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你们这计谋,既不能报到李嗣本处,也不能随意寻个地方等女真人的斥候。”尽忠说,“否则你们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为何?”
“满城的人都起了异心,只等一个机会罢了,你们看不出吗?”
王十二郎就沉默了。
但岳飞还没有放弃最后一次拯救这场战争的机会。
“我军若能趁夜出城……”
“帝姬说,我等行军至山后,当小心谨慎,”这个年轻内侍停了停,“朝廷视山后之民为草芥,山后之民怕是视我大宋如寇仇啊。”
【作者有话说】
燕云十六州分“山前”“山后”,1124年宋金夏爆发战争争夺的就是山后“云中府路”这一片区域,可以简单认为大家在大同附近打来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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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工匠◎
有车轮滚滚,在泛着热气的土路上走过。
有人木讷地推着车,一言不发,有人坐在车上,大包小裹。烟尘卷起来,呛得人眼圈发红,呼吸也变得急促。这就让人时不时很想停下来,喘一口气,揉揉眼睛。
但军士立刻就抽鞭子大骂,“懒货!贱人!须知今日已是第五日,再入不得川,你爷爷若是吃不了兜着走,非叫你们这些懒货见一见爷爷的厉害!”
板车上的小娃子被吓得立刻就要哭出声,但又被老祖母捂住了嘴,可片刻后,小娃子忍也忍不住,一定要将祖母的手避开。
也不是非要哭出声,只是那双手太脏了。
这一队百余人,人人都是蓬头垢面,灰头土脸的。
见官军继续向前走了,队伍里就又起了窃窃私语。
“可知那灵应军是个什么地方吗?”
“听说灵应军都是些道士,也不知寻我们何用呀?”
“有工钱吗?”
“全家都搬了去!从此就是帝姬的家奴了,给不给工钱,进了蜀地,你又敢如何?”
这些男子里有须发斑白的,也有年轻力壮的,但他们大多是黥面,少部分也有刺在手上的,年长的刺面,年幼的刺在其他地方,总归身上都是有印记的。
这也算是官家的政绩,政和五年,官家下令钱监兵匠只要在手背上刺字就行,不必非得刺在脸上,但无论哪种,都是向别人说明他们的身份——他们都是需要被人好好看管,防止逃跑的人。
尽管他们是有技艺的,不论去了哪里都能靠自己的本事给全家老小找一碗饭吃,但大宋不许他们的本事外传,又不能给他们提供优渥的生活条件,因此就只能用皮鞭和刺字来集中管理了。
甚至于在什么地方安居,往什么地方迁徙,一夕之间,背井离乡,都是由不得他们的。
两边的田野渐渐向后去了,有青山在前,慢慢升起来,有河水潮湿的气息盖过烟尘,悄悄爬过了他们脚面。
“那里就是入川的关卡了。”有人这样说,指了指前方。
工匠们就费力地手搭凉棚,踮脚想要看一看,但他们都是一辈子只跟着军队在宋夏边境上走的,从没来过这里,只见到了有人骑着一头小骡子跑过来。
“是种家军护送匠人至此吗?”那人穿着件道袍,年纪却很小,看着只有十六七岁,“在下受宗统制所遣,来此迎接,诸位辛苦啦!”
有军士上前,同他讲了几句话,但匠人们并不十分关心。
“辛苦”的是这些军士,不是他们,或者说按照大宋的道理来,他们是没资格“辛苦”的。
军士们可能清点一下人头,再喊一遍名册后就算完成任务,多半还有些酒肉犒劳。但他们什么都不会有,他们这些人形牲口被交到新主人手上后,还得继续往前走,一直走到他们的窝棚处,这些满身灰尘和臭汗的工匠家庭才能疲惫不堪地倒下,吃一块发的麦饼,喝一口送过来的冷水,然后筋疲力尽地睡去。
自从离家,他们的每一个日夜都是这样度过的,偶尔还要加上打骂——这待遇并不算好,但他们都是被军队严加看管,柔顺惯了的。
但今日很不一样。
那些军士们是满面笑容地跟着几个道士走开了,他们这些工匠则被送去了另一个方向。
走得不算很远,道两旁的农田变成了水田,有高低错落的山坡,还有些低矮的灌木,有飞虫立刻经不住诱惑,扑了过来。
“片刻就到了。”那个领着他们走的道士说,“再忍一忍。”
工匠里没有人说话,连同那些疲惫的妇人和孩子,都沉默地跟在她们的命运身后。
但片刻之后,道路一转,他们忽然就见到了一片鲜亮而郁郁葱葱的色泽。
那或许是个庄子,已经被收拾了出来,里面只有些道童模样的人在走来走去,见到他们就停下笑眯眯地行个礼。
庄子里有树,有溪,有池塘,走过小桥还有一片片的房屋,看着无论如何不像他们这个身份能住的地方。工匠们是很自觉地停下了,负责管理这群工匠的工头则需要上前一步,小心将腰背弯下去,赔一个笑脸,“仙长,此处是?”
