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额间的旧伤隐隐作痛,武公子眯了眯眸子,转头看向坐在案席后的凌长风,眼里平添了一抹阴鸷。***
苏妙漪被丰乐楼的杂役引到宴厅时,行会里的各位掌柜们已经到了一大半,正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闲聊。与临安书肆行会的情形差不多,汴京城的书肆掌柜们也都是男子,大多数和苏积玉年纪相仿。
于是苏妙漪一踏入宴厅,就显得格格不入、十分抢眼。众人都不自觉停止了寒暄,纷纷看了过来。
苏妙漪早已习惯了这些视线,神色自若地垂首施礼,向他们自报家门。这一次,倒是没几个人敢轻视她,都客客气气地唤她一声苏老板。
“苏老板年纪轻轻,就能将知微堂经营得风生水起、名扬四海,当真是后浪推前浪,了不得。”
“是啊,年轻人到底是心思活泛,知微堂刻书卖报那些手段和招数,也是叫我们大开眼界了。”
这些奉承的话里有些是真心,有些掺杂着酸意,苏妙漪懒得分辨、照盘全收,笑盈盈地回道,“晚辈不过是多了些投机取巧的小聪明。知微堂往后想要在汴京立足,还得靠诸位前辈多多照应。”
“哪里哪里……”
围在苏妙漪周围的掌柜们相视一眼。其中一人试探道,“苏老板有裘家做靠山,那在汴京还不是呼风唤雨,哪里轮得到我们这些人照应?”
若放在来汴京的第一日,苏妙漪已经掀桌了,不过现在她却只是眼睫一垂,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任由那些人揣测琢磨。
书肆行的沈行首是最后一个到的。
到底是行首,他一来,宴厅里的焦点顿时就从苏妙漪身上转移到了他身上。
“都到齐了,那还站着做什么?坐吧。”
沈行首招呼所有人入座。
苏妙漪自觉地走向最下首,刚一坐下,却听得沈行首隔着人群热络地唤她,朝她招手。
苏妙漪起身走过去,便被沈行首安排在了他下手的位置。苏妙漪婉拒了两次,可沈行首执意这么安排,她便不再推辞。
开宴后,沈行首率先举起酒盏,众人也纷纷举杯起身。
沈行首却转向苏妙漪,笑道,“今日这第一杯酒,该敬苏老板。苏老板虽是刚到汴京,可她的名声大家想必也都听过了。听说当初在临安时,苏老板便说过,要带整个书肆行兴旺发达,那如今来了汴京,也要勿忘初心,好好提携我们这些老叟啊。”
众人纷纷附和。
苏妙漪仍是掀唇淡笑,姿态谦卑地放低了酒盏,一一回敬,“沈行首这话真是折煞晚辈了……”
觥筹交错后,众人坐下,沈行首又轻咳两声说起了正事,“今日在这丰乐楼里设宴,一是为了庆贺知微堂来汴京,二呢,昨日我去了一趟汴京府衙,官府又交派了些刻书的差事,该商量商量,这次交给哪家书肆。”
这种事绝对轮不到新来的。
苏妙漪知道和自己没什么关系,便低眉敛目,静静地听着。
胤朝的官刻由国子监进行,可国子监手头编纂刻印的都是些正经正史、鸿篇巨制,至于朝廷六部和其他各司的刻书,诸如刑部的律法、太医局的医书,国子监忙不过来,便会移交给书肆坊刻。
来汴京之前,祝襄就已向苏妙漪提起过这一茬,“这是旱涝保收、有名有利的美差,从前都是各家书肆竞逐争抢,优胜劣汰。不过自从沈谦做了行首后,便摒弃了择优这一套。他都会将每年的官活,按照资历辈分,轮流分摊给各家书肆。听说他之所以能取代上一任行首,就是在行首大选前同每家书肆保证,只要他上位,人人都有肉吃,所以才能这么多年稳坐行首之位……”
当时听完后,苏妙漪还问祝襄为何要特意同自己说这些。
“我是想让你知道,旁人是如何做行首的。待你走到那一步,也能有样学样。”
“我可不想做行首,我只想管好我自己的知微堂。”
“有些事不论你想不想,它就在你的必经之路。”
祝襄最后只说了这么一句,便笑着去忙了。
“苏老板?”
