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姜离还是不明白,她记得,当年就在这幽篁馆之中,她亲眼见十安和九思自长安来,会近身侍候裴晏起居,怎么几年过去就变了?她忍不住问:“这是何时之事?”
九思想起当年,也有几分不明道:“其实也就是六年前的事,公子那时从师门回来便改了性子,您别介意,这点儿伤十安应付得来。”
裴晏已进房中片刻,姜离心中虽有些憋气,可也不会上赶着给人疗伤,于是将医箱紧紧一握,大步往西厢而去,“既然如此,那我便不管了,都歇下吧。”
待进屋放下医箱,姜离心底那团无名郁闷蹭蹭冒了出来,“真是奇了,我好心他却不领情……如今有必要这般忌讳?”
怀夕也觉得古怪,又替裴晏找补道:“裴大人素来端方,或许是忌惮男女大防怕麻烦了姑娘?”
姜离不禁冷笑,“男女大防?他当年”
当年为了给裴晏治伤,她该看的都看了,如今年岁虽更长,但他的伤在后肩,连袍衫都无需褪下,有什么需要避讳男女大防的?何况他伤的也不轻,怎地如此扭捏起来?
见她面色不快,怀夕又道:“亦或是他身上有何胎记,不愿给人瞧见?”
姜离闻言又是一嗤,裴晏上半身不仅没有胎记,在她当年勤勤恳恳的医治之下,后来可谓是白玉一般无暇,又有什么好怕人看的?
姜离越想越怪,那股子气闷亦难消,但忽然,九思所言在她脑海中浮现,她怔愣起来,品出了另一番古怪,“怎是六年之前……”
第157章
书院虐杀
林牧之与孔昱升尚未醒来,
姜离夜里睡得也十分不安,还未至卯时便起了身,这边厢灯盏刚亮起来,怀夕便在窗前道:“姑娘,
裴大人那边好像已经走了。”
姜离默了默,
“随他去罢”
天色尚且黑着,
山间凉风亦是寒凉,姜离披上斗篷,怀夕提着灯盏,
二人一同往德音楼而去。
待到了院门之外,便见九思在外与两个武卫说着什么,一见她便朝里头喊道,“公子,
薛姑娘来了”
二人入林牧之厢房时裴晏正迎出来,姜离往他肩头扫一眼,自顾绕过他去看林牧之。
裴晏见状苦笑一下,
跟上来道:“已经喂了两次药,
两刻钟之后是第三次,
方院监和齐先生守了半夜,
我已让他们歇下了,
方院监说我们走后林牧之意识模糊了片刻,
但还未开口又晕了过去,所幸第二次喂药还算顺利,
他都喝下也未再吐血,如此看来,
他是否暂时保住了性命?”
姜离正倾身请脉,“从脉象上看并无恶化,
但也未见多少好转,还得看第三道药,孔昱升那边如何?”
裴晏摇头,“我已经去看过了,暂时未醒,药房的何叔懂些医理,夜半去照看了。”
姜离略放了心,裴晏便吩咐九思道:“去拿些热茶来。”
时辰尚早,书院内外安静的落针可闻,见姜离坐在床边高凳之上并不多言,裴晏近前道:“昨夜的伤并无大碍,你无需挂心。”
姜离面做茫然道:“伤?哦,比起林先生的伤,你的伤确实算不了什么。”
裴晏苦笑更甚,待九思提来热茶,又亲手斟茶给姜离端去。
姜离挑眉看他一眼,还是将茶盏接在掌心暖着,这么片刻,心中郁结便也散了几分,等喂药的功夫,她又想起昨夜几番险情,“孔昱升时常在藏书楼看书至深夜,这是众所周知之事,倘若凶手是想以此生乱加害林先生,那何必在藏书楼放火?藏书楼距离君子湖并不算远,他杀人之时若手脚慢了,岂非更容易路出破绽?”
裴晏也道:“我也做此想,且孔昱升与当年麟州之事无关,这场火起的诡异突然,或许还有别的隐情……”
话音落下,后窗之外忽然响起一阵风拂竹叶的沙沙声,姜离和裴晏同时朝窗外看去。
德音楼坐落在君子湖西侧,后窗之外乃是君子湖畔种植的一小片竹林,而湖畔廊道入口在听泉轩南侧,出口在文华阁以北,如此形成回环。
忽然,姜离问道:“林先生取到钥匙了吗?”
裴晏颔首,“没有,我们适才检查了他锁着的抽屉,发现抽屉已经被打开,但里头有钥匙多把,他一把也没有拿出来,让方院监辨认之后,藏书楼西门的钥匙正在其中,昨夜多半是刚打开抽屉,便见到了他口中的‘故人’。”
这话莫名让姜离背脊一凉,“昨夜德音楼上下全体出动,这楼上楼下皆无人,可即便如此,听泉轩和文华阁却还有人慢了几步过来,凶手若存引诱之心,难道会大咧咧出现在德音楼院子里?林先生又如何去了假山?”
裴晏往窗外几个武卫那看一眼,道:“昨夜我们挑明麟州书院之后,林牧之先去见了付宗源,之后曾去过校经堂一次”
姜离有些意外,“去那里是为何?”
