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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就像是潮水突然退到了大海的深处,露出一望无际的浅滩,以及无数翻滚跳跃于其上的鱼虾。

    兵士们很快活,连这次负责抗击西夏的安抚使李嗣本也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他们见到西夏的兵了,但还没见到金人的兵,只见到金人威胁的信,与蔚州那边送过来的一些军报。

    按照大宋许多兵将的想法,党项人试探了,也退却了,那么金人是不敢孤军奋战的,他们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实力,赢不赢得过大宋这威武之师呢!

    就在西夏撤兵的第三日,士兵们原地休整等待下一步军令时,王善拿着一兜子的符箓跑去平定军营中寻岳飞。

    “帝姬听闻鹏举兄的孝心,很是感动,”他将那一兜子递过去,“这是特地为兄所制!”

    正捧着碗吃麦饭的岳飞一整个就惊呆了,赶紧将碗放下,两只手不知道该怎么去接,周围一圈老乡立刻就围了上来。

    “此为帝姬亲笔所制?”

    王善点点头,很是郑重,“正是。”

    帝姬亲笔所制的符箓与灵应宫批量发行的符箓自然是不一样的,无论是纸是笔还是精细程度,就连那个颜料都能看出个高低贵贱,抽出一张亮亮相,一圈老乡就惊呼起来。

    这样的符箓,是你花钱就能请到的嘛!

    岳飞两只大小适中的眼睛里,蓄起了一点闪闪亮的泪水。

    “飞有何……”

    他的话没说完,军中忽然角声大作!

    “金人攻蔚州!灵丘飞狐已陷!彼军正往我处而来!”

    “兵多少?何人为帅?!”

    “听闻是一个叫完颜粘罕的人,”士兵们互相嘀咕,“你们可曾听说过他吗?”

    【作者有话说】

    询问了一些玩弓的朋友,给灵应军添加了一款“标枪发射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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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九章

    ◎黔之驴◎

    王善出行前是有些不解的。

    为什么要来云中府?这里离蜀中千里之遥,辽土新附,一穷二白,又从未听说有什么不得了的神霄派古迹,帝姬派他们来这里,图什么?

    朝真帝姬说,“若金人来犯,当自何处来?”

    “自河北来。”他说。

    帝姬笑了笑。

    “若是只有河北一路,”她说,“我大宋天兵出太行山,进可与京城一线守军夹击,退可断其粮草归路,彼军又当如何?”

    王善就明白了。

    他知道战争即将来临,他在汴京时,就感受到了这股森冷的寒风,但对于那时的他而言,这些话听了虽然长见识,开阔思路,但也不过是一说一过的屠龙之技。

    像他这样出身地位的人,从来没想过自己能在这样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战中见识到什么,更不用说改变什么。

    那股风吹过他的身边,待他回了兴元府,吃了一碗叔祖母做的热汤面,就暂时搁置在脑后了。

    但今天这个嘈杂且闷热的夜晚,那些被家乡的热汤压下去的寒气又翻了上来。

    这个一身道士装束的少年没有如营中其他人那样收拾他的行囊,检查他的弓,他的鞋,还有他的甲,以确保战争来临时他能够依靠这些活下来,或者进一步建立功业。

    他坐在他那只朴素的,充当案几的藤箱前,一动也不动,直到帐门处有声响将他自回忆里惊醒。

    岳飞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糊糊来了。

    “我实不知有何长处,竟能惊动帝姬那样尊贵的人物,”他先是很客气地开腔,“必是道长为我说项之故。”

    这位坐在那发呆的小道长迅速反应过来,连忙起身接过,“鹏举兄有至纯至孝之心,此为天地间第一的正理,帝姬深受感动,才会为令堂写制符箓……”

    “在下再如何至纯至孝,也断然没有这样大的面子,能得帝姬亲笔符箓,”岳飞就忍不住笑了,“竟将二十四厄都解了一遍,难道蜀中便没有孝子吗?”

