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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坚持住啊!童中官,童相公,童郡王,童元帅,童太师!

    只要你能扛住金人的攻势,你就是大宋朝数一数二的功臣!

    使者马扩回来了。

    “完颜粘罕志甚大,”马扩说,“恐怕太师之愿……”

    童贯就急得脸色发白,恶狠狠地问,“他到底说了什么!”

    “黄河以北。”

    这话像惊雷似的,劈在了童贯的额头上,将这个胆大妄为的童郡王,童太师劈得六神无主,三魂出窍。

    “这如何……”他喃喃道,“这如何……”

    “为今之计,”使者催促了一句,“咱们须得立刻修营寨,备钱粮……太师?太师?”

    童贯从那把太师椅上艰难地起身,他那双自诩铁一般的手上忽然就长出了许多老人斑,神情也变得颓唐。有小内侍连忙扶住他,将他往后室带去。

    议事是议不得了,马扩只好将目光投向张孝纯。

    张孝纯的脸冷得像冰一样。

    幸亏有朝真帝姬在,他心里冒出了这样一个奇怪的念头。

    那或许也不是帝姬,因为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怎么会有这样的本事,又从哪学到了这些本事呢?

    这事无法用常识来解释,但这反而更好解释了。

    或许大宋的列祖列宗是在的,他想,他们在更高,更明亮的地方俯瞰这一切,他们的急切与忧虑无人知晓。

    只有朝真帝姬感受到了这一切,并做出了坚决的回应。

    十二月七日,太原的捷胜军开始躁动起来。

    他们都是西军里选拔出的最好的士兵,童贯给的赏赐又足,听说有战争在召唤,士兵们自然精神抖擞,熟练地打起行囊,收起帐篷前的间歇又不忘记将大斧和磨刀石拿出来,倒上一点清水,仔细地打磨打磨。

    整个营地忙忙碌碌时,小军官穿梭期间,告知他们新的命令下来了:

    回京!

    士兵们就大吃一惊。

    “咱们不留下来吗?”他们互相问,“童帅要将太原拱手让给金人吗?”

    这样的窃窃私语自某个士兵传出,很快传遍了整座军营。

    很快传遍了整个太原城。

    甚至就连为童太师筹备食材的厨房杂役也听到了,其中一个少女就悄悄地往外走,被眼尖的厨娘见了,立刻喊她一声:

    “大军马上开拔,你做什么去!”

    “我去看看!”她说,“丢不了!”

    “太师要将太原拱手让给金人吗?”张孝纯问道。

    太原府的官府门前,两群人对峙着,引来百姓们房前屋后的围观。

    一边是童太师、王禀,以及百余亲军,亲军各个背长弓,穿札甲,腰配刀,手持斧,寒光凛冽,杀气腾腾。

    一边是张孝纯和几个太原城的官吏,身着官服,手无寸铁。

    两边对上,怎么看怎么都是张孝纯这边势单力孤。

    但张孝纯一点都不在乎,他就这么挡在童太师的马车前,甚至连目光都是平静的,透着决然与无畏。

    这甚至让童贯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

    但他很快意识到了这点,于是变得更恼怒了。

    “我受命宣抚,非此间将帅,”他说,“你留我在此,欲置将帅们于何地?”

    将帅们还在路上。

    甚至很可能连送公文给将帅的信使都在路上。

    而金人近在咫尺。

    张孝纯听了这话就笑起来,他的笑容冷得让童贯止不住打了一个寒颤,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甚至想要拔出剑来,捅死这个挡在他与汴京之间的鬼怪!

    但张孝纯还是让开了。

    “童太师名满天下,事到临头,我今日方知太师之真面目,”他一侧身,“太师,请上车吧!”