领着他们走来的道士也笑一笑,“你们今晚住在这里,明日也且歇一歇,待歇过乏了再走。”
工头转过头去,看看自己手下的那群汉子,汉子们探头探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在眼神很迫切地等他的答复,但已经有等不及的人了。
一个小娃子从车上跳下来,奔着那条小溪就跑过去了,身后爆开一声陕西方言的大骂!
还要命不要了!这样尊贵的地方,你也敢用你那脏兮兮的脚去踩……你还伸手进溪流里舀水喝!
可是心急如焚的父亲还来不及阻拦,那个年轻道士已经一把将他捉起来了。
父亲两腿一软,立刻就跪倒在地上,“仙长!他年纪尚幼,还不懂事!他!”
年轻道士将小娃子又放了下去。
“这小溪洗洗脸,去去暑气就罢了,”他说,“屋后支了灶,烧了滚水,你们草行露宿,身体疲惫,冷水却是不利养生的。”
小娃子的父亲就傻了,连同工头,还有后面那许许多多的工匠和家人,都愣愣地看着这个小道士,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们按说是士兵,看起来却是全然的道士。
在浑源城里,也有这样一群道士在鬼鬼祟祟。
在混乱平息后,除了粗暴砸门的宋军外,只他们有办法敲开百姓的房门,甚至可以从百姓那得到点东西。
别人羡慕是羡慕不来的,毕竟灵应军和他们不在同一赛道上,人家真是天生高贵,不仅能从百姓那拿来点东西,人家还能同相公说上话!
没错,能说上话的就是尽忠,这位灵应宫内官有着这样那样的特权,他甚至还能带着灵应军出城!
羡煞旁人啊!
三人密会是有时限的,况且干想也想不出太多东西。
岳飞负责出主意,王善负责细化主意,尽忠负责泼冷水——这样的程序循环了几次之后,岳飞就不乱出主意了。
“要是诸位能避开李相公的军令,直接出城就好了。”他说。
尽忠冷哼一声。
“谈何容易!”
他们除了帝姬给的这一条宝贵情报外,没有斥候耳目,不知道城外是什么情况,因此一切计划都只能闭门造车——在这样一场万人对万人的战争里,一百个人就算闭门造车也是造不出什么有用东西的。
一片沉寂,热乎乎,臭烘烘里,岳飞忽然问了一个问题。
“诸位自蜀中远道而来,”他说,“究竟为何啊?”
一百个道士,从四川跑到山西来,为了打仗?为了救援武朔?
王善的脑子有点转不过来,就说,“帝姬忧心云中府,要我们……”
忽然一只手将他剩下的话怼了回去。
“十月里正是天宁节,大吉的日子,帝姬纯孝,要送经文至太原清虚观,筹办罗天大醮之事!”
岳飞就一拍大腿,震得王十二脑瓜子嗡嗡作响,震得尽忠对他刮目相看!
一个村汉,除却马上骑射,马下棍棒,还会得什么!
平时看着是个不言不语的,怎么关键时候就这样机灵!
大敌当前,按说城中哪怕是一只苍蝇都不当随意放出去,何况是几十个虽然作战配合还略显稚嫩,但勇武已经很受人瞩目的战士呢?
冷兵器战争,只要有这样一队人马,只要能在一次冲锋或是反冲锋中扛住对面的压力,撕开战线,那战局是很可能瞬间逆转的啊!
