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伙计匆匆忙忙将那两碟点心撤下去,跑去后厨吩咐蒸螃蟹,王十二郎冷眼看他这样做作,心中就知道他一定打探了些什么,不然也不会这样拿乔。果然螃蟹送上来了,尽忠嘿嘿一乐,一边慢条斯理地拆螃蟹,一边就同他细细说了。
“那穷鬼,还说自己是个什么勃极烈,喝的什么酸酒!”
他拿这个当了开头。
金人去岁占了燕云,态度是很蛮横的,偏偏还很会占道德制高点,那时朝廷上下也有些惴惴不安,不知道是杀赵良嗣还是不杀呢?是备战还是不备战呢?
但大宋朝廷里都是聪明人,他们就想啊,辽帝是始终没抓到的,既然没抓到,那金人就无暇来犯大宋,那咱们且多乐一日是一日呀。
但这次金使过来就是为了通知大宋一声:放心吧,耶律延禧我们已经抓到了。
王善听了就皱眉,“就这个事?”
尽忠点点头,又摇摇头,“哦还有一件。”
“什么?”
尽忠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们还要送一位贺天宁使过来。”
“全被帝姬猜中了。”王善说。
“那人看着粗豪,”尽忠说,“他防我防得紧呢。”
这一年里,帝姬是时不时会刷一点存在感的,比如说新年送选祥瑞,三清节送经书,现在离天宁节还有三个月,又张罗起给爹爹过生日。
按照她给尽忠的说法,她的孝心是真的不能再真了,但过生日是有水分的。
“咱们得再去一趟河东。”她坐在灵应宫里,这样同他们说。
她又长了一岁,个子高了些,少女的容颜里增添了些成年女子的容光。
但她的眼睛是不变的,依旧有那种会让尽忠嘀咕“帝姬虽然是个好孩子,但仍然有些坏心眼儿”的眼神。
现在她就是在用这种眼神看着他们,等待他们问出“为什么呀?”,然后再讲一些玄之又玄,但最后莫名其妙会验证的怪事来打击他们脆弱的心灵,以及同样脆弱的□□。
尽忠就低着头,问,“为什么呀?”
“为了君父。”她说。
帝姬说,按照他们告诉她的战况,辽帝是不可能外逃太久的,他兵力已经枯竭,也找不到任何援兵,少则三月,多则半年,一定会被金人擒获。
但消息一直没有传过来,尽忠王善和坚果们就懵懵懂懂,不知道是灵应的帝姬出了错,还是有什么内情呢?
帝姬又说,金人若是擒了辽帝,相公们必然是不安的,或许就要募兵练兵,屯兵于河东——所以咱们的人再去汴京时仔细打听打听,若金人遣了贺天宁使过来,这其中就一定有诈了!
什么诈?
辽帝不知下落,而金人又是新得燕云时,他们对大宋的态度是凶狠而蛮横的,但他们只是恐吓大宋,却还没有余暇攻宋;
而今辽帝已擒,燕云也已经被稳定掌握在金人手里,他们若是继续凶狠恐吓,增加岁币数目,倒有可能是依旧没有攻宋的计划……但他们突然变得非常友好,力求让你看到他们的笑脸,让你相信宋金一家亲,大家以后就是亲亲热热的好邻居,这意味着什么呢?
“帝姬忧心河东。”王善说,“若太原有失,西军不能救护京城,金人西东两路将无阻拦,长驱直下。”
尽忠就不言语,抓着一只蟹腿在那沉思半天。
“官家的天宁节只有三个月了,”他说,“这群虏奴,当死!”
