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不许交头接耳!”战俘们不吭声了。但窝棚里这样昏暗,他们自然很快就又凑到了一起,交头接耳。
这里伙食怎么样?契丹人问。
还不错,奚族人回答,与猪食差不多,但好歹是热的。
宋军伙食油水也不是很多,一日三餐下来几乎没有剩菜剩饭,战俘们就只能从猪羊的饲料里省出一口,耗费几根柴,炖熟了给他们吃那些用麸皮和草根煮出来的糊糊。
能果腹,但味道极其恶心。契丹人吃了一口就吐了出去,好在旁边的奚族人不嫌弃,立刻就接过来分吃了。一边吃,一边数落那几个契丹士兵。
“你们也当真是不知深浅,国都亡了,还装什么贵人呢?我同你们讲,宋人留咱们是断没有好心的!”
“留我们吃这样的猪食,”契丹人就骂,“不如一刀杀了我!”
奚族士兵放下那个破陶碗,忽然说,“我可不想死,我送了挞不也家的女儿一只黄羊,我第一次打到那么肥壮的黄羊!她说等我回去,就嫁我。”
窝棚里几十个俘虏,忽然都变得安静下来。
“咱们占了宋人这么多土地,”契丹人说,“他们凭什么让咱们活?”
有脚步声忽然到了窝棚前,随即窝棚的门被打开了。
一个宋人少年站在窝棚门口,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
“这里有契丹人吗?”他说。
几十个俘虏面面相觑了一会儿,那个契丹小队长就站了起来。
“我是镔铁的子孙。”
他这样掷地有声,有几个坐在角落里慢慢吃猪食的俘虏就放下了饭碗,也跟着默不作声地站了起来。
少年冷笑了一声,“倒有胆量,带他们出去!”
窝棚里剩下三十几个俘虏,谁也不敢说话。
天渐渐暗下去,营地里升起了灯火,火光影影绰绰,留给他们充足的时间去回想家乡的美好。
……家乡一点也不美好,处处不及大宋富足。
可那是他们的家,那低矮的草屋被雪一压就要塌了,可里面能飘出热乎乎的香气。打不得猎的日子,父亲也知道去哪挖几条田鼠回来,母亲在房后的水缸下竟然还藏了一包稗子。
他就嚼着那些怎么炖也炖不烂的草籽,喝着有田鼠血沫的热汤。
再喝一回就好了,奚族人这样想。
风渐渐地大了起来,在宋军的营地里横冲直撞。
窝棚门突然被打开了,有人撞上去,还发出了巨大的声响!
所有的俘虏都被这声响吓了一跳,立刻转头去看。
那几个契丹俘虏回来了。
火光照耀下,能看到外表没有伤,脸蛋还红红的。
有宋军很嫌弃地将他们推了进去,又丢进去几条被子
“若不是帝姬下令,善待契丹俘虏,”那个宋军大声道,“你们这般狗东西,都该被砍头!”
他骂完就关上窝棚离开了,留下几个契丹人抱着自己的被子,磨磨蹭蹭地找地方睡觉。
窝棚里又静了一会儿。
忽然就炸了!
帝姬!什么叫帝姬!什么叫善待!凭什么善待契丹人啊?!怎么善待的你们?!
那个为首的契丹人被一群人围着,他眼睛怔怔地睁着,很想说句话。
但过了半晌,他也没说出来,只是打了一个嗝儿。
有热烘烘的酒气从他嘴巴里钻了出来,扑了这群异族士兵一脸。
硬了硬了,他们想,拳头硬了。
但是,还不能打!
得仔细问问到底怎么回事啊!
北风呼啸的一夜很快就过去了。
第二日清晨,窝棚门又被打开了。
照旧是稗子加草煮出来的猪食,但这次没有契丹人的份例了。
“帝姬恩典,放这几个契丹人回去,”那个少年冷着脸说,“将他们押去石岭关。”
三十几个俘虏,谁都不敢吱声,就看着那几个契丹人发怔。
为首的契丹小队长上前一步,一脸郑重,正准备行一个大礼,感谢这位帝姬的恩德时,一旁忽然窜出来一个奚族人!
“我母亲是契丹人!我也是契丹人!营中兵士都能为我作证!”他跪在地上,冲着那个少年哀求道,“求求你们,也放我回去行吗?”
