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裘恕还未开口,虞汀兰却出声了,“裘家与凌家的事,你就不要插手了。你既与那凌家少爷相处了这么些时日,也该清楚,他志不在此。偌大的家业若是交到他手上,怕是没几天就败光了。”怕凌长风败光家业,便将凌家家业据为己有?
苏妙漪心中啐了一口这套强盗逻辑,面上却仍装得乖巧柔顺,“世叔这么做,或许有自己的道理,我就不多问了。”
裘恕复又露出笑容,将苏妙漪的鱼竿拿了起来,“来,教你钓鱼。”
婢女很快在亭中又添了把椅子,裘恕坐在苏妙漪原来的位置上,苏妙漪则坐在虞汀兰和裘恕之间,远远望去,倒像是温馨和睦的一家三口。
垂钓果然十分耗费光阴。
一转眼的工夫,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苏妙漪甚至还留在裘府用了晚饭,才被裘府的马车送回了家。
听说苏妙漪如今和容玠、凌长风住在一处,虞汀兰有些不赞同,想让裘恕为她重新安排个宅院,却被苏妙漪干脆利落地拒绝了。
见她态度如此坚决,虞汀兰只能作罢。
马车在容玠的宅门外停下,苏妙漪下了车。一直看着马车驶出巷口,她才终于变了脸色,蓦地转身冲到了墙角。
被麻痹了一整日的恶心感在这一刻反噬似的到达了巅峰,就好像有只无形的手拼命搅弄着她的五脏六腑,让她止不住地干呕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勉强将那恶心的冲动压了下去,扶着院墙缓缓直起身。
一道狭长的黑影却忽然攀上墙角,覆罩在了她的影子上。
苏妙漪一惊,慌忙转过身,却见站在她身后的是穿着一身官服的容玠。
夜色浓沉,巷内唯有十来步开外的正门点着两盏灯笼。容玠盯着她,神色虽隐在昏暗中,可猜猜就知道定是一脸嘲讽。
“……”
苏妙漪自知狼狈,眼睫一垂,就要从他身边越过。
可擦身时却被容玠攥住了手腕。
“你今日去了裘府?”
“……”
苏妙漪不答,皱着眉想要挣脱容玠的手。
容玠却反而攥得更紧,只是语调缓和下来,不像昨夜和早晨时那般强硬,“你就非要将自己逼到这种地步?就算没有你,我也会找到其他法子查清此案。而且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就算拿到证据,也未必就能如你所愿,将裘恕置于死地。”
苏妙漪抬眼对上容玠,并不相信,“你查这贪墨案,是为了扳倒那位汴京府尹齐之远。我听说,齐之远是楼岳的亲信,若这贪墨案连他都能拖下水,更何况是裘恕?他裘家再怎么富比王侯,到底也只是商贾,怎么可能独善其身?”
容玠抿唇失语。
半晌,他握在苏妙漪腕上的手才略微往下一落,却没有松开她,而是支开她的掌心,将什么东西塞了进去。
苏妙漪一愣,低头,只见掌心放着的就是容玠早上夺走的那支白玉耳坠。
容玠低不可闻地说了一句什么。
苏妙漪怔怔地抬眼看他,“……什么?”
容玠却没有再说第二遍。他一言不发地松开苏妙漪,转身进了正院。
巷内重新恢复了寂静,苏妙漪独自站了一会儿,也心神不定地推开了次院的院门。
直到回了屋子,在妆台前坐下,苏妙漪才又张开手,看了一眼失而复得的耳坠。
刚刚容玠说的话,她其实听清了,只是有些意外。
“我只是不愿见你委屈自己。”
这是容玠的原话。
苏妙漪直接将耳坠放回了妆匣中,轻轻阖上。
与此同时,裘府。
“今日能与小姐尽释前嫌,夫人定是高兴坏了吧?”
虞汀兰身边的婢女打开妆匣,拿出一柄金边牛角梳,一边为她轻轻梳着发丝,一边笑着望向妆镜。
可出乎意料的是,虞汀兰眉眼间却看不出丝毫喜色,反倒是沉沉地覆压着一层霜雪。
婢女心里一咯噔,下意识噤了声。恰好裘恕推门而入,走了过来,婢女便放下牛角梳,自觉退下。
房门阖上时,裘恕已经站到了虞汀兰身后。他原本脸上也带着笑,可眼眸一垂,目光落在虞汀兰凝沉的脸色上,唇畔的笑意才尽数敛去。
“怎么了?”
裘恕半开玩笑道,“女儿都认你了,为何还是这幅表情?我可记得某人前几日才告诉我,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让我不要再插手知微堂的事。结果今日就亲自将妙漪带回了裘府……”
虞汀兰眸光微颤,低声道,“大相国寺里,我见她亲手挂了一枚为我祈愿的福牌,便以为她这些年对我还是念胜过怨。”
“本该如此。”
裘恕叹了口气,双手搭上虞汀兰的肩,“血浓于水,你到底是她的娘亲。有些事,我是有心无力,没法代替你,必须得你亲口说、亲自做。我早就说过,只要你稍稍低头,你们之间的母女关系定会缓和……”
裘恕自顾自地说着,虞汀兰却忽地抬起眼,透过面前的妆镜定定地望着他,“你当真看不出来?”
