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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虞汀兰抬眼看向他,眼底的寒潭总算起了一丝波澜,“如芥,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裘恕哑然失语。

    [71]71(二更)

    知微堂内,苏妙漪躲在角落里擦拭着生金树的叶片,眉眼间阴云密布,耳畔还回响着方才在人群中听到尤为刺耳的那句话——

    「裘夫人都没出来认这个女儿,他裘恕在这儿献什么殷勤?」

    “姑,姑姑!”

    苏妙漪正走神,苏安安忽然冒冒失失地到处唤她。

    苏妙漪深吸一口气,平复完心绪后才霍然起身,“我在这儿。”

    苏安安赶紧跑了过来,“姑姑,有个什么公子来了,问他出的诗集在哪儿……”

    苏妙漪反应了一会儿,瞬间绷紧神经,匆匆忙忙迎了出去,见了个锦衣玉冠的背影就连忙端出笑脸,“齐公子来了!”

    那人转过头来,瞧着倒是斯斯文文,可眼角眉梢都带着倨傲和不屑。他几乎是抬着下巴打量苏妙漪,“苏老板,听说齐某的诗集已经刻印好了,今日知微堂开业,怎么也没拿出来摆着?”

    苏妙漪笑容不变,“齐公子的大作,自然要呈放在楼上,好生布置,怎么能随意与其他书混在一起?”

    闻言,齐公子瞥了一眼楼下大卖特卖的《孽海镜花》,轻蔑之意更甚,“也是,诗集断不能与这些俗物混在一起,苏老板有心了。”

    苏妙漪唇角的弧度逐渐僵硬。

    在险些憋不住,要破口骂人之前,苏妙漪连忙转身将人引到了楼上,“齐公子楼上请。”

    两本诗集单独呈放在一个束腰高花几上,旁边还精心地点缀了古玩摆件和雅致的插花。

    “不错。”

    齐公子本人对这番布置还算满意,总算对苏妙漪露出个笑脸,“苏老板,你这开张已经有些时辰了,诗集卖出去多少了?”

    苏妙漪沉吟片刻,才委婉道,“今日开张,大多都是些来凑热闹的看客,真正爱读书、爱读诗的人,还没来几个呢。”

    齐公子点点头,“那依你所见,齐某这诗集能卖多少?”

    “……”

    苏妙漪一时答不上来。

    齐公子又自问自答道,“依我看,齐某这诗集绝不会比那庸俗的话本子卖得差。那这稿酬么,自然也是要翻上几番的,苏老板觉得呢?”

    在沈行首将诗稿交给知微堂时,他们便已经约定好,提每本售价的五成作酬。

    五成,的确是高得有些离谱。可苏妙漪想着就这种狗屁不通的诗集,多半也卖不出去几本。况且齐家又是高门大户,怎会在乎这么些稿酬?于是她就硬着头皮答应了。

    不过此刻当着齐公子的面,她自然不能这么说,可她也不能信口开河说个高额稿酬,给自己挖坑,于是只能恭维道,“公子的诗并非凡品,自然与那些话本不同。话本是写来挣银子的,可公子的诗却是怡情养性,陶然自得。所谓金银不足重,重在遇知己。公子的诗集若能得一二知己,那就已经是佳话了……”

    话音未落,那齐公子的脸色却是倏然沉了下来。

    苏妙漪一怔,脸上的笑没了底气,“齐公子?”

    齐公子却是一声不吭,直接冷着脸转身离开了。

    苏妙漪只觉得一头雾水,她自认那番话说得还算漂亮,怎么就把这位公子哥直接惹恼了?

    好在不一会儿,就有人特意跑来替她答疑解惑。

    “听说齐公子方才来了知微堂,走的时候不大高兴,是也不是?”

    沈行首行色匆匆,擦着一额头的汗就赶了过来。

    苏妙漪将他带上了楼,又将自己与齐公子的对话复述了一边,随即才对沈行首道,“我也不知是哪里惹得齐公子不快,还请行首您多多指教。”

    “哎呦苏老板……”

    沈行首连声直呼,“我原本还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没想到也是个糊涂的!什么金银不足重,重在遇知己!难道你还真打算卖多少本诗集,就给齐公子多少稿酬吗?”

    苏妙漪惊讶地,“不然呢?”

    沈行首欲言又止,见四下无人,才压低声音道,“齐公子在你这儿出诗集,是给知微堂脸面。不论你卖出去几本,一个月后通通都说风靡汴京、供不应求。然后将一千两作为稿酬送去齐府!”