帝姬是一天天在长大的,她的身高在长,体重在长,面容也有了变化。
通常来说,儿女的长大就意味着父母的衰老——但官家不在“通常”里。
在艮岳里再见,官家依旧是穿着一身粗布道袍,里面细细地加了一层衬,不让粗布伤到娇嫩的肌肤,外面用极高明的手法绣了龙纹,在官家周身游走,若隐若现。
坐在凉亭里的官家穿着这样朴素的道袍,头上也只有一根白玉簪,面容白皙清隽,有着中年男子成熟优雅的风度,却不见中年人该有的衰老痕迹。
他这样的姿容气度,尽忠每次看了都觉得心里只有一片敬服,认为天人也不过如此,官家真是天降的神仙,合该享用这无边富贵,统治这偌大的江山。
但今日里觐见,他见了官家闲散地躺在铺了凉席的榻上,桌上摆了雪山似的冰盘,可雪山也比不过他手指的白皙与细嫩,这就给了尽忠一些怪异感。
他的女儿比他更在风华之年,她也有着皇家给的好容貌。
但朝真帝姬的肤色有些黝黑,两只手上也有许多茧子,这都是她每日里巡视自己的领地与军营留下的。
她只有四万亩地,几座荒山,几千个道兵,可她有那么多的事需要操心。
官家富有四海,但他除了修道,什么也不关心。
“帝姬发愿,要在今岁天宁节前,送德音族姬至晋城玉皇观……”
官家那双细而长的眉毛不解地皱起来。
“什么愿要走这么远?”
“她做了一个梦……”尽忠说道,“她梦见玉皇观中坐着的,竟是神宗皇帝哪!”
说完了,但没回应,小心抬头去看,官家的眼睛亮了起来。
山西晋城的玉皇观是神宗年间修的,供的是“昊天金阙无上至尊自然妙有弥罗至真玉皇上帝”,其实与神霄派,与官家听着没什么相干。
但神宗是官家的父亲。
官家自封玉清教主,在神霄派的世界观设定里,天有九霄,神霄最高,玉清教主住在神霄天上,名为“长生帝君”,是玉皇上帝的长子。
现在他的仙果说做了个梦,梦到神宗皇帝就是玉皇上帝的化身。
……这不就对上了吗!
神宗皇帝是玉皇大帝,那官家作为神宗皇帝的儿子,就是毋庸置疑的长生帝君,玉清教主!
咳,那官家的哥哥,神宗皇帝的第六子,也是存活下来的第一子哲宗皇帝呢?
……那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总而言之,帝姬指认玉皇大帝是自己爷爷,还要去山西晋城的玉皇观还愿,还要抬着一个大石头当供品,三件事听着一个比一个荒唐,一个比一个劳民伤财。
虽说官家心里可能觉得一点都不荒唐,但这事儿传到朝堂上,就怕好说不好听哪!
官家就皱眉不语,但尽忠知情识趣,又递上了一份文书。
“这是蜀中诸位仙长的奏表……”他说。
蜀中各位仙长说,去岁没搞成罗天大醮,所以帝姬才得了这个预兆,这不仅是玉皇上帝的旨意,也是祖宗的一片苦心,总之今岁可不能毫无表示啊!当然,蜀中这么多神霄宫,哪里需要劳民伤财?有两千灵应军的小道士护佑左右,尽够了!咱们主打的就是一个既不扰民,又要轰轰烈烈,热热闹闹,给官家的面子搞起来!气氛炒起来!要让大家知道官家的圣德昭彰!还有那什么和那什么!
官家一页页地看完,抬起眼皮看了一眼自己身边的人。
身边坐着几位鹤发童颜的仙长,站着几位道童打扮的内侍,总之一片仙风道骨。
“晋城何其远也,”官家叹了一口气,“呦呦在蜀中苦修,我已是十分记挂,如今她一个未及笄的女孩儿,倒要走这许多路……”
“帝姬是至真至孝之人,”尽忠乖巧地说道,“为了官家的仙道,她岂有喊苦叫累的道理?”
“不愧是帝姬,生就一双慧眼,”几个周围捧哏的老道就又来了一轮,“师兄有此明证,何须苦修百年哪!”
“当真羡煞,到时能至师兄仙府为一道童,我辈仙道就算是得了!”
“唉!唉唉!仙童往晋城处,若你我亦能跟随其中,不知有多少功德哪!”