“……”
“她说不会垂钓,可我却觉得她的钓技已经炉火纯青。只是她想要钓的并非池中鱼,用的饵食也不是虾虫……”
顿了顿,虞汀兰的眸光里添了一丝失望和忧愁,“如芥,她是冲着你来的。”
裘恕搭在虞汀兰肩上的手微微收紧,默然半晌才沉声道,“无妨。”
“……”
“汀兰,我本就是个不配有子嗣的人。你的女儿,便也是我的。不论她图谋什么,我都可以给她。换句难听的话说,就当是我雇了她苏妙漪来彩衣娱亲又如何?只要能让你宽心高兴,我从来都不惜代价。”
虞汀兰似有所动,刚要说什么,却又被裘恕打断,“放心,她虽聪颖,可到底涉世未深,我这种老江湖,难道还能栽在她手里不成?所以你只要好好享受这母女团聚的天伦之乐,剩下的事,什么都不用想。”
安抚完虞汀兰后,裘恕走出寝屋。
月黑风高,树影憧憧。他负着手走在回廊上,脸色没有方才在屋里时那般云淡风轻,而是多了几分凝肃。
一随从提着灯追上来,悄无声息地跟在他身后。
不知过了多久,裘恕沉缓的声音才伴着夜风传来——
“让苏安安明日来见我。”
“是。”
[73]73(二更)
浴佛节过后,苏妙漪每日除了待在知微堂和刻印工坊,剩下的时间就几乎都耗费在了裘府。
可不知是巧合还是刻意为之,她每次去裘府,都很难碰上裘恕。而裘恕的去向和那些生意上的事,一旦她开口试探虞汀兰,虞汀兰都是一问三不知,平日里只会拉着她做些无关紧要的琐事、聊些普普通通的家常。
隐隐约约的,苏妙漪生出些异样的感觉。
其一,是比起裘恕,似乎虞汀兰对她的防备心才更重。其二,则是她从只言片语里察觉出,虞汀兰对她过去这些年的生活十分了解,不论是她身边的人,还是她经历过的事……
若说是祝襄在暗中通风报信,可他也是今年才到知微堂,更早之前的事,虞汀兰又是如何得知的?
临安城里有裘家的产业,这也就罢了。可娄县呢,难道小小一个娄县,都有裘恕的眼线,成日盯着他们家书肆不成?
在日复一日的“母慈女孝”里,苏妙漪的耐心被耗费地所剩无几。
这一天,她来裘府又扑了个空后,甚至连装都有些装不下去了,陪虞汀兰用膳到一半,便借口知微堂还有事要忙,就匆匆离开。
一踏进知微堂的门,苏妙漪就看见苏安安楼上楼下两头跑,忙得团团转,而凌长风不知所踪。
她皱了皱眉,接过苏安安手里要端去楼上的茶水,“凌长风呢?”
“他遇到了个老朋友,正在楼上叙旧,还叫我下来沏茶……”
苏妙漪的心情本就欠佳,一听这话更是怒从心头起,咬牙切齿道,“他让你沏茶你就沏茶,拿你当丫鬟使唤呢?真把自己当裘家的赘婿了?!”
语毕,她端着茶直接拐进了角落,黑着脸往那茶壶里狂加了几勺盐。
凌长风的老朋友,还能是什么人?定是江湖上那些不着调的酒肉朋友!凌长风还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当初身无分文地被这些人诳到玉川楼,险些要被送去官府,现在竟还能继续同这他们称兄道弟!
苏妙漪气势汹汹地踩着楼梯,惊得楼上坐着读书的客人都纷纷转头看过来。
她这才放轻了脚步,勉强克制住怒气,走到了自己寻常待的隔间门外。
隔间的门半掩着,传来凌长风和他那位朋友的交谈声。
“长风,我一早听说你家出了事,可我人在北境,鞭长莫及。没想到啊,这才短短一年,你就白手起家,在汴京城开起书肆了!”
青年的声音洒脱爽朗,听着与凌长风年纪相仿,却多了几分昂扬意气。
听这话的意思,知微堂竟改姓凌了……
苏妙漪在心中冷笑。
紧接着,便是凌长风略有些心虚的应答,“邵兄谬赞了。小小书肆,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占着知微堂东家的名号,还要踩知微堂一脚!