    “一千两?!”

    苏妙漪只觉得荒谬,“这诗集怎么可能卖到一千两,他们齐家自己会信吗?”

    “你以为他们将诗稿送来书肆行,是真的为了出诗集?这就是明摆着要咱们的孝敬!”

    苏妙漪逐渐反应过来,秀眉微微蹙成一团,“这是……通贿?”

    “有些人想给齐大人通贿都还没门路,沈某这次也是看在裘行首的份上,才特意将这个机会留给知微堂。”

    沈行首不可置信地看她,“你在临安时,就没给当地官府交过这种书帕钱?”

    ***

    春夜寂静,空荡荡的院子里,一道窈窕身影独自坐在石桌边,一手撑着额,一手摇着扇,扇出的每阵风里都充斥着沉郁和懊恼。

    “我回来了……”

    伴随着一阵脚步声,凌长风气喘吁吁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苏妙漪摇扇的动作一顿,转过头来,就见凌长风匆匆走到桌边,拎起桌上的茶壶直接往嘴里灌。

    苏妙漪仰头看他,眉头紧蹙,“怎么样?”

    将那凉茶灌了大半壶后,凌长风才停下来,擦擦嘴,“打听到了。自从齐之远当上汴京府尹后,书肆行每年都会以给齐家出书的名义孝敬书帕钱。之前是齐之远自己的诗集传记,然后是齐夫人的,这次轮到齐家公子。不过不一样的是……”

    顿了顿,他瞥了苏妙漪一眼,“之前齐家的书,不是交给一家书肆,而是城里每家书肆都有。”

    苏妙漪脑子里嗡了一声,“也就是说,往年孝敬齐之远的书帕钱是所有书肆均摊。可是今年,他们却一唱一和,将这一千两全都砸在了知微堂的头上……”

    凌长风点头。

    苏妙漪脸色难看,扣在桌沿的手也不自觉收紧。

    难怪,难怪当时在丰乐楼,沈谦提起此事,众人会是那样的反应。他们最初明明是惊讶的,然后就一唱一和,迫不及待地把齐家这个烫手山芋丢了出来……而她就像个天真的蠢货,竟还真以为这是沈谦的“好意”!

    “现在可怎么办?这诗稿已经到了你手上,你交上书帕钱,齐之远未必会高看你一眼,但你不给,定会得罪他。”

    凌长风都觉得头疼了,忍不住叱骂起来,“那姓沈的真不是个好东西,把这种恶心事塞过来,想叫你打落牙齿和血吞……可是为什么?就因为知微堂刚来汴京不清楚状况,他就觉得你是软柿子好欺负?”

    苏妙漪想了想,冷笑起来,“除此以外,恐怕还想试探我和裘恕的关系。裘恕若视我为眼中钉,他这么做,刚好合了裘恕的心意。”

    “可万一裘恕待你好呢?”

    “裘恕若待我好,定不会见我陷入窘境。于裘家而言,拿出一千两替我解围,就是一句话的事。那沈谦这么做,还叫为难我吗?只怕到时他还会去裘恕面前邀功,说是他力排众议,给了我巴结齐家的机会。”

    凌长风目瞪口呆,半晌才憋出一句,“……老奸巨猾!”

    苏妙漪秀眉紧蹙,又重新支起额,指尖在太阳穴上打着圈揉按,半晌才叹了口气,“没想到在汴京,在天子脚下、皇城根上,他们就敢这么猖狂。仔细想想,连书肆行都如此,想必其他行会也定不干净……”

    她不过是随口感慨一句,凌长风就咬牙切齿地附和起来,“还真被你说准了!如今这汴京城通贿弄权的风气盛行,为首的就是骑鹤馆那些人,简直烂透了!”

    苏妙漪一愣,看向凌长风,“听你这么说,你早就知道汴京城通贿的风气,至少比我早……你是如何知道的?”

    “……”

    凌长风意识到自己说多了,心虚地噤声。

    “你最近一直忙得见不着人影,究竟是去做什么了?”

    “……”

    “是不是容玠对你说了什么?”

    苏妙漪脑子转得快,咄咄逼人地追问,凌长风一句也答不上来,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他却瞥见一道穿着绿色官服的熟悉身影出现在院门口,当即求救似的嚷起来——

    “容玠!”