苏妙漪正有些走神,忽然听见沈行首的唤声。下一刻,一个匣盒便被推到了她的跟前。她诧异抬眼,只见沈行首的手盖在匣盒上,郑重其事地敲了敲,“这最后一项,就交给知微堂如何?”
苏妙漪一愣,不过很快就遮掩了眸中错愕,“知微堂初来乍到,根基不稳,贸然领下这么重要的差事,怕是不合规矩吧?”
沈行首笑着解释道,“这一项,虽和官府有些牵扯,却不算是官府的差事。”
顿了顿,他转向在座的其他掌柜,“昨日我去府衙,见到了齐大人。齐大人告诉我,他家公子想把自己这些年写的诗,出本诗集,所以拜托我安排个书肆,替他达成这个心愿。我想把这差事交给知微堂,诸位可有异议?”
此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鸦雀无声。
苏妙漪察觉出什么,不动声色地观望着。
静了片刻后,坐在沈行首右手边的掌柜看向苏妙漪,率先打破沉默,“能替齐公子出诗集,在齐大人跟前露脸,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不过既然行首发了话,将这机会交给知微堂,那我们自然无有不从。”
说着,他朝苏妙漪举起酒盏,“苏老板,这是行首看在你初来汴京的份上,特意照拂你,你可莫要辜负行首的一片好意啊。”
其余人也终于反应过来,纷纷附和。
沈行首摆摆手,“与齐家打交道的机会的确难得,不过除了齐大人,这汴京城里想要著书刻传的大人还有不少,往后定能轮得上你们。沈某说过的,只要沈某在书肆行一日,这些好处,人人有份。”
这番话说完,众人顿时又是一通奉承感激,举杯酬酢,唯有苏妙漪还一声不吭地坐在原位,盯着那匣盒若有所思。
沈行首终于注意到她,举杯的动作一顿,侧头看过来,诧异地,“怎么了苏老板?莫不是……你不想接这一单?”
“没有。”
苏妙漪回过神,笑着将那匣盒收下,“既是诸位前辈的好意,妙漪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只是我人生地不熟,还不知方才行首您说的齐大人,究竟是哪位齐大人?”
“整个汴京城里,值得沈某在今日这个场合提及的,唯有一位齐大人。”
沈行首笑了,“是汴京府尹齐之远。”
***
夜市的繁华喧嚷声被参差错落的屋舍围在汴京城中央,传到近郊时只剩下似有若无的零散乐声。
一辆马车在容玠租住的宅院后门停下,随后一穿戴着斗篷、将面容遮得严严实实的神秘人下了车。遮云早就已经守在后门口,恭恭敬敬地开门将人迎了进去。
书房内,灯烛通明。容玠衣冠整肃地坐在桌边,手旁是已经烹好的茶。
“听说你那义妹也来了汴京,如今就住在你的隔壁?”
来人一进屋便摘下了斗篷,龙眉凤目、清贵俊朗,正是端王。
遮云在后头阖上了门,端王走进来,眉头紧蹙,“容九安,你如此行事也太不小心了。苏妙漪毕竟是外人,若让她知晓我的身份,知晓你我的关系,对我们而言绝非好事。不管用什么法子,尽快让她搬出去。”
容玠脸上没什么波澜,只是将茶递给端王,“苏妙漪并非外人,殿下大可放心。况且汴京的地价金贵,此刻若将人逐出去,怕是不好找落脚的地方。”
顿了顿,他又垂眼道,“再过些时日,苏家怕是还要有人来汴京,苏积玉、江淼……”
听到这儿,端王执着茶盏的动作微微一顿,再开口时,口吻都缓和下来,“江淼也要来汴京?”
“或许。”
容玠不动声色地,“苏家于容氏有恩,容某总不能叫他们流落街头,无家可归。”
“……”
端王沉默了半晌,才勉为其难地出声,只是声音里带了一丝咬牙切齿,“那就住着吧。”
这则小插曲结束,二人才开始聊起正事。
“听说今日在朝堂上,有人提出让梁王兼任汴京府尹。殿下想必是为了此事而来?”
端王颔首,神色凝重,“汴京府尹一职,纵揽京城军民政务,通常都是由储君兼任,若无储君,才会轮到皇子亲王。父皇未立储君,汴京府尹便一直由八皇叔兼任。可自从半年前,八皇叔病故,汴京府尹一职便空悬至今,一应事务由权知汴京府齐之远代理……”
“齐之远……”
容玠回想了一下,“若我没记错,他夫人可是楼岳的次女,楼贵妃的嫡妹?”