但对尽忠来说,这些不是问题,毕竟这里是大宋。
他没办法说服李嗣本和他的幕僚们同意一个靠谱的计划,但他可以用大宋特有的匹配机制给灵应军送出城:
前线打仗是你们的事,灵应军是为筹备罗天大醮,天宁节之前献礼,才不远千里来到山西,现在既然双方僵持不下,咱家耽误得,官家的生日须耽误不得!
非常扯淡,换一个有良知的统帅听了这跑路理由,非得让人给这阉狗拖出去腿打断,再从城墙上丢下去。
但话说回来,这里是大宋。
天渐渐地暗下去,其他营的士兵原本是已经在这座小城的房前屋后,甚至是别人家的房顶上躺下了的,忽然就又爬起来了。
他们很眼馋,一边窃窃私语,一边指着那条奔着城南而去的队伍。
“看!看!”
“果然走了!”
“竟然走了!”
“谁比得过他们!”
城北是金人,城南是应县,过了应县,往南就是雁门啦!进了雁门还有什么好说的,那就又回到大宋的地盘上去了!
说好了不在一条赛道上,可看到人家鱼贯而出,还是惹了不少羡慕嫉妒恨的目光。
“要是能跟着他们一起走就好了。”有人嘟囔,“早知道我也去当个道士。”
“此城无后援,若疑兵不成,恐怕李嗣本早晚将弃城而走,将云中府让与金人,”王善叹道,“鹏举兄若愿与我等同去,帝姬必定……”
这个年轻的偏校似是又恢复了沉默寡言的性情,只是深深一抱拳,并不言语。
灯火渐上,工匠们已经安顿好,他们吃了一顿简单但有酒有肉的晚餐,还在溪中打水,好好地清洗了自己,现在大半已经睡下,但还有些勤劳的妇人借着月光,抓紧时间在溪流边捣衣服。
她们蓬头垢面地走了这么久,现在稍稍安顿下来,就一定要将自己收拾得体面干净才好。
李素站在窗内,无言地望了他们一眼,又转过头望向李世辅。
他虽然曾经是个贼配军,但更早些时候却是个县中主簿,对工匠是素来不在意的——受人尊敬的从来是德行和学识,匠人有什么值得他在意之处?
但现在帝姬却下了令他不解的命令。
“帝姬这般郑重,”他说,“究竟为何?”
李世辅想了想,“帝姬说……”
“如何?”
“她说,那一百灵应军被她草率地送去太原,遇了战乱,她怕是救不得他们的,”他说,“但工匠或许能够救下后来的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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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大辽的最后一战◎
应城的城门是关着的,但城外有驿站,只要有钱,就有热水、面饼、肉干、草料。
这群道士走了几十里的夜路,到驿站时已是深夜,吃喝一番后倒头就睡,草帘来不及放下,马车上的伤员也顾不得抬下车,这一片汗臭与血腥味儿混在一起,立刻就有大批的蚊虫飞过来。
谁也不在乎,只有尽忠夜深人静了还睡不着,拿着个粗陶制的小油灯去寻王善。
他一走动,驿站这一片黑黝黝里忽然就蹦出个人熊似的家伙,“什么人!”
“啊呀!”尽忠心里原本就有鬼,吃这一吓更是三魂七魄都飘了一飘,再看不过是阿皮,恨得就一脚踹上去,“是我!我也认不得么!”
阿皮受了一踹不痛不痒,摸摸脑袋就走开了,“这时候出来,谁知道是内官,小人还以为是个鬼。”
小内官就呸了一声,走到王善住的那小屋门口,敲了敲门。
尽忠跑过来寻王善是为了第二天的计划。
“我今日连个金兵都没见到,光是那些叛军就要吓死人了!”尽忠说,“咱们此时不走,还等什么呢?”
有风忽然吹进小屋。
屋子里乌漆嘛黑的,只有尽忠带来的油灯这一点光,风一来,王善用手去拢,听了他这话,手就放下了。
那火光被压了下去。
“你在城中可不是这么说的。”
“此一时,彼一时。”尽忠说,“我在浑源城中走不脱,自然一心都是如何脱困制敌。”
王善就低头叹了一声。
“可见帝姬看你是不错的,”他说,“只要没将你往死路上逼,你总有许多心眼。”
小内侍一下子就脸红了,“空口白牙的,你怎么凭空污蔑人!”
“咱们若是这样回去,连个名姓也不留,我岂能甘心?”