    金人近在咫尺。

    有援兵向着忻州赶去,比如知朔宁府孙翊,带了不满两千士兵,紧赶慢赶到了忻州,正见着知州贺权在那哭着揪花瓣;

    有守军反倒提桶跑路,比如宣抚使童贯,带了八千捷胜军,星夜疾驰,飞奔回汴京温暖柔软的怀抱,这一路捷胜军把旗帜一收,他谁也不见,谁也不敢见他,于是就显得特别奇葩,一支这样庞大的军队在山西境内飞跑,地方官都像瞎子似的。

    自太原直下汾州,再到晋州,数日的光景,跑了几百里路,捷胜军都是青壮男子,倒也还扛得住,坐在马车里被山路乱颠的童贯整个人就有些扛不住了。

    但他仍然是威严的,不仅威严,而且他认为他的威严是随着距离汴京越来越近,而越来越恢复的。

    只要到了汴京,只要到了官家身边!

    是呀,是呀,官家倚重许多相公,可最倚重的还是他们这些宦官,他难道会有什么私心吗?他难道真是临阵脱逃吗?他做的这一切,正是为了保护官家!他!

    寒冬腊月,天亮得晚,雾气中有脚步声杂乱,由北往南汇聚在一起,就成了一条影影绰绰的河流。

    他们已经稳稳地走了三日,金人还未南下,在大宋境内,他们是既不必派斥候,也不必分出前军探路的,他们只要沉默地继续走下去,走向那个看不见光亮,也看不见出口的未来。

    但这毕竟是一支很有作战经验的军队,不知道是哪一个士兵走着走着,忽然就站住了。

    “什么人?!”

    有武官瞬间自腰间拔刀而出,警惕地向着四面八方望去。

    雾气似乎散了,晨光登上了山头,照亮了山头上一面面旗帜。

    有弓弦缓缓拉开,箭上一点寒光,对准了山下影影绰绰的河流。

    武官们的血液就凝固了,他们连声音都带着冻结的颤音,向着那架尊贵华美的马车而去。

    “童帅!童帅!咱们遇敌了呀!”

    马车里也透出一个被冻结了的颤音。

    “是金人打过来了吗?!”

    “是金人吗?!”

    “旗帜在东,看不真切呀!”

    童贯就从车里滚了出来,虽说模样是极狼狈的,可头脑却清醒得很!

    “快为我备马!快些!再快些!令中军殿后,尔等护卫我左右,扶我,扶我上马,我要回……”

    有声音飘飘渺渺,似乎自山上传过来,又像是从天上传过来,更像是晨光化作了千万道闪着金光的利刃,刺向了他——

    “太师欲何往?”

    白鹿灵应军的旗帜下,朝真帝姬身披明光铠,越众而出。

    “爹爹号令河东各州县率师抗击金寇,我虽女流,敢惜此身?晨起行军,斥候见有兵马偃旗息鼓,自北而来,原以为有金寇来犯,”她轻笑了一声,声音却愈加冰冷响亮,“不想竟是太师的威武之师!”

    她声音清越,铮铮之音涤荡在山谷之间,捷胜军见到被友军拦截,指责自己当了逃兵,兵士们的气势立刻就弱了下去,原本拔出刀剑的武官也讪讪将武器又收了回去。

    有小内侍将帕子悄悄递了过去,先请太师擦一擦额头的汗,整一整已经凌乱的衣袍,而后才能到朝真帝姬面前,与她见礼。

    “老奴也是为了官家。金寇势大,河东恐将为险地,京中若人心不稳,官家身侧须得有几个贴心之人才行哪……”他来到帝姬面前,小声分辨了一句,想想又加了一句,“而今各路王师未至,帝姬何不与老奴一同回京?”

    她忍不住就笑了,“我回不得,太师也回不得。”

    童贯那张老脸就僵了,“为何?”

    “河北河东两路若倾覆,”她说,“京城危矣,纵有勤王之师,若是连河东河北都救不回,又如何援救京城?”

    “若当真如此,请官家巡幸江南……”

    “那也不成,”她笑道,“爹爹车上没我的位置。”

    居然没唬住她,童贯想。

    爹爹车上自然不会有她的位置,爹爹车上谁的位置都没有,他只会自顾自地跑,你们谁有能耐,谁跟着就是。

    “我虽不能与爹爹同往,但只要我跑回蜀中,性命是无虞的,但太师却不可。”

    但就在童贯细思该找什么理由唬住这个小姑娘时,朝真帝姬忽然这样说。

    童贯就愣住了。

    “若爹爹离了京,太子哥哥监国,一南一北,少不得有心人从中生事,来日论起罪责,太师以为赵良嗣的今日,就不是太师的明日吗?”