    这一套符箓,每一张都极其精美,他若是得一张,还能单纯感激涕零一下,一套二十四张,这就不是单纯被感动了。

    但他还是怎么想也想不出来帝姬青眼相加的道理,只能倒推一下,认为是王善或者那位小内官在信里写了什么,说动了帝姬——所以现在问题就简单了,他俩到底说了什么?这是个什么夸法才能让领导加班,岳飞想不出来啊。

    小道士听了他这话,像是一下子就困窘了,有些话藏着说不出来,但又找不到一个好借口,好在最后将话题岔开了:

    “鹏举兄拿的这是什么?”

    岳飞听了就递过去,“在下不知当何报,正巧乡邻思念故乡的吃食,凑在一起请伙兵开了灶,在下得了一碗,若是小道长不嫌弃,也请尝一尝新鲜便是。”

    他递过去的糊糊表皮放凉了些,热气也不怎么泛出,小道长接过来道了一声谢,用勺子舀了一勺就往嘴里塞。

    “小心——”岳飞张口说。

    但没说完,小道长的眼里就蓄起了泪。

    “这是豆沫,”他很不好意思,“面上冷了,下面还烫,吃时须小心些。”

    豆沫这东西做起来很简单,其实也就是寻些粟米粉,加些五香调料,手边有什么豆子往里放什么豆子,总之加水煮在锅里,熬成一锅糊,出锅时能滴上两滴油,再来点葱花香菜,这对于相州的平民百姓而言,就是极香极美的一碗吃食,寻常不能吃它,总得有些由头。

    岳飞似乎就挺爱这个,因此才会很郑重地送过来请他尝尝。

    吃上一碗豆沫,同岳飞聊些家常里短的东西,那一肚子的寒气似乎就渐渐下去了。

    等吃完了它,王善的思路也变得很清晰了。

    帝姬是很看重这个人的,除了那一套解二十四厄的符箓,她在信里也明确表明,对这个人的重视已经超出了“勇士吗?花点钱能拉就拉过来,不能就下一位”的范畴。

    那他就必然有些值得帝姬看重的地方,王善这样想,除了三军都看见的勇毅之气,岳飞应当还有些东西,只是他没看出来。

    “不瞒鹏举兄,”他说,“吃了这一碗,我的心镇定多了。”

    岳飞坐在他身边那张小马扎上,听了就说,“道长有些心事。”

    “西夏军若有意武朔二州,恐怕此时我军如何,未可知。”

    这个年轻骑兵听了不言语,点点头。

    “因此我心有危惧,总担心西夏人与金人结联,”王善说,“金人若至,凭我军……”

    “此非你我所能改变之事,”岳飞说,“多想无益。”

    “鹏举兄所言是也,”王善又说,“或许金人不过是趁火打劫,待见得我军军威,彼军或许不战自退。”

    岳飞注视着他,忽然轻轻地摇了摇头。

    这或许是一场试探,但大宋应当全力以赴去应对这场试探,因为金人的步伐越来越快了。

    他们最早同意让燕云给大宋,但燕京一战,金人看到了宋军的无能,而后割让燕云的提议就不断有了反对之声。

    张觉算是他们第一次试探,朝廷第一次退让,将张觉的头给了他们;

    进攻云中府,夺回他们给出的土地是第二次试探,他们这次要同宋军打一场,再看一看自燕京之战后,这数年间宋人是知耻而后勇,还是依旧沉醉在汴京的迷梦里。

    这支聚集在神武城下的宋军根本无法应对这场试探。

    岳飞不知道那些天下大事,但他曾经在河北从过军,知道燕京大战是什么模样,也就知道了这次试探的结果。

    妄议胜败不是士兵应当做的事,他说不出口,但这样的军队对上金兵什么下场,他心里不是不清楚的——那些燕云选拔而出的义胜军,他们会为大宋死战吗?