“正是这位齐大人,他与楼家的交情不浅,算是楼相最信任的亲信。”
端王看向容玠,沉声道,“有他在一日,这汴京府尹一职,恐怕迟早都是二哥的囊中之物。”
容玠若有所思。
烛火忽明忽灭,他的面容也在光影交错间变得锋利。
***
丰乐楼里,苏妙漪捧着沈行首交给她的匣盒,沉着脸从宴厅里离开。
匣盒里的诗稿她方才已经看过了,说得客气些,文采平庸,远远没达到出诗集的水准;说得难听些,那就是狗屁不通,浪费纸墨和人力!
就这样的诗,在行会那些人眼里竟然还成了抢手的香饽饽,只因这诗是出自齐家公子之手……与齐之远搭上线,当真这么有诱惑力?
苏妙漪隐约觉得有些蹊跷,忍不住又朝手上的匣盒看了一眼。
正想着,她经过了一个雅间,恰好遇上丰乐楼的杂役推门而入给里头上酒,于是一声醉醺醺的嘲讽声便从半掩的门缝里传了出来——
“凌长风!你看看你现在这幅穷酸模样!”
苏妙漪步伐一顿,诧异地透过门缝看向那雅间,就见一群纨绔子弟正围着凌长风指指点点,为首那人就坐在凌长风面前的案席上,抬手就将一壶酒泼上凌长风的脸。
“你不是爱行侠仗义、多管闲事么?你不是盛气凌人、张狂得很吗?本公子看上一个舞女,跟你到底有什么狗屁关系?!舞女是做什么用的,那天生就是承欢献媚的!你凌长风也天生就是个草包,还叫嚣着要做什么大侠……你说说看,你配吗!”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凌长风这个汴京城出了名的暴脾气竟没动怒,只是抹了一把脸,又甩了甩手,将那酒液甩到了周围人脸上,坦然道,“你说得对,我是不配。”
如果说他进丰乐楼之前,还为自己前二十年的浑浑噩噩感到自惭形秽。如今同这群人坐在一起,他竟反而得到了一丝宽慰,整个人都如释重负。
他不配做大侠又怎么了?
总比这些连人都不配做的渣滓好多了。
雅间内微微一静,一群人被凌长风整的有些不会了。
凌长风拎起酒壶,问道,“武兄,你这酒不用来喝,用来泼,想必是已经喝够了。既然喝够了,那不如谈谈我的八贯钱黄杨木?”
“……”
“武家家财万贯,武兄不会赖账吧?”
“凌长风,你现在可真像个街边讨饭的乞丐啊……”
武公子又憋屈又痛快,“你放心,本公子答应你的黄杨木书架,说到做到。不过,今日本公子还没喝尽兴,这酒宴嘛,少了些乐子,寻常的这些乐舞实在是看得有些腻味了……”
他朝身边人使了个眼色,当即有狗腿子会意,嚷嚷起来,“凌长风,你不是会耍剑吗?给我们舞个剑,知微堂的黄杨木书架,就包在我们身上了!”
饶是在踏入雅间前就已经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可听到这样羞辱人的要求时,凌长风还是忍不住蹙眉,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
见他变了脸色,周围人顿时明白戳到了他的痛处,愈发恶劣地拍桌起哄起来——
“凌少爷,耍个剑!”
“可是咱们这儿没剑啊……”
“这简单!用树枝代替一下嘛!”
“哈哈哈凌少爷,耍个树枝!”
那口吻,就像是在街头撺掇人耍猴戏似的。
很快,已经有人从花瓶里折了根长满刺的树枝,递到了凌长风跟前。
凌长风搭在膝上的手缓缓收紧,心中天人交战。
只差这一步了,只差这一步,他就能把黄杨木书架的单子拿下来,交给苏妙漪……
就在他心一横,抬手要去接那根树枝时,人群后忽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众人一惊,转头就见雅间的门已经开被踹开了。
一道蜜粉色的身影就像个旋风似的冲了过来,甚至在武公子还未来得及看清来人面貌时,一股馥郁的墨香已经飘至跟前,紧接着,伴随脸侧袭来的一阵劲风,额角忽地传来一阵闷痛——
“咚。”
盛满酒的紫铜壶砸落在地上,朝一旁滚去。
武公子一阵眼冒金星,踉跄几步,直接往后一栽。
他的那些狐朋狗友们慌忙蜂拥而上,齐刷刷地架住了他,发出惊叫,“武兄!武兄你没事吧?!”