这太扯淡了。
有人就小声骂,他母亲也不是契丹人,他外祖母是契丹人而已啊!况且就算他母亲是契丹人,他这么多年都在奚族人的部族里,从军也是在奚族组建的军队里,这话说的,是拿宋军当傻子吧?!
“嗯,行啊,”少年点了点头,对旁边的士兵轻飘飘地说道,“这个也一起带去石岭关吧。”
所有的俘虏都惊呆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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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
第二十四章
◎哭泣的小公主◎
宋军对俘虏的区别对待在最开始并没有引起女真人的警惕。
因为这事儿太小了。
女真人也是数万人的大兵团,几个或是几十个俘虏侥幸在宋军那里逃回来,或者是被某个小军官脑子进水放了回来,这算什么大事呢?
契丹俘虏跑回来倒是很沉默,他们就算想不明白宋人的公主想做什么,也知道寄人篱下时要小心些,不当讲的话不要讲。
武器铠甲是都没了,领罚就是。
他们挨了女真军法官的一顿暴打,每一个都被打到奄奄一息为止,丢回帐里悄无声息地待着,想着自己的心事。
但那个奚族士兵就与他们不太一样,奚族士兵虽然也被打了,但他得知了这件大事,那他必须得同自己的同袍兄弟们讲一讲啊!
大家是一个帐篷里的兄弟,更是一个村,一个姓,甚至往上数一数三四代就是一个太爷爷的真兄弟,既然被挑中了斥候的苦差,为什么不将这个保命的关窍讲给别人听呢?
有人听了就不以为然,嗤笑着反驳他,“宋人与契丹人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奚族人说,“他们原不是亲戚吗?总之公主说了,只要是契丹人就放走,你们下次再出去时,得留心些!”
这群奚族士兵就半信半疑,一方面觉得这事儿荒唐,另一方面又觉得信一下也没什么。
又过了几日,宋人区别对待俘虏的事传到了完颜活女的耳中。
他会知道也有个意外的缘由。
完颜活女在攻打忻口时受了伤,这些日子一直在养伤,但他是个青年人,伤势好得比父亲快很多,因此走动无碍后就经常四处巡营,营中士兵有什么细微的异常他都要仔细看一看。
那天他站在营门口,正在视察女真大营的辕门是否坚固,抵不抵挡得住宋军的冲击。
……王禀太坏了,好好缩在关内也就罢了,他还冷不丁就趁着风雪夜跑出来,背上一堆猛火油,悄悄地来到金军大营这边,找个好角度,嗷嗷嗷地烧一波营地,趁乱杀几个人再跑。
他烧了大概三四次,基本是只吓了训练有素的金军一下,烧了几根外围的栅栏,没占到什么便宜。
但有一次他撞大运,忻州的粮草运过来,当时就存放在大营最外围的一座小营里,不知道王禀是真就天人感应了,还是纯纯的瞎猫碰死耗子,反正他猛火油一扔,几万石的粮草在月黑风高夜里一烧,士兵们再忙着浇水救火,天亮了一验点,也没几百石能存贮住的。
因为这个缘故,完颜活女就额外在意营地周边,壕沟深不深啊,尖刺木桩结不结实啊,栅栏是不是立得住,扎得紧啊。
他这正检查着,一队女真士兵自他身边牵着马走过,就被他叫住了。
“尔领何令出营?”
女真士兵中的小队长——也就是一位“谋克”——抱了拳,“前几日斥候探查不力,监军下令,要我等前往牛头岭探查宋军虚实。”
完颜活女点点头,小队长正准备离开时,这位勃堇(女真语中长官之意)的目光自他们一个个的身上扫过,忽然又喊住了一个士兵。
“把你的头盔取下来。”
那个女真士兵很是惊慌地看他一眼。
其他人也都转过了头,齐齐地看向他,很是诧异完颜活女为什么提出了一个这样奇怪的命令。
但长官的命令是不能不听的。
女真士兵在众目睽睽之下,摘下了头盔。
有人低低的“咦?”了一声。
这个女真人在额头往头顶的部分上,贴了两搓马鬃。
那应该是匹黑马,贴在头顶显得油光水滑,但这个女真人自己的头发就没有马鬃那样黑亮,于是就显得很滑稽。
但更滑稽的是,这种髡发与女真人平时所留的发型并不肖似,倒更像契丹人的发型。
有人就笑出了声。
“阿虎迭,你是不是见那些宋人的发式好看,也想在头上贴一个发髻出来了?”
