意料了。
……但事后想一想,嘿,怎么不算是合情合理呢?
完颜娄室,完颜粘罕,完颜希尹,这几位在金史上赫赫有名的大人物挨个将箭矢拿过去看,又叫来军中负责检修弓箭的工官。
“箭这样长大,”完颜娄室问,“咱们的弓可能射出它?”
工官就拿了女真人的弓去帐外试一试。
寒风猎猎里,女真人的马弓试了一下,明显是不成的。
换步弓。
几张步弓试了个遍,似乎与这根箭矢相配,但又有些不趁手的地方。
最后叫来一个有名的战士,天生神力,所用的弓与旁人也不同,是自家花了大价钱造出来的强弓,足有三石之力。
弯弓搭箭,将弓拉开,寒风中,这名力士额头上渐渐就起了汗。
“这样重的弓才能与它相配,那些灵应军道士难道是怪物不成?”
军中窃窃私语间,力士突然一声暴喝!
这支箭离弦而出,一箭钉穿了三十步处的箭靶!
惊呼阵阵。
“这箭与我的弓倒是相配,”力士说,“并无十分蹊跷处。”
完颜希尹向身侧亲兵递过去另一根箭。
“这根呢?”
力士拿过来看了看箭头,掂量了一下箭杆,又仔细查看了一下箭羽,就笑了。
“这不是咱们女真人的箭,与我的弓不相配。”
完颜希尹看向了身侧的女真将领们:“这是宋军的箭。”
这话说得并不高声,但所有人心中都是一震。
“监军是说……”
完颜希尹冲完颜娄室点了点头。
“按活女所述,再加这根箭的制式,岂不熟悉?”
“这是咱们女真的强弓。”
完颜粘罕将目光从钉穿箭靶的那根长箭上移开,望向了孤身一人回到石岭关外的完颜活女。
“你带回了一个很了不得的消息,”他说,“足抵你的死罪。”
这是一句很有分量的话,但完颜活女一点也没有被它所打动。
他心中有迷惑,但他说不出口,他的灵魂与身体已经到了极限,现在这一切都短暂地不再属于他。
周围有惊呼声,很快他就被抬去了医官处,将这个巨大的谜题留给了其余女真将领。
赵鹿鸣所用的清弓,实际上是金朝女真人所用强弓的优化版,更长大,更稳定,能让没有那么大力气的人也能开弓射箭造成杀伤。但研发它的基础是女真强弓,这一点是不能回避的。
这个关键点,这几位女真将领都已经想清楚了,他们都不是笨人——可他们无法理解,灵应军怎么会得到女真弓呢?
他们哪来的渠道?哪来的样品?哪来的工匠啊?!
完颜活女是被抬下去了,可剩下的人就都陷入了一场莫可名状的头脑风暴中。
一个十三四岁,金尊玉贵的小女孩如果走到他们面前说:“这并不是我在女真弓基础上研发出的新武器,我只是站在千年岁月长河前,从中取一颗冷兵器时代物美价廉的珍珠而已……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他们是不会感到惊喜,也很难说意外的——这事太抽象了,差不多相当于大宋皇帝信奉的道家神明真身下场替他们打这场战争的抽象程度。
理解不了,没办法理解。
一群上了岁数的中年女真人没办法想得那么抽象离奇,那他们就只能往更现实的方向猜:如果女真弓的工艺和技术是被人泄露出去的,这是怎么个过程?谁会是幕后黑手?
在一个多月前,宋金还是亲亲热热的好朋友,虽然去年在云中府打了几场仗,但在女真人看来,那算不上打仗,他们只是策反了一群辽地汉儿,这些新皈依者就自动自觉替他们把仗打完了,云中府也占领了。
在此过程中女真人没怎么用过他们的弓,更没有经历过被俘虏,被缴获的败仗,这就没道理被宋人缴获——况且按照活女所说,宋人是已经将他们制弓的技艺研究得明明白白,这恐怕不仅是一两张被缴获的女真弓被无心仿制,而是有心之人的故意为之。
什么人与女真人交战多年,熟悉女真强弓的威力,有机会得到女真的工匠与图纸?