裴晏道:“校经堂存着所有在院学子入学时的凭证,包括各地府学荐书,官凭户籍记载,我猜测他应是想到了什么线索,也在找凶手。”
姜离颔首道:“如此就解释的通了,且此人他一定认识才会随其而去。”
“公子,药来了”
说话的功夫,有武卫送药而来,姜离起身接过,亲自给林牧之喂药,“这断血汤方可凉血祛热,通络保元,若这次药喂下人可醒来,那性命便算保住。”
林牧之呼吸微弱,面庞亦是苍白,姜离喂药喂得不易,足足半盏茶功夫,一小碗药才喂进了大半,她停了药,又取出银针于林牧之内关诸穴施针,候得片刻,姜离正下针之时,林牧之喉间发生“嗬嗬”之声,又一个轻颤睁开了眼睛。
姜离自是欣然,裴晏也十分惊喜,他快步上前来,“林先生?”
林牧之费力地睁眼,待慢慢适应了灯火,又不敢置信地看着裴晏二人,裴晏道:“你还活着,是薛姑娘救了你,你觉得如何?”
姜离挽起袖子,掀开锦被往林牧之胸腹与双头轻按,“此处可痛?这里呢?呼吸时可有刺痛之感?唯此处痛极?”
姜离一处处检查,林牧之只能小幅度地摇头点头,待查验完,姜离轻松了口气,“幸好不曾伤到心肺,胃脏也应非破裂,林先生,你重伤在左腿的胃脏处,肋骨也应有骨伤,但有得救,若还有何处痛楚你尽可说来。”
姜离殷殷诉高,林牧之这时才相信自己活了下来,而他既然醒了,如今十万火急之事还是稽查凶手,裴晏便道:“可能开口?”
林牧之唇角微动,喉间发出嘶哑之声,“我、他”
“你重伤之后,我们立刻搜查了书院内外,没有找到任何外人进出的踪迹,你昨夜分明是回来取钥匙的,抽屉都打开了却离开了德音楼,你到底见到了何人?”
裴晏语气严厉,林牧之唇角抖动两下,“我、我……”
他面色痛苦,可眼底仍有惊恐与犹豫,裴晏凛然道:“事到如今,你已经去鬼门关走了一圈,却还不肯开口?难道你还想看到死更多人?!昨夜你昏迷之前说你见了‘他’,这个‘他’到底是何人?可是书院之人?”
林牧之不知是痛还是怕,眼眶迅速泛红,见裴晏和姜离一错不错盯着自己,他面上浮起了两分绝望与悔痛之色,似一番天人交战之后,他缓缓看向了后窗方向。
“昨、昨夜我回来取钥匙,院中一个人也没有,可就在我打开抽屉之时,这后窗之外,却忽然响起了一道木笛之声”
裴晏与姜离皆惊,裴晏道:“何来的木笛之声?你是说你不曾看到人?那你如何知道是你之故人?”
林牧之转过头来,神情痛苦道:“因、因那曲子乃是我多年前,多年前修补古曲谱之时,在残损曲谱之上自添乐律而成,普天之下,听过此曲之人少极,会此曲之人,只、只有那独独一人……”
裴晏紧声问:“是何人?”
林牧之双眼黑洞洞地看向帐顶,似乎陷入了一段不愿回想的记忆之中,好半晌,他喘了口粗气道:“是、是我曾经的学生”
裴晏与姜离对视一眼,又问:“是麟州书院的学生?姓名为何?模样如何?”
不知想到何事,林牧之咬紧牙关,声音也沉哑下来,“他……叫范长佑,若他还活着,那他今年也已经十八岁了”
“若他还活着,你是说他已经死了?”裴晏很是不解,“若他已经死了,那昨夜你听见的笛声是何人所奏?”
林牧之缓缓摇头,“是他……我希望是他……”
林牧之言辞含糊,只听得裴晏几人一头雾水,姜离见他说话艰难,忙命人再取热汤药来,待汤药送至,她又给林牧之喂下小半碗,林牧之见姜离如此尽心救他性命,缓得片刻后,终于毫无保留地开了口。
“范长佑,是我在麟州书院的学生,我当年初到麟州书院,被安排教授音律,音律非科考之目,再加上音律在寻常人家乃是附庸风雅之乐,我这音律先生便也未受书院看重,不仅如此,连学子们都不一定将我放在眼底。”
“范长佑是最喜音律课的学生,他出身寒门,寄宿在麟州叔父家中,因叔父救过老山长一回,这才得了特许入书院读书,他那时只有十三岁,身量高挺,生得一表人才,不仅擅长明算与骈文,连学器乐都比旁人快,但因出身不好,他时而被学子们欺负,这一点我知道之后,教授音律之时,便对他格外照顾,他也十分信任我,没两月,我们便几乎有了师徒之谊……”
林牧之说着轻咳两声,喘了口粗气继续道:“他极有天分,我除了教他音律,还指点他明算与骈文诗赋上的课业,他进步神速,令其他先生们都十分讶异,我很高兴,那时我正在修撰一本残损不全的古曲谱,有一段谱子我自己添补后勉强成曲,于是我便将那段独一无二的曲子送给了他,他自小会吹木笛,我便用笛子教他,勉励他莫因出身而坠青云之志,那时,我甚至想到了他将来科考高中,我再赠一曲的场面。”
林牧之说至此停了下来,神色也浮出悲痛来,裴晏忍不住道:“那后来呢?他是如何死的?是不是与付怀瑾四人有关?”