空气忽然开始焦灼。
“王十二,你一心就只要在帝姬面前出人头地,连这些师兄弟的性命也不要么?”
“你也不过是个贪生怕死的——”
少年的声音陡然拔高,刚要愤愤地再讲些什么,门忽然被打开了。
那一股狂风袭进,摇摇摆摆的小火花“呲”地一声就灭了。
有熊一样的人堵在门口。
“咱们不去救岳飞了吗?”他问。
尽忠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突然跳起来!
“你当咱们是什么大人物!不过几十个小道人,竟想要搅动战局,说出去直个笑死人了!凭你也配!”
阿皮的声音闷闷的,像是受了些打击,可他又问了一遍:
“咱们要是不去,还有什么人能去呢?”
这个问题,尽忠就答不上来了。
昨日是没半片云的,不知怎么清晨就起了雾。
将伤员留在应城,托一个附近的小道观收留他们,其余人就跟着王善继续往北走了。走了一天,到得第二日时,清晨的大雾影影绰绰,往哪个方向走都像是有人,近了又什么都看不见。
王善稀里糊涂地带路,灵应军就稀里糊涂地跟。他们是不敢走官道的,几十里外就是金军,那这几十里都可能有成规模的骑兵。有人就说不如停一停,这样的天气哪分得清方向呢?
但这样的天气也不容易被金人抓啊——你连马都没有几匹,总得走远些再打起辽军旗帜才不容易被骑兵一波带走吧?
话虽如此,但大家还是很不安,太阳不知道从哪边升,可雾迟迟不散。
有人就提议:“烧张符吧?”
“没错,烧张符吧!”
可以烧个解八难的,也可以烧个解刀兵的,考虑到他们现在很怕被金人抓住,那还可以烧个解天罗地网的。
一群道兵嘀嘀咕咕叫王善听了,王善就很是无语。
无语归无语,他虽然有个虞侯的军职,但大家习惯了喊师兄,他也不能公开诋毁自己的信仰。
“烧就烧吧,”他说,“谁提前写了?”
一群不及格的道士面面相觑,阿皮突然举手,王善就大惊失色,“你还会写符了?!”
阿皮骄傲一挺胸,“我从岳飞那要的!”
这回轮到尽忠大惊了,“送出去的东西还能要回来!你这憨货看不出,比我们都精明!”
有人取了火寸条,有人取了火石,那张帝姬亲笔写的符箓刚沾了火,平地忽然起了一阵狂风!
“应了应了!”一个道士指着远方,“那是什么!”
连绵的石窟,连绵的佛像,被烈火焚烧,被兵士践踏过,却仍不失慈悲与威仪的佛国。
——自金兵劫掠后,“寺遭焚劫,灵岩栋宇,扫地无遗”。
忽然就到了他们面前。
还有那个被一群骑兵簇拥着,正站在佛国前的人,也忽然就进入了他们的眼帘。
这一群道士们一瞬间说不出话了。
片刻后,他们炸了!
“有骑兵!看着不像宋人!”
“快把咱们仿制的旗帜打起来——!”
“师兄!师兄!怎么他们打的也是这个旗?!”
“呜哇!阿皮你这符烧的不对!还有没有了?!”
石窟的断壁残垣前,已经被清理出一个供辽帝休息的区域。
清理得很草率,足见亲兵们注意力不在于此,他们虽然忠诚,但这份忠诚更多被用在护卫辽帝安全上——虽说辽国现在奋力反扑,拿下了数州,但每次与金军的大战都以战败为结局,那就很影响士气。
现在算是背水一战。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缘由,应当同大军待在一起的耶律延禧就跑出来了,可能是不放心斥候的工作质量,要亲自出来看看,也可能是辽人崇佛,所以来云冈石窟拜一拜佛。
虽然颠沛流离即将亡国的日子让这位辽帝显得比实际年龄更加衰老,也更加阴鸷。但他的五官里仍然残留了很是气派英俊的部分,大马金刀坐在侍卫搬来的胡床上,叫这一群被押到他面前的小道士看看,就觉得辽帝的王气还是足足的。
心里的想法,不自觉就反映在脸上,耶律延禧那张阴沉的死人脸上就有了几分活人气。
“尔等何人?怎敢打我大辽旗帜?”