“我曾听闻,朝真帝姬得了一把佩刀。”完颜娄室忽然说。
“慎言。”完颜希尹立刻打断了他。
辽主已经被他们擒获,降为海滨王,之所以宽仁地给他王爵的位置,就是因为女真人不想要继续与契丹人死战——他们必须施放出一个友好到足以双方能各退一步,接受眼前现实的信号。
大辽国灭不过数载,契丹仍有百万之众,军中更有大量契丹士兵。而今宋人款待辽人的消息一出,已经引发了军中骚乱,清源城之役有强弓射死太多女真骑兵,使女真人不能对仆从军起到压制作用的缘故,但宋军“善待契丹人”的毒计更是令完颜活女兵败垂成的罪魁祸首!
但这不是他们能轻易说出口的话。
驱逐甚至是屠杀军中的契丹人可以解决这个问题,然而他们不仅做不到,甚至想都不能想。
但对契丹人的疑心,以及疑心下自然生出来的举措,却是他们无可规避的现实。
当然,除了这个极其危险的话题之外,他们可以做一些别的尝试。
“都勃极烈还有几个年轻的儿子不曾迎娶正妻?”完颜粘罕忽然问。
完颜希尹愣了一下,而后迅速反映过来,“阿邻往后,应当还没到娶亲的年纪,可以为其谋划。”
“待都勃极烈下旨遣使,”完颜粘罕似乎想叹一口气,但最后还是笑了一笑,“咱们当尽取代忻两州的珍奇,为这位公主添妆才是。”
“若她是我族的女儿,”完颜娄室说,“女真人若保不住她,就算杀了她,也不能让她落在外人的手中。”
“话是不错,”完颜希尹面不改色地说道,“但我观宋主,并非这样硬气的人。”
他们说起这样隐秘的谋划时,声音便压低了,不叫外人听见,躺在医官帐中的完颜活女就更听不见了。
伤痛与饥寒疲惫几乎要了他的命,让他浑身一阵冷,一阵热。初时像是被浸在四月的混同江中,江水上还漂着一层薄薄的浮冰,他被扔进去,像他许多个同族那样,沉进深深的水里,去寻觅一颗能让辽主满意的北珠。
可后来江水不知怎么就蒸腾了起来,四面都燃起了烈火,就像他袭奚王霞末那一日,营中起的大火——他的嘴唇枯槁,身体里流淌的血也要被烤干,他须得寻到一条活路才行!
他在那漫天的烈火,彻地的冰封中走了很久,走得饥渴难耐,随时想要倒在地上死去,终于看到了一点光亮。
他看到了一匣点心,他知道那东西做得精细,滋味甜美,与生马肉和雪水天差地别。
可他的梦里怎么会有那匣点心呢?
完颜活女是个极警觉的人,他直觉顺着那匣荔枝蜜点心看过去,却看到了光亮的尽头,有人着戎装,持长剑,正向他走来。
她自玉皇观的屏风后走出,从醮坛的台阶上转身——
她的杀气那样凛冽,她的光芒那样炽烈!
她举起了那柄长剑!
完颜活女猛然睁开眼,漆黑一片,有零星的光亮如鬼火,透过帐篷,幽幽落进他的眼中。
他没死,他想,她也没死,只要他不死,他一定得想方设法击败灵应军,击败这个大金最可怕的敌人!
他的心脏跳得快极了。
可她着戎装的样子怎么那么美?这个女真人心中升起了巨大的恐惧与自我质疑。
这真是全无道理的事!
赵鹿鸣的梦就很稳定。
她梦到了尸山血海,但她脚下全是被她杀掉的异族侵略者,她大杀特杀,杀而又杀,到最后独她一人坐在颅骨王座上,有血红色皮肤的神明为她加冕。
“打的不错!”他说,“还得努力!”
她一激动,就醒了。
昏暗的床帐,有佩兰的声音传过来:
“帝姬醒了?”
“嗯,嗯,”她坐在床上揉眼睛,“什么时辰了?”
“刚到未时,”佩兰说,“有晋宁军新任知军徐徽言来过……”
赵鹿鸣一下子就跳下床了。
“他人呢?”
佩兰赶紧给她头上竖起的头发压下去,“他不欲惊扰帝姬小憩,刚回去。”
“把他追回来!”她说,“我那么大一个人情,他得当面道谢!”