官家就不吭声了,在那认认真真思考,过了半晌,终于轻轻地点了点头。
“便如诸位师兄所言吧,唉,我令谭稹多照看她些。”
官家下令,要朝真帝姬带上德音族姬,往河东路去的消息只在汴京的各个道观里传了一圈,并没引起什么轰动。
但那个穿着褐布衣衫的金人“勃极烈”听了之后,却立刻警觉起来。
“她为什么要去河东?”他睁着一双冷酷的眼睛,询问他身边的汉人幕僚们,“你们可听说过她的名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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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
第二章
◎仙丹◎
这是个只有女真人才会问出的问题。
几个汉人幕僚听了,就很轻蔑地笑起来,“那位帝姬的事迹,我等在此也着意打探过。”
“如何?”
“不过是康王赵构的幌子罢了。”有人说,“倒是那位九皇子,听闻弓马娴熟,是个不可小觑的人。”
说起而今宋帝这几位皇子的争斗,幕僚们是精熟于心的,他们很明白一旦全面开战,女真人是“上阵父子兵”,宋朝也有可能出现哪位强势而主战的皇子,对他们的计划造成影响。
因此这位勃极烈既然问了,他们就详细将赵构这两年的事迹说了说。
他们说,他们的主人就仔细地听,听完之后忽然又问了一个问题:
“就算他为主谋,朝真帝姬不过受他驱策,兴元府离此千里之外,他下的令,她一个十四五岁少女竟能每一步都按他所想行事,又岂是容易的?”
这就问到大家的盲区了。
“帝姬离京,身边自然有内官教导,又有一地之知州照管,她既是修道中人,若行差踏错,更有道官训诫,这些人里,必有康王心腹。”
“去岁收复云中府时,李嗣本集结了些乌合之众,其中倒有百余个道士十分勇猛,娄室曾同我说起,”他问道,“是她的兵马么?”
几个幕僚互相看看,脸上都浮现出十分震惊的神色。
“这如何可能呢?”有人就嚷了起来,“神霄宫道士素来跋扈,况且宋女孱弱,尤以宗室女为甚……”
宋女孱弱,宗室女尤其孱弱——只要在汴京细细打听一番,每一个老百姓都能长吁短叹讲出些关于公主们的悲催故事。
她们美貌、善良、纯洁、高贵,还十分脆弱,她们偶尔会得到一段好姻缘,但更多时候是被自己的父亲当做礼物赐给欣赏的臣子,哪怕是仁宗皇帝的独生女,那位公主下嫁给李家唯一的理由,就是她的父亲希望补偿自己生母李妃的家族。一代一代的公主声音变得越来越微弱,到了眼下这位官家这里,几十位帝姬都居于深宫,安分守己,偶尔有一个被父亲送出来修道,和送出去下嫁给阿猫阿狗又有什么区别呢?难道去兴元府那种偏远山区会是她自己的主意吗?
他们絮絮叨叨地讲了这一大篇,其中又用了许多典故,谚语,俏皮话,时不时还要摸一摸胡须,挺一挺胸膛。直至其中一个人讲得兴致高了,甚至有几分轻浮地冲着这位勃极烈一笑:
“郎君若对朝真帝姬有意,来日咱们踏破河东,兵临城下,她还不是郎君的?”
但他轻浮的笑语并未得到回应,因为这位年近四旬的金使并未陷入对美貌少女的迷离幻想中。
“眼下说她孱弱,未免还太早了些,”完颜希尹冷冷说道,“除非大金将她父亲的命运牢牢握在手中,否则岂能如此轻视!”
美貌而孱弱的朝真帝姬坐在圆凳上,对着一幅图在那看,阳光洒在她纯洁无瑕的面容上,偶尔睫毛闪一闪,像入了画似的,让人不敢惊扰。
有宫女经过时就悄悄说,“帝姬又痴了。”
“这不叫什么,”另一个宫女道,“内室里那张盘子才叫厉害呢!”