“……”
熟悉的丰乐楼,熟悉的紫铜壶,就连额头上肿起来的位置都是熟悉的。
有那么一瞬,武公子竟恍恍惚惚,不知今夕何夕。
他分明在羞辱凌长风,怎么会又冒出了另一个“凌长风”从后面偷袭?!
他勉强睁眼,眼前模模糊糊的景象逐渐清晰。
一个身穿蜜粉色衣裙的小娘子站在不远处,蛾眉曼睩、柳弱花娇。曳动的烛光在她面颊上晕开,透着些绯红,远胜枝头春色……
一时间,不止是被敲了一闷壶的武公子,其余那些纨绔也都像是挨了一下,原本仇恨的眼神飘忽起来。
这些眼神凌长风太熟悉了,他一下从苏妙漪出现的震愕中回过神来,蓦地从座位上弹起来,抬手就要把苏妙漪往自己身后扯,“你怎么来了!”
然而苏妙漪却比他动作得更快,将他伸过来的手一推,就站到了他身前,对着那群纨绔绽开了一抹楚楚动人的笑。
武公子的眼神愈发呆痴,捂着自己额头上的伤口想,定是他误会了,这样一个纤弱可怜的美人,怎么可能抄起紫铜壶砸人呢?
然而下一刻,美人就笑意盈盈地开了口,嗓音清冽如松露,却带着与那张脸格格不入的轻蔑和张狂——
“打狗也要看主人,你们再狗叫一声试试?”
————————
容玠的搜索页面be
like:
结拜兄妹如何变成夫妻
妹妹到处散发魅力怎么办
情敌太多怎么杀
……
[70]70(一更)
死一般的寂静后,纨绔们彻底从美色的短暂痴迷里清醒过来,恼羞成怒地尖叫,“哪儿来的死丫头!竟敢在丰乐楼行凶?!!”
雅间外已经有不少看热闹的人围聚过来,对着屋内的情形指指点点。
武公子狼狈地捂着额头站起来,怒吼道,“来人!把这个疯女人给我拿下!”
话音未落,武家的下人还没冲进来,率先冲进来的却是丰乐楼的掌柜。
“误会,一定都是误会!”
掌柜陪着笑脸凑到武公子身边,“武公子,苏娘子想必是一时失了手,或是认错了人,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就饶了她这次吧。我待会就让人送您一坛好酒……”
武公子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向掌柜,“她把我砸成这样,你让我饶了她?!”
掌柜压低声音,动了动唇,“她是苏妙漪。”
“苏……”
武公子的话音戛然而止,再次看向苏妙漪时,眼神也彻底变了,“原来你就是苏妙漪,裘家的大小姐……”
他咬牙切齿地挥退了武家的下人,转而将怒气全都撒在了凌长风身上,“好啊凌长风,你现在可真是有出息,竟然躲在一个小娘子身后!以前你靠爹娘,靠凌家,凌家一倒,就转头巴结上裘家的大小姐……怎么,你不会还想做腆着脸做裘家的赘婿吧,真是个扶不上墙的孬种!”
苏妙漪气笑了,低头就开始找地上滚落的紫铜壶。
凌长风瞬间领会到她的心思,赶紧一脚把那紫铜壶踢开了,“君子动口不动手,说话气死他不用偿命。”
苏妙漪:“……有道理。”
苏妙漪唇角的弧度愈发上扬,她转向那个狗嘴吐不出象牙的武公子,阴阳怪气、极尽嘲讽地,“裘家的赘婿也不是人人想做都能做,至少公子你,生得这样一幅獐头鼠目的样貌,就绝对做不了!”
武公子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你……”
“长风他是一无是处,但就是这张脸,生得招人喜欢。这怎么不是种本事?这是天赐的本事!什么经商的能力、渊博的学识啊,那都是后天能习得的,可英俊的相貌却不一样,这是天生的、爹娘给的!别人怎么都强求不来呢。”
苏妙漪言笑晏晏,朝凌长风望了一眼,眼角眉梢故意做出些娇嗔的情态,俨然一副痴恋上头的模样,看得凌长风方寸大乱,气得对面一群人无能狂怒。
“你们既知道他是谁的人,那就也该清楚。往后不止凌家的家业会回到他手里,有朝一日,说不定就连裘家的也会是他的!”