    苏妙漪转头,就见晚归的容玠已经迈步朝他们走来,眉宇间萦绕着一丝疲乏。

    入谏院后的这段时日,容玠似乎格外辛苦,面颊都瘦削了不少,衬得五官的轮廓愈发锋利,气度也变得深沉而冷峻,与在临安时的清冷矜贵大不相同,更是与在娄县时判若两人……

    “又怎么了?”

    容玠动了动唇。许是因为白日里说了太多话,此刻声音有些沙哑。

    凌长风没心没肺地,“苏妙漪非要问我这几日在做什么。你拿句准话吧,到底能不能告诉她……”

    容玠瞥了凌长风一眼,知道他这是将苏妙漪的矛头转向了自己。可他本意并不想将苏妙漪卷进这桩公案里……

    他正想着,一低头,却见一盏茶已经被递到了眼前,而执茶的那只手十指纤纤、欺霜赛雪。

    容玠神色微动,对上了苏妙漪微蹙的眉眼。

    “你们究竟有什么事瞒着我?”

    容玠沉默着将那盏茶接过,轻啜一口,喉间的干涩似有缓解,半晌才道,“我让他帮忙,查一桩贪墨案。”

    苏妙漪不可置信地,“贪墨案,让他查?!”

    这一下上扬的语调叫凌长风不痛快起来。

    “我怎么了?如今这汴京城里每个行当是如何向齐之远通贿的,我都已经查得七七八八了,就拿裘恕的字画铺来说……”

    “凌长风。”

    容玠脸色微变,忽地叫住了他。

    然而为时已晚,苏妙漪一听得裘恕二字,便瞬间精神抖擞起来,“你查到了裘恕!”

    凌长风欲言又止,看向容玠。

    那日容玠便是将骑鹤馆的印鉴抛给了他,告诉他这桩公案和裘恕有关,所以他才会任劳任怨地替他跑腿,彻查此事……

    “你总看他做什么?他是你的东家还是我是你的东家?!”

    苏妙漪面露不满,直接伸手将凌长风转了过来,“说!”

    事已至此,凌长风也憋不住了,一股脑全抖落出来,“这汴京城里,不论是刚踏入官场的官吏,还是想投靠到权贵门下的学子,但凡想要找一条门路,只要去裘恕的静思斋,将想要拜见的是哪位大人告诉掌柜,那掌柜便会指点他买什么画,给多少银两。

    待银两凑齐,静思斋就会亲自拜见那位大人,将银两奉上,买下他家的藏画,再转交给买画者。买画者只要择日拿着这幅画去登门拜访,便能畅行无阻……”

    苏妙漪听着听着便皱紧了眉,她松开凌长风,坐回石凳上,“书肆用稿酬做书帕钱,字画铺便用字画来枉法取私,汴京城的水果然够深的……”

    想到什么,她眸子里忽然掠过一丝光亮,“你们既然都查清楚了,为何不将这些勾当公之于众?不如用知微小报……”

    “不可。”

    还不等苏妙漪说完,容玠斩钉截铁地打断了她,“这件事牵扯颇深,与慈幼庄的事完全不同。如今虽查出了他们通贿的手段,可却没有确凿的证据,此时散播消息,只会打草惊蛇。还有……”

    顿了顿,容玠郑重其事地盯着苏妙漪的眼睛,语气难得强硬地,“苏妙漪你给我听好了,要想让知微堂在汴京城活下去,那朝政之事,碰都别碰。”

    苏妙漪听不得这种命令式的口吻,下意识想要反驳,可对上容玠那双比平时更阴晦的暗眸,到底还是将话吞了回去,转移话题道,“那就先找证据。你们有什么计划?”

    凌长风挠挠头,“现在只知道各个行当向官府通贿,都是由行首经手,所以最有可能发现蛛丝马迹的就是骑鹤馆。只可惜,骑鹤馆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寻常人轻易接触不到……”

    苏妙漪的眸子又被重新点亮。她若有所思地起身,在院中来回踱步。

    好一会儿,她才像是下定了决心,将手一攥,转头看向容玠和凌长风,“半个月后是书肆行一年一次的行首竞选,如果我成了行首,是不是就有可能进骑鹤馆了?”

    此话一出,容玠和凌长风齐刷刷看过来,神色各异。

    “做行首?!”

    凌长风面露错愕,“我也相信你以后能做行首,可怎么也要等个几年后吧?半个月……这不是异想天开吗?”

