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这座偏殿里静了一会儿,帝姬忽然又咳咳咳了几声。“张相公先归太原也好,”她说,“有一桩事体要请相公未雨绸缪。”
“何事?”
“相公当遣人出石岭关,发当地民夫,于石岭关外,广修寨堡。”
张孝纯就愣了一会儿,张嘴刚想说代州雁门有李嗣本,几百里地呢,不至于就将寨堡修到太原门口,话到嘴边就又咽回去了,倒是帝姬看出他的心思:“张相公欲再效墨子……”
“帝姬有谶纬之能,”他凄然地说,“臣不过凡夫俗子,臣信帝姬。”
她擦了擦眼睛,微笑着望向他,声音却变得肃然:
“张相公,你回太原后,遇到什么事都不要气馁,等着我就是。
“胡虏调兵遣将,已是图穷匕见之态,只等天气转凉,便要南下。
“咱们守住太原,就是为大宋守住了这扇西大门,守住了潼关,守住了西军进京的路。
“来日胡虏自燕地南下,他岂不惧我太行山中百万之众?其必疑孤军深入,不能久持。
“张相公,”她说,“我大宋的国祚,就看你了。”
听得最后一句时,张孝纯的头脑中似乎被雷击中了一般,他起身离了座,突然双膝跪地,向着她行了一个大礼。
“臣愿与太原共存亡。”
王穿云沉默地看着这一幕,直到张孝纯哽咽着离开。
“咱们为什么不去太原呢?”她问。
帝姬坐在椅子里,慢慢喝了一口茶,“罗天大醮还未结束。”
“咱们有三千兵士,不能戍边卫国,却留在这里日夜倒班给神仙们上香,”少女说,“岂不荒唐?”
一旁的佩兰就立刻出言阻止,“你这才是出言荒唐!”
帝姬抬起头,“你不信神仙们会保佑我们吗?”
少女就低了头,语气平静,“我不信,我只信哪怕是我们这些女子,只要握了刀剑,就连神仙也杀得。”
她说了这样大不敬的话,佩兰就脸色发白,看向帝姬,不知道是该阻止,还是给王穿云先拖出去,再替她求个情。
但帝姬听了就不言语了,像是压根没听到一样。
有夕阳的光洒进这座清幽的宅院,将屋檐下的每一寸都镀了一层金,于是这些木头与石块堆砌出的东西也忽然变得神圣起来。
她就这么盯着门外看了一会儿,忽然开口:“我留在这,不是为了罗天大醮,而是在等人。”
“帝姬要等谁?”王穿云问。
“我有一桩任务交给你,”她说,“等他路过时,我要将你塞进他的队伍里,他那人出行阔气,多你一个也并不显眼,待你进去,你只要时时留心他,等他出了太原,你遣人告诉我一声,我自然有办法将他截住。”
王穿云就更摸不到头脑了,“这人到底是谁?”
帝姬微微一笑,“你听说过童贯这个人吗?”
【作者有话说】
今天有点忙,写的有点短且水(猛虎扑地谢罪),明天多更新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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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
第十三章
◎完颜宗望◎
广阳郡王出门,和任何人都不同。
他不是自己出门,他得带上一群人,这里肯定有照顾他起居的贴身仆役和婢女,有马车夫,有厨子,有书吏,有幕僚,有看管行李的杂役,有负责食材的杂役,有给这支队伍提供各种后勤的杂役,当然还得有在前面开道的仪仗队,从船到马,务必事事精细。
他还带了护卫。
护卫分两种,一种是狭义的护卫,不多,二三百人,跟仪仗队在一起。
还有一种是广义的护卫,他带了捷胜军,一万多人。
非常壮观。
到了烟熏火燎的晋城,灵应军都跑出来羡慕地看。
这支捷胜军是从西军之中精挑细选出来的,要说宫中的班直每个都是人样子,选的都是细皮嫩肉的帅哥,那这支捷胜军就每个都是彪悍的西北大汉,一身腱子肉,从肚子一路长到胳膊,最后在脸上块块饱绽,让人看一眼就知道这群人凶的咧,不好惹!
