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她压根没考虑过曹家上下会对她有什么影响。不提灵应军,就说童贯现在和她绑在一起,她想要曹家如何,找童太师帮忙就是,童贯的话也说得很清楚明白了——除了大位他不乐意沾边,其他的小忙都好说。
当然,她有更简单的办法来试一试曹家适不适合当这个幌子。
比如说现在着手写封信。
“岁末将至,”帝姬抽出一张纸铺开,忽然问道,“城中可热闹些吗?”
城中自然是有热闹的,大户人家有南下避祸的,小百姓却不能在这样天寒地冻时逃难。再加上知府张孝纯是个清廉爱民名声好的,名声不好的童公公又带来了一万多的精兵,市井间凑一起议论纷纷,愁眉苦脸的人有,但也有许多人很有信心。
他们说,有德音族姬在,这城就陷不了!
族姬那是一般石头吗?那是官家亲封的贵女,秦岭的龙脉里吸足了日月精气,玉皇观受了罗天大醮的香火,为了她,神宗皇帝也要亲自托梦出来见一面!
族姬就放在三清观的门口,一路上累死多少牛马都成了她贵气的一部分,每天都有小百姓过去上柱香,供点什么,再虔诚地磕个头。
灵应军的觉悟高低这就显出来了,有人在门口站岗时,好声好气地劝那些供奉族姬的百姓莫浪费钱;有人在门口站岗时,不仅不劝,还要从案前偷一个果子来吃;有人吃饱了换岗下来还不满足,直接就在同门师兄脚边摆一个小摊,卖些族姬的周边灵符。
被李世辅见到了,抡拳头梆梆就是两拳。
小道士就回营哭去了,别人就埋怨他,“你要卖灵符也便宜些!就你那一张百钱的价,你也配!又不交张知府的税,擎等着被李指使打!”
李世辅给摆摊骗钱的小道士打跑了,就心情愉快地走进三清观里。
各地的小朋友过年时都有点新鲜玩意儿,太原也有,这里的特产是布老虎,用各色碎布缝出来,憨态可掬,虽不名贵,但颇有风味。
这东西是他身边两个党项都头淘来的,准备跟着童太师大撒币发的奖金一起装包裹里,运回家去让老婆孩子开心开心,刚从石岭关回来的李世辅见了,就伸手抢来了几个最好看的,一点也不在乎小娃子的心情。
交到帝姬手上,帝姬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很有些爱不释手。
“真可爱!”她说。
“只看个新鲜罢了。”李世辅就不自觉挺挺胸。
“跟信一起送去京城正好。”她将布老虎递给了佩兰。
少年就竖了一下耳朵,很想问问是送到京城的宝箓宫,还是送给帝姬的哪位妹妹?
但帝姬笑眯眯地点点头,就是没说下文。
“石岭关如何了?”
“王总管治军有方,”李世辅说,“我见了也有些自愧不如。”
“有空跟着他学一学就好了,”她说,“只是咱们眼下没空。”
光是石岭关堵不住金人。
尽管石岭关两边山上都修了不少营寨,尤其是西边的山上,起了一座大营,而后又费力将道路用火堆化开,挖了不少坑,但这些能阻女真人的辎重车马,阻不了他们翻山越岭。
所以她必须做好准备,清晨哪天醒来时,女真人兵临城下。
太原城是修缮加固过了的,但这还不够。张孝纯和她都没有一位相父,因此也没养成躺平的性格,张孝纯是加紧排查过整个太原的户口,尤其是北面过来的汉儿,都被不客气地往南送走了,力求不再出现二五仔。
而她还有一些更重要的任务。
“石岭有王禀,咱们是不必管了,但王善当初路过这里,画了地图给我,这些日子又进一步完善了些,”她说,“我看两侧山中也颇有些可走的山路,咱们若是稍有疏漏,哪一日邓艾就要直挺挺打到城下了。”
李世辅就使劲挠挠头,在脑海里检索了一下邓艾是何许人也,然后恍然大悟,“帝姬可有山势形图在手?我好将他们分作数队,日夜三班,八方巡查。”
帝姬拿出了她修改后的山势形图。
上了颜色,因此有点古怪,给李世辅看蒙了。
“这些……”他指着不同颜色的山头,很是迷惑,“这颜色作何解?”