    苏妙漪扯扯唇角,表情却不像是在开玩笑。

    “只要我想,天就得开。”

    她对做行首本不感兴趣,可现在不同了。只要做了行首进了骑鹤馆,就有可能搜到裘恕这帮人通贿的证据。她就不信裘恕还能像上次慈幼庄那样,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

    再加上沈谦给她下套,她绝不能吃这个哑巴亏,所以行首竞选,她怎么也要试上一试——

    “此事与你无关,你不要插手。”

    容玠又一次开口阻止。

    苏妙漪的口吻也十分坚决,“既然是裘恕的事,那就与我有关。”

    “短短半个月的时间,你想做行首跻身骑鹤馆,除了攀上裘恕的关系,别无他法。”

    容玠眉头蹙得更深,“可现在裘恕是敌是友尚未可知,你若因为通贿这种事接近他,一朝事发,拿不到证据,还会害得自己身陷险境。

    我将这件事瞒着你,就是怕你像现在这样,为了扳倒裘恕不顾一切,魔怔了似的冲动行事……”

    “我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自己心里有数。”

    容玠越阻挠,苏妙漪就越执拗,更何况事关裘恕,她就是个一根筋,于是说话的语气也不大好听起来,“容玠,我虽唤你一声兄长,可你却莫要总拿着兄长的架子来管我。我姓苏,不姓容!”

    此话一出,院子里的氛围瞬间冰冻三尺。

    容玠握着茶盏的手紧了紧,又很快松开。他一声不吭地站起来,将茶盏往桌上一放,拂袖而去。

    凌长风面露难色,也忍不住劝道,“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那日在松风苑,你我已经见识过裘恕的手段。裘恕可不是那种会被你一哭二闹三上吊就糊弄住的蠢货……”

    苏妙漪目送容玠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脸色也有些难看,“我自有分寸。”

    语毕,她转身离开,径直回了自己的屋子。

    ***

    苏妙漪行事一贯雷厉风行,说要做行首进骑鹤馆,当夜便躺在床上冥思苦想。待到翌日天明时,心中就已经有了一套自己的谋划。

    大清早天还未亮,苏妙漪就匆匆出了屋子,一边调整着耳朵上的坠饰,一边跨过院门,风风火火地去了容玠的院子里找凌长风。

    可谁料凌长风的人影没见着,却刚刚好和要出门的容玠撞了个满怀。

    她踉跄几步,正在往耳垂上佩戴的白玉耳坠直接从手中掉落,眼见着就要砸在地上,却被容玠眼疾手快地接住。

    容玠还记着昨夜的龃龉,原本打算看都不想看苏妙漪,可将耳坠递还时,还是下意识地掀起眼。这一眼,便叫他看得顿住,眉宇间的阴翳都浅了几分——

    苏妙漪今日难得梳妆打扮,不仅穿了一身浅蓝色绣花的百褶裙,外罩素色薄纱褙子,发间还簪戴着浮翠流丹的珠花步摇。因方才一撞,此刻那些珠串还在互相碰擦着,发出玎玲碎响。

    这声响落在容玠耳里,直叫他心都有些乱了。

    在他印象里,苏妙漪甚少打扮得如此用心……

    见容玠板着张脸,苏妙漪理所当然地觉得他还在计较昨夜的事,她也不情愿说软话,直接伸手就想夺回自己的白玉耳坠。

    容玠却忽地将那耳坠攥进掌心,问道,“你要去见什么人?”

    看来昨夜她的话还是说得不够重,竟让这人还能拉下脸来过问自己的事。

    苏妙漪暗自腹诽,语调生硬地回了四个字,“重要的人。”

    容玠眉宇间的冷意去而复返,直接收回手,与苏妙漪擦身而过。

    苏妙漪愕然地睁大眼,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转身嚷起来,“把耳坠还给我!”

    然而容玠却已经负着手,头也不回地出了宅门。

    带着她的一只耳坠。

    “……犯什么病!”

    苏妙漪摸着自己只剩下单边的白玉耳坠,气得跺了两下脚。

    身后传来推门声,随后就是凌长风睡意惺忪的唤声,“大早上的,吵什么呢?”

    苏妙漪这才收回视线,走过去,“你今日带着苏安安,去知微堂看店。我有事要做。”

    凌长风揉了揉眼,看清苏妙漪今日的妆扮,他打了一半的哈欠瞬间憋了回去,“……你要去哪儿?去做什么?”