    她这一番话说得胆大妄为,却将童贯心中那些忧虑完全说中了!

    回京,回到官家身边,固然暂时是安全的,可这份安全不会太久。

    只要大宋一息尚存,总有人要为这场战争买单,这锅太大了,区区一个赵良嗣是背不起来了,那谁来背?

    他童贯与太子没有恩,只有仇,他临阵脱逃,天下人都看在眼里——他还是个宦官!

    赵鹿鸣忽然走上前一步,直直地看着他。

    “太师已是古稀之年,膝下没有儿女,若不是今日被我撞见拦下,太师便是史书上遗臭万年之人!百年后又有谁为太师供奉血食?!”

    她的声音高亢,甚至有些咄咄逼人,但忽然又落下来,徐徐善诱,“但太师细想,张孝纯驻守太原,有天险之阻,只要有太师坐镇,区区金寇,能奈我何?”

    太师,太师,到时候你就是再造大宋的功臣,云台阁、凌烟阁、昭勋阁,哪个能比得过你?你卖官鬻爵,排除异己,专权欺君……这都不要紧了啊!

    只要有这一桩大功,你就可以穿着你的郡王礼服安心合眼,风光大葬了!

    哪怕你战死太原,也没人能清算你了!

    太师!你已经七十岁了!你还惜你那条狗命哪!

    太师终于被说动了。

    他的眼睛里甚至也涌起了一些在晨光下闪亮亮的东西。

    “帝姬此言,”他感叹道,“令我受教颇深。”

    只是,她心里想。

    “只是我已同张孝纯势同水火,”他叹了一口气,摇摇头,“恐怕……”

    她赶紧又凑上前一步,小声道,“太师,有我在呢!”

    老人家惊异地望着这个戎装的公主,她刚刚显得那样凌厉而强大,现在似乎又变回了一个十四五的小姑娘。

    “太师就放心吧,张孝纯是个憨人,他哪里懂得太师的苦心?太师分明是假意撤退,要金人奸细以为太原城空虚,全力攻来时,咱们这样这样,那样那样……”她小声道,“到时候,天下谁人不知童太师的苦心哪!”

    童贯听了就恍然大悟,“帝姬,恐怕九哥也比不过你啊!”

    比比划划的帝姬突然打了个激灵。

    【作者有话说】

    《宋史》:是年,粘罕南侵,贯在太原,遣马扩、辛兴宗往聘以尝金,金人以纳张觉为责,且遣使告兴兵,贯厚礼之,谓曰:“如此大事,何不素告我?”使者劝贯速割两河以谢,贯气褫不能应,谋遁归。太原守张孝纯诮之曰:“金人渝盟,王当令天下兵悉力枝梧,今委之而去,是弃河东与敌也。河东入敌手,奈河北乎?”贯怒叱之曰:“贯受命宣抚,非守土也。君必欲留贯,置帅何为?”孝纯拊掌叹曰:“平生童太师作几许威望,及临事乃蓄缩畏慑,奉头鼠窜,何面目复见天子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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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2

    第十六章

    ◎大绑架术◎

    朝廷的文书发往全国各地,各地的官员与军队按照他们忠心和能力,反应与效率也是不尽相同的。

    但其中最快的绝对是孙翊,这位官员的防区原在朔州,而今朔州全线崩盘,他只有不足两千兵卒,不能以卵击石,因此立刻就赶往了忻城,与贺权汇合,准备协助他构筑对金防线。

    然后就看了一回西洋景。

    忻州知州府在办丧事。

    准确说也没有真的办,门前看着一切正常,只是往里一走,就看到一个披麻戴孝的孝子在那哭。

    忻州知州贺权一身孝,一边揪花瓣一边哭,脚边还有个火盆,几个文吏模样的人也跟着在那低着头烧纸,脸上却没多少悲悲切切。

    孙翊那一瞬间就想多了,想到了一些抬棺出战的古之义士,又想到了一些为了让儿子能尽忠报国,提前华清池东南枝的古之义士。

    但再仔细观察一下周围环境,孙翊觉得还是前者比较可能……毕竟连灵位都没立起来啊!这是哪家的孝子,爹妈死了不给立牌位的?