徐徽言,新任晋宁军知军,一个三十岁出头的青年官员,虽然是个领兵的武将,但竟能诡异地迎合大宋那苛刻的审美,高挑白皙五官清秀,十几岁时考武举被她便宜爹爹看到了,就很欣赏地给了个绝伦及第的评价。
虽说现在不是十几岁美少年了,但还是很让大家感到赏心悦目,尤其这个哥不是挺胸抬头的来,而是满脸羞愧的来——谁不喜欢别人欠了自己人情,在自己面前心虚气短的样子呢?这就加倍赏心悦目了!
帝姬端坐着,嘴角就止不住地往上翘,待这位知军行过礼,又赶紧将嘴角往下平复一点。
“晋宁军不能守清源,护帝姬,竟令帝姬涉险境,更仰赖帝姬亲冒矢石,临阵调度,才不令我军上下为大宋罪人,”知军是真的很羞愧,直接就拜倒在地,整个人都哽咽了,“臣有罪!”
她就来不及再窃喜了,赶紧冲一旁的尽忠挥手,“快扶起来!”
在尽忠的阻拦下,徐徽言还是端端正正行了个大礼,然后才起身。
“知军尚未及任,何必称罪?”待她开口,又赶紧换了很郑重的神情,“此皆王土,我既为赵家子孙,自当守土,宁死不屈。”
徐徽言的神情一下子就变了,从羞愧变成了感动:“金寇越山袭城,偏逢帝姬亲临,可见我大宋天佑,国祚当万年!”
她就跟着点头,“只要我等齐心协力,何愁不能退敌平寇,重造太平!”
“帝姬之言是也,”徐徽言又深深行了一礼,“来日若有差遣,须晋宁军效死报国之处,臣敢不用命!”
气氛就特别热烈,特别忠诚。
当然这种过于忠诚的气氛需要一点轻松调剂,再拉近关系。
比如尽忠就适时开口,“城中盼知军久矣,尤以我们主簿为甚。”
有宫女就捂嘴偷偷乐,于是这位知军就又变得有些赧然:“臣听闻李主簿收拢晋宁军溃兵,阻金人于城门之事,原当道谢,但此来仓促……还有那两万石军粮……”
拿人家的手短,但也不知道有什么能帮上这位帝姬忙的,就只能红着脸又反复说几次,有机会就还,没机会还……也不知道我们这几千军你还能看上点啥。
赵鹿鸣是挺想说她就看上他了,这也是位历史上既有忠贞之名,又有才干的将领,要是能连同几千晋宁军一起收过来岂不美哉?就是不知道他眼下对爹爹官家和哥哥官家的忠诚度如何。
不要紧,慢慢来,反正以她对那爷俩的判断来看,他们眼下除了傻乐个两天之外,肯定是要起些争权夺利的坏心思的——且还坏不到她头上。
她请徐知军坐下,正好好说话时,忽然有个小内侍跑了进来,在她耳边嘀嘀咕咕。
知军就又有点不安,等小内侍跑了之后,小心问一句:“不知太原府军情如何?”
“军情?军情无事,”她说,“是京城有事。”
京城能有什么事哪?
那当然是爹爹官家和哥哥官家斗起来啦!
两个人闻听喜报,竟然在同一天写了信派了信使同一路跑去同一座太原城,寻同一个童太师为了同一件事:
太师!你回来!
太师看完两封信就破口大骂了,当然不能骂他的太上皇,但骂官家也不对,所以他骂谁呢?
不如骂梁师成吧!
太上皇让他回去护驾,当然还得带些捷胜军士兵;
官家让他回去叙职,不用带兵,光杆回去就行;
至于太原府的捷胜军,以及各路领兵过来的安抚使谁来管呢?
梁师成呀!虽然他一天也没领过兵,也压根不知道战争是个什么东西,但这位大宦官是官家眼前的红人,那合该他统领河东河北两地的军事调度,有问题吗?
童贯看完信就破口大骂了,不知道该骂虫豸的官家还是虫豸的同僚。
但骂归骂,他的权势来源于太上皇,他还是得想办法既给太上皇撑场子,还得保持住太原府的战局。
将信给幕僚们一看,立刻就有人出主意了:
“太师,帝姬尚在清源,何不接她回太原,共同谋划此事呢?”