    苏妙漪瞪了他一眼,敷衍道,“做件重要的事。别问了,你看好知微堂就行。”

    “……哦。”

    凌长风的目光还停留在苏妙漪脸上,一眼就注意到了她耳边仅剩下一只的白玉玉坠,“你这是……什么别出心裁的打扮?”

    苏妙漪遮掩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嘴硬道,“这是汴京城最流行的耳坠戴法,你懂什么?”

    就在凌长风将信将疑时,苏妙漪已经飞快地小跑离开,又回自己屋子换了个没那么衬衣裳的青玉耳坠。

    就因为被容玠抢走耳坠,耽误了时辰,苏妙漪再出门时,天已经亮了。

    今日是浴佛节,大相国寺敞开寺门,既有万姓交易,也有诵经法会,所以街上早起的人比寻常更多,马车也多。

    苏妙漪到街上叫了辆马车,上车便吩咐车夫,“去大相国车夫应了一声,心情不错地与苏妙漪打招呼,“娘子是去拜佛,还是去买绣品的?”

    苏妙漪坐在车里,深吸一口气,攥了攥膝上的衣裙,自言自语道,“去唱戏。”

    大相国寺外,人头攒动,叫卖声一阵盖过一阵。

    苏妙漪经过大三门,被沿途叫卖的飞禽猫犬吸引了过去,忍不住低下身逗弄了一会儿,直到时辰差不多了,才念念不舍地转身离开,径直朝大殿后行去。

    日光逐渐刺眼时,正殿里的诵经法会也结束了。今日特殊,能进正殿参加这场法会的都是与大相国寺渊源颇深、平素里就三天两头往这里跑的善男信女。

    虞汀兰也在这群人里,不过出来时,身边还陪同着大相国寺的方丈。

    她朝身后的婢女看了一眼,婢女便捧着一方方正正的嵌玉紫檀书盒走上前来。

    虞汀兰低声道,“这些手抄的佛经,还要劳烦方丈于佛堂念诵焚化,回向功德。”

    方丈接过书盒,“敢问裘夫人,可还是老样子,一式两卷,一卷为裘老爷,一卷为令爱。”

    虞汀兰颔首,“正是,有劳方丈。”

    方丈捧着书盒,单手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虞汀兰在殿外站了片刻,又带着随行的婢女绕去了殿后。

    大殿后也有不少摊贩,卖得却全是书籍字画、古玩香药一类。虞汀兰边走边看,挑了些裘恕喜欢的物件,不一会儿便到了市集尽头,瞧见了求签问卦的灵应殿。

    虞汀兰没有什么想求问的,刚想从大相国寺的东门离开,目光不经意往灵应殿外一扫,却忽然顿滞住。

    “夫人?”

    婢女不解地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只见一道浅蓝色的窈窕身影正从灵应殿内走出来,手里还捧着好几个祈福用的福牌。

    “寻常人来祈福,都是挂一个福牌。这小娘子倒是贪心……”

    婢女不知虞汀兰为何停下来,于是小声嘀咕了一句,直到那穿着浅蓝色衣裙的年轻女子抬起脸来,露出了一张与虞汀兰相差无几的面容。

    婢女一惊,忽地反应过来,看向虞汀兰,“夫,夫人,那是……”

    虞汀兰望着自己十多年未见的女儿,清冷的眸子里掠过种种纷杂的情绪,有错愕、有欣喜、还有怅惘等等。

    另一边,苏妙漪低着头,自顾自翻看着手里的福牌,一路走到了悬系福牌的木架前,将那些福牌一个接一个地系挂了上去,然后又双手合十,对着那些福牌虔诚祈愿。

    眼见着苏妙漪已经挂完福牌要离开,婢女忍不住转向虞汀兰,问道,“夫人,咱们不过去么?”

    “……”

    虞汀兰沉默不语。

    直到眼睁睁地看着苏妙漪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虞汀兰才缓步走到了那木架跟前。

    苏妙漪方才挂福牌时选中了一块角落,且这角落里大多都是些陈旧的、连字迹都模糊不清的福牌,所以她那些崭新的福牌混在其中格外显眼。

    虞汀兰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才伸出手,将苏妙漪挂着的福牌一一掀开,露出反面字迹清秀的祈愿——

    “愿知微堂生意崇五岳,财源涌百川!”