苏妙漪勾着唇角,眼神冰冷,“叫他耍剑,你们也配?”
偌大一个丰乐楼,看热闹、不看热闹的几乎都围堵在了雅间外,此刻却静得连一根针掉下来的声音都听得见。
众目睽睽之下,苏妙漪拉着呆若木鸡的凌长风扬长而去。
二人的身影没入丰乐楼外熙熙攘攘的人群,很快就没了踪迹。而比他们消失得更快的,却是凌裘两家联姻的小道消息……
僻静的街巷,一辆马车往城郊驶去。
“啪——”
马车内,苏妙漪一改方才的惺惺作态,抬手就将刚刚从丰乐楼里带出来的树枝抽在了凌长风胳膊上。
凌长风吃痛地“嘶”了一声,瞬间从刚刚的感激动容中抽离出来,赶紧攥住了又要落下来的树枝,“……疼!”
“现在知道反抗了?”
苏妙漪还想抽他,却愣是抽不出那根树枝,“刚刚人都把酒泼你脸上了,拿你当猴耍了,你不是还跟个孙子似的乐呵乐呵吗?我让你去谈生意,你倒好,跑去丰乐楼给仇家卖艺?!凌长风,你是猪吗!”
……骂得比姓武的还脏。
凌长风苦着脸,一边攥住苏妙漪的手腕,从她手里把那根全是刺的树枝夺过来,丢出车外,一边讷讷地小声道,“别骂了别骂了……我做这些,还不是为了黄杨木书架,为了知微堂,为了你吗?”
苏妙漪挣开凌长风的手,冷笑,“为了我?你是为了自己的面子!”
“……”
“八贯钱买一套黄杨木的书架,听上去的确荒谬。可这些天,你有那么多次机会可以问我、可以找我帮忙,但你偏偏不!”
说起来苏妙漪就恨铁不成钢,只觉得祝襄的苦心都白费了,“你该站的时候跪着,该跪的时候死熬着!宁愿去被那些纨绔子弟羞辱,也不愿向我低头。怎么,觉得自己一个大男人,向女子服软太丢人了是不是?”
“不是!”
凌长风扬声反驳,“不是觉得向女子服软丢人,是不想让你苏妙漪瞧不起……我不想让你觉得凌长风就是个废物……”
苏妙漪语塞,秀眉微蹙,终于安静下来,脸色沉沉地靠回一边。
车内静了半晌。
凌长风忍不住又问道,“若我前几日真的同你抱怨了,你会多给几贯钱的预算吗?”
苏妙漪面无表情,“不可能。”
凌长风:“……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生意是谈来的,不是讨饭讨来的。八贯钱的黄杨木书架,你拿不下来,我拿得下来。”
苏妙漪深吸一口气,“你就不是做生意的这块料,收手吧。”
“你刚刚还说,学识和生意经都是后天能学的呢……”
凌长风一撩额前的刘海,帅气地冲苏妙漪抛了个眼神,“英俊才是真本事。”
苏妙漪眯了眯眸子,倾身拉近与凌长风的距离。
一时间,凌长风僵住,甚至不敢呼气。
“你这张脸在别的掌柜那儿或许能混饭吃,但在我这儿……”
苏妙漪危险地笑了,“花瓶只有被敲碎的命。”
凌长风打了个寒颤。
***
苏妙漪和凌长风回到宅子时,苏妙漪却发现能直接进到次院的侧门,竟不知被什么人锁上了。于是她只能同凌长风一起走正门,从主院经过。
主院静悄悄的,虽不知容玠究竟有没有回来,但苏妙漪还是秉持着不能打扰房主的心态,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可谁料她刚要与凌长风分道扬镳,拐上通往次院的行廊,院子里却忽然亮堂起来。
“回来了。”
一道情绪莫辨的低沉嗓音自院中传来。
苏妙漪心里一咯噔,顺着凌长风的视线望去,只见方才还漆黑一片的院落被主屋燃起的灯烛映照得彻亮,而容玠一袭宽袍白衣坐在树下,竟是一幅等候已久的架势。
他眼峰一抬,平静的眸光落在苏妙漪和凌长风身上,却像薄刃似的,轻轻划过时无知无觉,片刻后才留下皮开肉绽的痕迹。
凌长风莫名地头皮发麻,皱眉道,“……大晚上的,你穿得跟男鬼一样,搁这儿吓唬谁呢?”