尤其这支军队被童公公攥在手里,不许别人调动,差不多成了他的私兵之后,捷胜军吃得就更好了——童公公有钱!童公公的钱花也花不完,其中一部分就用在了捷胜军身上,让他们盔明甲亮,气势非凡。
罗天大醮这些日子里每天只能穿着道袍举个幡儿在那挨呛的灵应军,叫人家一比,瞬间就被比成了小鸡子。
童公公毫无察觉。
他只是顺路到晋城站一脚,在玉皇观给化身为神宗皇帝的玉皇上帝上柱香。
不仅上了香,而且还对着朝真帝姬擦擦眼睛。
“神宗皇帝已经去了四十年啦,老奴到底是老了,这几日在路上时时梦见,他老人家的样貌气度还是那样漂亮,”他的声音里就带了些哽咽,“帝姬有仙家神通,能感应天地,若是见着了他老人家,替老奴请一句安呀。”
她听了这话,就转头看向那尊玉皇神像。
“我不过一个稚童罢了,在梦里我虽见了翁翁,”她说,“可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童公公就叹了一口气,“帝姬能在梦里见到他老人家,听他说一句话,也就足够了,人生如白驹过隙,神宗朝的老人还有几个?老奴总怕再过几年,老糊涂了,便是连梦也梦不见了。”
这位穿着小道童衣服的帝姬听了,就上前一步,离童贯近了些,探了头去,仔细地看。
童公公身边的内侍就满脸惊诧,有人下意识退了一步,只有童贯站定在那,一点都不显得惊讶。
“我看童翁双目炯炯,气藏于内,”她说,“若说到老糊涂的那一日,恐怕至少要等二十年。”
童翁捻着胡须,笑呵呵地,“能得帝姬此语,老奴须得撑起精神,再报效国家二十载呀!”
“真的?”帝姬连忙说,“那我说一个三十年怎么样?”
这位白胡子老宦官就忍不住,呵呵地笑出声了。
“帝姬已将及笄,还如此顽皮!”
得了这个评语,帝姬一点也不恼,“见了童翁,自然顽皮些。”
这话说得很让童贯感到熨帖,毕竟面前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女,聪明机灵,但还有些稚气是最正常的,也最符合大家对她的期许——那些搅得京里腥风血雨的事,都她九哥干的,与她有什么相干呢?
既然只是位年纪尚轻的帝姬,得官家的青眼,又帮过童贯的忙,童公公就自然摆出了长辈的姿态——当然,不白摆。
“官家心中时时记挂着帝姬,只是平日朝野之事繁多,帝姬又担着为真人修真求道,为大宋求福祉的重任,唉,唉,”童贯就叹气,“只是朝中那班相公都是瞎子,一双富贵眼只盯着京里,看不见帝姬寒苦。”
他说了这话,帝姬刚张嘴,老宦官就摆摆手,“同老奴不要讲那许多客气话。”
帝姬就闭了嘴,看着他一转头,对身后的人嘀咕了几句,有人躬身抱拳,行礼而去。
“帝姬带了这许多小道……”童贯想想,“灵应军?”
她点点头,“灵应军!”
这位常年蹲在战斗第一线的老指挥官就笑呵呵地,“很齐整,不愧是灵应之军!”
话说得带了些调侃,帝姬就轻轻皱眉,像是很赧然,“叫童翁笑话了。”
“岂敢笑话帝姬呢?”老宦官道,“帝姬非戎马之人,本朝道士又多骄横,灵应宫这些道士能令行禁止,与民从不相扰,已是极难得的。”
小姑娘听了这话,眉头就展开了,笑盈盈的,恨不得脸上两个小酒窝。
“养兵颇耗银钱,”她说,“只是我想,不能令灵应宫跌了份!”
童贯摸摸胡须,又摸摸胡须。
“帝姬找老奴要钱了!”他说,“要多少老奴给多少就是!”