这是尽忠发挥的场地了,他舔舔嘴唇,很是慎重地再偷偷看那个上首处的人,心里嘀咕一番。
“宋辽兄弟之国……”
耶律延禧忽然就冷笑一声,“彼侵我南京,真兄弟否?”
“此皆有奸邪之辈,欲离间宋辽之谊,谗言所致呀!”尽忠小心地说道,“金酋无道,播厥凶虐,官家岂无慧眼圣断,因此致信陛下,正当齐心合力,诛邪斩魔呀!”
似乎说了一些废话,但这种柔婉的官腔废话说得耶律延禧微微眯起了眼,尽忠就差不多明白了。
谁不知道这是些个废话呢?可他高坐在御座上,听宦官小心翼翼说些柔顺的废话……那是多么美好,却只能在梦里重温的回忆呢?
忽有风来,断壁残垣间盘旋一阵,发出一声漫长的哀鸣,将这个鬓发已白的男人从旧梦中陡然惊醒。
“你们究竟为何而来?”他说。
“完颜粘罕屯兵于浑源城下,”尽忠说,“我们想借陛下的旗帜,吓阻他们。”
耶律延禧包括他身边的亲卫,都是骑兵。他们愿意带着这群步行的小道士穿山越岭,返回辽军的大营,这就有一点离奇。
尽忠能理解耶律延禧开口说话时的心理,但闭上嘴后的心理活动,他就不理解了,悄悄用手肘去推一推王善。
两边都有骑兵虎视眈眈,王善就只能悄悄伸出一只手,指了指他们的马。
“你看,”他小声道,“你看他们的马。”
大家打仗,多半喜欢选在秋天,因为有粮食抢,如果是这群骑马的异族,秋天最好,冬天也不错,春天就要加小心,因为夏天快来了。
夏天是他们最讨厌的季节,夏天怎么穿甲呢?铁罐头拿太阳一晒,里面好似蒸笼,蒸着蒸着就有蒸死的,还不是一个两个,那怎么打仗?
还有一桩:夏天马怎么跑呢?你知道热,它就不知道热吗?你给它穿甲它是不乐意的,但就算不穿甲,你让它大太阳晒着冲阵几十个来回或是跑个三百里,它也要倒路边死给你看啊!
蜀中穷,没那许多马,因此大家都很精心照顾,王善就多少有些见识。
再看看这群辽兵的马,各个瘦骨嶙峋,疲惫不堪,就连耶律延禧座下的那匹白马,肥壮时必是油光水滑,玉一样的毛色,现在也已经秃了大片,很不成个样子。
他还可以穿着绸缎的衣服,戴金银的饰物,可他骑乘的马已经将他真实处境展露无遗。
浑源城下,王善没见过一个真正的女真人,也就没见过女真人的马。但他心里却很笃定:若女真人也是这样狼狈,义胜军和云中府上下的辽人是不会义无反顾,成为完颜粘罕马前卒的。
“你的公主,”耶律延禧身边有人问,“是什么样的人?”
尽忠想了想,很谨慎,“是至孝至慧之人,又极有修真的机缘。”
那个侍卫似乎就冷笑了一声,“她若真受神仙护佑,有慧眼,怎么会千里迢迢将你们送来死地。”
“千里逢难,绝处却能遇大辽天子,可见受神佛庇佑是真的,”尽忠说道,“这岂有假呢?”
辽帝的马儿忽然停了一步。
“你们那位公主确实是个了不起的人,”他的声音冷冷的,“她想你们替她亲眼看一看女真人是怎么灭了我的国,夺了我的御座,你们就替她好好看着!”
谁都说不出话了。
金人在云中府的东南,辽军大营就在云中府的西北,双方都在不断派出斥候,因此即使没有赵鹿鸣从中插手,他们也是一定会遇上的。
但有了尽忠和王善,耶律延禧到底是提前一步知晓了金军动向。
知道了动向,自然就能提前布置下许多伏兵。
帐篷是已经漏了许多窟窿,可不下雨时,正好将阳光稀稀落落地洒进来。
洒在满帐的盔甲与刀兵上,像是列祖列宗与神佛的目光重新落在这位昏聩半生的皇帝身上。
这是他最后一个复国的机会了。
“只要孤这一战击破完颜粘罕,进取云中府,”大辽的皇帝穿上他辉煌的战甲,沐浴在光辉中,眼睛里闪着疯狂的光,“待明岁,孤必能带你们回返上京!”