    竟是与字迹风格丝毫不符的铜臭愿望。

    一旁的婢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小姐与老爷倒像是一家人呢。”

    虞汀兰手指一动,将那福牌转了回去,转而又掀开了剩下的福牌。

    剩下的福牌则正常许多,有一块是祝苏积玉长寿康宁,有一块是祝苏安安长乐无忧。至于其他的,则都是给一些虞汀兰没见过、却有所听闻的人。

    她知道他们是苏妙漪的朋友,甚至还有一块特殊的福牌,给了已经死去的郑五儿。

    转眼间,苏妙漪的福牌已经被翻看的七七八八,只剩下最后一块。

    虞汀兰还未动手,那婢女已经抢先将福牌翻了过来,惊喜地叫道,“夫人,这福牌是小姐写给你的!”

    ————————

    其实很难说什么对错,尤其在女主的家庭问题上。

    我只能说,苏妙漪是有棱角且锋利的。后面的母女戏和继父父女戏都挺精彩的(个人口味啊,不保准,毕竟我有窃月的历史战绩[小丑]

    Ps.评论区的脑洞太有意思了[狗头]我怎么每篇文写到后来都成了悬疑文[笑哭][笑哭][笑哭]

    Pps.收到了大家的新年祝福站短!感谢!还有每天追更的读者,没有你们我可咋过[爆哭][爆哭][爆哭]

    [72]72(一更)

    虞汀兰愣了愣,却根本没往心里去,反而无奈地轻叱一声,“你个丫头,大字都不识几个,还想蒙我……”

    那婢女急了,直接将那福牌解了下来,递到了虞汀兰眼皮子底下,“奴婢虽不识几个字,可裘字还是认得的!不信夫人你看!”

    虞汀兰终于垂眼看向那福牌。

    正如婢女所说,上面竟真写了“裘夫人”三个字,而后面紧接着的便是“无有灾咎、维康维寿”。

    虞汀兰那双浅棕色的瞳仁霎时紧缩了一下,她不可置信地将那福牌夺了过来,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那福牌上新写不久的祝愿,指腹上也不小心擦上了未干的墨痕。

    直到确认这真是苏妙漪刚挂上去的福牌,确认这福牌上的字迹与前面那些福牌如出一辙,虞汀兰眸底才终于走漏了一丝喜色,常年冷淡的眉眼也如冰消雾散、春风化雪……

    “你们怎么能随意动别人的福牌?!”

    一道清亮的女声忽然从身后传来。

    虞汀兰蓦地回过神,就见方才离开的苏妙漪竟去而复返,正秀眉紧蹙地盯着她手里的福牌。

    “妙漪……”

    虞汀兰动了动唇,低低地唤了一声。

    苏妙漪终于抬眼对上她的目光,就像是没想到会和虞汀兰在此处相遇似的,她有些手足无措地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虞汀兰快步走近。

    “……”

    尽管昨夜已经将遇见虞汀兰后的情形在脑海里反复预演了无数次,尽管她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真到了这一刻,苏妙漪却发现她高估了自己的忍受力。

    就在虞汀兰握着那福牌冲过来,将她拥入怀中时,苏妙漪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那是久违十数年的,属于娘亲的怀抱。有那么一刻,她甚至下意识地想要抬手,回抱住虞汀兰……

    可就在这念头萌生的一刻,她也瞬间清醒过来,将这念头无情地扼杀。

    虞汀兰已经不是她的娘亲。

    从抛弃她离开临安的那一年,虞汀兰就不再是娘亲,而是叛徒、是仇人,是心中的一根刺!

    今日她之所以挂这枚福牌,现在之所以不能推开她,都不过是权宜之计,是为了进骑鹤馆不得不走的一步……

    虞汀兰的冷静和理智被那枚刻意为之的福牌彻底击垮,她抱紧了苏妙漪,愈发地心疼自责,“妙漪,是娘亲不好,娘亲本以为,你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了……”

    苏妙漪攥了攥手,咬紧牙关。可即便如此,她仍然控制不住地颤抖。

    最后,她还是同虞汀兰回了裘家。

    只是母女二人共乘的这一路,气氛十分尴尬。

    苏妙漪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将这解冤释结的戏码演得更真更动情,可她不仅高估了自己的忍受力,也高估了自己的演技。那些原谅虞汀兰、思念虞汀兰的话,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于是便一路沉默。

    至于虞汀兰,她原本就是个性子偏冷的人,起初问了几句只得到苏妙漪冷淡的回应后,她那激动惊喜的心绪也就慢慢平复下来。

    母女二人无言以对,车外坐着的裘府婢女忍不住转身,将车帘掀开了一道缝,偷偷打量车内的状况,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对母女十数年未见,今日在大相国寺相逢,一个年复一年的为女儿抄经积德,一个虽嘴上不说,写福牌时却挂念着母亲。本以为她们怎么也要抱在一起、声泪俱下,没想到竟如此平静……