但完颜活女没笑,他有些困惑。
“你为什么这么做?”
女真士兵的眼睛往两边瞟了半天,哼哼唧唧了一声,“见他们的漂亮……”
完颜活女走上前一步,拽住了他的衣领。
“你的棉衣许久未洗,结成壳你都不知道搓一搓泥巴下去,”他说,“你怎么会爱漂亮?”
那些笑声渐渐就歇下去了,有更多的士兵悄悄围过来,注视着这一幕。
女真士兵的额头就见了汗,他忽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勃堇,我……”
“将他捆起来,”完颜活女忽然下令,“堵上他的嘴,送到我帐中去。”
在炭火烧得很温暖,但充斥着皮毛臭味的帐篷里,完颜娄室正眯着眼,努力去看册子上那一个个跳动的字。
那上面写了许多关于军需方面的事,他统领前军,每日前军的大小事宜他都要知道——但他就常感羞愧,他并不是完颜希尹那样博学多才,如宋人大儒一样睿智的人,他甚至连看一本书都很勉强。
但这个要强的中年名将还是努力地去看,并且将一桩桩事务都记在心里。
完颜活女就是这时候走进来的,脸色很不好看,他行过礼后,立刻就开口了:
“父亲,宋人又行奸计,此事儿不能自专,须听父亲决断。”
父亲有些迷惑地抬头,“什么事?”
灵应军在太原附近的群山上修建起许多箭塔和营寨,并且非常频繁地巡逻,看守每一条有可能被金人斥候偷偷摸进来的小路。
“此正是知兵之人应做的,”完颜娄室点评了一句,“称不上奸计。”
“他们捉了咱们的斥候为俘,又将其中几个契丹人放了,”完颜活女说,“他们说,海滨王曾将一柄佩刀交给灵应军,请他们告诉宋主,善待契丹人。”
完颜娄室听完想了一会儿,将手里的册子放在案几上。
“宋人好弄权谋,间人心,”他说,“无关痛痒。”
“今日儿见一兵头盔间掉落些许马鬃,心中疑惑,唤他前来仔细询问,才知此事已在军中传开,许多兵士为宋军所俘时,都自称契丹人,宋军也都放了。”
“嗯。”
“儿今日拦下的那名斥候,是个女真人。”完颜活女说,“他领命去牛头岭,因此提前将马鬃贴于鬓间,效契丹人发式。”
这话一说出来,完颜娄室也沉默了。
你说没效果?由得你随便说,可你的士兵开始主动去效法契丹人的发式,哪怕只是狗都不如的斥候,但这也只是第一步。
如果是接下来有一场大会战呢?
况且女真人都有人这么干了,奚族呢?渤海呢?高丽呢?
契丹人自己心里怎么想?
这事不能细想,越细想完颜活女越觉得麻烦。
他倒不会真将士兵所说的“宋国公主”当回事——这计谋阴毒,一看就不是那个十四五岁娇怯怯小姑娘能想出来的,甚至以他的了解,磊落飒爽有豪气的李世辅都不像是能想出这种计谋的人。
多半是童贯!那条没有种的老阉狗!来日有机会,必杀了他!
父子俩长久的沉默后,完颜娄室忽然开口了。
“蚍蜉无法撼动大树。”
儿子就有些着急了,“父亲!”
但他的话没有说下去,因为父亲的目光很是严肃。
“女真人以小族驱大国,你以为所倚仗者为何?”
青年将军的眼帘就垂了下去,“女真悍勇,天下无匹。”
“只要我们能不断劫掠宋人的土地、粮食、金银、子女,”完颜娄室说,“各部族就绝不会倒向宋人。”
放了几个俘虏,算什么恩惠?