“它们高低不同。”她简明扼要地解释了一句。
少年眯起眼睛,将鼻子凑近了仔细地看半天,抬起头时脸色就很严肃了。
“此图只当在帝姬手中,”他说,“若是童太师与张相公看一看也就罢了,却不可为他们所得!”
“我想到了,所以也不给他们瞧。”
“灵应军须用此图辨认山形,得带在身上,”他说,“但也决计不能带在身上,为敌所获。”
自相矛盾,两个人就有些为难,在那硬想了半天。
直到王善来了,解决了这个小问题。
“再制一张,”他说,“裁成小块,都头只要记一条路,也只要给他一座山就是,金人纵翻山越岭,难道他们的冲车云梯也能翻山越岭带来不成?到底还要从石岭关下手。”
完颜粘罕骑马跑上了石岭关外的一片小山坡,皱眉远远地看。
山两旁有营寨,路上有无数尸体,赤条条,冷冰冰,每一具都像是对叛徒最刻薄而不留情的嘲讽。
直到石岭关下吊着兄弟俩吹了几日,已经有些风干变色,不很新鲜的人头。
“我们女真人待人有诚有信,说出的话要做到才是,”完颜活女叹了一口气,“贺知州,你令我们低了菩萨太子一头啊!”
西路军在这苦哈哈地打完忻口打石岭,等打完一定还得打个太原。
东路军就不一样了!
要知道,菩萨太子招降的那个郭药师,人家那个叛徒当的,那叫一个地道!
扶上马,送一程,恨不能一路送到汴京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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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7
第二十一章
◎硬骨头和软骨头◎
河北下雪了,但女真人的营地是很暖和的。
他们占据了邯郸,这座大城给他们带来了许多安逸甚至是富贵的享受,比如房屋可以既明亮,又保暖。被褥也是这样,他们无法理解这些不比皮毛厚重的丝滑织物是如何保证了夜晚的温暖。但他们还有更多可以惊奇的地方,甚至超过他们在辽帝的皇宫里见到的。
今晚有一场酒宴,邯郸城里最珍奇的食材,以及最甘醇的美酒,都汇聚在了完颜宗望的大帐里。
这里甚至还有许多美丽的女孩儿,她们每一个进来之前眼里都噙着泪水,进来之后就堆上了一副笑脸——主家说,她们天生就是干这个用的,伺候谁不是伺候呢?摆脸色给谁看!
完颜宗望很满意这些宋国贵族的安排,他甚至还邀请了他们参加这场宴会,尽管无论从场地、厨师、食材供应来说,这位女真亲王都仅仅是个不速之客,但他的确是以主人自居的。
有各色的猪牛羊肉被送上来,有些是烤的,有些是煎的,还有些做成了女真人闻所未闻的样子,需要他们狐疑地夹起来一点,尝尝味道,再恍然大悟。
但这里最珍奇的是青翠的蔬菜,比如说一些嫩嫩的蕨菜,女真人吃了就目瞪口呆,“怎么这时节有这个!”
原本的主人家就连忙堆笑,“家有温室,闻听天兵将至,特地备着的。”
完颜宗望听了,那张圆圆的脸上就满是笑意,“真是至诚之人,你们汉人所说的古之贤者,也不过如此了吧?”
这问题有些为难坐在这里赔笑脸的汉人,但他们当中有机灵鬼就点头,“古语说,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们虽称不上‘贤’,也能忝居一日‘俊杰’了!”
完颜宗望就哈哈大笑起来,女真人虽然听不懂,但也跟着哈哈大笑,他们心里一点道德负担也没有,只觉得自己真是善良极了!
不错,这些被献出来的女孩儿都算作宴会的一部分,宴后他们尽可带走,但她们都是出身卑贱之人,女真人不曾侵犯这城中大户人家的女眷,也不曾抄没他们的家产,更不曾屠城,这怎么不算一种善良呢?