    有一面接一面的旗帜,遮蔽住了飞狐上方的阳光,也遮蔽住了七月里的暑气。

    有人在旗帜下,策马而来,却在城门前勒住了马。

    有人等在城门下,低着头,袖着手,恭恭敬敬。

    过了一会儿,有一小朵乌云飘了过来,等在城门下的人惶恐地抬头,便看见了完颜粘罕的笑脸。

    这是个身材十分壮硕的中年汉子,梳着女真人的发辫,穿着女真人的服饰,因为炎热,外面只套了一件轻便的皮甲,因此块块肌肉被裹在衣服里,就更显鲜明。

    当他居高临下地扫视面前这群衣衫干净体面的人时,那双凶残而冷酷的眼睛像老虎一样炯炯地盯着他的猎物。

    有人没忍住,身体轻轻地颤抖起来。

    完颜粘罕就是在那时展露出笑容的。

    他不仅笑,还伸出他遍布伤疤的手,用力去拍一拍迎接对方的肩膀,并且大声地说了一句女真话。

    一旁身材清瘦的汉人上前,脸上也带着微笑,“元帅说,你们知进退,有忠心——他很高兴。”

    这些蔚州本地的大户——有些是汉人,有些是辽人,立刻也就露出了轻松的表情。

    有人立刻就开始讲起恭维话了。

    他们怎么会不忠心?他们当然忠心,“天无二日,大金皇帝就是我等的皇帝!”

    “大金就是太阳!”

    “我们盼王师,如婴儿之盼父母呀!”

    他们这样一边说着,一边奉上了一个血淋淋的匣子。

    汉人文士在一旁翻译,粘罕一边听,一边一个个仔细打量他们的神情,待最后看到那个装着蔚州知州陈翊头颅的匣子,女真人哈哈大笑起来。

    “元帅说,”这个文士的声音也拔高了些,“只要诸位忠心事主,大金绝不会亏待诸位!”

    “凭什么?”

    有人小声这样问,立刻就有人和。

    “他们不是女真人,他们连渤海人都不是,咱们虽说不曾折损兵将,七月里行军,何等辛苦,到底也该让士兵们放纵放纵。”

    有小军官这样窃窃私语,直到通过某个勃极烈之口,传到了完颜粘罕的耳中。

    这个女真元帅站在飞狐的城楼上,向远处仔细地打量,“我留他们,有大用。”

    什么用?

    完颜粘罕指了指远处,“你们看这些山。”

    飞狐位处太行山、燕山、恒山三座大山的交汇之间,像是个入口,往四面望一望,望不尽苍茫群山,连绵直入云海。

    “你们认得这些山,知道该怎么走吗?”

    没人能回答元帅这个问题,于是元帅自己回答了。

    “他们城中这样荒凉,纵兵劫掠又能得到多少财货妇人?若他们忠心耿耿,带着我们的勇士穿过群山,去往更南,更温暖富饶之地,我们又能得到多少财货?”

    这是大宋朝廷无法理解的事,在官家和相公们看来,燕云既已收复,那些世世代代居住在燕云土地上的百姓和豪强都理所应当会忠心于大宋,哪怕是派去的官吏颐指气使,哪怕给他们摊派了可怕的赋税与徭役。

    可自蔚州始,金人的进攻几乎没有受到抵抗,大户们开城门开得痛快,派去的士兵们逃得也就飞快,还有些留守本地的义胜军,毫不犹豫地投了敌,笨拙地开始学起女真语——至于文字,文字不用学,反正就连金人自己也不认识几个字。

    义胜军某一营,或者某几营的倒戈并没有传到向东开拔的宋军耳中,他们也无法预料到女真人的军队会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但他们总归是要碰面的。

    在浑源城下,两支军队终于撞在了一起,并且各自都怀着极强的信心。

    【作者有话说】

    王善和尽忠的大逃杀游戏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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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

    第九十章

    ◎“他们的”“我们的”◎

    那一天一切都是没有征兆的。

    天气很热,四周的山已经秃了,因此热风卷着灰尘,自四面八方而来,钻进尽忠的胸腔里。

    干涸,烦躁,但他深深地呼吸了几次,还没来得及将这种烦躁压下去,有人递来了一杯水。

    安抚使李嗣本亲临战阵,虽然距离远的几乎看不到前军的旌旗,但他确实是来了。

    他带来了平戎万全阵图,这张图据说被枢密院修改过一点,用来针对西夏或者是可能的女真敌人。这位统帅按照阵图工整地布置了他的军队,虽然车马数量与阵图要求有一些差距,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态度。

    他一丝不苟地完成官家交给谭稹,谭稹交给他的任务,他一丝不苟地执行着千里之外的枢密院所下达的作战指令。

    至于对面来的敌人有多少,兵甲如何,前军由什么兵种组成,又摆开了什么样的阵型,李嗣本不在乎。

    他已经做到了大宋对一个统帅所要求的一切,他很听话。

    至于胜负,他想金人不过是北方荒凉之地的蛮夷,总不会能胜过他麾下的天兵天将吧?