帝姬身后的宫女和内侍就噗噗地笑出了声。
华灯初上,有各路官员都过来拜访童郡王,暂时谁也无暇顾及玉皇观中的小萝莉。
小萝莉点钱花了一些时间,这些“钱”是界身巷的票据,足有八万贯。
按照眼下汴京的房价来说,差不多是套能让一位相公不受嘲笑的二三进的宅院,地点不太偏僻,装修也不能太寒酸——帝姬的住宅就比这要稍高些,十几万贯到几十万贯,至于梁师成和被帝姬痛打的王黼,那属于京中也有名号的豪宅,价值直接百万贯往上。
但往下看呢?说来有点奇妙,山西虽然山区多,又有一条边境线,但长年以来粮价并不高,号称“河东丰稔,米斛百钱”。
眼下经过了一场中型地震,米价略上升些,但粟、豆也不过二十钱一斗。
李素得了这些票据,算了一下之后就差点厥过去。
“足能购置四五十万石粮草,”他声音发抖,“这群阉宦……”
后面的话大家就不让他再说下去了,尤其是尽忠,瞪他瞪得最狠。
“那就换个二十万石粮食,慢慢囤着,”她说,“无论如何,这些票据赶紧给我兑了,千万别将钱留在京城。”
尽忠就满脸都很迷茫。
至于帝姬交代给王穿云的那件事,对于这支一万多人的队伍来说实在是太容易了。
童郡王贴身婢女是有数的,小姑娘挤不进去,但稍粗些的活计谋一个就不难,尽忠在私下找一个童郡王身边的内侍吃了顿饭,联络了一下感情,轻轻松松就将自己的“小晴表妹”送了进去,给一个负责菜品雕花的厨娘当助手,专门负责磨刀。
临行走时要同帝姬打一声招呼,王穿云脱下道袍,穿了一身桃红柳绿走进来,耳边亮闪闪,鬓边金灿灿。
她有点不太习惯,扭了扭身体,不理解这是什么规矩,但宫女们告诉她,汴京城就这规矩,真正老钱人家的使唤丫头也必须富丽闲妆——否则怎么衬托他们的尊贵呢?
“我要去了。”她说。
帝姬点点头,“路上千万小心,遇人遇事都机灵些,有人欺负你,你记下来,日后我收拾他。”
王穿云就一笑,“没人能欺负我。”
这话说得帝姬就被噎了一下。
“也是。”她又有点不放心地多嘱咐一句,“我不要童贯的人头。”
王穿云点点头,“我知道帝姬想要什么。”
在晋城外,捷胜军的帐篷连绵起伏,炊烟不绝,兵士虽行走在自家地界,却戒备森严,不容外人窥觊。远远望去,其中偶有寒光闪烁,足见刀兵锋锐。
这支军队虽然花了童贯许多钱,但他位高权重,又上了年纪,是不耐自己日常在军中操练兵马的,因此捷胜军实际的统领是宣抚司都统制王禀。
这人据说五十余岁年纪,至于身高相貌谈吐,赵鹿鸣一概不知——因为他是个彻底的军人,压根就不进城跟官员们联络感情,而是日日都守在军中。
咳,童翁给了零花钱固然好,但要是能将捷胜军——还有王禀,一起给了她,那就更好了。
毕竟零花钱阻不得金人南下。
而天已经越来越凉了。
童贯北上去太原,同完颜粘罕谈判的消息传到了南京路析津府,时任南京路都统的完颜宗望(完颜斡离不)就乐了。
这位女真统帅此时大概三十岁出头,正是年富力强之时,他是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的第三个儿子,但因为哥哥死的早,就像曹操长子是曹丕一样,宋人就习惯称他“二太子”了。作为跟随父亲与叔伯一同反抗大辽的早期女真将领,这位二太子在对辽作战中,作战勇猛,赏罚分明,又善养士卒,军中爱戴,声望极高。
这人还有个汉名,叫完颜宗望,一起传到大宋后,有闲人就勾勒了一下想象中他的样貌,大概是个高大威猛,冷峻肃重的青年统帅,不提相貌,光说气度也得凛凛如天神降世。
总之就是很威风。
但与名声不太一致的是,完颜宗望这人是个小个子。
不仅是个小个子,作为完颜阿骨打的儿子,他吃得还好。
小小的,圆圆的,正常状态下平心静气,还会念几句佛。
军中就呼他为菩萨太子,觉得他很有佛相。
但菩萨太子拿着手里的这封信,同上首处的叔父,完颜阇母说,“国相做事太过谨慎了些。”
“你有决断?”叔父问。
菩萨太子就起身告退,走进了另一间屋子。
这是一间礼佛用的静室。
三面白墙,只有东面安置佛龛,里面端坐一尊如来佛相,面容慈和,与完颜宗望竟真有几分肖似——当然,匠人们就是照着这位皇子的面容雕琢的,怎么会不像呢?