他们所要求的,仅仅是邯郸城为他们筹备军资,以及河北各地的城防资料而已呀。
完颜宗望笑过之后,又望了下首处的郭药师一眼。
这位既叛辽,又叛宋的降将可一点也没有畏畏缩缩的模样,他已经同女真人坐在一起,很是豪迈地推杯换盏,拼起酒了。
谁也看不出他曾经是个汉人,他现在得了都勃极烈的封赏,成了燕京留守不说,还赐姓完颜了。
连头皮都剃得那样干净,不见半点发茬在上面,完颜宗望一见了,心里就觉得熨帖。
“将那个宋使带过来。”他说。
这是一位很倒霉的使者,宋朝原不知金人将背盟,因此十月里金人来汴京贺了天宁节,朝廷就派了使者往金国而去,贺一下正旦,结果北上时,正好撞上完颜宗望,叫女真人捆一捆就带来了,一起成了随军辎重。
宋使性情庄重平和,精通诗书,文采温丽,再加上又有好仪表,虽然装在辎重队里,但时不时也有女真人过去同他聊聊天,一来二去,就传出了一点名气,引起了完颜宗望的注意。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这位宋使与女真的小兵可以讲讲话,吃穿待遇差些也都能忍受,看着是个极老实的人,但在女真这位勃极烈面前,就是不肯下跪。
“我奉使大国,见国主当致敬,”这位宋使说,“太子在宋是客,在金是臣,我凭什么拜你?”
号称情绪一直很稳定的完颜宗望情绪一下子就不稳定了,勃然大怒地给他赶了出去——当然,不是赶回大宋,而是继续关押,随军带着。
现在喝点酒高兴了,又想起来这一茬。
毫无疑问,让一个硬骨头的人下跪所带来的成就感,远比让郭药师髡发来得更多些。
宋使又被带上来了,比上次见更清瘦了些,头发衣衫也显得有些肮脏落拓。
但他站在大厅正中,冷冷地环视那些坐着吃饭的宋人时,他的目光却像是千钧之重,令人不敢与之相交。
“傅察先生,”小圆脸太子笑眯眯地,“连日赶路辛苦,果然先生更消瘦了些,今日用些酒饭,压压惊如何?”
“我不知酒宴是何人所备,”傅察说,“不敢唐突入座。”
“我为此地之主,”完颜宗望说,“当然是我备下的酒席。”
这位三十余岁的宋使忽然抬起眼,冷冷地直视着面前的女真人。
有人在悄悄地说什么,甚至是捂住嘴,小声唤他的名字。
他们在小声说,公晦先生,你不要这样死心眼好不好?不值当呀!他们是蛮夷,一怒就要杀人的,你是何等清贵出身,你是名臣傅尧俞的从孙,十八岁进士及第,蔡京都喜欢得要嫁女儿给你,凭你的才学名望,你低个头,还怕在金国不受重用吗?你这样的人,天生给你一万条富贵路,你怎么偏往死路上走?
“我在军中,听闻太子笃信神佛,酷爱辨经。”傅察说。
这似乎是个低头的信号,因此完颜宗望的眼睛就微微弯了起来,“傅察先生有心,这几日是于佛经上有了什么感悟么?”
“有。”
“不妨讲一讲,”女真太子很愉快地说道,“或许也令我受教匪浅。”
“佛劝信众以仁,以信,以德,今我主仁圣,与大国讲好,信使往来,项背相望,未有失德,太子却干盟而动,不宣而战,令宋金两国生民受涂炭之苦。”傅察说,“我知太子威势,故今日无人能为我言,却不知来日在佛祖面前,又有何人能为太子言!”
大厅里就长久地沉默了。
宋人的脸像雪一样白,有汗水悄悄自额间而落。
女真人的反应则更诚实一些,他们互相悄悄问,“他在说什么?我好像每个字都听清楚了,连在一起就不太明白。”
菩萨太子坐在上首处,长久沉默地望着他,他那张肖似菩萨的脸皮下,似有无数条虫子虬结蠕动,他的嘴唇轻轻地动了动,似乎很想找出一些话来反驳这个胆大妄为的宋人,可他找不出。
他找不出!
他知道宋国孱弱,可他不知道哪一本佛经里写了弱国是合该被他侵略的,弱国的财富合该被他装车带回家去,弱国的女子合该被他欺辱,弱国的生民合该成为他的奴隶!