    尽忠作为一个内官,尽管只带来了一百余名道士,但仍然被这位谨慎的统帅安排了一个好位置。

    他因此能够坐在距离大纛不远处的马车下,享受着那点难得的阴凉,以及士兵的服侍。

    那杯水喝起来甜滋滋的,而且冰冰凉凉,一尝就知道在冰堆里镇过。

    于是尽忠很谦逊地微笑,“太奢侈了,我不过是个侍奉官家,侍奉帝姬的内侍……”

    “内官受帝姬器重,帝姬又是官家最疼爱的女儿,”递给他蜜水的人小声道,“军中不知晓,难道李相公和谭帅也如此孤陋寡闻吗?”

    这话比蜜水还要熨帖,尽忠就惬意地眯了眯眼,但他到底是个警惕的人,待那个安抚使身边的仆役走后,他小声问了一句自己身边的某个道兵:“马车今早仔细检查过?”

    “必保内官无忧的。”

    尽忠这一下是终于放心了。

    前军虽然远远的看不真切,可鼓声却一声声地响了起来。

    “金人来了!”周围乱纷纷地说道。

    金人来了。

    自中军有人策马而出。

    那是同金人摆事实讲道理的人,尽忠身边的人嘀咕道,他们仍然是很有信心的。

    金人要粮,去找赵良嗣要呀,与他们有什么关系?现在他们摆开车马,这样大的威势,足以令使者正颜厉色,在两军阵前说以利害,斥退金——

    “打起来了!”有士兵忽然飞快地从前军里跑了回来,“金人杀了使官,向前军来了!”

    尽忠心里忽然一跳,就连忙去看李嗣本。

    他看不清。

    准确说李嗣本离他不远,那张面白微须,上了年纪仍然十分端庄雅致,符合汴京士大夫审美的脸,尽忠看得清楚。

    可李嗣本脸上的神情尽忠看不清。

    这位统帅似乎轻轻地点了点头,于是一旁的旗官打起了旗令,远处的旗官见着了,一层层地将命令发布到前军去。

    尽忠又看向他身边的这些士兵。

    这些士兵不是笑话一般的灵应军,他们是正经的禁军,他们每一个人都穿着沉重的札甲,手握大斧,面色威严,有汗水自他们黝黑的面庞滴落,路过坚毅的下巴,一路下去。

    尽忠心里似乎又得了些安慰,他从这些士兵身上得到安慰,从四周连绵不绝的旗帜上得到安慰,从……

    镇定下来,他对自己说,大宋的军队足有一万精锐。

    他们或许要打上几个回合,或许要很久,打到太阳西斜,大家各自鸣金收兵,第二天再战。

    而他是一个忠实的记录者,他会将他看到的一切都告诉帝姬,包括这场胜利来得多么不易。

    “老种相公不想要一把这样的弓吗?”帝姬的声音带了点诱导,“不想试一试吗?”

    老人的手指拂过那张图纸,他的手上绘了太多的星霜,那些伤痕几乎将皱纹与老人斑都压了下去,只留下专属于种家的苍凉与嗟叹。

    “只有这张图样,工匠无法仿制。”他说。

    “我知道工序和材料,只是我没有好工匠。”

    老种相公抬起头看一眼帝姬,又看了一眼种十五郎。

    “军中那些工匠,世代在西军效力……”

    “将他们全家都送到兴元府来,”她立刻接了下去,“我自然厚待他们。”

    老种相公就沉默了。

    “帝姬不信种家军吗?”

    “我非疑种家军,”她说,“而是疑战乱将起,边疆岂无细作?”