那画要是个美少年,大家是能理解的,但京城曹家写过信,送过各种礼物,据说其中有一张画,画了少年在树下蹴鞠,真是好容貌,好风仪,几个年纪小的宫女看了是很喜欢的,但帝姬看过一眼就丢在一边了。
“我不爱看男人踢足球。”她说了这么句怪话。
曹二十五郎的画是不成了,那来点京城富贵的亭台楼阁,花鸟鱼虫,帝姬看了发呆,大家也很理解。
甚至要是官家送帝姬的那幅画,帝姬时时去看,也是可以刷刷美名的一件孝顺事儿啊!
但帝姬不看它们,帝姬有空就去看那张河东路的地图。
更有空时就进内室去,听说靠墙的地方原布置的架子,上面有许多清雅的饰物,现在连架子一起被帝姬丢了出去,换上了一个大盘子,里面用黏土堆了河东路的山川河流城池,这就超出宫女们的想象了。
河东路有啥好看呢?上次巴巴派人往那边送经书,途中还遇了党项人和女真人,小道士们千辛万苦,遭了大罪才回来,连白白胖胖的尽忠都瘦了一大圈儿,大家都认不出来了!
她怎么不仅没长记性,这回还非要亲自去呢?
“或许真有灵应呢!”宫女们只能这样揣度。
但她们刚刚自后殿走过,准备继续收拾行李时,有内侍带着种十五郎上来了。
种家家大业大,自从帝姬的商队经常在汴京到兴元府的路上来回跑后,种十五郎偶尔就会帮忙送一程,既充当保镖,又能历练一下,更重要的是充当个耳报神。
“啊呀!”她们偷偷咬耳朵,“又来了一个,还是个活的!”
帝姬已经看完了今天份的河东路地图,平心静气地坐在偏殿里,受了种十五郎一礼,又问他家几位老人家可好。
“可好了!”种十五郎抱拳,“就是依旧钓不到鱼。”
有宫女就捂住了嘴,偷偷地笑。
帝姬脸上也似笑非笑的,“青城山的师兄们替我运送桦木来时,曾送过我些好竹子,十五郎去挑几根给老种相公试一试,或有些不同之处……”
十五郎就迅速抓住了重点,“帝姬要那些桦木何用?必是偷藏了什么宝物!”
帝姬似乎很惊异于他重点抓得与众不同,刚挑眉,身后有小宫女就清叱一声:
“无礼!”
无礼小子就赶紧抱拳低头认错。
不过认过错后,还是小心翼翼地又问一句,“帝姬要那许多工匠入川,必有大用呀,如何这许多时日来,竟无一讯?”
她抿抿嘴,“十五郎。”
“臣在。”
“你看我如何?”
几个小宫女的眼神偷偷飞来飞去,像是很惊诧,但又很快收敛了。
下首处还没落到座位,直直站在那的少年就是一愣,歪着头上下打量帝姬。
帝姬好像是长高了些,又好像是面容有了一点改变,总之是个挺漂亮的小姑娘,但也没啥特别。
这话有点歧义,但十五郎看着憨,就硬是没跳进去,“帝姬此言当作何解?”
果然帝姬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冽的肃然。
“若我想杀你,”她说,“你看我做得到吗?”
这回小宫女们是一点也不敢乱飞眼神了,但这个问题十五郎就回答得很快。
“以帝姬的身量,”他说,“难。”
“那我就没办法了吗?”
“也不是,”他很坦诚地说,“帝姬是天家贵女,莫说是臣,就是臣那些久经战阵的兄长也不会防备帝姬,若帝姬身怀利器,出其不意——”
“你看,”她说,“你全明白,我那些东西若是交给你看,再传得人尽皆知,还算得什么能耐?”
种十五郎就很遗憾地走了,走之前没忘记帝姬的承诺,去灵应军的仓库里翻了半天的竹竿,挑了几根十分坚硬的带走。
“这个有力气,不容易将我伯父拉进水里。”他这么说。
周围一圈小道士都假装没听见,正巧通判宗泽走过来,见到还很惊异地问了问,听完就哈哈大笑。
待进了灵应宫,宫女们很殷勤地奉茶,帝姬就问起来:
“宗翁刚刚因何事发笑?”