一定有这样一本佛经,只是他在佛学上造诣不深,他还没有寻到!
还没寻到,就先搁置在一边,他作为佛教徒今日是不能同这个宋人辩经的,但他还是大金的东路军副都统。
他站起身,扬起下巴,努力使自己娇小圆润的身材与面前这个清瘦文弱的宋人齐平。
“杀了他,”菩萨太子下令道,“将他从脚到头,每一寸骨头都敲断。”
一个使者的死是阻止不了完颜宗望率兵南下的脚步的,而他南下的速度更是令整个大宋都感到恐惧。
他像是北风之神,十月才刚从三河出发,十二月已经到了留黄河不远的地方,什么人能阻拦他?
雪花一样的战报飞入朝廷,现在相公们已经团团转了,总之官家罪己诏也下了,让大家直言进谏的态也表了,各邑县率师勤王的公文也下了,现在还能干点什么?大家就议论纷纷,各有各的主意。
其中也有一些乐观的声音,说汴京城墙高且厚,汴京有这么多禁军,哦对了!太原!太原可还在坚守,将金人的西路军拦在石岭关外啊!
万幸大宋有童太师!他们说,不如将童太师召回来,守一守京城吧?
这噪噪切切许多声音说个不停,官家索性就将自己关在宫里,每日里吃斋,静思,看一看战报,但不见任何人。
直到种师道入京。
这位种家军的老经略相公原本应当同姚平仲汇合,步骑并进,救援京城,但官家特地说,要他早一点赶过来,于是老种相公只能让姚平仲领兵在后面走,自己先跑过来。
一见到老种,官家就伸出手去,死死地抓住了他的手,惊得种师道差一点趴在地上。
官家是何等漂亮的一个人,真如天上的神仙,四十余岁的人,头发乌黑,皮肤光润,漂亮得就像画上的仙人,官家自己也很以这幅仪表为傲,认为这是他受上天眷顾的明证。
可女真人的铁蹄一到,似乎什么明证都被戳破了。
短短的月余里,官家变成了一个小老头儿,他说,老种呀,朕可算等到你了。
老种相公就只能把老腰弯得跟虾米似的,说,官家勿忧,我大宋有精兵良将,不惧胡虏!
“童贯便是这样告诉朕的,”官家说,“可河北又不是一样的说法了!”
老种相公的眼皮忽然就跳了一下,他下意识想将目光躲开些,可在这是官家的寝殿福宁殿,他不知道要往哪里躲才能躲开官家的目光。
“朕想,难道童贯比河北那些人更胜一筹,以至于此?可河北禁军,朕不曾亏待他们呀!”
老种相公的眼皮就跳得更厉害了。
但官家的疑惑还没问完。
“是王安中欺瞒了朕,”他说,“还是哪一个宰执骗了朕?”
官家是圣虽说他平时不把心思往正路上用,但在权谋人心方面,官家是第一等的高手。
他收到了两路截然不同的战报,心中自然就有了疑惑。
太原那边,金人的名将并不少,可为什么就被拦在了石岭关外?童贯是惯领兵的,可他燕京之战也没打出个什么水平来,怎么突然之间就飞升了?开灵窍了?
他察觉到有什么事不在自己的认知之内,并且狐疑地想要找出它。
种师道就感觉额头的汗要流下来了。
他跟童太师一起打的燕京之战,童贯的水平他还是清楚的,并不比河北的将帅们高出哪里去。
但太原一路有位帝姬,她的水准就很微妙了。
种家不是傻子,帝姬抬着德音族姬,带着几千人浩浩荡荡往山西跑的时候,种师道种师中就隐隐猜到了一些。而战事一起,帝姬不仅没有回蜀中,反而北上太原,这就更印证了他们的想法。
但“帝姬”这两个字,他能说出来吗?
“听闻太原知府张孝纯极有才略,完颜粘罕有异动之事,为他所察,因此备战颇勤,”种师道沉吟了一会儿说,“完颜宗望却不宣而战,河北一路,多准备仓促……”
官家听了就也沉默,过一会儿,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朕听闻河北各路安抚使多不知兵,因而不能服众,如今若朕将西军交予卿手,想来以种家绵延百年之威望,他们该当听令了吧?”