    孙翊正了正头冠,弹了弹衣袍,缓步上前,行了一个大礼。

    “在下朔宁知州孙翊,领二千顺义军前来襄助……”

    贺公手持一朵白得透明的花儿,抬起模糊泪眼,盈盈地望向这位客人。

    客人就吓得将正事都咽下去了,“尊府上这是,这是怎么了?”

    贺公哽咽一声,忽然向后仰倒。

    烧纸的文吏就赶紧起身抢过来,将他扶住了往内室抬。

    场面特别混乱,客人特别无措。

    但仆役还没给抬稳,贺公突然就悠悠转醒了,大喊一声!

    “我这不忠不孝的罪人,你们放我死在堂前吧!”

    “贺公是为了忻州生民舍生取义!”一个人大喊,“贺公此非不忠不孝,而是顺天命,护黎民,有远志,真不愧大仁大义也!”

    一片混乱中,几道目光悄悄落在孙翊身上。

    孙翊下意识握紧了剑柄。

    他不知道童贯下令将贺权家人带去了太原作人质,也不知道贺权搞这一出是准备提前给爹妈披麻戴孝,但他从只言片语中已经听懂了贺权的选择。

    “此弃国弃家之举也!官家此时必有诏于各路,旬日便有王师来援,”他说,“贺公一夕明珠暗投,便如江水不可复西,待贼寇败灭之日,岂不成了天下笑柄?”

    贺权从几个幕僚的怀里站起来了。

    他穿着麻衣,眼皮红肿,看着像往个孝子的模样打扮,却满脸都是阴鸷狰狞。

    “我不知王师何处,金人却将至城下,”他说,“足下以我为明珠暗投,却不比玉石俱焚更胜一筹?”

    这就是图穷匕见了,孙翊牙齿咬得咯咯响,环视周围一圈。

    每一个人都在警惕地看着他,每一个人的眼里都是敌意。

    他在这里找不到正义,但这个领过兵的朔宁军指挥知道,战争是有一种绝对正义在的——

    你胜了,在你能维持住胜利的短期内,正义无条件向你俯首。

    而后自有青史做出评判。

    这让他下定了决心。

    “贺公尚未见金人一兵一卒,何以畏怯太过?我领二千朔宁军出城拒敌,若我能暂退敌寇,王师来援,可保贺公家小得全,声名无恙,若我战死城下,贺公开城便是!”

    这条件,不由得大孝子不动心。

    二千兵卒在数万金军面前,其实什么都不是。

    但忻州的地形就很特别,为这场实力悬殊的战斗带来了一点悬念:

    忻州北面、东、南都是山,只西面有一个出口,但出口北面又有一条狭长的通道,两侧为山所夹。

    有了这个地形,只要在山上再多布几个哨探斥候,金军想到忻州城下就很难受了,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眼皮下,时机和主动权都在人家手里,路上要经受无穷无尽的袭扰。

    但除此外,也有一条路可以不走这样狭长的山路,就是忻口。

    也是两山中间一条道,但这道,它不是人力开凿出来的,它是一条河道,走的滹沱河。

    也就是说,只要将北面的河道截住,两边修了寨堡,忻州的口子就算是被拦上了,虽然前期不受袭扰,但走到忻口后,就得在湍急的河边攻城拔寨。

    女真人以使者的名义来过多次,把山爬了个遍,两条路没有一条是真正好走的,但现在是冬天,冰面总是比河道要好些的。

    所以完颜粘罕才说这里必有几场恶战。

    他们最终选择了忻口,而当女真人来到这里时,孙翊已也经守在了忻口的寨堡里。

    这场战争持续了大概三日。

    第一天金人试探性进攻,前军当然不是女真勇士,而是仆从军,比如那些云中府的义胜军之流。义胜军虽然在金人手里很是勇猛,但奈何地形限制太大,等到天色将晚,鸣金收兵时,河滩上到处都是尸体。