    到底疑谁,她不好说,因为只要将图纸和工序送到西军军中,对于一个被渗透成筛子的军事系统而言,金人也好,西夏人也好,真是从上到下从头到脚有无数种办法偷到技术。

    你没办法查,因为你一查会发现每一个经受过这一切的人都有充分理由泄密叛国,他们可能是赚的少,可能是被欺凌,甚至可能是单纯瞧不起这些新武器,并将其称之为“奇技淫巧”。

    这道理是铁一样的:我大宋立国百年,靠的是官家的圣明,相公们的才智,以及前线士兵的忠心,什么时候靠这些东西啦!哦你说神臂弓,神臂弓是经过西夏人检验我们才引进的,和你这自己发明的东西怎么能相提并论。

    既然是没多大价值的东西,那流落去哪里都不稀奇,甚至不值得为这场泄密找到一个应当为之负责的人。

    老种相公听懂她的潜台词了,他沉默了一会儿。

    “有谭稹坐镇,李嗣本统制全军,夏人铩羽而归后,”他说,“金人未必能破云中府。”

    “必破。”

    这极其不正确的话音未落,老种相公就惊骇地睁大眼睛。

    “帝姬距云中千里之遥,何能出此莽撞之辞啊!”

    “万里也是一样的。”她说。

    她的士兵还在千里之外的前线,可她镇定得好像看到了一切。

    不仅看到了一切,她甚至还伸出了那双虚无的手,想要将他们自这场血流成河的战争中带出来。

    完颜粘罕是一个什么样的统帅呢?

    那大概是一个屠夫,一个刽子手,他的杀戮并不出于狂热的激情,而是按部就班,成竹在胸的工作。

    但尽忠刚开始还意识不到。

    他只是在战斗开始后不久,察觉到了前军出现了一点骚乱。

    那些骚乱是倒地的旗帜,杂乱的叫喊,层层叠叠的脚步声给他的,但前军并没有令官回报。

    他在台下的马车旁,抬头遥遥地看了一眼李嗣本,这位安抚使仍然端坐在高台上。

    天气很热,李嗣本的脸上却连汗也没有。

    尽忠忽然有了一些很可怕的直觉——他虽然不熟悉战争,但他对文官是有一点了解的,他可以继续观察下去,但他的心又一次砰砰跳了起来。

    他站起身,抓住身边的人,低声说道,“我吩咐你的那件事……”

    “中官是说,撤军?”

    尽忠就恨铁不成钢,“而今军阵齐整,怎么撤?”

    军阵齐整,你一百个兵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擅自行动必然要受军法责罚,尽忠那一片混乱的脑子听到这句话时,他很想说些什么反驳的话,或是规避责罚的计谋。

    “不,”他小声说,“是帝姬交代咱们的那件!”

    那是一件对胜负不能起到任何作用的小事,但它仍然需要一点混乱才能触发。

    好在完颜粘罕帮他解决了这个问题——就在下一刻,四面八方的兵士忽然调转了头。

    他们的眼,他们的脸,他们伸出去的手,他们迈出去的脚,无一不在告诉他一件事:

    败了!我军败了!

    完颜粘罕的军队在继续向前,一步步逼近着中军。

    当他的前军出现时,宋军的前军就惊骇地大喊起来!

    “义胜军!那是义胜军啊!”

    他们似乎昨日还是同袍,虽然被布置在不同的防线上,可他们穿一样的戎服,拿一样的武器,说一样的燕云方言,他们甚至在换防时也聚在一起,大吃大喝,滚在一起烂醉一场。

    可忽然之间,这些曾经的同袍不仅变了一个模样,甚至变了一个气质。

    那些癞皮狗一般,遇敌即溃的部分死去了,重新长出来的是铁一般冷酷的义胜军。

    当他们接阵时,他们咆哮着冲向了自己过去那一部分,用斧子劈开,用弓箭射穿,用盾牌狠狠砸下。砸得脑浆迸裂,头破血流后,有金人高声发号施令,他们短暂地整理了一下阵线后,继续向前!

    “他们的”义胜军在不断向前,“我们的”义胜军就毫不意外地崩溃了。

    “我们的”义胜军开始四散奔逃,可前方是“他们的”,两翼有金人的骑兵虎视眈眈。

    金人的马那样肥壮高大,金兵手里的弓铮铮作响!他们跑得快,射得远,“我们的”有什么本事,能穿过他们的阵线,杀出一条生路?