完颜宗望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但他从未表现出来。
他只是虔诚地坐在静室里,用长久的静默与祷告代替了其他那些,可能对一个佛教徒道德观造成刺激与伤害的思考。
这位青年统帅垂下他的头颅,在寂静中等待了很久。
而后他缓缓地站起来,走出了静室。
“若待谈判结束,宋人警醒,布防于关隘,我军将损失极重。”
完颜阇母沉吟了一会儿,“依你决断,我们不宣而战么?”
“非侄儿有决断,而是佛祖有决断,”他说,“待我们攻破燕山府,令郭药师屈膝而降,宋人自然也就收到我们的战书了。”
这位叔父赞许地望向他,“就如尔言。”
宣和七年初冬,金人犯中山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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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
第十四章
◎来不及的谈判◎
当这场战争开始时,几乎没人能想到它最后的样子。
寒风吹拂在三河的土地上。
金人虽不宣而战,但步步逼近的脚步早已引起郭药师的注意。他是个劣习甚多的军阀,虽然被大宋招安,率领数万“常胜军”驻守燕山边境线,但自他而下,差不多都是河北这片土地上的毒瘤。
他们吃大宋的饭——如义胜军一般,大宋给他们的待遇十分丰厚,粮饷后勤,什么都是一等一的——但偶尔也要砸一砸大宋的锅,比如说常胜军所在地,地方行政系统是完全瘫痪的,因为当地的税收是由常胜军来收,徭役是由常胜军来下派,甚至连刑事案件也归常胜军管。
毕竟当地大多数的刑事案件,嫌疑人都是常胜军的官兵。他们看中了谁家的食物,要拿走;谁家酒酿得好,要搬走;谁家女儿生得美,也要拉走。
要是有地方官想上门讨一个公道,常胜军就要嘎嘎大笑了:看看我们这三四万的雄壮之师,你想要什么公道?
这样的事一件接一件上奏给谭稹,谭稹就叹气,他有什么办法呢?他只能再给常胜军一笔钱,请他们看在他的面子上,哪怕是鱼肉乡里也别这么出格,大宋不缺钱,大宋宁可压榨河北百姓激起民变,也要供养他们的,请他们吃相稍微好看些嘛。
郭药师听说了,就嗤之以鼻。
“他们心里,咱们不过狗一样的人,偏咱们义气,待得金人侵扰时,还不是要拿咱们的命往前送!”
亲信们听了,就也跟着吐一口口水,又很自豪地挺一挺胸膛。
“就是!咱们这点钱是拿命换来的!吃他们用他们些,不为过吧?”
如是三番,谭稹也不吭声。
官家和相公们,乃至整个大宋——除了忍不下去的农民之外,都在默默忍受着郭药师的骄横,为的只是请他们将金人拒之于国门外。
而今女真人南下,检验这笔钱花得值不值的时刻到了。
札甲连成一片,旗帜也连成一片。
初冬的阳光穿过旗帜,照在札甲上,忽明忽暗,亮起来时如纷纷的雪,暗下去又似漆黑的大地,映在女真人眼里,就令他们想起了蛟龙般蜿蜒的黑龙江。
那江面下游动着的,是箭头反射出的光。
完颜宗望骑在马上,静静地注视着面前的战场。
女真人的军队被分为好几部,有生女真,熟女真,有渤海人,有契丹人,还有一些原在辽地的汉人。听号令缓缓而动。
前军走到临近一射之地时,传令官看向他们的统帅。
这位年轻的统帅神情柔和,并没有出声。
传令官再三看向他,甚至不由自主地发问,“都统……”
当他欲开口询问时,这位菩萨太子忽然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不像是天上的佛陀,倒像是地狱里的恶鬼!
只电光石火的一瞥,传令官已经吓得闭了嘴,无言地看向前军。
对面的宋军阵中有人跃马而出,大喝一声!
那一声落在军阵中,化作了无数声,如寒风自群山穿行,松海阵阵,自发回应它。
最前排的神臂弓手拉满了弓!
走在第一排的女真人就自发停了脚步。
接着是第二排,第三排。
他们推推搡搡,挤挤挨挨地望着对面兵戈鲜明,步伍整肃的军队,就是不肯向前走。
完颜宗望没有下令,但女真人畏惧地停下脚步了。
这位体型娇小圆润的“二太子”跳下了马,将马鞭扔给了身侧的侍从,前后左右看了一圈。
所有人就都摸不到头脑了。
“都统欲何为?”
完颜宗望举起一根手指,“嘘。”
嘘过之后,他向着太阳正缓缓升起的东方,突然“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
他跪下了!