老种相公一下子就趴地上了。
但官家坐在他的龙床上,声音还在居高临下地,慢慢飘下来。
他说,“唉,唉,老种,快起来,卿是朕亲自点选的人,自然与旁人不同呀!”
种师道颤颤巍巍地将头抬了起来,正与低头看他的官家看了个对眼。
官家一句句还在夸他,可官家的眼睛却在对他说另一件事:
我是撑不住了,你却得替我撑住,
你行不行?你要是行的话……
“皇城司有报,说卿家种十五郎与朕的仙童倒是有缘,”官家还在继续说,“朕听了,倒是很高兴呀。”
【作者有话说】
《宋史·本纪徽宗四》:太常少卿傅察奉使不屈,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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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善待俘虏◎
换一个时间,换一位公主,种师道可能真就应下了。
这一位,他不敢应。
原本听闻朝真帝姬修道,老头儿是真起过让十五郎尚主的心思,但那时候的帝姬在他们心中形象是很简单的,差不多就是文雅贤淑风范的大宋公主叠加了一点清心寡欲修道标签的版本。
那每个长辈都喜欢,因为想保证这桩婚事幸福美满,几乎不需要改变公主什么,公主也不会对自己选择的对象有什么意见。只要严格管束自己儿子,让他不花心纳妾偷鸡摸狗,待公主再恭敬些,小两口的日子自然能过得平平稳稳。
但朝真帝姬她就不是走这条路的,哪怕老种小种俩兄弟给十五郎暴打得服服帖帖,甘心不仅忍让公主,连公主的面首一起忍呢,那都不足够!
就那位帝姬的野心和抱负,谁知道她将来准备往哪个方向飞呢?
种家想求一份尚主荣誉,只是为了让儿郎能平安到老。要说将脑袋别在腰带上的大冒险,这活大家已经干了好几代了。他们是纯臣,国难当头也没那个心思去烧康王的热灶。
但老种开口回应之前,还得仔细想想。
官家特地说皇城司,是什么意思?
皇城司在帝姬身边?
要是在帝姬身边,兴元府的事瞒不住,太原的事也瞒不住,但官家明显是对太原的战事心里没底——这不应该呀!
老头儿再仔细想想,心里就有些眉目。
自大宋开国,他家就世代在关中待着,终南山算是他家的大本营,小一辈儿在这长大,老一辈儿在这隐居,比青涧城资历更久远。
皇城司的人不是蹲在兴元府的白鹿灵应宫里,而在终南山盯着他们呢!
想到这里,老种的眼圈就红了。
官家受苦了,都是他们这些臣下的过错!
官家监视他有什么错?平时官家监视就监视了,不会说出来,现在特特讲给他听,明显是连敲带打,既有恩惠,又有威胁,要死死拿捏住他!这明显是官家心绪已乱,否则他们这些西军的武夫,哪里值得圣明天子这样费心,甚至还要嫁一个女儿给他家,求他为国用命!
白发苍苍的老头子就跪下了,忍不住眼泪直流,“官家,仙童降世,是为真人求长生仙道的,何能受此委屈,下嫁草莽?种家能世代为大宋尽忠,幸也!而今臣与臣弟皆已花甲古稀,若官家下令击退金人,臣兄弟二人愿作马前卒,死于边野!”
老种相公跪在地上,老泪纵横。
官家的心就宽了。
他到底还是圣明天子,他想,不然怎么会有忠臣爱戴他呢?
内殿里是没有内侍在的,但官家轻轻咳嗽一声,立刻就有两个道童模样的小内侍转出,将种师道搀扶起来。
“朕也不过是随意提了一句,唉,这些日子国事繁忙,心绪烦乱,细想你说的也有道理,”官家装模作样地说完,又捻须一笑,“不过,就算她另有仙缘,朕的女儿多,咱们总归是能结个亲的。”
老种相公听了这话,就又要下跪叩头谢恩,这次小内侍没拦住,到底让他行了大礼后,才规规矩矩地告退。
这位圣明天子坐在龙床上,望着老种离去的身影,内心那些不安渐渐就平静下来了,又换了一件袍服,甚至去垂拱殿见了几个大臣,聊了聊关于布防之事。
一切都很正常。
但到得第二天清晨,忽然有内侍慌慌张张从寝殿里跑出来了!