    结冰的河面被反复踩踏后开裂,有人陷进去,有人往外爬,有人快要爬上岸,又被河里的同袍拽下去。他们也穿甲,甲那么重,在水里挣扎两个来回就沉底了。

    也有人悄悄地脱了甲,可脱甲后寨堡里的士兵只要一轮弓箭齐射,不要扎中躯干,哪怕只是四肢,也会让人失去战斗力,只能躺在冰面上,等待后军从自己身上踩过去。

    他们的选择是各有不同的,但结局都差不多。

    到了夜晚,忻口的守军点起火把,想要将冰面化开时,看到有一双双眼睛在冰下望着他,就吓得打了一个激灵。

    但那些面目模糊的尸体很快就被冰下的河水带走了,什么也没留下。

    第二天换了一批更高级的仆从军上场,比如投降的辽军,比如一些杂胡组成的军队,他们的战斗力比义胜军更强一筹,心更齐,也更有战斗技巧,他们会踩着松软黏腻的沙滩,顶着盾牌,在箭雨下缓缓向前,将沾了猛火油的弓箭与弹丸,还有一些更沉重的石弹,想方设法扔进寨堡里。

    一旦扔中,他们身后就立刻有人扛着梯子上前,冒着箭雨往上攀爬,再如雨点一般落下。

    落下的人很多,但寨堡不比汴京城墙高厚,总有人能爬上去。

    爬上去后,就是他一生中最荣耀的时刻了,寨堡上有敌军高呼诛杀他,寨堡下有友军高呼为他助威,更有无数同袍受了他的激励,抖擞起精神,趁着寨堡这一段木墙上有了缺口,前赴后继地往上爬,准备给他更加实质性的援助。

    这样艰苦的战斗持续了一天,朔宁军的伤亡很大,但好在是冬天,天总是黑得很早的。

    女真人也不是超人,许多出身贫苦的士兵夜里作战也会眼睛发花甚至目盲,因此他们又一次退了回去。

    滹沱河滩上的尸体就更多了。

    孙翊守了两天的忻口,日里要杀敌,夜里要防敌人的夜袭,到第三天时,那张西北人的方脸就挂上了两个黑眼圈,心脏也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他两夜没睡,肯定会有些心慌气短,这不值什么,他想,和预兆一点关系也没有。

    只要忻口一日不失,女真人的脚步就必须暂停在这个荒凉冰冷的山谷里,而大宋的军队将要到了!

    将要到了!

    只要一想到这里,他疲惫的身体似乎又注入了无穷的力量!

    大宋!大宋!

    天色将要亮起来了,有士兵换岗的脚步声在箭塔上下,他从床榻上坐起来,甲片发出了轻微的响声。

    “金寇为我所阻,其必狗急跳墙,攻势更胜昨日!”他很严肃地对列阵的士兵们说道,“儿郎们,生为宋人,死为宋鬼,今日援军将至,我等不可失了朔宁军的威风!”

    儿郎们或多或少都挂了彩,但听了这话,眼里就冒出了光彩,说不上是为了当宋鬼,还是为了援军将至。

    但他们还是想差了,金人用过义胜军,也用过辽人,但今日攻营的依旧不是女真人本部。

    今日攻营的是一群平民,男女老少都有,但少有青壮。

    女真人连武器也不发他们,只在后面用箭驱赶他们向前送死。

    但寨堡上的守军一见了,立刻就产生了一阵骚乱。

    “阿母!”有人大喊起来,“阿母啊!!”

    “爹爹!爹爹!”

    寨上的守军一喊,下面就立刻哭声震天起来!

    而女真人在后,继续向前。

    寨下是亲爹亲妈,女真人紧随其后。

    放不放箭?

    一个士兵慌乱中放了一箭,立刻被其他士兵举起弓打翻在地。

    那下面是他们的父母妻儿,怎么能放箭!怎么敢放箭?!

    有士兵大哭起来,一个大哭,而后一个接着一个。

    “指使!指使!”他们跪在地上,用力磕头,“我父我母在城下,不能放箭!不能放箭啊!”