“他留咱们,”尽忠小声问王善,“究竟为何呀?”
“留咱们带信回去,”王善小声说,“替他报仇。”
“我看辽主很有筹谋,麾下尽皆忠贞效死之士,”尽忠依旧不解,“优势在我呀!”
王十二郎就答不出了。
三日之后,奄遏盐泽。
浑源城之围已经解了,因为完颜粘罕正如赵鹿鸣所想的那样,一确定了辽军的方向后,立刻就率大军冲了过来。
耶律延禧的计谋也成功了,路上那几处伏兵,的确给完颜粘罕的军队造成了不小的损失——至少按照回报来说,女真人驱策的仆从军,尤其是义胜军,伤亡惨重。
但女真人还是走到了辽军的大本营前。
那是王善第一次亲眼见到女真人作战。
就在那一天,他真正明白了帝姬为什么将他送来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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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替你报仇◎
空气黏腻得可怕,带着一股轰轰烈烈的臭味。
王善从未这样清晰地意识到,这是战争的气味——不是竹弓竹箭的清香,不是穿梭在丛林中的草木湿气,甚至也不是新到手的铠甲武器浓浓的油脂味。
他站在光秃秃的山顶,脚下有一圈圈的年轮向外荡开。这里的人不多,因此原本山并不秃。但后来金兵来了,成片的树木被砍伐焚烧,用作战争的道具。
或许还剩几根,留给辽帝仅剩的士兵珍惜地砍下,搭建起他们最后的大营。
他站在山顶上,看山脚下的士兵像蚂蚁更像河流,擎着许多面图腾不同的旗帜缓缓流动。
那里有青牛,有白马,都是护佑耶律与萧氏祖先的神明留下的,有人站在他身边对他解释道,后来神明渐渐沉默了,那浩大的神力也离开了他们。
于是契丹人又去信佛了。
“你们宋人的神,”那个负责弓箭手的契丹军官问,“灵验吗?”
王善惊了一会儿,“灵验的不是神明。”
“那是谁?”
“是我们的公主。”他说。
军官也沉默了,片刻之后,他说,“你说得很对。”
但也不能指责辽帝拜佛就是太过迷信。
战争已经打到这个地步,无论他再怎么努力,都需要天意成全了——就像奄遏盐泽这个战场,王善想,任何一个选择这里作为战场的人,很可能都要忍不住去拜拜佛。
奄遏盐泽在云中府的西北,从地图上来看,这里更像一个口径细长的口袋,女真人需要从云中府出发,走六十里的山路到达盐泽。
路不远,但路两边都是山,因此很适合辽军置伏兵于两侧。
第一天金兵走了二十里路,第二天又走了二十里路。
四十里的山路下过一场雨,太阳再升起来,那些来不及收敛的尸体被热气烘烤得软绵绵,七倒八歪在黏土里。
那里有许多义胜军的,也有少量女真人的,还有些是契丹人的。
但这样的伤亡不能阻止完颜粘罕的脚步,于是耶律延禧准备在第三天给他来一个大的。
“但他怎么能将自己的兵马装在口袋里呢?”
王善心里这样想,没有说出口,站在他旁边的那个小军官像是知道他怎么想的。
“陛下等得,将士们等得,粮草也等不得了。”
耶律延禧是得了好几州,但燕云残破,原本也没多少粮草给他抢。听了这话,王善就恍然:
“这里好,这里极有气势。”
——背水一战的气势。
那个小军官极黑瘦,穿一身破破烂烂的皮甲,手上拎着一张长弓。他一只眼被刀劈了两半,连同他的半张脸也差点被砍下来,可他转过头冲王善笑一笑时,王善却惊异地发现那半张没有被毁得干净的脸肖似耶律延禧。
小军官问,“你们那些小道士都撤下去了吗?”
“陛下开恩,”王善说,“他们不在军中。”
小军官就点点头,“那就好。”
女真人的号角突然响起,如同山底卷起带着战争气味的风,一声声渐渐浓烈。
小军官站在山坡上,掏出了一面极残破的旗。
“契丹的儿郎!”