林牧之深吸口气,泛红的眸子闭了又睁,哑声道:“后来……就在景德三十六年腊月下旬,他忽然失踪了,我找去他叔父家中,他做车夫的叔父未见他回去,找遍了城中各处书铺茶肆,也不见其人,再后来,他的尸体……在麟州的护城河里被发现,当时他已死了几日,遗体惨不忍睹……”
姜离听至此处道:“麟州虽地处西南,但每年冬日极冷,就算死了几日,人大概也不会腐烂,你说的惨不忍睹是指什么?”
林牧之痛苦的闭上眼睛,“他死前受了虐待,面上被刻字,连眼皮也被洞穿,那伤口极深,被发现之时身上皮肉惨白,仵作说他临死之前被放过血,亦或是,有人分明看到他失血却无人相救,他双腿被压断,执笛的手也伤痕累累,而他上半身还被紧紧绑缚着,细麻绳勒进了他的皮肉之中”
林牧之语声颤抖起来,眼角泪光闪烁,裴晏扬声道:“是付怀瑾四人虐杀了他?!”
林牧之痛声道:“查不到了,没有查下去,付怀瑾的父亲是州府刺史,报官的人还没到府衙,付宗源便派人出面把此事当做了意外坠河了结,后来尸体被放于义庄,他叔父来收尸之时,尸体未被保存好已经腐烂不堪,看起来……看起来就像是被水冲泡的,后来他叔父收敛了尸体回去,据说要带回老家安葬。”
“就这么把遗体带回去了?”姜离忍不住问。
林牧之闭上眸子,“没办法的,据说他父亲常年在外走江湖挣银钱,他母亲则卧病在床多年,就这个叔父见过些世面,但也是身份微贱之人,又能如何呢?书院出面给足了抚恤银两,他叔父便回去了”
裴晏寒声道:“那你呢?难道你毫不知情?”
林牧之苦涩道:“我……我知道他因才学太过扎眼,受了不少排挤,但我没想到事情会到这一步,那之后书院上下三缄其口,付宗源心知书院内我与他最为亲厚,还亲自来见过我,我心中不甘,却又毫无办法,自觉无颜留在麟州,遂拒了付宗源的示好去往蕲州。”
姜离听得背脊发凉,不仅嘲弄道:“那之后,付怀瑾四人也相继离开了麟州书院,害怕有人追究此人,各自回彬州来长安进学,他们本以为远离了事发之地,却不想彬州与麟州比邻,为范长佑报仇之人还是找了过去,你更没想到那人还会找来长安罢!”
裴晏这时问:“你可知东方嘉树二人之死?”
林牧之摇头,“我起初不知道,但事发之后没多久,得了消息的付怀瑾曾与我提过一句,他暗含警告,我也只能当做不知,我来此是受方青晔之邀,实在不想为他惹麻烦,本以为长安千里之遥,当相安无事的”
裴晏又问:“范长佑被虐杀之事,你可有线索在手?”
林牧之又摇头,“我……我只是亲眼目睹遗体异样的人证罢了。”
裴晏面上质疑未消,继续问:“那便是说,如今谋害付怀瑾二人的,还有害你的,当是为范长佑报仇之人?可你说你的曲子只送给他一人,当年他当真未曾活下来吗?”
“那样的遗体,人不可能起死回生,但我的曲子的确只送给了他,除了他,我想不出还有谁带着曲子杀我,若是他、若是他倒也罢了,我不配做他的老师……”
林牧之说着哽咽起来,姜离秀眉紧拧道:“他家里还有什么人?”
林牧之艰难道:“我只见过他的叔父,又听他自己说母亲常年卧病在床,父亲是跑江湖的手艺人,一年见不上一回,大抵提起家境多有难堪,他数次欲言又止,我也不会深问,便也只知道这些了……”
姜离不禁道:“他没有其他兄弟?他的父亲是哪般手艺人?”
书院内学子多为年轻人,而凶手连续谋害三人,能凿石柱能开三石弓,还能将人肢解,实在不像多病体弱之人,那嫌疑便落在其父兄身上了。
林牧之迟疑道:“我记得他的叔父有个儿子,比他大了一岁,但那孩子不擅做文章,是做苦功的,他时常感叹堂兄把读书的机会给了他,二人感情如亲兄弟,但我未曾见过。至于他父亲他并未细说,但他提过笛子是他父亲教他的,我怀疑他父亲是杂戏班子上的乐师之类的人物……”
走江湖的手艺人,一年见不上一回,还会吹笛,的确像是与杂戏班子有关。
姜离道:“他父亲如今至少也过三十五岁了,那位堂兄则刚满十八,他当年不是寄宿在叔父家中吗?或许你教了他曲子之后他又教给了堂兄?”
林牧之涩然道:“或许吧,那半年他没见过他父亲……”
话说至此,窗外已是天色微明,釉蓝的天穹映出灰蒙蒙的晨雾,愈发令屋子里的气氛窒闷沉重,裴晏先吩咐九思:“先带人去后窗竹林里仔细探查,看有无脚印痕迹。”
九思应声而去,裴晏又问林牧之,“付宗源知道前后因果,那袁家之人可有参与?”
林牧之凄然道:“袁家也是麟州望族,如何会不知?若不知,也不会让袁焱装病来长安念书了”
裴晏这时问至关键处,“那付宗源可见过他叔父一家?”
林牧之眼底闪过厌恶,凉声道:“连我都专门来见,更何况是他家里人呢?”
裴晏微微颔首,转身便朝外走,姜离令怀夕留下照看,快步跟了上来,便见裴晏带着十安和几个武卫,出德音楼后直奔听泉轩,他大步流星过走廊,到了付宗源住的厢房之前,对十安点了点头。
十安转身,抬手,重重拍门
突兀的拍门声似惊雷炸响,付宗源屋内传来动静,楼上楼下的厢房内也生出响动。
“是谁如此无礼?!”