    指使在城上也慌了。

    “如不拒敌,”他怒道,“难道要将忻口拱手让贼吗?!来日你我等有何颜面去见大宋的列祖列……”

    一个士兵就止了哭声,抬起头愣愣地看着他。

    而后越来越多的士兵,也用这样呆滞的目光看着他。

    他们不言语,只是看他。

    他们不像是在看着自己的指使,而只是在看前日里冰下流走过的义胜军,昨日里留在河滩上的契丹人。

    孙翊不说话了,他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剑,心中涌起巨大的迷茫和悲凉,

    号角声就是在此时响起的。

    一声在前,是女真人准备催动三军,攻打忻口。

    一声在后,有旗帜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是援军!”

    “援军!”

    忻口河滩前的完颜粘罕也听到了这声号角,但他只是冷笑一声。

    “来的这般迅捷,必也是哪一路武朔军罢了,难道他们就没有父老在此地吗?”

    但很快有女真人斥候就跑了回来。

    “都统!来的是灵应军!”那个女真人喊道,“不知他们的父老在何地!”

    【作者有话说】

    《金国节要》:孙翊,河东名将也,守朔有威声,金人亦惮之……朔不守降于贼,而翊麾下多为朔人。至是粘罕驱朔之父老以示翊军,于是翊军变,翊方战,为叛徒害之归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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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七章

    ◎赵俨的第一战◎

    这事原不是赵鹿鸣想看到的。

    她只有三千兵,是要用在刀刃上的,因此派去耿守忠那里的一千兵是烟雾弹,她给他们提供了常规武器,但最新式的秘密仍然严丝合缝藏在箱子里,跟德音族姬一起在被运往太原的路上。

    但这算是给她上了一课:你很难找到一个完美的下属,他既精明,又忠诚,具有人类的美德,但从不付诸于行动,同时还能够认同你最卑鄙的主意而不提出任何意见。

    就比如说赵俨——当他在灵应宫时,他是高坚果三兄弟里相对成熟且有责任感的一个,心性品行也让她放心,但当他独立完成任务,就出问题了。

    归根结底,一切还要怪童贯跑了。

    童贯跑了,人心浮动,耿守忠这种随时准备着的二五仔就更加躁动不安。

    投敌是一定要投的,但他就怕投降的速度比不上完颜太君们攻城略地的速度,要是兵临城下,人家大炮都架起来了他才投降,最多也就留他一个统制的位置——那他在大宋也是个统制,去了金国还是个统制,他不是白投敌了吗?

    但忻州的战事还不知如何,他要是竖降旗竖得过早,人家女真人还没见着,张孝纯这边从太原奔袭过来,直接给他这群已解甲的燕赵儿郎细细剁成臊子,不见半点肥肉在上面,怎么办?

    投降是门手艺,但你又很难有机会仔细磨炼它。

    耿守忠就陷入了忧郁之中,每一天都在“女真人太远,张孝纯太近”的地狱中煎熬,食不下咽,夜不安寝,就被有心的义子看到了。抱着个酒壶过来,上前给义父行个礼,再斟一杯酒,凑近些仔细问问,“义父待儿如己出,儿今见义父愁眉不展,若有可驱策之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呀!”

    义父喝了一杯酒,叹了一口气。

    “我儿有所不知呀,丈夫生世,当提三尺剑,立于天子之阶,”他说,“而今大势将至,却不能有所作为,心中憾恨,又岂能展眉?”

    义子仔细想想,小声问道,“义父所说,可是忧心忻州战事?”

    义父就点一点头,“我今领兵守石岭关,不能轻出,忻州连续数日不闻军报,心中煎熬哪!”

    “义父勿虑,”义子声音就更小了,“我领一千灵应军,前往打探,如何?”

    耿守忠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灵应军不是他自己的兵,要是打孙翊被灭,张孝纯来问,他脱得了干系;太君入城时,又可算他的赤胆忠心——赢两次!赢麻了!

    他上下打量了一会儿赵俨,脸上却忽然又显出难色,“刀枪无眼,孙翊又是河东名将,素有凶名,我儿尚未及冠,如何能去忻口,与他较量?”