容玠静静地看着苏妙漪,“自然是为了给你们二人道喜。”
“……”
“听说丰乐楼今日演了一出美人救英雄,比戏文都要精彩,可惜容某不在场,不能亲眼得见。大小姐打算何时让凌少爷入赘?容某这个做兄长的也好早日备下贺礼,聊表寸心。”
尽管知道自己没必要向容玠解释,但苏妙漪知道穷寇莫追的道理。
为了避免慈幼庄那出捉奸戏码真的上演,她还是往旁边退了一步,拉开了和凌长风之间的距离,“不过是为情势所逼,信口一说罢了。什么入不入赘的……”
容玠这才收回视线,扫了凌长风一眼,“原来不作数啊。”
“自然不作数!”
凌长风的表情垮了下来。尽管他原本也不敢将苏妙漪的话当真,可苏妙漪斩钉截铁的否认,还是叫他小小地神伤了一下。
他抬眼,咬牙切齿地看向罪魁祸首。
苏妙漪维护自己的那一幕,他起初只打算在夜深人静时细细回味,偷摸着在心里小鹿乱撞。可现在被容玠这么一刺激,他忽然觉得这种甜蜜应该与之“共享。”
“的确是为情势所逼。那个姓武的混账叫我给他们舞剑助兴,拿我当猴耍。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妙漪踹门而入,直接一酒壶砸在了那姓武的头上!妙漪说了,我的剑是豪侠之剑,该断蛟刺虎、惩恶扬善,岂能任由他们羞辱!”
苏妙漪不可置信地看向凌长风。
虽然这话术很有她的风格,可她何时说过这种话?
偏偏这话也不像凌长风自己瞎编的,毕竟就凭他的学识,“断蛟刺虎”这个典故都可能没听过,更何况拿出来用。
有那么一瞬,苏妙漪甚至都怀疑自己失忆了,在丰乐楼说了些什么鬼话自己都记不清……
容玠也是如此想的,于是已经缓和的脸色又陡然沉了下来。他哂笑一声,言语间的锋锐不加掩饰。
“七尺之躯的男儿,遭人羞辱却无还手之力。你不觉耻辱,竟还津津乐道、沾沾自喜?”
不要脸。
容玠强自忍耐,才将这有失风度的三个字压下不表。
“……”
凌长风脸上的笑意僵了一下,很快又调整过来,回头看向苏妙漪,开始蹬鼻子上脸,“不管怎样,今夜丰乐楼那么多人,全都看到了、听到了!明日一早,整个汴京都知道我要做你家的赘婿,你现在却翻脸无情,不想认账?苏妙漪,你得对我负责。”
“……”
苏妙漪一个眼刀剜向凌长风,一边笑,一边从牙缝里挤出轻飘飘的一句,“你给我安分些。”
前有容玠阴森森的目光,后有凌长风幽怨的眼神,苏妙漪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敢再在这院子里久留,打着哈欠,说了声困了,就逃也似的回了自己的院子。
只留下凌长风和容玠在原地僵持。
“连八贯钱的小买卖都谈不妥,还要她亲自去给你解围。凌长风,你根本帮不了她,而是在给她添乱。”
一句话戳中凌长风的痛处。
可当着情敌的面,他不能示弱,硬着头皮丢下一句“干你何事”,就有些狼狈地要离开。
“不如我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容玠忽然叫住他。
凌长风顿住,震惊地转头,掏了掏耳朵,“你说什么?”
“如今汴京城中贪腐行贿之风盛行,我需要一个出人意料的帮手,替我明查暗访、搜集实证。”
凌长风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的笑话,指了指自己,“出人意料的帮手,我?这算哪门子将功折罪,将对你的功,折我对苏妙漪的罪?你没病吧?”
“谏院风闻奏事,御史台核实查证。”
容玠自顾自地继续说道,语调没有丝毫起伏,仿佛没听到凌长风的叱骂,“可近些年,谏院所有弹劾贪腐的奏疏,即便直呈圣上,也因御史台查无实证,屡次轻拿轻放、不了了之。要想查腐惩贪、肃清吏治,便不能再指望御史台。”
顿了顿,容玠再次看向凌长风,“盯着我的眼睛太多,我只能假借旁人之手。”
凌长风反应了一会,“那我也不可能替你做事!我俩什么关系你不清楚吗?我凭什么帮你?!”