他不仅跪下,还虔诚地磕了三个头。
双手合十,手心向上。
五体投地,五心朝天。
所有人都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们的统帅,直到完颜宗望终于将这三个头磕完爬起来,圆圆的脸上就多了一份不同寻常的肃然。
“佛祖伴我,正当除魔!”他拿了马鞭,利落地翻身上马,“号令诸部向前!今日,必胜!”
“必胜!”
“必胜!”
“必胜!”
战鼓一声比一声急促,山一样的战吼自高牙大纛下传出,顷刻席卷了整片战场,传到那群盔明甲亮的常胜军耳中,就有人脸色发白,悄悄地转过头去,看一眼他们同样脸色发白的统帅。
这场大战的结果传到河东还需要一段时间,至少在童贯北上时,他是抱着一种并不特别悲观的态度去的。
童郡王很有钱,他来钱的路子太多,已经记不清自己这偌大家业是怎么治下的了。他不仅有钱,他还很有权,有着替官家把钱再花出去些的权力。
有了这两样,即使女真人的军队实力超群,他也有信心把这个问题用钱解决掉。
他的想法甚至算不得特别天真。
女真人穿的是什么,难道他看不到吗?那群出使汴京的金使——哪怕是国相完颜希尹,都只有褐衣可穿,连个家赀厚实的汴京市民都比不过呢!
这天寒地冻的,行军打仗是什么容易的事吗?他可是见过那些女真人脸上手上冻疮留下的疤痕,天一冷,风雪一吹,刀子一样疼,等回到帐篷里,被火一烤,又钻心的痒。
还有他们快要被冻掉的脚趾,还有他们那经久耐用,八面漏风的帐篷,唉,唉,两国交兵,百姓固然是苦的,可将士们更苦呀!
打仗不就是为了钱吗?为什么不拿了钱回到家中,将钱袋交给妻子,将孩子抱在腿上,一家人围在火炉边,亲亲热热地聊一聊明年开春时要种点什么在田地里呢?
只要给他们足够的钱,只要女真人的贵族心满意足,返回上京享受一下他们纸醉金迷的生活,童贯相信,这些野蛮人就会再也没有勇气与意志南下,而大宋的边患也就解决了。
【他是这么想的?】小堂妹问,【你为什么不劝阻他?】
作为这场罗天大醮里最核心之一,仅次于赵鹿鸣的存在,德音族姬从上到下被打扮得富丽堂皇,寻常人一辈子穿不起的金丝织锦一匹接一匹往她身上披,生怕往来观礼的香客们看不到这件朝真帝姬千里迢迢从汴京拉到兴元府,又从兴元府拉来山西的宝贝。
说是宝贝还有些保守了,这岂止是宝贝呢?这是帝姬孝心的明证呀!
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往上披多了,德音族姬就难保不出事——她虽然金尊玉贵,到底是个大石头,白日里烟熏火燎,夜里看守打更的小道士一个不慎,族姬脚下的香火就给她点了。
现在的族姬是个黑乎乎的族姬,罗天大醮结束,道士们忙忙碌碌地给她做清洗养护,努力将火烧过的痕迹去掉,但留下尊贵的香火气。
朝真帝姬也算是刚忙完,穿着兜帽,将自己罩的严严实实来玉皇观溜达,看到她这幅尊荣就感到很乐,坐下望了她一会儿,聊聊天。
【我为什么要劝阻他呢?】
【太原到晋城有几百里路,战报不能及时往来,但兵贵神速呀。】
【我保不住代州。】赵鹿鸣说。
【童贯保得住,你要是跟他一起去太原——你可别说你是真心做这场罗天大醮!】
【我要是用尽一切办法,他是保得住雁门,】她说,【可然后呢?】
小堂妹冷漠地望着她,那声音尖尖细细,忽然在她脑子里迸开。
【啊,你已经算到后面了!你不想要一位有功的童郡王,你只想要一个戴罪立功的丧家犬童贯!你就是为了这个,舍弃了雁门!你就一定要将所有人都死死抓在手里!像抓着一条条狗绳一样!】
这话很不礼貌,帝姬就沉默了一会儿。
【若李嗣本是个值得救的,我也就想办法救了,】她很艰难地说道,【可你看看,这都是一群什么虫豸呢?】
似乎是佐证,有人穿过闹闹哄哄的族姬清理现场,来到了她身边。
“耿守忠来信,”他说,“他驻守石岭关,想要借调灵应军兵力,援助太原。”
她抬眼望向赵俨,噗嗤一笑,“直呼义父姓名,是不是有点无礼?”
