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李嬷嬷是宫中老人,当年先帝驾崩,安亲王意图谋反,叶停牧率军围了亲王府整整一夜,一夜里府内只进不出,撤军之时,安亲王只剩下年幼无知的小世子这一条血脉。那年宫变,李嬷嬷是少有的知情人,当时陛下还是公主,领军在外还未返京,李嬷嬷抱着只有不到两岁的姬宁躲在公主府,担心受怕了一整夜。
时隔多年,她仍记得第二日天亮时分,满身鲜血的叶停牧身披轻甲,手持先王遗诏,踩着青砖来到两位小郡主面前。
晨光追在他身后,照清了殿前一路血红的脚印,腥味厚重,仿佛在死人堆里滚过一遭。
她从未见过一个人身上有那么多血。
后来她才知道,叶停牧一夜之间几乎屠尽了安亲王府几百人口。
如今已经十六年过去,可李嬷嬷忆起那场面仍心有余悸
叶停牧官至宰相的路是由鲜血铺就,他此般狠绝无情,被他收作义子的秦亦,必非良善之辈。
当年宫变已成王族秘辛,李嬷嬷不敢重提旧事,只好一遍又一遍地委婉劝告姬宁。
姬宁见李嬷嬷急张拘诸,虽有些不解,却耐心宽慰道,“嬷嬷不必忧心。”
姬宁合上书,轻言细语地同她解释,“我不过借秦亦拦一拦司寝嬷嬷,并无它意。”
李嬷嬷闻言,胸中稍微舒了口气,“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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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姬宁胸怀坦荡,可李嬷嬷一番话却是点醒了她,她自觉那日所言只为脱身,可在旁人看来却算不得清白。
别人也罢,可她担心秦亦会因此误解。
姬宁为人磊落,第一次拉人作挡箭牌,想着还是同秦亦解释清楚为好。
是以几日后的午间,姬宁在府内避暑的凉亭拦住了秦亦。
凉亭北面围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湖,东西两侧绿竹环绕,亭内立有半人高的冰鉴,里面装满了冰块。
绿竹成荫,凉气习习,是个盛夏解暑的好地方。
秦亦在府内并无住处,游魂一般行踪不定,姬宁也不知道要去哪寻他。
是以她趁着天气炎热,在这凉亭守株待兔,守了四日,总算捉到了黑色的大兔子。
姬宁午时有小睡的习惯,这几日等得她困乏不堪,险些就趴在凉亭睡着了。
此刻看着出现在石径尽头的身影,她顿时醒了瞌睡,扬声道,“秦亦。”
秦亦像是没听见,继续提步往前走去。
姬宁愣了下,她原以为他们习武之人耳力出众,没想他却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她此番出来未带侍女,眼下没有传话的人,只好提着裙子朝他跑去,“秦亦。”
那身影仍旧未停。
他看似不疾不徐,但一双腿不知怎么走得那么快,眼看着就要消失在视野里了。
姬宁有些心急,又提高了声音,“秦、秦亦,你慢些,我有话同你说。”
喊了半天的人终于有了反应,他转身看向姬宁的方向,但也不过去,就看着小公主像只兔子似的迈着小碎步往他身前蹦。
姬宁汗都快跑出来了,她停在他面前,仰面看着他,微微喘着气,蹙眉道,“你是不是故意听不见我说话。”
秦亦看着她因暑热而变潮红的脸,面不改色道,“属下不敢。”
姬宁不太信他,但又觉得他没理由撒谎,问他,“你平时走路也这么快吗?”
秦亦模棱两可道,“差不多。”
小公主被他三言两语噎得没了脾气,只好道,“那你下次看见我了,记得要走慢些。”
“是。”
见他这般听话,姬宁略过此事,领着他往阴凉的亭子去,“你来,我有话和你说。”
俩人在凉亭里坐下,姬宁轻“咳”一声,“是关于之前司寝嬷嬷来府里的事。”
姬宁觉得这事是由她而起,所以语气格外温柔,她观着秦亦的脸色,缓缓道,“我先前同司寝嬷嬷说喜欢你这般样貌的男子,这事你知道吗”
秦亦看着她,“知道。”
姬宁被他盯得有点心慌,她按了按胸口,继续道,“我当时那样说,是为脱身的权宜之计,但我思想想去,怕你误会,所以想同你说清楚。”
秦亦听完,一如往常地没什么别的表情,不过眼皮子却是往下一搭,避开了她的目光。
他淡淡道,“公主多虑。公主千金之躯,属下不过一介武夫,不懂琴棋,不通书画,家世更算不上清白,不敢心生妄想。”
姬宁听他自贬自贱得如此熟练,愣了一愣,“我并非这个意思。”
姬宁疑心自己先前的话中有歧义,着急地解释道,“我没有说你不好,也并不觉得武夫便比文人低人一等,只是当时事出紧急,无奈之下才出此下策。”
秦亦撩了下眼皮,“属下是下策?”
小公主被他古怪的脑回路震得说不出话,讷讷道,“......我也没有说你是下策。”
秦亦沉默两秒,垂眸站了起来,“若公主无别的要事,属下就先行告退。”
姬宁见他这就要离开,不知怎么想的,抬手按住了他放在石桌上的剑,而后问了句没头没脑的话,“你、你觉得热吗?”