容玠并不言语,直接从袖中掏出一个看不清的小玩意,随手抛给凌长风。
凌长风将信将疑地抬手接下,低头一看,蓦地变了脸色,看向容玠,“这……”
容玠好整以暇地看他,“现在呢?”
一盏茶的功夫后,凌长风心事重重地回了自己的屋子。
容玠也起身往回走,遮云从暗处迎了上来,不放心地低声问道,“如此大的事,公子就交给凌长风?不如还是由我去办……”
“你是我的心腹,与我一样惹眼,去了也容易打草惊蛇。”
“那也不能交给凌长风吧,他也太不靠谱了。可以像当初查鳝尾帮一样,雇外头的人……”
“他虽不聪明,可胜在品行端正、轻死重义。调查这桩贪墨案,能力还是其次,忠义才是最要紧的。所以比起外头那些不知底细的恶徒,我宁愿相信凌长风。”
遮云哑口无言,偷偷打量了容玠几眼,一时不知他到底是在夸凌长风,还是在损凌长风。
顿了顿,容玠又在进屋时停住,朝两间院子相隔的院墙看了一眼,扯扯唇角,“还有……给他找些事做,也省得他一门心思要做裘家的赘婿。”
“……”
遮云脸上的惑色彻底褪去,恍然大悟。
原来前面都是虚的,这才是最要紧的原因!
***
苏妙漪对容玠和凌长风的交易全然不知情,她只知道自从这一晚过后,凌长风忽然就鬼鬼祟祟地忙碌了起来,也不知道在忙什么。
他不来献殷勤,苏妙漪反倒松了口气,自己去了一趟银杏巷,货比三家后挑了位细木匠,给出了令整个银杏巷噩梦不断的“八贯钱”。
不过除此以外,她提出让这位木匠师傅将自己的名字、自家木匠坊的名字都刻在书架显眼处,让所有进知微堂的人一眼就能看见这书架是由何人所造;并且她还答应,亲自为动手的木匠师傅写一篇宣传稿,登在所有知微堂的知微小报上——
知微小报自从散播了慈幼庄的丑闻,在各地的影响力便直线上升。如今若是专门写篇文章夸一个木匠,那这木匠得多有面子,便是说声“名满天下”也不为过。
木匠师傅高高兴兴地收了八贯钱,亲自送苏妙漪出了银杏巷,还一再向她保证,定会好好做这套黄杨木书架。
晚上回去后,苏妙漪便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凌长风。
凌长风先是呆住,随后就嘴硬地说苏妙漪作弊,“你又没说还能给人家这些好处……”
“以物换物,是最古老的交易。你这都想不到,还怎么做生意!”
凌长风不甘心地还想反驳,忽然视线越过苏妙漪看向她身后,话音止住。
苏妙漪不解地回头,只见是容玠从谏院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你回来得正好,我有事同你说。”
凌长风匆匆迎上去。
容玠看了苏妙漪一眼,收回视线,“去书房。”
苏妙漪:“……?”
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两人的背影走远,苏妙漪满头问号地问遮云,“他们俩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遮云干笑,“同一个屋檐下,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关系可不就和缓了嘛。”
苏妙漪表情有些诡异地回了次院。
直觉告诉她,凌长风和容玠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在隐瞒自己,可她也没有心思追究,而是继续忙活知微堂的事。
黄杨木书架比预计的工期还少了三日,被工匠们抬进知微堂时,其他修饰也都完成得差不多了。
与此同时,刻印工人也都招齐了。苏妙漪用剩下的现钱在汴京远郊租了个宅子,做成了专门刻印的工坊,与书籍铺面彻底分开来。
而刻印工人到齐的第一日,苏妙漪就将《孽海镜花》第三部的刻板交给了印工,将一沓写稿交给了刻工。
印工们精神抖擞地干活去了,刻工却望着那写稿上狗屁不通的诗句,有些傻眼,“苏老板,真的要刻这些吗?印好了拿出去卖会不会砸了咱们知微堂的招牌啊……”
苏妙漪按了按太阳穴。