付宗源在里头喝问一句,下一刻门扉打开,是付氏家仆来开了门。
“裴世子?您这么早怎么来了?”
家仆惊讶一句,屋内付宗源披散着头发,披着一件外袍走了出来,裴晏这时大步进门,开门见山问:“付大人,你可见过麟州书院学子范长佑之叔父一家?!”
他目光凌厉,字字铮然,付宗源听来只觉耳畔轰然一声,身子都晃了一晃,“你……什么麟州学子?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裴晏剑眸半狭,“你当真不知情?”
付宗源挺起背脊,毫不心虚道:“裴世子,我如今是受害者家属,不是你狱中犯人!我说不知便是不知,你非是不信我也没法子,我只知怀瑾凄惨死在书院内,已过了三天了,若还是没个说法,那我便去陛下面前喊冤!!”
付宗源一席话掷地有声,显得尤其大义凛然,裴晏死盯他一瞬,面无表情道:“来人,把付宗源给我拿下候审”
十安几人应声而上,付宗源还未反应过来,双手便被反剪在后,那付家忠仆想上前护主,也被一个武卫拿了住。
付宗源眼瞪如铃,气得话都说不出,“你……你、你,我是陛下亲封的从三品朝廷命官,你便是大理寺少卿、裴国公世子,你无凭无由,也不当如此待我!裴鹤臣,你好大的胆子,待到了陛下跟前我定”
“谁说无凭无由?我大理寺治你个徇私包庇、藐视王法之罪,可有了凭由?”裴晏断然反讥,又喝道:“除他革带,带去讲堂听审!”
话音落地,付宗源腰间玉带被卸,衣衫不整地被押了出去。
“裴鹤臣!你好生大胆!你竟敢污蔑我堂堂吏部侍郎,你以为陛下能准许你如此妄为吗?裴鹤臣”
付宗源头发披散,双臂更是剧痛,他被押解而出,边走边骂,这动静不小,立刻惊得上下之人都探出了头,薛琦动作最快,出门见此场面,下巴差点落在地上,忙上来劝道:“鹤……世子啊,这是做什么?这可使不得啊!”
裴晏哪里理他,径直出院门往讲堂而去。
待至讲堂,付宗源已被押站堂中,他恼羞成怒地瞪着裴晏,“裴鹤臣,你不知从何处听来了风
言风语,就如此对待我这个从三品侍郎!你大理寺治罪难道就这般毫无证据?!真是岂有此理……薛中丞!柳侯!请你们来评评理,堂堂传道授业之地,到底是谁藐视王法?我分明是受害者亲属,他大理寺怎能如此待我”
随着付宗源不甘的控诉,堂外陆陆续续来了多人,薛琦几人在前,连方青晔都得了消息赶了过来,他震惊道:“鹤臣!这是怎么回事啊!”
天边已是鱼肚灰白,一片山雾晨曦之中,学舍楼上也传来惊慌议论之声,脚步声纷杂,有更多人围了过来
裴晏冷冰冰地盯着付宗源,“你不交代,是要我当着这么多人审你吗?”
付宗源眼皮狂跳,看着门外出现了不少学子,他又是愤怒又是忌惮,嘴唇抖动之间,竟是骂也骂不出,认也难认罪,而就在这堂中相持不下之时,守门的斋夫从外头快步跑了进来,喊道:“院监!袁将军到了”
此言一出,众人神色微变后也不觉意外,去长安报信之人已经走了一日,按脚程推算,袁兴武也应该到了。
随着众人目光往二门看去,便见一个器宇轩昂的中年男子大步进了门,此人剑眉入鬓,宽肩长臂,威势慑人,正是神策军左营大将军袁兴武,在他身后跟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公子,正是其子袁航。
“袁将军来了”
柳明程和高从章站在外围,先朝前迎出几步,便见袁兴武快步走过中庭,先对他们拱了拱手,而后一脸疑问地看着这几十人聚在门口的场面,“柳侯,高兄,这是在做什么?”
“济苍兄!快来为我做主!”
隔着人群,付宗源痛苦的喊叫从堂内传了出来,门口的人群连忙散开,正露出狼狈不堪的付宗源,众人看看袁兴武,再看看裴晏,皆不知眼下如何收场。
袁兴武愣了愣,抬步进得讲堂来,付宗源见状似找到了靠山,立刻道:“济苍兄,你已经知道了吧?怀瑾和袁焱两个孩子在这书院内被歹人害死了,我是怀瑾的父亲,本该得到安抚,可裴鹤臣他、他不抓歹人,竟用些四五不沾的旧事来治我的罪!便是陛下治我们之罪,都要有个人证物证,可他裴鹤臣却”
裴晏站在主位,目光冷峻,袁兴武立于门口渐渐听明白过来,未等付宗源说完,他忽地一叹,又哀伤地看向付宗源道:“敏德兄,事到如今,也该让一切真相大白了……”
第158章
祭祀凶神(一更)
付宗源满以为袁兴武来了,
定会为自己做主,却不想袁兴武开口便是此言,他眼瞳陡然大睁,“济苍兄,
你……你这是……”
袁兴武不再看他,
只扫了一眼门外众人,
道:“裴大人,事已至此,你有何疑问尽可问我,
便让屋外的学子们散了吧,正好薛中丞他们在,让他们做个见证便是。”
裴晏有些意外,付宗源更不甘道:“袁济苍!你这是做什么!你如此可想过我的处境?!怀瑾已经死了,
我”
袁兴武沉声道:“敏德兄,此事当年便是你处置不当,若非如此怀瑾又怎会殒命?”