赵俨有些赧然,但身边的高二果和高三果一点也不赧然,他们还乐,“好容易多了一个爹,这般不孝,小心来日告你一个忤逆!”
“等去了石岭关,”赵俨怒道,“也让你们俩都认个义父!”
义父是尽有的,三个高坚果都是辽人血统,见到金人就有大把可以认的亲。
但现在问题在于,她暂时还不能北上。
她必须留在晋城截住童贯,带着一个逃跑的童贯和他的捷胜军再度北上。
“咱们在这只有三千兵力,不能都交给你们,”她说,“你先领一千北上,告诉他急切间容易令人生疑心,因此你这一千是先锋,还有两千……”
三个高坚果一起伸脖子看她,等待机智的帝姬找一个理由。
机智的帝姬一指黑乎乎的小堂妹,“还有两千,护送德音族姬北上同行。”
当她下了这个决断时,忽然又有人跑了进来。
这次是李世辅。
与三个高坚果那较为轻松的神情不同,李世辅的神情很是冷峻。
“完颜宗望率金兵南下,郭药师拒战于白河,兵败降金,燕山府危矣!”
就在完颜宗望的士兵兴奋地清点常胜军的马匹、铠甲、军械时,完颜粘罕的使者还在与童贯谈判。
他们要的不多,使者依旧重复之前的表态:我们女真人只要收回云中府,其他的么……
童贯就心领神会,依旧是一回头,立刻有人上前,将一只沉甸甸的匣子递了过去。
那匣子涂黑漆,镶玳瑁,又鎏了金,上面有许多精美的图案,使者一看见眼睛立刻就亮了,爱不释手地接了过去。
一旁就有幕僚趁热打铁:大家都是打工人对不对?一年下来累死累活才赚几个钱,何必计较太甚呢?要云中府,给你们就是!反正我们也收不回来嘛,只要不打仗就行!你收了礼,咱们把这个盟约谈成,你回去多美言几句,将来要是嫌北国太冷,你来汴京养老嘛!连房子都给你买好,成不成呀?
金使就眉开眼笑地走了,走的那天童贯站在太原城下,目送金使离开。他傲然捻须,镇定自若,俯瞰众生的气度,周围人见了就无不叹服——就连张孝纯心里都嘀咕:童郡王一出马,这就成了?不打仗了?帝姬的梦是不是也不一定那么准啊?
天有些阴,像是要下雪,有人轻手轻脚上前,为童郡王紧了紧皮毛大氅,又轻声劝他坐上轿子,小心着凉。
军报就是那时送过来的。
“金贼犯边!马邑已陷!”
“怀仁已陷!”
“河阴已陷!”
“金贼已至雁门!”
又见到金使,大家就很尴尬。
童贯尴尬,金使似乎就更尴尬了。
“不是我不想为你们美言几句,”这个女真人很老实地说,“元帅原以为河东必有数场恶战,因此才说定只要云中府,可你们宋人孱弱,望风而逃……”
在场的太原府高官都听不下去了,但女真人还在持续输出。
“现在我们要代州。”他说。
童贯往下,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好大的狗胆!这这这怎么谈啊!
当然,他的战报也因为交通系统而受到了延迟。
因为这个在双方看来都很了不得的大目标,在几日之后就不再能称之为目标了。
代州安抚使李嗣本率兵拒守,然后被人五花大绑,开了雁门关,送到了完颜粘罕面前。
听说那位文官在女真人面前流下两行清泪,就算是为大宋尽忠了。
该说不说,楚楚可怜,让人心痛极了。
至于谈判,完颜粘罕的世界观被刷新了,他得仔细想想,找到一个靠谱的新目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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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
第十五章
◎连蒙带唬◎
“金人初立国,边头能有几许兵马,遽敢作如此事耶?”