    太怪了。

    马车从闹市驶过,沿街有不少摊贩走卒在叫卖。

    虞汀兰忽地听见什么,扬声让车停下。她看了苏妙漪一眼,对掀开车帘的婢女吩咐道,“去买些蜂糖糕。”

    苏妙漪只以为虞汀兰自己想吃蜂糖糕,并未往心里去,仍是低眉顺眼地坐在一旁。

    直到那婢女将一袋蜂糖糕送进车,虞汀兰接过,却转而递给了她,“蜂糖糕,你小时候最爱吃的……”

    苏妙漪怔了怔,低声喃喃,“我都不记得了。”

    这倒不是她刻意要用话去刺虞汀兰,而是她真的忘了,忘得干干净净。她只记得自己很久之前,不知道是从哪一天开始的,就十分讨厌吃甜食。

    虞汀兰悬在半空的手僵住,“如今不爱吃了。”

    “自然不爱吃了。”

    虞汀兰眼里闪过些失望,可下一刻,苏妙漪还是伸手将那袋蜂糖糕接了过来,眸光轻闪,“苏安安喜欢,我带回去给她吧。”

    停顿片刻,她生硬且小声地挤出一句,“……多谢娘亲。”

    终于听到苏妙漪的一声娘亲,虞汀兰却没有多高兴。她定定地看了一会苏妙漪,半晌才收回视线,轻声让车夫打道回府。

    裘恕在外谈生意,听说了虞汀兰在大相国寺遇到苏妙漪,还将她带会裘府的消息,当即连应酬都推了,就匆匆回了府。

    他回来时,苏妙漪正陪着虞汀兰在后院临水的亭子里垂钓。

    其实苏妙漪没钓过鱼,也不会钓鱼。因为她从前一直觉得这项活动既无趣又浪费时间,可今日从园子里过时,她却灵光一闪,将它当成了一根救命稻草!

    垂钓时,她既不用与虞汀兰说话,也不用怕被看穿,大可以放空。

    虞汀兰钓上第一条鱼时,她在心中估算裘府的占地面积;虞汀兰钓上第二条鱼时,她在估算自己还要奋斗多少年才能买下裘府;虞汀兰钓上第三条鱼时,她悲观地觉得自己可能活不了那么久……

    “小姐!大小姐!”

    一旁的婢女忽然又小声又急切地唤她。

    苏妙漪回神,不明所以地回头看了她一眼。

    婢女指着她的鱼竿,“鱼……上钩了!”

    苏妙漪后知后觉地转头,果然见那浮漂在水面上颤动,她连忙抬杆,可却为时已晚,鱼钩上的饵已经空了,鱼更是不见踪迹。

    “就差一点,好可惜……”

    婢女惋惜地叹了一声。

    苏妙漪不以为意,又将鱼钩抛了回去,婢女愣了愣,刚想提醒她什么,一旁的虞汀兰却忽然抬杆,带出了一条鱼。

    围观的裘府婢女们顿时欢呼雀跃地一拥而上,手忙脚乱地将那鱼摘下来,丢进桶里。

    苏妙漪瞥了一眼,只见虞汀兰的桶里已经游了不少鱼,而她的桶里还是空空如也。

    虞汀兰收了鱼竿,也看向苏妙漪,“你如今的性子倒是比从前沉静……小时候习字,连一个时辰都站不下来,现在却能在这儿坐上一下午。”

    苏妙漪目不斜视地盯着水面,张口便是胡诌八道,“立身处世,要心静,要不为外物眩晃而动。这是爹教我的道理。”

    虞汀兰默然片刻,问道,“钓鱼不放饵,也是苏积玉教你的?”

    苏妙漪:“……”

    苏妙漪难得被人噎得一句话说不出。

    小时候左邻右舍的妇人们总说她小小年纪,怎么冷言冷语、口轻舌薄的,一点也不像温和敦厚的苏积玉。现在她有些想起来了,原来自己气死人不偿命的嘴皮子功夫是随了虞汀兰。

    苏妙漪黑着脸,固执地继续用空钩钓鱼,“这叫愿者上钩。”

    虞汀兰好笑地扯扯嘴角,望向亭外随风漪动的水面,“只怕这水里没有如此蠢笨的鱼。”

    正说着,一婢女匆匆走来,看了一眼苏妙漪,才附到虞汀兰耳畔,低声说了什么。

    苏妙漪隐约听到了“老爷”二字,唇角微微一勾。

    婢女起身,虞汀兰也看了苏妙漪一眼,似有迟疑。

    苏妙漪偏过头,“是裘老板回府了?”