付宗源背脊一颤,
目瞪口呆地看着袁兴武,
裴晏见袁兴武竟愿配合,
便也从善如流地令众学子退回学舍之中。
待人散尽,
袁兴武看着裴晏道:“裴少卿有何疑问便问吧。”
裴晏道:“麟州书院学子范长佑身亡之事,
你可清楚?”
袁兴武定声道:“其实我并不清楚,
我只知道景德三十七年初,堂兄忽然来信于我,
说袁焱近日病重,退了府学,
待病愈之后,便打算将其送来长安进学,
我对袁焱向来视如己出,自然满口答应,到了年中,袁焱被堂兄送入长安住在我府上,我拿他当亲子相待,直到这时,我才发现不妥。袁焱的确小病了一场,却不足以因这小病退学,我心中奇怪,便问堂兄到底出了何事,堂兄这才告知我,说袁焱与付家那孩子,还有另外两个年轻孩子一起,令他们一位同窗意外而亡了,此事已经由付刺史处置妥当,他们只需换地方求学便可。”
袁兴武神容尚算诚恳,裴晏看一眼付宗源道:“袁将军当真是半年之后才知晓出了事?”
袁兴武应是,又看向付宗源,“敏德,大理寺如今就算人证物证不足,可只要派人南下走一趟,便没有什么不清楚的,如今两个孩子就死在这书院,你知道什么尽数道来罢,死者已逝,两个孩子的仇你也不想报了吗?”
付宗源恼怒至极,憋的眼眶发红,“袁济苍,这些事你堂兄也跑不了!!”
袁兴武面不改色道:“无妨,堂兄并无官职在身,纵然有包庇之罪,我也不会回护,我自知晓袁焱出事,便猜到与当年之事有关,他从前做了错事,如今算是得了报应,但谋害他的人,也不可能跑得了,敏德,你若早些帮着大理寺捉拿凶手,将来到了陛下跟前,或许还有为你求情的可能。”
袁兴武是武将,说话时声若洪钟,格外有种威慑之力,付宗源心知事情已经败露,见袁兴武毫无相帮之意,一双含怒的眸子渐渐晦暗下来,“罢了罢了,先放开我,我还不是你们大理寺的阶下囚”
裴晏点头示意,十安几人利落地退向门口。
付宗源先活动了自己剧痛的双臂,又正了正衣襟,再将披散的墨发往后一拢,作姿作态模样格外有种强行挽尊之感,他最终一甩袖,站定道:“我知道范长佑此人。”
想起旧事,付宗源自己都恼恨不已,“他是麟州书院的学生,还是书院特许进来的贫家子弟,本不算什么,可那一年他几门课业长进极大,一时在书院内声名鹊起,彼时……彼时怀瑾和袁焱本为书院翘楚,心中自是不满,当年他们一个十三一个十四,家里宠纵惯了,多有孩子心性,再加上那东方嘉树与魏青杨两个纨绔子弟在旁挑唆,景德三十六年腊月二十二,这四人便、便走了歪路……”
付宗源默了默,道:“麟州地方上曾奉过一个名为梼杌的凶神,此凶神本为上古凶兽,体格似虎毛类犬,脸似人,口生獠牙,尾长丈八尺,极是凶狠,能斗不退,本为百姓所忌,后来不知怎么在麟州坊间有了信徒,其信徒还编了教义,其中一出教义乃是种献祭之法,可获取被献祭者的天资禀赋。”
裴晏剑眉大皱,“可是邪教?!”
付宗源涩然道:“算是吧,本来我前一任刺史任职期间,这凶神已被明令禁止供奉,可当时,这四个孩子不知从何得了那些歪门邪道,于是……他们将范长佑绑了起来,用那教义上的法子将其献祭给凶神了”
门外众人听得倒吸凉气,裴晏定声问:“用了什么法子?”
付宗源深吸口气,似连他都难以启齿,“将人绑缚在凶神前,在其面上刻写教义,欲取何处,便献祭何处,他们……不知是谁刺瞎了范长佑的眼睛,那魏青杨身高五尺,羡范长佑身量,便碎裂其双腿,就这样,将范长佑生生折磨而亡。”
屋外又是一阵轻呼,便是活了大半辈子的薛琦都觉不寒而栗,忍不住道:“都是同龄之人,那么一个大活人,他们怎么下得去手的?!”
付宗源惨戚戚道:“我也不知,我为官多年从来谨慎,就这么一个亲儿子,哪里想到他会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彼时我谋求调任,自不敢将此事昭告天下,又想保护儿子,便……动用府衙之力将此事遮掩了下来。”
裴晏目若悬剑,凛然道:“你包庇徇私之罪稍后再论,那之后你可曾见过范长佑的家人?”