    于是“我们的”就只剩下一条路了。

    他们调转身形,开始用力冲击自己身后的同袍,先是用手臂,用腿脚,而后举起他们的斧子,举起他们的盾牌!

    就在接战后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里,“我们的”也变成了“他们的”。

    于是在义胜军的身后,那些赶过来支援云中府的士兵,也陆陆续续地掉转了他们的身形。

    李嗣本终于站了起来。

    这个文弱的安抚使没有下达任何命令,去企图扭转这场战争的胜败。

    他的面色很憔悴,像是中了暑一样,他伸出比少女还要白皙的手,虚弱地对自己的令官说:“暂撤城中,休整甲兵,以待来日。”

    金人的重步兵还在后面,用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着这场战争。

    “他们的军队就是这样的吗?”女真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大朝廷说他们的都城很富饶,有数不尽的珍宝与美人藏在里面。”

    “可他们就用这样的军队来保卫自己的都城吗?”

    完颜粘罕的儿子忽然纵马而出,指向一个方向:“父亲!你看!”

    自然不是每名宋军都是“他们的”,还有一些仍旧是“我们的”,依旧在以小队为单位,奋力作战。

    但周围溃退的士兵太多了,一波接一波,如无穷无尽的潮水涌来,而他们如立于礁石上,茫然四望。

    没有援兵,更没有天兵天将。

    完颜粘罕饶有兴致地注视着那片小小的礁石了一会儿,就将目光移开,望向城门大开的浑源城。

    他几乎就要立刻下令时,忽然有士兵跑了过来。

    “西北方三十里处,有斥候见到辽主旗帜!”

    这位金朝西路军统帅浑身就是一震!

    “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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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一章

    ◎草芥与寇仇◎

    当灵应军退入浑源城时,这座荒凉的小城并未给予他们英雄般的款待,尽管这些生疏而懵懂的士兵尽力去拼杀了,二三十人身上带着不同程度的伤,其中有几人受了重伤,但到底被背回来了,还有几个人是被抬回来的——当他们入城时,柔软而温热的身躯已经渐渐变得僵硬,他们或许是怀着恐惧而死的,但恐惧中也许残存一丝骄傲,毕竟他们是与敌人作战时而死,他们理应得到体面的葬礼。

    但宋军从上到下对此都很冷淡。

    浑源城从上到下也对此很冷淡。

    那些逃进城的士兵无暇分给死去的战士一个友善的眼神,他们逃过了一劫,惊魂未定,得躲到一个安全的去处,慢慢消化这场战争。其中有些宋军砸开了城中百姓的家门,凶狠地要求他们将他藏起来。有小规模的宋军在溃败的一瞬间完成了从兵到贼的转变,他们不仅冲进百姓的家中,还将他们没有勇气指向敌人的刀斧挥在了百姓身上。

    因此城中乱了一阵,一部分士兵要去关城门,一部分士兵要站上城墙,一部分士兵在烧杀掳掠,还有一部分士兵要四处抓贼,具体哪一部分士兵做哪些事,都看各营指挥使对自己部下的控制力。

    李嗣本浑浑噩噩地回到了县府,这位很擅长做学问,也很擅长做官的安抚使在深吸一口气,并喝了一杯茶之后,神志被周围心腹噪噪切切的声音逐渐唤醒。

    “相公何必惊慌?”他们一声接一声,“金人背信弃义,赵良嗣欺君误国,独相公力挽狂澜,拒敌于孤城之下,此真有丈夫之勇,名将之风啊!”

    面色苍白的勇丈夫听他们这么一说,脸上就慢慢有了血色。

    “诸君今日亲见金虏凶残,恐不可挡呀!”他叹道,“我是一心要与应州共生死的,诸君却不必玉石俱焚,还是早早离城为上!

    有人立刻就落了泪,“今见相公之磊落从容,方知‘疾风知劲草’之真意呀!”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呜呜呜!”