    见她已经猜到,虞汀兰也不再遮掩,“是。可他不知你愿不愿见他,所以不敢贸然过来。”

    苏妙漪压平唇角,收起鱼竿。

    见,怎么不愿见。

    她想要钓的笨鱼,这不是已经上钩了?

    “这是裘府,他是主,我是客。岂有客人驱逐主人的道理?”

    苏妙漪低垂着眼,一边往鱼钩上挂饵食,一边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我这些年无知无畏,一直将他视作仇敌,没来汴京时就故意将裘氏慈幼庄的事传得人尽皆知,后来还去松风苑挑衅过他,话说得很难听……”

    “你还去过松风苑?”

    虞汀兰有些诧异。

    显然,裘恕并未将松风苑那场马球赛和无理的“彩头”告诉过她。

    苏妙漪眸光微闪,点了点头。

    虞汀兰若有所思,“他不会同你一个小辈计较的。若真计较,之后又怎么会敲锣打鼓地去给你的知微堂送贺礼?”

    苏妙漪眼睫仍垂着,声音刻意放轻,“我知道,他待我好,是因为你。可我到底还是做了那些事,说了那些话,他心中怎么可能没有芥蒂?”

    虞汀兰这才淡淡地笑了,伸手抚了抚苏妙漪的鬓发,替她将勾在步摇上的发丝顺了下来,口吻笃定道,“放心,他不会的。”

    苏妙漪默然片刻,“……那就请他过来吧。其实知微堂能有今日,多亏裘府的照应,我也该好好谢谢他。”

    虞汀兰转头让婢女去请裘恕过来。

    裘恕其实早就到了,只是生怕打扰了她们母女二人相处、惹得苏妙漪不快,便在不远处等着,差人传了个话过来。

    得了首肯后,裘恕便很快出现在了亭外。

    “今日春和景明,的确是个钓鱼的好日子。”

    裘恕笑着走进来,“但愿我没有搅扰二位的雅兴……”

    苏妙漪放下鱼竿,站起了身,有些不自在地朝裘恕行了一礼,“裘行首。”

    这还是苏妙漪第一次对裘恕如此恭敬,简直与那日在松风苑的咄咄逼人、夹枪带棒判若两人。

    裘恕先是愣了愣,不过很快就恢复自如,“这是在家里,不必这么客气。你若愿意,可以唤我一声世叔,若不愿,那就直呼其名,也无不可。”

    苏妙漪蜷了蜷手指,唤道,“……世叔。”

    裘恕笑着应了一声,朝虞汀兰和苏妙漪身边的鱼篓里看了一眼,“怎么,妙漪篓子里的鱼,都跳进夫人的篓子里了?”

    虞汀兰挑挑眉,“你未免也太小看我。”

    “那这是……”

    “我不会钓鱼。”

    苏妙漪说道,“马球、钓鱼、捶丸,这些都是富贵人家的消遣玩意。我不会,也从没人教过我。以前在娄县、在临安的时候,还不觉得有什么,没想到来了汴京,不会这些花里胡哨的雅趣竟连生意都谈不成了……”

    此话一出,虞汀兰和裘恕面面相觑,神色都有些复杂。

    “那些都是毫末,并非经商之本。”

    半晌,裘恕才温声道,“妙漪,你有脱颖之才,注定处囊而后见。那些毫末技艺于你而言,不过是锦上添花。你若真想学,我可以教你。”

    “当真?”

    “你娘亲就在这儿,难不成我还敢诳你么?”

    苏妙漪看起来有些高兴,“凌长风同我说,他的马球就是世叔教的。若有朝一日,我也能像他那样打马球,也就足够了……”

    像是忽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她的话音顿住,好一会儿才迟疑道,“世叔,有句话,我不知当问不当问。”

    裘恕的笑容收敛了些许,“你是想问,凌家的事。”

    苏妙漪点点头,“从前我对世叔有些误会,所以凌长风说什么,我便都信了。可来了汴京后,我却觉得世叔并不像是会夺人家财、攫为己有的不义之人……”

    “妙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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