付宗源心知大势已去,道:“自然见过,范长佑的尸体被敛在了义庄之中,前来敛尸的是他的叔父和堂兄,我给了二人五百两银子,他们便把范长佑的尸体带回了老家安葬,自那以后,再未在麟州城见到他们,之后我又寻来另外三人父母将此事说明,这才有了四人相继离开麟州书院之事,他们也不愿孩子成为杀人凶手,对我自然只有感激的。”
他说着长叹一声,面上尽是一副哀莫大于心死之状,“我本以为此事已经了了,直到一年多前,我听闻魏青杨二人死在了彬州,当时我便心生不祥之感,还派人去彬州走过一趟,但彬州府衙几月都未找到凶手,我也没了法子,后来我想着彬州近,而长安千里之遥,他们不可能找过来的……”
“他的叔父和堂兄,倘若如今再见,你可认得出来?”
裴晏话音落下,付宗源道:“他叔父我认得,但他那堂兄当年寒冬岁末,面上裹着寒巾,我只依稀记得一双黑亮的眼睛,面容已忘了。”
“你可曾在这书院之中看到眼熟之人?”
付宗源沉沉摇头,“不曾看到,若看到”
他说至此话语一顿,面上尚有咬牙切齿之意,裴晏便又道:“那你此前找来名册和书院学子的课业,是为何?”
“找来名册,是看看有没有从麟州来的人,找来课业,是看看有没有眼熟的字迹,当年收敛尸体之时,因他叔父不擅笔墨,是他堂兄画押签字,他堂兄的字迹十分工整,我还有几分印象,但我已经看了一遍没有找到类似的笔迹……”
裴晏忙道:“你当真确定?!”
付宗源惨笑道:“难道我还会与裴少卿玩笑?我所知道我都说尽了,没错,我当年是包庇了怀瑾,但……但我也尽力抚恤范家了,五百两银子不少,他叔父父子是接下的,他们若要偿命,何来收了银子?如今……如今若是为了范长佑害死了四条人命,那他们也应该处以极刑,在凶手抓到之前,我不会回长安认罪!”
裴晏失望地看着付宗源,“你身为一方父母官,你给的银两他们若是不要,你待如何?”
付宗源一时语塞,裴晏道:“把他带下去看管起来!”
付宗源被带走,裴晏又看向袁兴武,“袁将军后来知道了多少内情?”
袁兴武坦然道:“我只知有个孩子因袁焱几个出了意外,并不知什么凶神献祭,若是知道,我怎会把袁焱这等祸端留在长安?当时堂兄送来的书信我仍保留着,这些皆是证据。但后来我听说彬州那两个孩子相继被害,曾怀疑当年麟州之事他们有所隐瞒,可再问时,堂兄和袁焱皆无可奉告,军中事务繁忙,我便未把此事当一回事,如今堂兄人已回了麟州,大理寺稍后去麟州追查时堂兄必定配合。”
裴晏打量他片刻,“也好,袁将军深明大义,那如今还是以书院命案为重。”
袁兴武一默,“袁焱尸首在何处?”
裴晏看向内堂,“九思,你带他们去。”
九思应声带路,方青晔也上前来作陪,无论如何袁焱死在书院,他们也脱不了干系,很快,后堂内传来袁航的悲呼之声
这时,门外挤来一道身影,却是宁珏起身赶了过来,他火急火燎的,身边正跟着张穗儿,一进门便道:“师兄,那范长佑是因为邪教祭祀而死?!”
第159章
并未焚尸(二更)
长安发现无量道之事虽未大肆宣扬,
但此前拱卫司频频异动,宁珏如今又已是拱卫司中人,他这一问,便显得不同寻常。
保险起见,
裴晏先劝回众人,
姜离也往文华阁看孔昱升而去。
宁珏看着姜离离去的背影,
再看向裴晏,无奈道:“怎么你们二人离开时无一人喊我?适才这么大场面我竟没见着,幸好穗儿机灵告知于我,
师兄,真是什么祭祀杀人?”
裴晏看向后堂道:“范长佑死状惨烈,应是有异,但到底是凶神还是邪教,
只有派人去麟州走一趟之后才知道。”
宁珏纳闷道:“怎么老有妖邪作祟,长安城的线索也断了……”
裴晏闻言,不由拧眉道:“你既有差事在身,
何故在山上停留,
今日便回去吧。”
宁珏丝毫没有回去的打算,
“那可不行,
如今命案未破,
就这么走了必定抓心挠肝,
更何况还牵扯出了什么祭祀旧案”
话音刚落,袁兴武和袁航从后堂走了出来,
袁航红着眼眶,袁兴武也是一脸沉痛,
“去报信的人已经说了这两日的事,既然裴少卿在此,
想来不会全无所获,如今查到了何处,可能告知于我们?”
裴晏颔首请袁兴武二人落座,“自然”
他将发现机关的前后因果道来,又说:“那机关虽十分简单,却得心思机巧之人才能想得出,又因机关搅乱了凶手不在场证明,眼下尚难锁定目标。但如今清楚了麟州旧事,东方嘉树二人之死和袁焱之死,与当初范长佑被折磨之法各有相似之处,基本断定凶手的杀人动机乃是为范长佑复仇,袁将军这边可听袁焱说过些什么?”
袁兴武沉声道:“我常年在军中,府里的事我管的不多,袁焱非我亲子,对我也敬多过亲,他知道我对他期望极大,这些事他不会告诉我。”
裴晏看向袁航,袁航则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袁焱和付怀瑾最为亲厚,我也不知他们从前还干过这些伤天害理之事,他又今天也算是……哎,按适才付侍郎所言,范长佑有个叔父和堂兄,凶手会不会是他们父子?”