老爷爷摸摸白胡子,笑呵呵地讲了种十五郎挑竹竿的事,“我见他性情憨直,倒很是喜爱。”
“并不怎么憨直,”她说,“论理我是官家之女,大宋的帝姬,神霄宫的仙童,只有我薅别人羊毛的份儿,独他总想着来薅我的。”
老爷爷听她这一番话就有点迷惑,“‘羊毛’之语,是从何而来呢?”
帝姬就噗嗤一笑,“宗翁尝尝这茶,好不好喝呀?”
“确是轻妙,”他赞了一声,“听闻修道之人不然俗尘,这是天上水?”
“这是运过来的山泉,”她说,“我喝不惯那些雨露雪水的,秦岭高绝,其中多有清泉,这一眼就极好。”
“说起山中……”老爷爷说,“臣今日拜见帝姬,非为这口茶而来。”
山里有些响动,宗泽说。
刚开始一两声,大家觉得是地动,又或者哪一处雷鸣,谁也不放在心上。
但这响动隔几日就有一两声,最近甚至是一日数声,这就有些吓人了。
有路过的旅人讲给官吏听,官吏报到通判这里,宗泽询问后得知那山是白鹿灵应宫的荒山,就来问帝姬了。
“可是山中有什么贼寇,或是野兽,”老爷爷忧心忡忡,“臣当遣灵应军入山查访后剿灭为上,以免民心浮动。”
帝姬捧着茶碗愣了一会儿,“哦,哦,这是我的不是。”
老爷爷睁大眼睛。
“我发些符箓给附近山民,再贴一个告示,”她说,“有我神霄派的师兄在里面练功呢。”
“练功?”宗泽老爷爷没反应过来,呆滞地重复了一遍,“什么功?”
“五雷法呀,练成此法,可役鬼神,致雷雨,”她一本正经地在那胡说八道,“此所谓‘吹而为风,运而为雷,嘘而为云,呵而为雨,千变万化,千态万状’,都在五雷法中,因此须得避世而居,专心练这个才成呢!”
宗泽老爷爷就很迷茫,在那里摸摸胡子,又摸摸胡子,她见了就赶紧又说道:
“宗翁喜欢这水,以后每日我遣人送一桶去府上。”
老爷爷突然回过神,“这个就不必了,帝姬借臣的居所有一眼井,取水家用是极方便的。”
“那宗翁带一筒茶叶回去。”她说。
宗翁摇摇头,“神霄派仙长于山中练习法术之事,臣已知晓,臣还有一惑。”
她眨眨眼。
“臣听外间传闻,”他斟酌了一下,“帝姬借了西军的便利,运了许多铜进兴元府,不知是否为流言呢?”
她又眨眨眼。
“差不多吧,”她说,“我们神霄派的道士也是要炼丹的。”
宗泽就皱起眉头,不言语了。
老爷爷对她有滤镜,觉得她是个好孩子,这是真的,但宗泽一大把年纪也不是傻子,听也能听出不对劲。
但他没说话,只是皱眉摸摸胡子,叹了一口气,起身拱拱手。
赵鹿鸣就赶紧伸手给他拦下来了。
“是真炼丹,只不是拿来吃的。”她小声道。
老爷爷听了这话,就更迷惑了,“臣愿闻其详。”
她摆了摆一只手,“宗翁,人吃了仙丹,如何?”