    脸上是为难的,但嘴里已经将“视若己出”的义子去了之后该干什么吩咐个明明白白。

    义子也不戳破,一把抓住了义父的手,“义父,若有差池,还望义父能伸援手!”

    两只手温温热热,厚实得让人感到加倍安心,耿守忠回握住那只手,一脸的慷慨激昂,“我儿!我儿!天塌下来,咱们两父子扛着就是!”

    赵俨就带着一千灵应军出城了,这事不在赵鹿鸣的策划内,她一开始就认为忻州也是挡不住的——因为石岭关往北,全部都是辽人组成的军队,而这样的军队是不可能对女真人形成真正抵抗的。

    所以她也没想过要救孙翊,不用说代忻两州,哪怕是武州和朔州都有许多忠贞死节的宋臣。

    大宋的读书人并不全是软骨头和怂蛋,有从山清水秀的江南奔赴过来上任的知县,哪怕自己治理的只不过是个生民不足千的小城,那土城墙总共没有三米高,也要带着县尉和百十个厢军差役守一日的城,挡一日的车轮,再被女真人捆了按在马前,割掉破口大骂的舌头,敲断死也不肯跪下的腿骨。

    这样的人一点也不少,只是他们对于这场战争都太过微不足道,赵鹿鸣就必须权衡利弊,放弃掉他们。

    但赵俨就没这么想。

    他的想法很简单,忻州地势险要,该救的第一个理由;孙翊是河东名将,有经验有威名,该救的第二个理由;而今童贯跑了,帝姬虽然说过她一定会领着援军回来,但她不知道那一日是哪一日,赵俨就更不知道,那么拖延金人攻城略地的进度,就是该救的第三个理由;

    如果说还有第四个理由,那就是当初百余号灵应军就能击退西夏的铁林军,他为什么不能复制一下呢?

    只要吓唬吓唬敌人!吓唬吓唬他们!待他们尖叫溃散时,一鼓作气!

    于是他带着一千个灵应军,其中有几十号老兵已经成为骨干,是真正见识过战争的,剩余不仅没见过女真人,甚至连真正的战争应该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就来到了忻口。

    现在检验这支军队的时刻到了。

    尽管完颜粘罕一直在中军坐镇,但女真人的前军是交由完颜娄室与完颜活女父子负责的。

    完颜活女眯着眼睛,仔细听了一会儿四面八方的声音,抬头又远远地看着四面山上的旗帜,忽然嗤笑了一声,“花样真多。”

    四面八方的口号,四面八方的旗帜,还有些吹吹打打的调子,配在一起就不像是开战前提振士气的战吼,倒像是在做法。

    待得远远看到了人影,看到了那些袍子,女真人就吓了一跳。

    “他们的法师!”他们嚷道,“他们要下咒了!”

    女真人是穷苦出身,没读过书,甚至部族里有人生病了,不找医师找巫师都是寻常事,大家稀里糊涂地从生到死,自然对超自然有着异常的敬畏。

    这群士兵一阵骚动,就连弯弓射箭,驱赶朔宁百姓向前的女真骑兵都迟疑地停下了脚步,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辫子,摸摸自己的胸口,想想离家时母亲或是妻子给自己带没带什么驱邪魔,保平安的小物件。

    趁着这机会,忻口的寨堡就开了门,有机灵的百姓立刻撒丫子往里跑,也有不机灵的跪倒在地,在那哐哐磕头——反正总有倒霉鬼,抓不住这最重要的时机。

    朔宁军发出了一阵又一阵的欢呼,士气大振,甚至有士兵出了关,准备在关下打一波防守反击。

    但这无法吓到金国的将军们。

    完颜娄室冷冷地看了眼露轻蔑的儿子一眼,完颜活女就立刻变得肃然而恭敬。

    “用兵之道,虚虚实实,本无常形,”完颜娄室冷冷地说道,“你与这支兵马交过手,知道他们统帅的心性,通晓他们作战风格吗?”