太原知府的府邸,现在暂时成了河东河北宣抚使童贯的住处,整个就大变了模样。
比原来暖和些,但没有炭火气。没那许多金银珠宝闪闪亮在表面,但就是整个厅堂都比之前明亮了许多,有张孝纯看到的灯火,也有他看不到的灯火,甚至还有些发冷光的珍贵物件,影影绰绰布满了整个屋子,方便已经上了岁数的童郡王能毫不费力地看清战报上的每一个字。
但这份战报实在让人恨不得丢到一边,即使是童贯看了一遍,也十分恼怒地将它丢开了。
战报可以丢,送战报的人却还在等着带回新的指令。
新的指令,那就是去找金人谈判呗。
但谈什么呢?怎么谈呢?你被人打成这样,还是一群你从来都瞧不起的小人物,竟然摧枯拉朽地给你打成这样。
童贯便这么牢骚了一句。
屋子里一时静悄悄的,王禀不曾开口,张孝纯也不说话,耿守忠也在,都各自想各自的,比如王禀在想该如何构筑第二道防线,耿守忠大概在想自己的富贵,而张孝纯却在想朝真帝姬,想她那天按在地图上,无情推进的手指。
“降了。”她说。
李嗣本是已经降了,但金人距离太原还有忻州为阻挡。
下棋时,他怎么说来着?
他说忻州地形好,翼蔽晋阳,出可控云、朔,退可与石岭关互为屏障,知州贺权……
“降了。”她说。
张孝纯就坐不住了,等到童太师去更衣——老年人,又是宦官,可以理解——他就悄悄跟了出去。
“童太师,我在太原,颇听到些传闻……”
童贯正在布置得芬芳洁净的净房里伸直了手臂,周围几个小内侍帮他脱裤子,见他特地跟进来,又说了这么一句,就眯着眼看他。
“什么传闻?”童贯坐在鎏金描画的净桶上,不辨喜怒地问。
实在没有什么传闻,想他张孝纯老实一辈子,到头来为了一个谶纬之语,在这赤.裸裸地构陷同僚。
“贺权与关外汉儿,颇有些来往,”张孝纯硬着头皮说道,“寻常便罢,只是今时不同往日……”
童贯听过后就呵呵地笑了。
“永锡,你我都是为官家效力的,我岂看不出你是个忠直人?这话也不必避着人讲。”
必须得避着人,张孝纯手心里就捏了一把冷汗,刚刚那厅堂里,他都不知道有多少已同金人暗通款曲的!他怎么能不避着!
童贯就盯着他的脸又看了一会儿。
“我心中有数。”他慢慢地说,“永锡,你且出去吧。”
张孝纯告退时,那一丛丛的鲜花、清水、熏香的尽头,忽然飘出了一股恶臭。
赵俨是第三天才到的,刚到太原就被耿守忠抓着手,一把拉进了他的帐中。
“我儿何来迟也!”他恼道,“你可听说了么?”
赵俨确实是什么都来不及听说,“儿不知义父所指?”
“童贯老贼好狠的心哪!他表奏官家,给贺权的父母请了诰命,派了赏赐!”
这话还是指向不明,但耿守忠不卖关子:“他要贺权的家眷来太原受赏!”
战争期间,诰命算什么?什么都不算,但童贯的文书送到忻州,贺权就得实打实给全家打包送过去!
贺权父母若在老家,天高皇帝远也就罢了,偏他一家子图他做官富贵,跑了过来。
“待为父领命出阵时,不知童贯老贼又有什么拿人的法子,”耿守忠叹道,“等不得了啊!”
金人调动兵马时,消息总走得慢吞吞似的,谁也不爱看,谁也看不见。
可这一天来临时,战报却像雪花一样疯狂地飞进京城。
下雪了。
城门处排队等着入城的百姓伸出手,想接一片雪花时,忽有狂风自他们身边卷过!
“第十二匹了!”有好事的人数着这一清早入城的信使,“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他们很快就知道了是什么样的大事,因为有一群接一群的班直出宫上马,拱卫着天使,策马狂奔,踏漫天的雪片,向四面八方而去。
起复了种师道,令其为河东、河北路制置使——备战;
罢浙江诸路花石纲、延福宫、西城租课及内外制造局——不玩了;
下诏罪己——写检讨;
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所有在河东河北的,以及河东河北附近的军队,全部都要集结起来,支援前线。
雪片一样的文书飞向全国,但各地动员起来还需要时间,因此前线的童贯就显得极其举足轻重。
大宋上下都在看着他。
大宋上下都知道他是个什么德行,专权、欺君、结私党、卖官爵,睚眦必报,横行一时,与蔡京可以说是汴京六贼里并列第一,让大家恨必欲除之而后快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