“少则延寿,多则登仙?”宗泽不解,“这丹是为官家的天宁节而制,因而大动干非也,”她摇摇头,“我请师兄们进山炼的丹,不是给爹爹的,而是给大宋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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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
第三章
◎出发◎
王善和尽忠离了京城,带上官家亲封的赏赐与诏书,一些宝箓宫出具的,在神霄派内极有威信的文书,以及康王赵构和曹家各自塞过来的礼物,坐着船一路往回跑。跑到终南山下,在种家这里歇一歇,顺便换了车马准备往兴元府去时,接连下了几日的雨。
一下雨,山路就有些难走,车马等着等着,就遇到了从兴元府返回的种十五郎。
坐在廊下一边看雨,一边喝茶的王善和尽忠看看这小伙子,带着满身的泥还能过来同他们打声招呼,就很有些赧然。
既是因为见了种十五郎有点不体面的样子,也是因为自己到底没有人家这样光棍。
种十五郎就很不见外,“我往兴元府去,为灵应军送些东西,这车回来是空的,只拉了几根竹子,你们怎么好同我比。”
尽忠就赶紧顺着台阶下,“都是朝廷赏赐下来的,的确金贵些。”
“还是叨扰了老种相公几日。”王善想想又加了一句。
“不叨扰,不叨扰,”种十五郎一边拿了细布擦头发,一边笑道,“这几辆车马,算得什么,只要不曾运进运出什么大家伙,这宅子都住得下呢。”
尽忠就笑着拍一拍手,“十五郎好猜,过几日真要运个大的走呢!”
种十五郎那张圆圆的脸上,笑容忽然停滞了一下,“什么东西?”
“就是灵应宫前那块石头,德音族姬呀!”
少年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竟然要运它走吗?那要多少民夫,好好地运它做什么?”
“为贺天宁节,帝姬准备将它运到晋城去,供奉玉皇观!”
“喔!”少年发出了一个无意义的音节,他甚至又很快地擦了擦湿漉漉的头发,“我得先换一身衣衫,再来仔细听两位的趣事!”
他走得很快,比来时似乎更快些,王善看了一眼就继续喝自己的茶了,但尽忠皱眉又看了他一会儿。
“这小郎君有什么心事?”他问。
小郎君不仅有心事,还有很大的心事。
他虽然不在军中任职,却是在军中长大,什么样的武器和铠甲装备什么样的士兵,什么样的训练造就什么样的士兵,什么样的士兵需要什么样的将军,这些他是有耳濡目染经验在的。
因此被伯父委任,经常在兴元府和秦凤路两头来回跑,帮赵鹿鸣运些东西的种十五郎对灵应军的战斗力是有基础判断的,而这个判断就很微妙,且危险——在他看来,灵应军已经达到,甚至可能超过需要拆分,或是换一人接手的程度了
大宋的皇帝是宽容的,对文人宽容。对武将,他们有另一套标准。
如果一支数千人的军队战斗力很强,且对一位武将极度忠心,那就该由当地的安抚使上奏说明这个情况,而后官家和朝廷需要考虑这里有没有战争,需不需要这支军队。
没有战争?不需要这支军队?那这几千人就可以被拆分打散一部分,混入其他的军队里,当然指挥权也交给不同的指挥使——至于那位将军本人,他或许可以保留小规模的原军队,但朝廷也一定会给他配备一位与他派系不同,意见不同的副手,甚至还有几个与他并肩作战,但看他很不顺眼的同僚,以此来达到桎梏他的作用。
如果官家还不放心,那就有宦官过来当监军了,总揽大权,让你趴在地上,老实做人。
秉承这个中心思想,哪怕是经常需要打配合的西军各将门之间,关系也很不怎么样。不可能怎么样,官家就不允许你们和和气气亲如兄弟——除非谁想学狄青,活活吓死给大家看。
种师道种师中虽然知兵,但不会整天往兴元府跑,他们对灵应军有一点模糊的印象,但从未亲眼见过这支超过三千人,编制不仅满额甚至超出的神奇军队,也就不会意识到朝真帝姬掌握着什么样的力量。
宗泽虽然知道灵应军满额和装备精良,却不是将门出身,从前也不曾掌管军队,因此对这些并不敏感。
但种十五郎既知兵,又知灵应军,其他人看来平平无奇的兴元府,他看来就非常可怕了。
可怕的不仅是兴元府几乎所有人都被帝姬控制起来,没有对这奇景发出任何质疑,更可怕的是,朝真帝姬的野心似乎没有尽头。
桦木是上好箭杆的材料,工匠们又被迁往山中,与她的计划一起被严密看管,不令任何人窥探。
种十五郎就觉得,如果他是个胆小鬼,他只要白天偶尔想一想,夜里就要突然从床上坐起来,大声吸几口气——开玩笑吧?总不能是帝姬想造自己亲爹的反吧?可她不造反她要这样一支军队干啥啊!还准备带着军队出门?过没过明路啊!帝姬那光润的额头上要长出一个“王”字,分分钟就要变成吊睛白额母大虫了是吧!