    “儿不知。”完颜活女说道,“儿虽见过那几名指使,但都不过十几岁的稚童,倒是李世辅……”

    完颜娄室就不愿意再听下去了。

    “灵应军在河东共三千兵?”

    “是。”

    “去试一试他们的轻重。”

    完颜活女上了马,稍微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腰带后,自侍从手里拎过了一柄狼牙棒,领了几十个亲兵,擎着他的大旗,策马向忻口寨而去。

    赵俨很难形容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了女真人在向后退却,这原本令他感到欣喜,但很快就策马而出一个年轻将军。

    忻口寨外原本是没有路的,这几日的鏖战硬是用碎衣碎甲,以及被踏烂的尸骸铺出了一条路。

    完颜活女的马蹄就踩在这条血肉之路上。

    有寨上的士兵见到了,立刻就向他射出箭矢,但箭矢大多落在了他的身侧,他着了甲,他的马也着了甲,这就要求更硬的弓,或者是更近的距离。

    孙翊立刻召唤了军中的神箭手,但完颜活女已经与城下士气正盛的朔宁军撞在了一起。

    当他撞到宋军的阵线上时,一蓬蓬鲜血立刻飞溅起来!

    那是个人呢!却更像一把刀子!当他挥动手中的狼牙棒,宋军便像被秋风荡涤的野草一般,一片片地倒,一片片地退!

    箭塔上有小军官在大吼,有令旗在挥动,有神箭手瞄准了寨下那个身影,一箭接一箭,追星赶月而去!

    中了!中了!

    中了金酋!也中了金酋的马!

    箭塔上就响起一片呼声,呼声之后,又短暂归为沉寂。

    完颜活女跳下马,将手中已经黏腻无比的狼牙棒扔掉,拔出了腰间的长刀,重新绞在这个血肉战场上。

    他的肩甲上有支明晃晃的箭矢,腰间也有一支截断的箭杆,但什么都影响不到他,他像是不知痛苦,不知疲倦,不知恐惧的怪物,一步步向着忻口寨逼近。

    因他一人,因他身边与他同生共死的女真亲卫,那些被灵应军短暂吓住的女真人已经渐渐醒过神了。

    他们开始追随他们将军的脚步,步步向前,朔宁军则步步后退。

    四面山上仍然在呐喊、放箭、扔石头、吹吹打打的灵应军悄悄看向了他们的指使。

    这目光越来越多,迷茫中的赵俨终于完全清醒了过来。

    这个少年的脸上有悔恨,也有恐惧,但他依旧很快地下令。

    “撤回忻口。”

    “指使,金寇势大……”

    “咱们得守住忻口!”赵俨喊道,“咱们得为帝姬留出时间!”

    忻口守不住了。

    尽管有数百名朔宁州的父老借着灵应军牛鬼蛇神的力量进了寨,算是大有功德,但功德不能决定胜负,牛鬼蛇神也不能。

    决定了今日这场攻坚战胜负的,是那个身上扎了十几箭,刺猬似的,仍然在大杀特杀,甚至杀到兴起时,跟士兵们一起扛起梯子往营寨上爬的女真将军。

    忻口的营寨有三道城墙,攻破一道,还有两道,但女真人似乎是无穷无尽的。

    他们受了伤,流了血,依旧睁着眼睛,一步步向前的步伐是无穷无尽的。

    朔宁军渐渐开始崩溃,他们在这座营寨中牵挂太多,一边要杀敌,一边也要挂念进了关的百姓里到底有没有自己家人,他们是可以死的,可他们要是死了,亲人又该怎么办?

    但好在还有灵应军支撑,这些道兵的家人在蜀地,有帝姬照应,是不需要挂念的。

    他们甚至还额外有一层信仰外衣,帝姬说他们战死之后是要被长了翅膀的天女接去英灵殿的!虽然不知道写在哪本道经里,但帝姬说的是不会错的!

    尽管战斗技能还稍显稚嫩,但他们心齐,无畏,赵俨又将指挥权交给了更有经验的孙翊,这位河东名将很快就将局势扳回了一局,从女真人势如破竹的追击重新变得胶着。

    但谁都能看得出来,忻口的陷落只是时间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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