官家有恙!
他病倒了!昏迷了!清醒了!不能说话了!
笨人不知道官家是犯了什么毛病!精明人则觉得官家的毛病大抵是实在太精明了!
太医慌乱地往来禁中,跑出残影,相公们则团团乱转,不知如何是好,为今之计,还是请太子主持大局吧!
所有团团乱转的人里,仅次于官家精明的当属太子。听说爹爹病倒,他在东宫里很想破口大骂,却又不敢骂出声,只能在太子妃匆匆赶来为他更衣,准备送他进宫时,斥退了宫女内侍,而后小声地呜咽一句:
“都怪李纲!”他说,“爹爹将这烂摊子交给我,我却也不想做这个亡国之太子妃正为他整理领口,一听这话手就是一哆嗦。
“殿下这是什么话?”她低声说道,“太原城下,多少兵士为殿下而死,就连呦呦也留守太原为国祈福,他们都不怕,独殿下怕了吗?”
殿下睁着一双湿漉漉的双眼,眼睛里布满蒙蒙的雾气,如小鹿一般可怜,“除了,除了孤,爹爹也怕了……”
太子妃的手就悄悄握紧了,觉得须得克制再克制,才能忍住不在丈夫那张白皙的脸上来一耳光。
新年将至,完颜宗望的脚步已经到了黄河岸边,完颜粘罕却依旧被堵在石岭关下。
女真人是勇猛而凶残的,想拦住这样的对手自然需要付出代价。
朝真帝姬是在王禀守石岭关的第十日,跟着朔宁军的车队一起去石岭关的。一旦开战,军队不管什么东西消耗都是飞速的,弓弦、箭矢、武器、砖石、桐油,细布、草药、干柴。战场就像张着饕餮巨口,拼命往里吞噬一切够得着边际的资源。
人是这其中最便宜也最昂贵的一种。
石岭关的南边是朔宁军的营地,负责将物资运上去,再将尸体运下来。
最初的两三日,有士兵站在关上往下望,还会偷偷地哭。
但那几日过后他们就不哭了,他们冷得像冰,根本不会回头往南望一眼,送一送他们的兄弟。
当然,他们仍有食欲,朝真帝姬送来了各种好酒好肉,他们虽然不知道感谢帝姬,但却知道每人手里捧个碗,排着队直愣愣地盯着锅。
王禀出来迎了帝姬。这位五十余岁的大汉像个钢铁铸成的雕像,一身铠甲搀着浓烈的血腥气,见到帝姬就想下跪,她赶紧拦住了。
“王总管身着铠甲,不当下拜行礼。”她笑道。
王总管就很赧然,“战场肮脏,帝姬是清修之人,何必亲至?”
“修道之人也有斩妖除魔之时,”她说,“太师统筹全局,调兵遣将,我是不懂的,我只怕将士们缺衣少食,太原城而今能不受侵袭,全赖诸位用命,我岂能高坐城中,置之不问?”
帝姬的声音轻轻柔柔,飘到排队打肉的士兵耳中,有人忽然就抹了抹眼睛。
要说捷胜军的军饷童贯是没克扣过的,但在大宋,军与贼的名声从来相差不多。谁家儿郎金榜高中,莫说爹娘,就是亲邻也跟着与有荣焉。可谁听说哪家儿郎得了军功,能受四邻羡慕的?说到底也不过是个贼配军罢了!