女真人不断前进,不断攻城略地,不断有战利品分发给仆从军,让他们也有土地可存身,有奴隶可驱策,这才是让他们保持忠心的关键。
完颜活女低头抱拳,“儿受教了,请父亲下令,让儿领一猛安,轻装越山而行。”
这位父亲就吃了一惊,“你的伤势……”
“儿如今伤势已痊愈,”完颜活女说,“我军等得,菩萨太子须等不得,他大军将至汴京城下,我军今不能与其会师事小,山后仍在宋军手中,若宋军出太行山往河北,截断东路军的退路,数万之众,一夕沦为孤军,各部族岂不生变?都勃极烈能容我,我又岂能容我?”
说得都对。
太原打不打下来还不那么重要,最重要的是打通关隘,让西路军能够占据太行山,守住完颜宗望军的退路。
与这个目标一比,似乎连自己伤势初愈的儿子都变得不重要了。
完颜娄室这样想,心里忽然升起一股酸楚的感情,他们最初是为了什么离开家乡的?
他们最初只是想做一个不被欺辱的“人”,但怎么就站在了这架似乎永无休止的马车上,在这广袤得看不到边际的战场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征战不休呢?
他需要完颜活女这样的猛将,在石岭关后面占住一个据点,然后迅速将军队集结起来,一鼓作气,击溃从太原到石岭关之间的军队,并且最终拿下石岭关。
女真人面对过许多次比这更令人绝望的困难,他们也为此牺牲了许多族中的好儿郎。
但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最终点了点头,“你务必万事小心。”
“必不负父亲重望!”完颜活女笑道,“待儿攻破灵应军大营,叫那位受了耶律家赠刀的小公主躲在太原城里,明哭到夜,夜哭到明去!”
【作者有话说】
这几天更得很少,对不起大家……被工作俘虏,大概31号之前能忙完,然后努力日六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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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今日无战事◎
石岭关依旧矗立,这对太原城中的百姓而言是个好消息。
但童贯就并没有那么的开心,他有许多事要处理,比如说各路援军都走到哪了?宋军下一步是固守还是反击?河北的求援信雪花似的往山西这边飞,你要是能救一把,你就是盖世功臣,可除了河东路本地的军队外,这短短月余内还没有一支远处的援军跑到。
没有援军,倒尚可支撑。
但支撑这一切的柱石要是塌了,该怎么办呢?
汴京城中正在举行一场不大不小的仪式。
官家因为病重不能理事,只能禅位太子。太子的聪明稳重,贤明宽仁就不必说了,总之城中听说太子登基,竟然还额手相庆,认为官家虽说是位圣明君主,但确实是有些过于风雅,过于爱玩的小毛病。
太子就规规矩矩,找不出毛病来。
太子好!
有了这桩喜事,惶惶不安的汴京人心又渐渐安定下来。
汴京已经不是赵鹿鸣所熟悉的那个汴京了。
完颜宗望的军队越来越近,四面官路上的一切车马都被征用来作为军需,那些源源不断供给汴京市民的生活物资就被截断了。
还好是冬天,汴京人习惯在立冬前将一冬天的食物储备好,他们目前吃着自家地窖里翻出来的蔬菜和腊肉,在饭桌上小声地分享听到的许多八卦。
比如说有人逃了。
妻子这样说,丈夫就反驳,现在逃出去有什么好的?各路王师马上就要进京,路上乌泱泱全是士兵——金人是一定会被赶走的,可路上遇到了那群贼配军,你身上的东西可就全没了呀!
有道理,逃难遇到金人是倒大霉的,但遇到了自家的王师?
王师不嫌弃你的小马车,独轮车他们也要;不嫌弃你的腊肉太瘦,干饼子他们也要;不嫌弃你这男人胳膊上是不是没有三两肉,人家要大量的民夫,还想走?放你家老头老太太带着几个小娃子上路,多说再给你带走两三件衣服,怎么样,算不算恩比天高?
可不逃走的话,金人打进来怎么办?
妻子提出这个质疑,丈夫就陷入沉思,过一阵倒又找到个很好的理由:咱们城墙这么高,这么厚,金人怎么打进来呢?况且要是金人真能打进来,太上皇和官家岂有不逃的?他们都不逃,咱们逃什么?
“你看看,这一点事你就慌,”丈夫最后很鄙薄地吐槽了妻子一句,“你岂不知,宫中的圣人都是极镇定的,咱们慌什么呢!”