裴晏道:“如今书院中还有位在林中书院教学过的林先生,他提到范长佑母亲卧病在床多年,其父亲乃是江湖手艺人,但无人见过其父母。”
袁兴武便道:“那凶手还有可能是他父亲?既是如此,排查书院内与他父亲、叔父、还有堂兄年纪相仿之人是否能找到线索?”
裴晏颔首:“眼下确有此意”
姜离带着怀夕至文华阁,先给方伯樘请脉,事到如今,方伯樘已知道了放火杀人未遂与假山杀人未遂之事,得知姜离救了二人,对姜离感激不已。
待从上房出来,陪同的张伯也叹道:“薛姑娘此番可谓是救我书院于水火了,付怀瑾和袁焱之死,我们脱不了责任,若林先生和孔昱升也在书院丧命,那我们老太爷这把老骨头真是不够赎罪了”
姜离谦逊两句,待到了张伯的西厢,一进门便见孔昱升头脸被包着,身上也有数处包扎,此刻躺在西窗榻上,身上锦被盖得严严实实。
张伯又道:“何叔守到天亮,我让他去歇下了,昨天晚上喂了两次药,就等着今天换药了,但人还是没醒,不知是怎么了。”
姜离一边请脉一边道:“吸入浓烟过多热毒入心入脑,人便会昏迷不醒,如今除了用药施针暂也无更好的法子,若是脑袋受损太过,甚至会一直不醒。”
张伯闻言忙道:“会伤脑袋?”
见姜离点头,张伯遗憾道:“天啊,老天保佑,这孩子家境普通,禀赋却极好,尤其是骈文策论之道更是首屈一指,不瞒姑娘,此番春试考过,这孔昱升必占前二之位,到时候老太爷要带着他一起给陛下修书的,几位夫子私下里还说,今岁若入科场,来年翰林院一定会有孔昱升一席之地,若此番伤了智识,那便太可惜了。”
姜离请完脉,迷惑道:“他家境普通?我怎么看他独住一间学舍,银钱上应该十分宽裕才是?”
张伯纳闷道:“我也不明白,但两年半之前他来书院时,家里是交不起足额束脩的,老太爷当时看过他的文章,立刻免了部分,还把每年的膏火奖励分他一份,如此倒也顺利进学了,但也没过太久,他家里似乎好起来了,去岁学舍空出来时,他也要了独住的一间,说如此才能专注习文。”
姜离心底泛起两分古怪,又问:“那此番起火,您老人家可有猜度?”
张伯略一犹豫,“这可不敢乱说,虽说,同窗之间偶有嫉妒,但不会有人因此而生杀心,我们书院和别处不同,老太爷重修身养性,平日里便不许他们有比斗之心,应该不会是因为那修书名额吧……”
话虽如此,张伯自己也有些心虚,毕竟麟州书院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他也不敢把话说死,姜离见他惶恐也不再多问,只给孔昱升施针,先取人中、十宣、百汇、涌泉、太椎、内关等穴位针灸,又对人中行雀啄刺法,后于十宣穴点刺放血,再等了半炷香功夫,正要取针之时,裴晏和宁珏赶了过来。
裴晏进门问:“他如何了?”
姜离神色微凝道:“脉象看起来并不凶险,但人还是未醒,怀疑是热毒伤脑,我适才已施针,稍后换清热豁痰、通腑熄风的方子,看下午是否会醒。”
宁珏无奈道:“昨夜看起来人没大事,怎么反而是他醒不了?”
此言一出,裴晏和姜离不禁对视一眼,很快,裴晏叫来九思低低吩咐两句,待九思转身而去,宁珏瞅着裴晏道:“师兄有什么安排?又要避讳我们?”
这“又”字便是在说昨夜了,裴晏眼风掠他一眼,道:“这场火起的古怪,也不知书院内有多少人不希望他醒来”
宁珏恍然,忙道:“那自然是放火之人最不希望他醒来!”
话音刚落,十安自院外而来,“公子,后面的竹林里发现了脚印”
文华阁、德音楼与听泉轩,都算是临着君子湖,但唯独德音楼之后并无廊道供行人通行,其楼后紫竹遍植,距离水边只有丈余之地,裴晏几人赶到时,发现脚印之地都被武卫们做了标记。
十安近前指着几处标记道:“一共发现了三处脚印,但都不全,我们将其拓印下来,勉强凑成了一个六七寸左右的鞋印,但这鞋印并无花纹,就是寻常的布靴,按这个脚长来推算,昨夜在此吹笛之人身应该在五尺上下”
裴晏听得剑眉紧皱,宁珏道:“五尺上下的学子和杂役们可都不少,昨夜太过混乱,不论白日还是晚上都有那么多人没有人证,这如何排查?”
裴晏这时道:“按林牧之和付宗源的说法,如今重点把目标放在年岁三十至四十的杂役和十八岁上下的学子身上,先召集所有人来比对脚印,再缩小范围查人证。”
裴晏一声令下,十安自带着武卫们前去排查,姜离走的慢了两步,一边看一边回忆昨夜的情形,“昨天晚上藏书楼起火之后,最先赶到的是我们,后来陆陆续续来了多人,德音楼的先生们反而来的更晚,当时林先生来之后,刚站了片刻你便提到了钥匙,而后林先生立刻返回德音楼,这中间不过百步距离,凶手不可能提前在后窗之外等着。”
裴晏反应疾快,“你是说,凶手当时也在藏书楼之外?”