他们死不足惜。
现在朝真帝姬一个十四五的小姑娘,穿着朴朴素素的道袍,跑来对他们说谢谢你们。
捷胜军士兵这几日已经枯槁的眼眶,忽然就又酸疼起来。
“我想上城墙看一看。”他们听到她这样对王总管说。
“关外尸横盈野,帝姬这样尊贵,岂不受惊吓……”
“我不怕,”她说,“我大宋的儿郎在下面变了鬼,也必定护着百姓的。”
有人抱着碗的手忽然就哆嗦起来,过了一会儿,有很小声的呜咽传出。
石岭关外已经彻底成了人间地狱。
金人并不是只会驱策士兵架着梯子往上爬,他们得了代州和忻州,就专心致志地琢磨起攻城器械该怎么造。
云梯车很快就造出来了,只是关前被掘断了道路,挖了许多深坑。
但金人也不慌,他们用牛皮盖了盾牌顶在头上,冲到关下去,将那一具具的尸体往坑里扔。
初时是扔不满的,但双方攻伐时日一长,许多坑就填满了。
帝姬站在关上,隔着女墙往远处望一望,冰冷腥臭的寒风就冲她扑面而来。
那一条黑红色的路上,布满了残破的衣衫、旗帜、兵甲碎片、以及已经与大地融为一体的战士。
今日天将下雪,女真人也暂歇了攻势,王禀便有空为她讲一讲。
这下面有宋军,有辽地汉儿,有契丹人,都是来不及收拾的,但没有女真人。
于是前两日到得天黑撤退时,金人这一侧也总有士兵淌眼抹泪地走,一边走,一边回头看一看那个装了自己同袍的深坑——那甚至也可能不是同袍兄弟,而是父亲,或是儿子。
女真人是赏罚分明的,但也并不掩盖国族与仆从军的区别。
“他们以小族驱策大军,”王禀没注意到帝姬陷入沉思,还在继续讲解,“因此格外爱惜本族的士兵,不肯随意挥霍。”
“他们不怨吗?”她忽然问。
王禀就一愣,然后反映过来,“女真军作战勇猛,况且与辽一战,如摧枯拉朽,各族畏服。”
“不。”帝姬的声音忽然变得冰冷。
这位王总管就愣住了,“未知帝姬……”
“他们畏服,是因为女真人既能喂饱他们,他们也找不到第二条路。”
每个字王禀都听清楚了,但合在一起还是不能明白。
但帝姬并不意外,这个十四五岁的少女脸上露出了一个冰冷的微笑。
“我的灵应军去岁曾至武朔,偶遇了辽主耶律延禧,”她说,“他将他的佩刀转赠与我,请大宋善待契丹子民,我想,若是来日遇到契丹俘虏……”
这位武将听到最后,整个人就大彻大悟了!
眼下两边打仗打得比较狠,尤其是大宋这边,就没考虑过什么俘虏的事——什么俘虏?这场战争就没俘虏可言!
但帝姬打开了一个很奇怪的思路。
“帝姬有命,岂敢不从?”王禀一抱拳,“儿郎们再抓到活口,自当仔细审问,若是契丹人,放了便是!”
抓到俘虏就放,那是有什么大病。
但在许多部族组成的军队里,只放一个部族的俘虏,女真人又会如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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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一滴血契丹人◎
在金军又一次扔下许多尸体后,石岭关的战斗节奏与强度似乎都慢了下来。
女真人无法理解是什么人在守关,那简直不像个人,而像是一群钢铁做的壳子,你是日夜攻城也罢,寒冬腊月挖地道,或者修云梯车,或者往城墙上投掷石头,各种方式都试过了,反正就是打不下来。
王禀是坚强的,也是精明的,几乎金人的每一种攻城手段他都已经提前做好了预案,但女真人更吃惊的是这人胆量还颇足!
石岭关两侧山上都有寨堡,金人打不下石岭关,就想着绕行,因此也曾经试探要拔掉这些寨堡。
捷胜军就跑出来保卫这些寨堡了,金人还看到过王禀一次,一条黑大汉,大斧抡得虎虎生风,捷胜军看到主帅亲临战阵,就跟着嗷嗷地往前冲,士气简直惊掉了完颜粘罕半个下巴。
派仆从军是不成的,必须女真人自己上,完颜活女虽在养伤,但他爹完颜娄室也是个赫赫有名的战神。
然后王禀就不讲武德了。
完颜娄室正准备冲上去茬架,王禀这边见了完颜娄室的大旗,立刻调转马头就往寨堡下撤。
“神臂弓!”
寨堡上的弓手们齐声大喝!