【作者有话说】
新刷出的徐徽言,也是一位很可惜的忠臣,徽钦二帝都降了,他还在企图收复河东失地,最后是被俘,徽宗写信劝降被他拒绝,被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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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老骥伏枥的太师◎
帝姬离开清源城的这天就很依依不舍。
这里其实还有挺多事要忙,比如说那三千金军,真被灵应军杀死的是少数,一小部分是在哗变中被自己人杀死的,一小部分是月黑风高夜,彼此踩踏而死,还有一小部分是在山里又冻又饿中逐渐死去的。
总之,死的不多,俘虏还是大头,处置他们就成了难事。
李世辅问帝姬,帝姬就叹气。
“我是修道之人,”她说,“不该插手这样的事。”
党项少年就满头都是问号,帝姬是个薛定谔的修道之人,出门打仗拿大标枪扎人时也没说过自己清静避世,怎么现在就避世了呢?
他出门仔细想想,就悟了。
俘虏依旧按照部族安排待遇,契丹人不用说是第一档,剩下的都归在“其他档”里,其中有些就嚷嚷着自己是契丹人,凡是这一类的,李世辅都给他们安排去契丹人的战俘营了。
当然契丹人自己不认,人家表示,“俺们祖上是国舅帐的,当年也跟着太祖皇帝南征北战,立过功勋,才不枉叫做镔铁的子孙,你们这群渤海的高丽的吐护真水的,狗一般的东西,也配做契丹人!”
闹得很厉害,但李世辅不理睬这事,他一个党项人,管什么金人内部矛盾呢?反正是契丹人,就可以放归,不是契丹人,就留下做苦役。至于女真人?
“咱们的俘虏中没有女真人。”他这么吩咐手下。
手下很懵,“虽说大半都已伏诛,但也俘虏了几十人。”
“没有俘虏。”他强调了一遍,“都已伏诛。”
消息传回帝姬那里,帝姬就叹了一口气。
“无量帝君,上天有好生之德的,”她声音很轻很温柔,“他们喜欢这里,翻山越岭也要过来,那就埋在这里吧。”
一颗颗头颅堆在了西城门口,引得过路的人大惊失色,有进城的老妪就赶紧捂住小孙子的眼睛,但也有母亲走在一边说:“不要怕,那都是想烧咱们房子,抢咱们粮食的贼人,你看他们的下场!”
“有人在保护咱们呢!”
走过城门,小孙子在老太太怀里就探出头,忽然往上看去。
城楼上也有人站在那往下看。
那是个很温柔的少女,披着一件青色的罩袍,白玉簪在乌油油的头发间闪着幽静可爱的光。小娃子一抬头就被她察觉了,笑眯眯地低下头,冲他摆摆手。
老妪没注意到,还同儿媳说:“真怪,这孩子天生的大胆么?居然没被吓到,还咯咯咯地笑呢!”
车马行人慢慢悠悠地进城去了,赵鹿鸣就将目光收了回来,还不忘摸摸自己的脸。
“我真可爱。”她说。
佩兰看看尽忠,尽忠这么会捧哏的人,硬是假装啥也没听见。
“给曹家的信送出去了?”帝姬又问。
“是。”
“信使千万要快些,得趁着人家觉得我尚可爱时,将这门亲事订下。”她幽幽地说了这么一句,忽然看向尽忠,“你冷了?”
尽忠赶紧低头,“不碍事,奴婢伺候贵人,心是热的。”
“那你刚刚为什么打了个激灵?”她问。
尽忠就说不出话了,恨不得拿一只手捂着自己眼睛,不想看到朝真帝姬睁着一双温柔可爱的眼睛盯着他的样子。
“帝姬,咱们还是尽早回太原吧。”他最后小声道。
太原现在面临的问题就非常微妙,这种微妙源自太上皇身上的医学奇迹——他痊愈了。
一千年之后中风昏迷的中老年人能不能不靠任何医疗手段,就在短时间内痊愈呢?这问题赵鹿鸣也答不上。
但她爹爹不仅痊愈,而且还有一些进一步的想法,比如说他才四十多岁,对吧?春秋正盛,虽然当了太上皇,但天下事理应由他决断,对吧?
她官家哥哥就不这么认为了。
心惊肉跳好不容易坐上龙椅,凭什么还给你呢?
本朝以孝治天下,如果官家年轻,太后都能临朝,但从无太上皇临朝的例子呀!