新任官家端坐在垂拱殿的椅子里,一言不发。
他的脸比象牙还要惨白,两颊却有着不同寻常的红,一双细长优美的眼睛肿得快要睁不开,因此整个人像是发高烧似的,病恹恹没有一丝活人气。
但他总算还是坐上了,一旁的梁二五轻轻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珠,这很不容易啊!
这场禅位称得上活来死去,死去活来!
太上皇躺在榻上,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流着眼泪指着自己的好大儿!好大儿就握住爸爸的手,撕心裂肺,“爹爹!爹爹!”
“官家这是要传位给太子,太子还要担起宗庙,不宜太过忧伤呀!”
“我不做官家!”太子哭叫道,“我要爹爹!爹爹!爹爹!”
周围一群大臣就劝,太子就是不应,就是抓着爹爹那只白皙得不见一点褶皱的手嗷嗷嗷地哭,嗷嗷嗷地叫。
据说最后太子一辞再辞,辞而又辞,跪在地上辞,趴在地上辞,辞到不能再辞,被大臣们使出老赵家的绝学,架起来披上黄袍,官家那只手才总算放下,哽咽着点一点头。
反正场面就是感天动地,简直要孝死个人了。
披着黄袍的新任官家被架到垂拱殿见群臣,总算是慢慢地止了泪。
但他还不放心。
“爹爹那几个心腹中官,”他哑着嗓子,小声问梁二五,“都盯着吗?”
“都看着呢。”梁二五也小声答。
“万一爹爹要出京,”新任官家说,“你须得快些告诉我!”
梁二五的脸皮就一抽一抽的,差点说不出话来。
但他们这些伺候皇帝太子的宦官都是一等一的人精,他知道说点什么话最能安抚这位新官家。
“咱们东宫里的车马也备齐了,”他说,“若是太上皇真出京巡幸,咱们跟得上!”
赵桓终于彻底放心了,将僵着的身体慢慢往椅子里缩一缩。
这椅子其实坐起来并不难受,尤其你想到它代表的许多东西,再怯懦的虫豸坐上去,都会产生一种虚幻的错觉,以为它代表的东西就是自己与生俱来的权利。
“爹爹前日可见过种师道?”新任官家忽然问了一句。
梁二五就凑上去,在他耳边小声嘀咕几句后,迟疑了一下,又嘀咕了几句。
“是么?”赵桓的眼珠轻轻动了一下,“这是爹爹的意思,还是九哥的意思?”
“官家细思,而今官家御极,乃是太上皇身体有恙,不得已之故,太上皇身体若是康健了,又闲了下来,小儿子总是更亲近的不是?”
赵桓就静静地盯着垂拱殿上的一块砖,夕阳照进来,将它被磨损的部分都掩盖了过去,像是一面金灿灿的镜子,照出许多古老的幻梦,他就在那幻梦里长大,接受的一切教育都与那个梦有关。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去。
“呦呦既与曹家有亲,朕看这门亲事很恰当,”他加重了一点语气,“曹家怎么全无动静?”
梁二五就笑眯眯地一行礼。
这位置是换了一个人,可也不见得有多大差别,太上皇坐在这里,用他的权术将群臣摆布得明明白白的;现在这位新任官家上位了,直觉想到的不是如何驱逐金人,而是要在太上皇和种家的关系里下个绊子。
若是能够,梁二五想,官家是一定要换掉种师道的,凭他将门出身,身经百战,统领西军,有极高威望,这些废话都不顶用——他是站在官家这一边,还是站在太上皇那一边?
对于新任官家来说,哪些人是坚定支持他的,这才是最重要的。
官家在那又发了一会儿呆,忽然又问了个问题。
“耿南仲为童贯谗言所伤,流落不毛之地,而今也该回来了吧?”
梁二五忽然打了个激灵。
“官家,童贯虽跋扈,而今河东路毕竟还全靠他……”
官家睁着一双肿眼,冷冷地看他一眼,“我还没动手呢。”
梁二五就不明白了,新任官家为什么能这样理直气壮拿别人当脚下的泥土,又要用,又要踩。
但他到底还是把剩下的话都咽进去了。
汴京在悄悄搞事,或者说自以为悄悄搞事。
但太子一继位,这消息立刻就快马加鞭两日夜跑到太原城了。
邪恶的童太师摸着不多,但胜在真材实料的白胡子,呵呵呵在那冷笑。
“老奴猜一猜,咱们官家第一件事就是将耿南仲召回来,是不是呀?”