尤其是这次从灵应宫回来,他心里就很是矛盾。
到底是该严肃地告知伯父,由伯父上奏朝廷,制止帝姬,还是将这件事藏下,看着种家跟着帝姬往未知的方向上一路狂奔呢?
晚饭一起吃,老种相公岁数大,吃个半碗就走人,留下小辈儿慢慢吃。
三个年轻人就可以抱饭碗换场地,一边吃一边喝一边赏雨一边聊聊天,聊着聊着,种十五郎忍不住就问了。
“帝姬这样尊贵的人物,岂能长居深山苦修?”
王善还在那夹肉,尽忠就忽然将耳朵竖起来了,上下打量他,眉毛眼睛鼻子嘴巴都向着不应该的方向弯过去。
“十五郎忧心甚重呀!”
但这位小郎君最擅长的就是一个愣头愣脑,创翻有八卦心的:“她走了,灵应军该怎么办啊?”
尽忠脸上虚情假意的狭促就消失了,瞪了他一眼。
“帝姬曾经对我们说过,”王善说,“她不会走。”
这回换十五郎愣了,“为何?”
“今岁岁初,金人就已擒了辽主,却等到现在才遣使告知,又拒不交还燕云,”王善说,“十五郎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
种十五郎坐在那,灯火忽明忽暗照在他脸上。
“我知道了。”少年说。
一夜的疾风骤雨,清晨总算是停了,太阳晒在路上,片刻温度就升了起来,臭烘烘,暖洋洋,催着人赶紧出发。
儿郎们赶紧一面大声吆喝,一面给牲口套上挽具,王善同尽忠拜别了老种相公,正走到大门口时,种十五郎追了出来。
“王十二郎,我寻你有话说。”他紧紧盯着王善,“我只同你说。”
王善看看小内侍,小内侍就走到马车那边去,以一个宦官的刁钻与刻薄开始大声辱骂这群套马具不够利落的笨蛋,顺便也指桑骂槐地表达了一下自己的不满。
当然种十五郎就假装没看到,他说,“我有句话,请你带给帝姬。”
“请说?”
“帝姬若是担心金人将要南下,才前往防范,她须得多带些银钱。”
王善就愣了一会儿,然后恍然。
“灵应军毕竟都是道人出身,”他笑道,“我们日日诵经,又有符箓——”
“你不明白,”种十五郎打断了他,“这与你们的出身没关系。”
“十五郎言下之意……”
“这是伯父教我告诉你们的,”少年极严肃地看着他,“离家越远,越久,你那些出身、经书、符箓就越没用,你须记得,你千万记得!”