两位官家不能像某些东瀛淑女一样用耳光决胜负,那就只能拼支持率了。
太上皇因此要童贯带兵回去,回去给他撑腰;
官家因此要童贯不带兵回去,回去就准备给童贯一个荣誉官职,直接赶回家吃桃子去。
当然官家也想得清楚,别说童贯,三岁稚童也能看出他居心险恶啊,那童贯万一不走呢?
官家的使者就留在太原城了,安分乖巧,没什么存在感似的,但整个人存在感爆棚了。
帝姬的马车是同晋宁军一起进城的,街道两边山海一样的欢呼声,喊得这群一溃再溃的晋宁军士兵就羞赧地低了头,不敢看两边百姓的眼睛。
童太师骑在高头大马上,笑呵呵地打趣徐徽言,“彦猷若是年轻十岁,老夫今日须得避你一头呀!”
马车里的帝姬悄悄往外看一眼。
“太师中气怎么这么足!”
太师坐在中堂,有点迷惑。
“我虽老,却也能食斗米,肉十斤。”
她就赶紧摆摆手,小声道,“太师要回去吗?”
两个坏笋凑到一起开始嘀咕。
太师说,“老奴这条命是太上皇的,太上皇而今在京城孤立无援,老奴爬也得爬回去呀!”
帝姬说,“可太师一回去,官家哥哥就要留住太师了,这可不行呀。”
太师说,“正为此事发愁,而今有使节留守太原,走不脱呀。”
帝姬说,“爹爹是想留太师在京,还是……”
太师说,“我看太上皇信中之意,南巡亦无不可呀。”
京城是中枢,不是因为汴京生来就是中枢,而是因为整个大宋的行政系统在京城,如果执政者跑了呢?
只要各州县的地方官仍然认他,只要各路军队统帅仍然认他,只要各地的赋税和粮米按照他的心意分配,官员按照他的指示调动,他在哪里,京城就在哪里。
两个人嘀嘀咕咕确定了这一点后,帝姬又说话了。
帝姬说,“我有一个想法。”
太师说,“帝姬年少聪慧,必有高明之计教我!”
帝姬眨眨眼,就笑了。
童太师这么大的岁数,权倾朝野这么多年,要说和金人作战没本事是真的,但内斗原本也不需要她出谋划策。
她出谋划策,是为了心照不宣地站个队:她支持她爹,而不是她哥哥。
明确说出这一点,童贯才好放心将太原留给她。
不过帝姬小声嘀咕了几句后,童贯也是大吃了一惊。
“帝姬这是同谁学的?”
帝姬仔细想了一会儿,“我爹爹。”
新年前两天,也就是崇宁军入城后的第三天,太师突然病倒了。
具体是什么原因病倒的,大家说不出,但童贯是个古稀之年的老人,那什么原因都可能啊。
消息一传出来,整个太原城就跟着人心惶惶。
太师逃跑的事已经被大家选择性忘掉了,现在大家只觉得太师是河东路的镇海神针,他病倒了,这可怎么办!
从张孝纯往下,立刻有一波接一波的人往太师府上看望,太师也尽力接待了他们。
这个为国尽忠一辈子的老人似乎已经油尽灯枯,他眼中蓄着泪,枯槁的手握住每一个来客的手,并且用气若游丝的声音去叮嘱他们一些这样那样的事:
虽大胜金军一场,可完颜粘罕还在石岭关外,一丝一毫也不能大意呀!咱们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河东路可不能有事呀!
有人老实,比如徐徽言就没忍住,直接在太师床前落了泪。
“太师静养便是,或许过几日便有好转,在下能在太师麾下杀敌报国,此平生之幸也!”
有人不老实,比如之前见过童贯跑路的张孝纯,偷偷找到了刚从太师府上出来的朝真帝姬。
“帝姬明见,童太师当真有恙?”
帝姬正用帕子细细地擦眼睛,听了这话,便将一双泫然欲泣的眸子望向他。
“怎么不算有恙呢?”
看她的样子,似乎太师命不久矣了,可听她这么含糊的话,张孝纯不是个傻子,又不确定了。
但官家派来的使者是不受迷惑的,也可能因为太上皇就这么病了一遭,同样的招式不能对官家的人使用两次。
“太师若是病重,”使者说,“京城有良医,也好调养呀。”
太师躺在昏暗的床榻里,嘴唇龟裂,双眼无神地望着他:“中官之言极是,司马懿老迈年高时,尚能沙场征战,老奴不过禁中的一条狗,又值什么?”