邪恶的朝真帝姬就装模作样叹了一口气。
“爹爹有恙,我恨不能以身相代。”
童贯摸着胡子的手就停了,过了一会儿,也跟着叹了一口气。
两个坏家伙,谁也没真为太上皇的身体担心,毕竟童贯是看着太上皇长大的,什么德行他心明镜似的。
至于帝姬就更不用说了,她甚至连这一老一小每天夜里都要跑去马厩看一圈都猜到了。
于是在太原城的指挥部里就出现一个很奇怪的景象。
帝姬、童贯、张孝纯三人一起开会,太上皇最亲近的两个人一脸淡定,只有张孝纯一个太原知府一听说太上皇内禅,整个人就眼睛一翻厥过去了。
“真是个忠臣呀。”童贯就这么感慨一句。
“太师也是忠臣。”帝姬乖巧地拍了个马屁。
太师就又摸摸自己的胡子,“咱们须得将河东守住,在太上皇面前才能言一个‘忠’字。”
至于官家,太师提都没提。
想守住河东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毕竟仅以太原而言,这是个东西数十里宽,南北却将近一百多里,三面都为群山所围的盆地。
几百里的山不是几百里的官道,三千灵应军就算是有地图,有经验,巡起来也是相当艰难的,因此总有金人斥候是在山里转了几日才被发现的事。
但这一次翻山过来的金人就与之前很不同。
他们很安静,行走在山里似乎并无踪迹,至少巡那片山的押官并未点燃烽火。
等过了这五十人该回营的时限后,另一队换岗的士兵就出发去寻找了。
他们也在老虎沟附近失踪了两日后,这件事就被报给李世辅了。
灵应军取消掉了轮岗休息,全员进入了警戒状态,甚至抽调了其他区域的士兵回来,集结了一千人奔着老虎沟就去了。
他离营之前踟躇了一下,“军中这几日可还有什么其他事?”
“不曾有。”身边的一个都头说。
“太原城中呢?”李世辅又不放心地问一句。
“城中无事。”都头仔细想了一想,忽然说,“对了,帝姬今晨与李主簿同往清源去了。”
清源是太原往南的一座县城,往来南北,交通便利,算是个物资中转地。
战前在界身巷采购的一批粮草千难万险刚运到,有另一支河东路的援军也到了那里。
这就有点麻烦,毕竟大宋嘛,贼配军嘛,百姓们虽然这么骂不太好,但宋军的军纪你也不能较真嘛。
所以帝姬就抽空去了一趟,准备捍卫自己的神圣资产。
听起来平平无奇的一趟短途旅行。
但不知道为什么,李世辅的眼皮忽然开始激烈跳动起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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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清源城◎
来清源的是晋宁军,准确说不是晋宁军的大部队,而是一支提前过来安排调度的前军。
晋宁军屯兵临城,也就是现在的山西临县,三百多里路,翻过吕梁山就是太原,因此在河东路的援军里,他们算是来得很早也很快的一支。
但这支由文吏和中下层军官带领的千人队就表示,晋宁军来得匆忙,没带多少粮草,他们得确保后续的部队不会挨饿。
清源是南边物资运过来必站一脚的重镇,所以他们就先到这里来征调粮食了——这个征调是光明正大的,也是很蛮横的。比如你说这里有粮队是供给太原府百姓的,那一定会被他们截留;又比如说你这里的粮食是供给太原府的军队的,那他们也要分一份;理论就很简单,他们是过来帮你们打仗,人家自带干粮是可以,但也不能总自带干粮吧?太师不报销吗?
太师征调物资的文书雪花一样飞进汴京的枢密院,至于枢密院怎么处置就不知道了,晋宁军不关心。
于是毫不意外,灵应军当初用玉皇观名义购置的粮食就被扣下了。
人家的理由还挺充分:都什么时候了还惯着那群道士?有饭当然俺们先吃啊!
李素派了个小文书去交涉,连小文书都被扣下了,晋宁军觉得这小伙子伶牙俐齿会算账会写字,不如一并抓了苦力,等打完仗再还回去。
“谁来的?”她问,“是晋宁军的统制吗?”