完颜娄室卸了甲,坐在暖融融的皮毛上。有医师为他拔出肩膀上的箭,仔细看一看,闻一闻,就皱了眉。
“宋人狡黠,这箭头沾了污物,寻常包扎恐有邪毒入体,到时……”
“该当如何施为,”完颜娄室说,“随你就是。”
帐帘忽然被掀开,完颜希尹走了进来,一看到就皱眉。
“伤得这般深!”
那肉是被生剜掉的,但完颜娄室那张黝黑的脸上也看不到多疼,连脸上的肌肉都不曾跳动一下。
这就是他们女真人的将军!完颜希尹心里不无欣赏地想。
“监军何来?”
这位女真的智者寻了一块没沾上血迹的皮毛坐下了。
“王禀狡诈。”
“两军交锋,谈不上狡诈。”
完颜娄室是个老实人,不考虑审判敌对将领的道德,就把完颜希尹这句用来安抚他的废话给噎了回去。
还是得把话说白了才行。
“咱们须得想个办法,绕开石岭关。”智者说,“捷胜军远路而来,他们原属西军,不谙太行山地形,只不过有童贯坐镇太原,辎重粮草一应供给俱全,才支撑他们这么久。”
“监军若想派兵绕行石岭关,我军可为先登。”
完颜希尹就笑了。
“娄室将军是至诚至勇之士,只是山势复杂,咱们总得先派些斥候出去打探山路才是。”
这几日,太原似乎每天都在下雪。
下雪似乎是件好事,毕竟风雪里行军是很隐蔽的,不容易被敌人发现。
但阴沉的天,阴沉的山,顶着风雪在山里爬来爬去怎么能分辨方向呢?
这队契丹人斥候很艰难地在据说是太原西边的山里爬了几日,渴了就抓一把雪来吃,饿了就吃身上带着的干粮。
但饥饿与干渴都是能忍耐的,寒冷不行。
下雪时,他们在一处山洞里很小心的生了火,借着风雪遮挡,安安稳稳地在火堆旁睡了一夜。
但好运并不常在,两天之后,他们既找不到能从忻州通往太原的山路,也找不到一个可以安稳睡觉的山洞。
而太原附近山村都已经被张孝纯组织起来,分发简陋的兵器,派遣禁军士兵作为教官,将他们整编成了义勇,想要抓一个山民当向导也变得非常不容易。
这队斥候在山里奔波的第四天,因为有人忍不住生火取暖,被附近人发现了。
打了一仗。
这群契丹人原本是辽军中的精锐士兵,而今虽然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被欺负,到底也努了一把力,大半战死,小半突围,但突围没成功——他们跑不快,毕竟山路实在是很难让马匹跑起来。
契丹人被抓的时候也是百思不得其解的。
“不是都说西军不擅爬山吗?!”
抓他们的士兵就狠狠地踹了他们一脚。
“老子就是山民!在山里跟猢狲一起长大的!”
猢狲们的大营在太原城脚下,但契丹人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走到的,俘虏都被黑布蒙了头,生拉硬拽着走进大营的。进营前先要挨几脚,进了营之后也没强到哪去。
他们都挨了一顿痛打,蒙着脑袋也不知道是谁打的,但好歹被打的地方不是脑袋和胸口,大多是照着屁股和大腿去的,俘虏们也就忍了。
打或者骂,这都不是紧要的事,他们能活着进大营,已经比死在山坡上的同袍要幸运,而那些死在山坡上的人又比死在石岭关城下的人更幸运些。
尤其是这些战俘,他们被丢进猪圈一样的窝棚里,用干草尽力将自己包裹起来,惴惴不安地四处张望。
有人迅速地爬了过来。
“只骨!你们怎么也被抓了!”
“我认得你!我认得你!”契丹人大吃一惊,“你们是往牛头岭去的,也被他们抓了来吗?”
“宋人狡诈,在山上修了许多哨塔!”那个奚族士兵就破口大骂,“我们被他们瞧见了,他们也不吭声,硬等着我们走到了山下才突然冲出来!”
他刚破口大骂一句,围栏外就有士兵走过来,用一根杆子狠狠地打在了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