    城中还是乱糟糟的,但他们这些大宋最英勇,最高尚,最有气节的文士是既没工夫,也没心情去管的,他们仍旧是不知道对面到底多少人,多少马,由什么兵种构成,他们的弓有多远,斧又有多重;

    他们也不知道四面城墙该布置多少人,其中弓箭手多少,当轮几班,夜里值守又该是如何配置;

    他们甚至连城中粮草多少都暂时不准备去思考了。

    那些都与他们的名声无关,也不是京中的官家和相公们关心的

    他们首先确定了这场战争中,安抚使李嗣本的忠贞节烈,态度可嘉,而后确定了在李嗣本到达浑源城后,他们守住了这座孤城!

    两个目的都达到了,还要什么自行车呢?夸呀!夸谭帅,夸枢密院,更要夸官家的圣明领导,以及大宋如日中天的威仪!

    这些文采精妙的幕僚拟定了几篇战报,郑重地交给他们的相公,得到相公首肯后,其中最出色的一篇快马加鞭,跑出了浑源城。

    坐在街道的阴影里,半张脸糊着血,因此需要不停挥手驱赶苍蝇的某个灵应军士兵指了指信使飞马出城的方向。

    “相公们是去寻救兵了吗?”

    士兵们脱了甲,道士们甚至将道袍也脱了个精光,裸着上身,挑阴凉处躲着。阿皮打来了四桶水,一群赤膊道士立刻凑过来,有瓢的用瓢,没瓢的用手,可手也是脏兮兮血淋淋的,伸进水桶里,那桶水立刻就变得浑浊脏污起来。

    但谁也不嫌弃,片刻就喝了个精光——阿皮能打到水,全靠他胳膊粗,力气大,打败了三个不知哪一营的泼皮,才得了这四桶宝贵的水。

    阿皮抱着胳膊,站在最外围,警惕地看着那些别营士兵自他们面前走过。他知道他的同袍——或者说他的师兄弟们,虽说被迫变成了殿后的部队,差点没能进城,有些人甚至喝着喝着水就哭起来,却仍然还是灵应宫的人。

    但那些先进城的,此时已从平民的屋子里走出来,脸上、身上、牙齿上还沾染着血迹的士兵,眼神和神情却浑然不像个人了。

    因此整座城都在关门闭户,大户不开门,平民百姓也不开门,商铺也不开门。

    这是大宋的城池,但大宋的军队在用对待异族的态度对待城里的百姓。

    这个念头从阿皮的脑海里出现后,也就从他的嘴里说出来了。

    “此间之民非异族,”有人在他身后叹气,“只是被视为草芥罢了。”

    阿皮吃了一惊,转头看去,岳飞手里也拎了个破碗,正在那探头探脑,准备蹭一碗灵应军的水喝。

    “你,你喝水么?”阿皮说,“我去再打一桶就是!”

    “有现成的,捞一碗就是,倒有别事劳烦哥哥,”岳飞笑道,“我来是寻你们那位小道官的,他可在这附近么?”

    岳飞的平定军并不在灵应军附近,但在整支军队都被“他们的”义胜军冲垮时,为数不多还在奋力抵抗的小股部队自然会努力抱团。

    反正军营是很少有什么秘密的,岳飞得了帝姬一整套仙符的事迹瞒不住灵应军,这群道士就看岳家小哥既敬畏,又亲切,自然就同他还有他身边几个好兄弟走得近,他要喝水,有小道士就让出一个位置,将四桶水里最清澈的那半桶指给他。

    一起喝过水后,灰头土脸的王善和没那么灰头土脸的尽忠就回来了。

    他们没有住处,但尽忠还有一架被征用过,臭烘烘的马车。正好各军都在缓慢收拢残兵,大家理论上说还有点自由行动时间,可以凑在一起讲话。

    “今日金人中军未动,不知何故?”岳飞疑惑地说。

    “许是试探。”王善谨慎地说。

    “嘿嘿。”尽忠得意地说。

    四只眼睛一起看他,尤其是岳飞那两只,充满了困惑不解以及虚心请教,这就极大满足了尽忠的虚荣心,甚至让他暂时忘记现下是一个非常适合的时机——他和王善两个人,马车又这样封闭,正可以给岳飞按住了,“梆梆”两拳出出气。