“大辽!!!”有漫山遍野的战士回应了他!
漫山遍野,铺天盖地,那都是身经百战的弓手。无论是哪一座山,他们站定了,就知道将弓向多高,箭能射多远,他们的箭比抛洒的箭雨更远,也更准。
当女真人举起盾牌,密集阵型向山上冲锋时,他们每一箭都能射中一个女真人!
每射倒一个人,他们就会爆发出一声欢呼,而当冲锋的女真人如疾风荡涤下的长草被一片片射倒时,那欢呼声几乎惊天动地!
他们的主帅在中军的大营里,听了这远远的欢呼声,就将脸向着天空,默默地念了一声神佛。
女真人的主帅在山底下,听了这近在咫尺的欢呼声,就从亲兵手里拿过一面盾牌。
“擎起旗,跟上我。”这个女真元帅说。
山坡上的辽军见了,就爆发出一阵更加响亮的战吼!
这是女真人的主帅!
这是女真人的“西朝廷”!
要知道金人与辽宋不同,他们此时甚至连一个高度集权的朝廷都还没建立起来,许多人唤金帝完颜吴乞买为“大朝廷”,西路军完颜粘罕则为“西朝廷”——这是女真人的半壁江山!
杀了他!大辽的子民,大辽的土地,一瞬间就又回来了!
无数的箭矢密集得如同一场暴雨,尽情倾泻在完颜粘罕的周身、铠甲、以及盾牌上。
可他不曾退!
当他一步步迈过女真人的尸体,向着山坡上进发时,有倒下的女真人从泥土里爬了起来;
当他一步步走向辽军的弓手时,弓手那狂热而亢奋的脸上终于现出了一丝惊惧;
当他一步步走向山顶时,他持盾的手似乎擎不住箭矢的重量,可当他终于将盾牌丢下,他的脚步比虎豹还要迅捷有力!他的刀光盖过太阳的光辉!
而跟随这样一位主帅,不会有人甘愿站在他的身后!
那些脸上、身上、四肢中了箭矢的女真士兵挥起了长刀!
就在须臾间,辽军弓手也扔下长弓,拔·出铁刀迎了上去。
所有人都能看出,战争的形势在逐步逆转。
辽军的人数不比金兵,但他们居高临下,又有极强的斗志,因此看起来是可以与之一战的,他们的士兵也的确这样努力奋战过。
他们先是用弓箭,而后用刀枪,杀退了一波又一波,有人的刀已经砍得卷刃,有人的斧柄已经脱落数次,几乎无法拿在手里,有人的铠甲开裂破碎,不得不裸衣血战。
他们咬着牙,牙齿间冒出血沫;他们红着眼,眼里流出血泪;他们怒吼咆哮,喉咙却早就沙哑得喊不出一句话来。
但他们终究是会疲累的。
而对面的女真人不会。
女真人穿着厚重的札甲,在这样蒸腾的阳光下,像是一个个幽灵向他们而来。
他们当中有人无声息地倒下,许是因为高温,许是被一箭射穿头盔,许是被铁斧劈开了胸腔。
可有人倒下,就立刻有人接替他的位置。
直至辽军的战线开始崩溃。
有辽军再也忍不住,转过身向着山坡下跌跌撞撞地跑去。
他们是不会撞倒自己同袍的——因为他们的战线太薄了,只有两到三层,战死了,逃走了,立刻就撕开了缺口,而后像是被鬣狗围杀的青牛白马,精疲力尽,怨愤不甘,却无法阻止死亡的到来。
王善已经滚下山了,他跑得很快,心脏怦怦乱跳,尽管女真人没有漫山遍野抓捕他一个小道士的理由,但他的手脚在这个秋初午后的烈阳下,还是冻得失去了直觉。
过了一会儿,他回了神,有什么东西滚落下来,就在他的身边。他费力地去看,发现是那个相貌肖似耶律延禧的弓兵队长。
那只有五六十人的道士小队已经到了十数里外的凉城等着。等到了傍晚时,就见到他们的师兄、虞侯、小道官王十二郎回来。
可人还是那个人,却已经浑然不是那个人了,他整个人像是丢了心肝魂魄,一见了他们,就从骡子上摔了下去。
“咱们得赶紧回去。”他说。
一圈小道士就不解,“回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