这话就讽得使者脸一红,但说出去的话是不肯更改的。
有排队等着看望病人的太原官吏在外面侧耳听了这话,就摇头叹息。
这事就传开了。
太师接了官家的旨,抱病回京时,正好是新年这天。
使者说,太师这些人留在太原守城就行,不用带那么多人回去,太师就应了。
他带了两个内侍,四五个亲从,一共不到十个人,寒风凛冽中,孤零零地被人搀扶着走出太原城。
身后是太原的父老乡亲,太师走一步,他们沉默地跟一步。
有人牵了一匹老马过来,太师伸出手去,努力拽了一把缰绳,却抓空了。
“我这老眼昏花……”头缠白布的老人虚弱地笑一笑。
身后就有人抽泣。
使者左右看了一眼,有些不自在地跳下马,“不如我来扶太师一把?”
太师努力喘匀了气,冲他点点头,“多谢,感激不尽哪!”
身后的人群依旧在注视着这一幕,使者就更不自在了。
“在下的马虽不名贵,却也比这匹肥壮些,不如太师与在下换一换马,如何?”
老人那双苍老的眼睛忧伤地看着他,“这马是西夏马,原本确实名贵,而今虽已老,却识途,与我正相称。”
身后就有人大声抽泣。
使者赶紧把嘴闭上了。
太师总算上了马,颤颤巍巍,晃晃悠悠,他往城外走,走得不快,身后的人群就跟着他也往城外走。
使者死皱着眉,“太师,这不该吧?”
太师身边的小内侍哭出了声,“父老们送太师几里地,碍不着官家,倒碍着天使了么!”
使者回头望望,这一群人红着眼圈,一个个都直勾勾地盯着他。
太吓人了。
他赶紧又将头转回来,咬着牙赔了个笑脸,“无事,无事。”
老人轻轻地用脚踢了一下马腹,马儿继续缓缓向前走。
忽来一阵狂风!
刺骨迫人,如山洪海啸!马上的人,身形就免不得摇晃摇晃,可童太师的身形摇晃摇晃,忽然就摔下马了!
“太师!”
“太师!”
“太师呀!”
有人赶紧抢上前,将他扶起来,“走不得了!”
老人的帽子掉了,雪白须发凌乱,他在雪地里挣扎着伸出手,直直向着东南,“去为我寻一辆牛车来!快去!”
有忙忙碌碌牵牛车过来的声音,有劝他留下的声音,有哭泣的声音。
一片惊慌失措中,使者额头上的汗就下来了,站在那里进退不得,劝他继续走,恐怕会被打死,可不劝……不劝的话,他这个使者是干什么来了?!
他张了张嘴,很想干巴巴地说几句话时,人群中忽然传来一阵如雷鸣般低沉的响声!
有数百名白发苍苍,拄着鸠杖的老人分开人群,吃力地走到牛车前,打头的忽然就躺下了!
接二连三,老人就都躺下了!
就这么躺在官道上,牛车前!
“今日太师若执意回京,”一个老人沉声道,“这车轮就从老朽们的身上碾过去!”
“不错!”老人有人哭,有人怒骂,有人大声嚷嚷,“请从老朽的身上碾过去!”
头上光秃秃没戴帽子的老童贯左右看看,忽然就老泪纵横,气也喘不匀,话也说不完,又心酸,又愤怒。
太师喘着气,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汝辈!汝辈坏我之忠啊!”
他刚说完,忽然就吐了一口血在地上。
小内侍尖叫起来,“太师昏过去了!”
使者僵在那里,眼睁睁看着这一群老人从雪地里爬起来,与众人一起,七手八脚将童贯抬上牛车,牵着牛车就回城了。
至于站在雪地里,不知当如何进退的使者,他们瞧都不瞧一眼。
“这就完了么?”王穿云站在帝姬旁边,两个人一起往城下看。
“你没去捷胜军营看过?”帝姬小声问。
王穿云就沉默了一会儿,没忍住又问,“帝姬真是同太上皇学的?”
“差不多吧,”她说,“你说这招是同司马懿学的也行,就是不太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