姜离颔首,“他一定目睹了林先生因何返回德音楼,见时机不可错过,立刻决定去窗外以笛声引诱,后林先生上当,果然跟了过去,这湖畔的廊道夜里并无灯火,他杀了人再混入救火的人群之中,可谓是神不知鬼不觉了。”
宁珏听明白了,但如此越发找不到破绽,“那岂不是更难发现了?”
裴晏摇头,“不,昨夜所有人分了两拨打水,一边在北面得真楼,一边在厨房这侧,林牧之受伤在假山处,凶手为了躲人只能混在来往厨房这侧的人群之中!再排除脚印等线索,那剩下的可疑目标便不多了。”
宁珏便道:“那便是说,凶手要么当时在林先生不远处,要么刚来藏书楼之外,总之他一定听到了你们的对话,甚至跟着林先生一同离开,彼时那假山石柱已被凿断,凶手只要布一处暗绳,在林先生走到假山之下时一拉,林先生便无处可藏,我见过木工拆那些摇摇欲坠的危楼,就是卸掉柱子用绳子拉”
宁珏话虽密,可他心思机敏,确能想到些旁人难想之处。
裴晏心中有数,“这就去核查。”
昨夜场面太过混乱,书院百多人都曾出现在藏书楼外,哪怕如今方向分明,要确定所有人的证供,还是得费不少心力,裴晏快步而去,宁珏犹豫一瞬也跟了上去,姜离出竹林上廊道,又脚步一转往假山处走去。
案发现场有武卫守着,见她来了也不拦阻,姜离在乱石旁看了看,又回身往厨房院去,清晨时分,厨房内正在忙碌,纵然命案当前,书院上下百多口人却不可能不用膳,武卫们也明白此理,并未在此时过来问证。
水井在厨房前院,昨夜众人救火匆匆往来,井台旁留下了大片泥渍与灰烬,姜离正看着那片泥渍,一抬头,却见龚嫂正弯着身子在灶前添柴火,她手劲儿极大,利落地将柴火折断投入灶膛之中。
姜离看着那红彤彤的火苗,忽然皱眉道:“当年范长佑身亡之后并未被焚尸,此番凶手为何费力地分尸焚尸呢?”
第160章
中毒死鼠
姜离回到大讲堂之时,
裴晏正在看九思汇总的名册,见她神色匆匆回来,他迎上来道:“怎么了?”
姜离直奔后堂,“去看看付怀瑾的骸骨。”
裴晏跟她一路行至后堂,
便见堂内两张长案,
其中一张摆着袁焱的遗体,
羽箭已取下,如今遗体上罩着一张白布,另一侧的长案上置棉席一张,
其上摆着大大小小百多块灰白骨渣,皆是从浴房灶膛内刨出来清理干净的。
几人站在案前,姜离挽起袖子毫不避讳地拿起大块儿的碎骨细看,宁珏在旁唇角抖动两下,
道:“这些你不是看过了?怎么这会儿又看,你个姑娘家,真就一点儿不怕?”
裴晏也道:“可是发现了什么不妥?”
姜离目光落在指间碎骨上,
“没有发现什么不妥,
只是我忽然觉得有些奇怪”
她看向裴晏,
道:“东方嘉树和魏青杨,
一个是被乱石砸死,
一个是被水车铰断双腿而死,
袁焱呢,则是被射中双目而死,
这些都曾是他们折磨范长佑的法子,可付怀瑾呢?事到如今,
我们只知道他被分尸焚尸,可致死的死因还未解。”
裴晏闻言眸色微深,
宁珏不禁道:“这还需要知道死因吗?人肯定是死之后才分尸,不是发现了一把匕首吗?那匕首便是凶器,付怀瑾应是先被刺死,而后凶手将其带出学舍,再找一个偏僻之地分尸,最后丢入火灶之中焚烧,如此毁尸灭迹。”
姜离忍不住白了宁珏一眼,“真是答非所问,按照其他三人的死法,凶手并不会刻意毁尸灭迹,相反,他似乎乐意让大家知道这三人怎么死的,届时,知道范长佑死亡内情之人定会恐惧,他谋害付怀瑾之时,只需要让付怀瑾的尸体惨烈地出现在学舍之中便可,分尸和焚尸花上的力气不小,难道不会格外费劲吗?”
宁珏被姜离说的不好意思,轻咳一声道:“那你说是因为什么”
“东方嘉树和魏青杨虽死的惨烈,但因凶手作案条件十分充分,最终也没有在现场留下过多痕迹,袁焱之死,凶手则巧置机关,有绝对的不在场证明,唯独付怀瑾有些不一样,他出事地点在学舍之中,若就那般留下他的尸体,极有可能会暴露凶手的某些特点,因此,他必须彻底的毁尸灭迹。”
裴晏沉沉开口,姜离点头道:“所以我想知道凶手到底是为了掩藏什么。”
她说着又继续看起碎骨来,宁珏看看裴晏,再看看姜离,轻疑道:“有这么复杂吗?万一凶手以为当年付怀瑾为主犯,对其之入骨,就是想将付怀瑾挫骨扬灰呢?”
裴晏道:“我已再问过林牧之和付宗源,林牧之道当初四人以付怀瑾为首,付宗源则不承认当年是付怀瑾指使,按理,范家人也无法确认主犯为何人。”
姜离不置可否道:“无碍,我先看看”
裴晏见状方道:“你查验便是,我先去核查其他线索。”
姜离应是,裴晏随即大步而出,宁珏盯着姜离看了片刻,眼底光彩愈甚,见姜离专心致志,看也不看自己,便也悄无声息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