帝姬端坐在那张河东路的地图下,听了王善这一番话后,轻轻点头。
“他有心了。”
王善就笑,“老种相公是极谨慎之人,难得十五郎年纪轻轻,也这样老成。”
他这样称赞,可语气却在调侃老种相公和种十五郎有些杞人忧天了。
帝姬听完就是一笑。
“确实谨慎,”她说,“既讨得诏书,咱们须得尽快启程,赶在天宁节前将贺礼送上才是。”
【老种相公谨慎是真的,】堂妹说,【可你也不遑多让。】
堂妹被这几日的大雨淋了一下,太阳一出来,身上就绿油油,毛茸茸的,民夫试试往上捆绳索,很有几处滑腻,却又不敢拿火把随便燎,生怕给德音族姬烧酥了,掉了一块儿下来,这就是欺君的大罪了。
朝真帝姬走到前殿时,正看见一个被小刀刮得干净的堂妹,身上捆了绳索,地下铺了板子,准备一路送上马车。
她坐下来,很惬意似的吐了一口气。
【咱们总算走出了一步。】
【半步。】堂妹纠正了她,【算不算一步,你不是要到太原城下才知道吗?】
她就不吭声了,又过一会儿,像是自己给自己打气似的,【我信他们。】
【你要是信他们,为什么早准备了那么多银钱?】
这句质问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怎么会得到回应呢?堂妹等了一等,像是很怜悯,又很惋惜:
【你谁也不信。】
夕阳洒在德音族姬的面容上,那抹红痕流动着血一样的色泽,跳动在赵鹿鸣的眼中。
【我不敢信,我也不敢输。】
【你连恐惧都不敢。】
她长久地注视着她,【我不敢。】
【可你终于走到了这一步,】德音露出了一个傲然的微笑,【你长久的痛苦,即将迎来终结。】
【所以,咱们出发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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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不堪一击◎
整个兴元府都变得很热闹。
到处都是道士,道士这种生物一旦出门,那是相当张扬的,他们也有旗有幡,有车马,有数不尽的行李。
而且那些行李还很金贵!那里面必定是有各色乐器的,吹吹打打就很热闹。普通百姓见到一支军队出门是很可能忧心的,既忧心战乱,又忧心军队扰民——但见到道士出门,那就不太忧心了。
道士的态度也不大好,也会做点很蛮横的事,但吃霸王餐的少,住宿不给钱的也少,托了道君皇帝的福,这些神霄派的道士都很有钱,这就是老百姓对他们的印象。
于是见到灵应军出门,百姓们就站在路边指指点点,有人就说:“好大的道场!这是谁家的老祖宗死啦?”
“这满嘴胡沁的就该打!人家是去拜神宗皇帝!据说官家上了个尊号,成了玉皇大帝了!”
围观的群众就齐齐圆睁了眼睛,圆张了嘴巴,发出“喔!”的声音:“怪不得!”
这样的大事,原该去个几千人。
前面一队灵应军走完了,中间就送出了德音族姬。
按说几千人拥着一块石头走,那石头多大也就不显眼了……可它确实也太显眼了!
德音族姬被骡马慢慢地拉出城时,全城的百姓都在那里抻长了脖子,踮起了脚,想仔细看一看这位宗室女。
德音族姬被裹得严严实实,群众们又发出了很遗憾的声音。
总体来说就是非常大的热闹,几乎人人都想看一眼,就连安抚使宇文时中和通判宗泽也等在城外,准备给帝姬送送行。
天气炎热,宇文时中自然有夏衣穿,宗泽生活简朴,就不一定穿个什么。
但今天就很诡异。
宗泽老爷爷穿了一件崭新的葛布襕衫,裁剪是很好的,花纹更是细致,宇文时中多看了一眼,宗泽就意识到了,有些赧然地一笑。
“帝姬所赐。”
“当得,”宇文时中简短地说了一句后,想想又莫名感慨一句,“汝霖何其幸也。”
他是个精明人,宗泽变卖衣服去支援灵应军的事他知道,过后灵应宫赐了宗泽四季好几套衣服,宇文时中也知道。
能得灵应宫的赏赐不稀奇,但得帝姬真心相待就极难。好歹他宇文时中还是帝姬的老师呢,每日里一看帝姬就提心吊胆。
尤其是这次!几千军队带上兵甲往外走,哪个安抚使听了不迷糊啊!
明明这锅也有宗泽的,可朝真帝姬硬是将这支军队定性成了“德音族姬的仪仗队”,将来出了大事,宗泽是真不知情,不管怎么也能留全家老小性命在。
他宇文时中说不知情,就有些勉强了。
帝姬做出这个决定后,曾往宇文府上知会过。
“有谭稹为河东河北各路宣抚使,帝姬何必忧虑太过?”
他当时是这么劝的。
“去岁武朔之战,谭稹已为主帅,又如何?而今燕云之事,朝中相公们人人都明白,独欺我爹爹一人!”
朝真帝姬的声音原是清脆悦耳的,独那句话说出来,冷得好似风敲碎玉,铺了满庭的冰霜。
宇文时中就哑然,心想难道官家当真不明白吗?
可他不能分辨相公们没有欺瞒官家,也不能斥责帝姬这话狂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