“听说前一位统制称病致仕,”尽忠说,“这位是先下了军令,还未到任呢。”
帝姬就皱了眉头。
“我得去看看。”她说。
“就算这几万石的粮食被他们先用了,官家到时还要再送过来……”尽忠就努力地劝阻,“天这样冷,帝姬实不该……”
“你不知道我那位兄长的性情,”帝姬说,“他能不能送粮过来,谁都不知道。”
“或也可求童太师……”
“我不能连这样的小事都去求他,”她笑道,“况且他去了,我与晋宁军一起要承他的人情哪!”
帝姬带了两百个灵应军,一个尽忠,一个李素,一个阿皮,以及身边固定会带上的佩兰和其余宫女内侍就出门了,外面天寒地冻,但她坐着马车,抱着小手炉就舒舒服服的,奢靡的帝姬,马车里不仅有厚实的毛毯,还有小手炉,有香球,有热茶,有零食。
甚至还装了她的铠甲——这东西当然要随身!但大家都觉得没啥用。
太原城到清源一共也就七十里,清早出门,下午也就到了。
进了清源城,一切都挺正常,粮草是已经被晋宁军拉走了,但帝姬亲临啊,帝姬还带着一群大小中官啊!他们这群土包子原以为真就是一群道士而已,没想到这还有道士里的升级版本!
晋宁军一下子就被吓到了,乖乖把粮草足数都交出来,一共五万石,除却路上的,在他们这里还有一点小损耗。
没办法,粮食刚到手,他们就赶紧生火造饭,坐下来香喷喷地大吃特吃了一顿。
帝姬看看那群肚子吃得鼓鼓的士兵,“你们的中军何时到?”
“回帝姬,尚未至汾州。”
“倒也很快,”她又问道,“你们的知军也在中军吗?”
这位虞侯就吓得脸白了,一抱拳,整个腰都塌了下去,“知军尚在路上,此事皆为前军自专,不与知军相干啊!”
惊吓之下,有些话就絮絮叨叨地念出来了。
比如说他们账面上是应该有粮草的,但实际上并没有,但这些事都是上一位知军的烂摊子,他们这些小卡拉米有什么办法呢?上面要求救援太原,他们就只能自己想办法。
帝姬仔细地看了看虞侯脸上的惊吓不是假的,就微笑起来。
“不相干,你不要怕,”她说,“我想着,这五万石粮原是为太原所备,其中自然是有各路援军的份额,今日晋宁军将士既然来了,你们先留两万石用着就是。”
天上突然掉金子了!
这一群晋宁军的糙汉都被吓到了,尤其是这位虞侯,感觉心情像是起起伏伏,跌跌撞撞,总之突出一个不仅绝境逢生,还附带意外之喜,眼睛里就冒出了泪光。
帝姬竟然不是来惩治人的!
帝姬竟然承诺了不告状!
帝姬竟然还白给他们两万石粮草!过明路!天啊!
一旁李素万年冰封的黑脸硬是衬出了一股子的青绿。
“不过,”她想想忽然噗嗤一乐,“你们还是将那个小文书还给我们主簿吧?”
虞侯的脸就红红的,羞愧得不敢说话了。
这原本应该是个很不错的一天,晋宁军有饭吃了,赵鹿鸣则让未来的晋宁军知军欠了她一个两万石的人情,她心里盘算了好几步棋,感觉自己像一个运筹帷幄的棋手,甚至连李素悲愤的絮絮叨叨都不在意了。
变故就是此时发生的。
清源这座城是建在山脚下的,它北有太原,南有孝义,西面是山,东面是平原,至少在宋朝,它看起来是没有成为军事要塞的基础条件的,因此也就没什么人给它的城墙往高了垒,更没有人考虑过它修在吕梁山脚下是不是有些安全隐患。
这里流过清源河,小城就是建在河边的,这样城里百姓取水才方便,他们又有什么理由要把城建得离山更远,离水源也更远呢?
就连城头的守军都没考虑过在石岭关安然无恙的前提下,会不会有一支敌军飞到清源城下。
但它就是这样飞来的。
那个守军最初是在低头往城下看。
五万石的粮食,要多少牲口去拉?那些牲口全放进城内是很不容易的,且又脏又臭,那就只能放在城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