    “都是帝姬神机妙算呀……”他说。

    完颜粘罕的女真军始终没有动,的确是因为赵鹿鸣出的小主意:提前准备好与辽帝有关的疑兵,需要时往外一扔,对金人有想不到的作用。

    如果历史是倒着看的,所有人都会认为金代辽是一件非常顺理成章的事,金军摧枯拉朽,辽军则负责当那个“朽”,辽天祚帝是个烂到泥坑里的昏君,被金军穷追猛打一路,最后打爆狗头,牵了回来——和徽钦二帝差不多的水准。

    事实上这位辽帝是很有点顽强的,他虽然有许多毛病,比如狭隘多疑乱指挥等等,但抛开胜败不谈,他还真是硬着头皮打了几场的。

    尤其此时,耶律延禧“率诸军出夹山,下渔阳岭,取天德、东胜、宁边、云内等州”,打出了一个小高潮,还真让金人一时吃不准他是穷途末路前的拼死一搏,还是觉醒了什么了不得的血脉天赋,准备一飞冲天,一鸣惊人。

    但不管是哪种,对完颜粘罕而言都是比浑源城更重要的目标,也是比此时的宋军更重要的敌人。

    宋军已经缩起来了,云中府他势在必得,辽帝腿长擅跑,他必须抓住一切机会。

    义胜军今天打得很好,当赏,下一步呢?

    三个人在闷热的小马车里铺开地图——这也是王善好不容易才弄来的——嘀咕了一会儿,四周乱糟糟的,灵应军有道官指挥着,将带来的席子在路边铺开,伤员可以躺下,没受伤的打水、挖灶坑、生火、做饭。

    有人敲了敲巷子里民居的门,先是没动静,过一会儿道士们使出找饭吃的本事,就有百姓被忽悠着开了门,嘀嘀咕咕几句,听不真切。

    “帝姬如何能得知辽主而今去向?”

    听完尽忠的讲述后,岳飞是最不能理解的一个。

    但帝姬已经在信里简单写了她的理由和推测:官家宽仁,曾经遣使去辽主处,许诺若他南下入宋,愿以兄弟之谊相待。

    西夏已经给大金当狗了,辽土也已经丢得差不多了,辽主还能去哪?

    他一定会奔着大宋的边境跑啊!

    尽忠这样一句句转述出来,岳飞就震惊了,“帝姬之慧,当真受于天也!官家之信,外人如何得知?纵天家亲眷得讯,又有几人如帝姬,竟能窥得这般机妙!”

    “只是我等远在千里之外,虽得指点,却不知当如何运用,”王十二郎就叹气,“而今不过阻一阻金兵入城,三两日后,金酋催动攻城,此城堪忧。”

    这城的城防混乱到什么程度,尽忠看不明白,王善和岳飞是很清楚的。

    三个人就沉默了一小会儿,但很快岳飞就又一次开口了。

    “辽主若在方圆百里之间,我军何不出一疑兵,祸水东引?”

    “如何东引?”

    “完颜粘罕既起了疑心,”岳飞说,“他必派斥候四面探寻!”

    尽忠还不理解,王十二郎就悟了。

    “金贼自东而来,若我在西北方伏一队疑兵,作契丹旗帜,不消与他们正面交战,只要伤他几个斥候,凭谁来看,心中不生警觉?完颜粘罕纵使不弃城而走,十数日间,恐怕也不敢全力攻城!”

    你宋和大金互殴,被按在地上摩擦,但你要是引入一支比大宋仇恨值更高,更加吸引金军的军队进场呢?

    即使它并不真实存在,但金军怎么会知道?不知道的话,怎么能不分心呢?

    岳飞击掌,“是也!须选一个好去处!”

    好去处是尽有的,浑源西北是云中府——也就是大同——大同的四周到处都是山,想在其中寻一个能藏住人的地方有什么难的?

    这么多山,到处都能藏住人啊!只是要找一条辽主最可能走的山路……

    但当两个年轻人兴致勃勃找地方,准备制定一个完全的计划,再由他们当中身份最特殊的内官尽忠报上去,说服安抚使时,尽忠忽然开口了。

    “不成的。”

    两个人一起抬头,满眼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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