秦亦站定,低下头,看见姬宁睁着双无辜的眼睛看着他,隐隐还带了几分愧疚。
她语气温柔道,“五日后,我要随母皇去行宫避暑,行宫依山傍水,夏季十分凉爽。”
她屈起手指,无意识地在他剑鞘的雕纹上挠了一下,“你要一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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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某人:别说了,没一句我爱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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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丝鞘(5)逗弄
皇宫,宣政殿。
早朝结束,文武百官叩拜退朝,三三两两低声交谈着往宫外去。
叶停牧走在人群最末,还未踏出宣政殿,一名内侍突然快步从内殿行出,自身后叫住了他。
“叶大人!叶大人请留步。”
内侍停在他面前,笑着恭敬道,“叶大人,陛下请大人到内殿议事。”
“何事?”
“这奴婢哪敢多问,”那内侍压低了声,抬手挡着嘴边风,“但奴婢想,应是和南河郡赈灾一事有关。”
前方的户部尚书依稀听见赈灾二字,他看着叶停牧随内侍入了内殿,又抬头望了眼这四四方方的天,心道:要变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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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殿服侍的宫女已经退下,殿里只有女帝姬鸣风一人,她坐于案后,正在看今日百官呈上的奏章。
内侍示意叶停牧在垂帘后稍等片刻,他拂帘而入,禀报道,“皇上,叶大人到了。”
姬鸣风正处理公文,闻声头也不抬,“知道了,退下吧。”
内侍弯腰退出去,“是。”
内侍离开后,殿里便只剩叶停牧和姬鸣风俩个人。屋内焚香寥寥,寒冰清凉,姬鸣风像是忘了殿中还有个人,她不紧不慢地批完手中的奏章,才抬眸看向帘后晾了好一会儿的身影。
绯衣墨发,头戴冕冠,不声不响地恭敬候着,叫人挑不出错。
独独那眼神,直白又压抑,像是要把所见之人印在那双幽潭似的眼里。
姬鸣风这一看去,正对上了叶停牧直勾勾盯着她的目光。
她放下奏章,面不改色道,“放肆。”
叶停牧闻言,垂下眼,拱手行礼,认罪认得行云流水,“微臣失礼。”
宽袖垂于身前,露出半截手腕,隐隐可见袖口内洁白的里衣。
似乎清癯了些。
姬鸣风看了一眼,收回了视线。不过叶停牧却注意到了她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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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帝仁德,生了副软心肠,却无儿孙满堂之福,膝下子女早夭的早夭,病逝的病逝,到最后,活至成年的竟只有姬鸣风一个女儿。
活到成年也算侥幸,姬鸣风幼时体弱,十四岁生辰那日,先帝眼瞧着就只剩下这么一个女儿,协皇后上鸿安寺祈福。
寺里的住持见了先帝,言先帝龙气强盛,子女无福消受,故而接连离世,若将公主送离胤都,交由福厚命重之人带在身边磨砺几年,或能强健体魄,福寿绵延。
先帝不敢不信,思索了一夜身边有谁富厚命重,思来想去,后来将姬鸣风交给了朝中百战不殆的大将军,送到了离皇宫最远的边境去。
大漠黄沙,落日孤烟,一去就是三年。
三年后归京,当年娇柔无力的公主竟出落成了个小将军,英姿飒爽,一杆长枪使得出神入化,叫老皇帝看湿了眼。
也是在那年,新科状元郎叶停牧在宫宴上对姬鸣风一见钟情。
姬鸣风唤叶停牧进来后,看他站在哪儿一动不动,问他,“在想什么?”
叶停牧如实道,“陛下。”
姬鸣风挑了下眉,“哦?朕就在你眼前,有什么好想。”
当年姬鸣风还是公主时,因一副好容貌名冠胤都,后来在沙场历练数年,称帝十六载,如今也养成了一副不怒自威的帝王之相。
单这喜怒不辨的语气,都叫人心惊,但叶停牧却仍是语气平平,一本正经。
他道,“由心不由我。”
想就是想,无论是否身在眼前,总是想的。
姬鸣风轻笑一声,没再理他。
她从桌上拿起一本奏折递给他,“户部呈上来的,看看。”
叶停牧接过,展开一看,发现奏折里写的是南河郡的洪灾一事,南河郡守请求户部拨款,修建水坝沟渠。
姬鸣风站起来,正色道,“五年修了三次,年年修,年年垮,朕派暗探去南河郡探查,探子回信说南河郡守富态逼人,沿路的灾民却是骨瘦如柴,赈灾食粮掺糠带水,百姓更是无房可居。”
她说着,又抽了一本奏折扔到桌上,“这是南河郡守递上来的,通篇都在言洪水凶猛,大坝无法抵挡,叫着要赈灾粮钱,对居无定所的百姓只字不提!”
叶停牧见她动了气,放下折子,给她倒了杯茶,双手奉至她唇边,低声道,“陛下放心,微臣会办好此事。”
他站得很近,一双眼如先前一般直勾勾落在她脸上,只是和方才不同,此刻他的目光缱绻又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