其实以前在娄县,她也见识过一些土财主,书读得不多,却喜欢附庸风雅、结交文士,凭着那些乏善可陈的阅历,就自己出钱找书肆刻印自传。
苏积玉清高,不愿接这种谄媚讨好的生意,可东街那群人却乐意得很。苏妙漪打听过,东街刻印出那些自传后,都不往书肆里摆,而是全都交给了土财主,让他送人,或是摆在家里撑门面。
所以想要应付这位齐家公子,大抵也是同样的路子,倒不至于损害知微堂的招牌……
“先将书版刻着吧,到时候只印个十来本出来装装样子……”
苏妙漪心中有了盘算,吩咐道。
转眼间,便到了知微堂开业的那一日。
州桥的这块地段是不愁没生意的,再加上知微堂的名声早就传到了汴京,所以开业当日便来了不少人。有些是冲着知微堂特有的贱价书来的,有些则是冲着《孽海镜花》慕名而来,还有的,也不买书,就是单纯因为裘氏慈幼庄的新闻听说了知微小报,所以进来看看热闹……
知微堂内生意红火,外头来给苏妙漪送贺礼的商户也有不少,其中最招摇的还是裘家——虽然送的只是个三尺高的生金之树,可竟直接动用了一整支敲锣打鼓、弄竹弹丝的队伍在汴京城里游街。
辛管事捧着黄澄澄的生金树走在队伍中间,而最前方的人却高举着绣有“知微堂今日开张”的彩色布牌,一路吆喝着到了知微堂门口。于是又有大批大批的好事者被吸引了过来,围在街边窃窃私语。
“知微堂开张,裘家的人游街,这算什么?绣娘做嫁衣,替别人忙活?不知道的还以为这知微堂是裘家的书肆呢……”
“知微堂的东家是裘大老爷的继女,算起来,这书肆的确有裘家的份啊。”
“嘁,继女而已,算得上一家人么?更何况裘夫人都没出来认这个女儿,他裘恕在这儿献什么殷勤?要我说,裘恕这么反常,还是因为慈幼庄的事!”
“那他不是应该记恨知微堂么?还这么兴师动众地给知微堂吆喝?”
“你懂什么,他越吆喝,越能显得自己坦荡,这就是告诉所有人,那扶风县的慈幼庄就是个例外,他不怕被传得人尽皆知……”
就在众人的指指点点里,苏妙漪面不改色地将那生金树接了,转身回了书肆,辛管家紧随其后,也从门口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挤了进来。
“大小姐……”
想到裘恕的嘱咐,他顿了顿,又连忙改口道,“苏老板,我家老爷还是想请你去裘府坐一坐。”
“为什么?”
苏妙漪抱着生金树,找到了一个适合安置它的位置,自顾自调整着摆放的角度,“为什么非要我去裘府?”
“自是因为夫人……”
“不论是谁!”
苏妙漪忽地转头看他,扬声打断,“若想要见我,大可到这知微堂来。她既不来,便是不在意、不想见,旁人瞎操心什么?”
辛管事愣住。
似是察觉到自己反应有些过度,苏妙漪沉下脸,冷冷地,“皇帝不急太监急。”
语毕,苏妙漪拂袖而去。
辛管事灰溜溜地走出了知微堂,带着那群送贺礼的游街队伍离开。行过州桥后,游街的队伍继续往前,辛管事却拐进了巷口,走到停在巷子中的一辆马车前,小声将苏妙漪的话一五一十回禀。
“知道了。”
马车内,裘恕神色不明地放下车帘,侧头看向坐在他身边的虞汀兰。
虞汀兰眼睫微垂,在脸上投落了几分薄影。
苏妙漪非常好地继承了母亲的容貌,乍一看与虞汀兰有六七分相似,而二人的神态却相差甚远。比起苏妙漪的张扬生动,虞汀兰的眉眼更冷更静,就好像一潭不会被吹动的寒潭,叫人有种触不可及的疏离感。
“她还是想见你,只是不愿低头。”
裘恕欲言又止,试探道,“汀兰,若你现在想去知微堂,我可以来安排……”
虞汀兰声音轻飘飘的,口吻却十分笃定,“见了又能如何?其实她说得没错,你不该插手我们之间的事,也不必待她太过热络。像今日这般大张旗鼓,便是过了。”
裘恕却不这么认为,“妙漪是个好孩子,只要你愿意低头示好,你们二人的关系必定缓和……”
虞汀兰摇头,“她有心结。你我待她再好,只要心结一日不解,那一切都是无用功。可你也知道,我不能将当初抛下她的缘由告诉她。”
裘恕愣了愣,神色有些怅然。
“人只能走一条路。既然当初我已经选择了你,辜负了她,那这条路便只能走到底,不能再瞻前顾后、妄想补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