苏妙漪听不下去了,将隔间的门踢开,阴恻恻地笑道,“是啊,小小书肆,不值一提。”
那青年闻声转过头来,疏眉朗目、意气轩昂,“这位娘子是……”
看见是苏妙漪端了茶上来,凌长风的表情霎时僵住了,“她,她……”
苏妙漪走过来,将托盘砰地一声放在了桌上,刚要说话,一旁的凌长风就蹭地站了起来,将苏妙漪拉到了旁边,用气音恳求道,“帮帮忙……给个面子……我这兄弟从了军,如今都是个统领了,我要是一事无成,这脸往哪儿搁……”
苏妙漪面无表情,“你还能有当统领的朋友?”
凌长风咬咬牙,“后面三个月的月钱,我都不要了!”
苏妙漪当即甩开凌长风的手,笑意盈盈地转向那青年,“大人,我是知微堂的杂役,给您沏茶来了。”
青年的目光在苏妙漪身上只停留了一瞬,很快便移开,瞧着倒是正气凛然,与从前和凌长风混在一起的地痞无赖不一样。
“差点把正事忘了!”
青年刚要喝茶,却忽地想起什么,又将茶盅放下,“我这儿有份书稿,想找家书肆替我刻印成册,卖到大江南北。”
凌长风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下意识看了苏妙漪一眼,张口便道,“邵兄,你是在同我开玩笑吧?”
“我同你开什么玩笑,当然是认真的。这次回汴京,我把城里几家书肆都看了一遍,为的就是这件事……”
想起什么,邵姓青年忿忿不平地在桌上捶了一下,“可那些书肆都狗眼看人低,一听说我是个无名小卒,直接就把我给轰出来了!”
“……”
“还好有你啊长风!”
邵姓青年高兴地握住了凌长风的手,“既然你是这知微堂的东家,那我这书稿就交给了你……”
“等,等等!”
在苏妙漪刀人的眼神下,凌长风连忙抽回了自己的手,及时制止,“我还不了解你邵轩吗,你连个之乎者也都说不上来,还写书?!我虽是知微堂的东家,可出书这种事也不是我一个人拍板就能定的。我这书肆开在州桥,是为了做生意,若是靠你我之间的关系就赔本出书,我这书肆上上下下迟早饿死……”
总算说了些靠谱的话。
苏妙漪满意地收回视线。
“啧。”
邵轩倒是没往心里去,摸摸鼻子,“你怎么知道我这书稿一定赔本?再说了,这书稿又不是我写的,是我祖辈留下来的。原本不该拿出来敛财,可我如今实在是手头紧,急需钱粮,这才把祖辈遗训拿了一部分出来。”
这姓邵的看着人模人样,没想到内里还是个不折不扣的败家子……
苏妙漪撇撇嘴,瞥了一眼身边另一位败家子,心中默念着四个字——人以群分。
察觉到苏妙漪的视线,凌长风脸上有些挂不住,刚想开口送走邵轩这尊大佛,却又听得他大言不惭地继续放话道,“长风,我实话告诉你,我这书稿若是给了哪家书肆,哪家书肆就飞黄腾达、名利兼收了!我是看在咱俩这关上,才愿意把这书交给你来做……怎么,你和前面那些人一样,瞧不起我?”
“……”
凌长风被将了一军,只能求助地看向苏妙漪。
苏妙漪暗自冷笑。
看在关系好的份上,才把书交给知微堂做。
——多么熟悉的说辞。
上一个被无数人争抢、最后赏赐给知微堂的诗集,如今已经被她丢到厨房用来烧火了。
尽管已经心烦意乱,恨不得将这个邵轩立刻撵出去,可苏妙漪到底还是个体面人,于是一边笑着给二人斟茶,一边咬着牙提醒凌长风,“东家,这生意能不能做,还是得看了书稿再做决定,您说呢?”
“对,说得对。”
凌长风当即附和,“邵兄,不如先让我们看看书稿。”
邵轩沉吟片刻,才从怀中拿出一张揉得皱巴巴的纸页,递给凌长风,“你我是兄弟,我还能害你不成?”
“……”
凌长风接过来,只瞧了一眼上面东倒西歪的字迹,就目不忍视地递给了苏妙漪。
苏妙漪展开那稿纸,第一眼也看得头皮发麻,可第二眼,她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四个字,双眼蓦地睁大,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
她将“仲氏无怯”四个字翻来覆去地确认了几遍,才不可置信地抬眼看向邵轩,“你那位祖辈是……”
邵轩却是竖起手指,向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切莫传扬出去,其实我姓仲。”
苏妙漪眸光震颤。
邵轩看向还未反应过来的凌长风,坦然道,“长风,我的真名叫仲少暄,曾翁姓仲名桓,字无怯。”
***
仲少暄留下三日后将仲桓遗稿带来知微堂的承诺后,便称军营中还有要事处理,匆匆离开。
苏妙漪和凌长风亲自将人送出了门,一路目送仲少暄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二人皆是一脸震愕恍惚。
“他竟然姓仲,是仲氏后人,仲桓的嫡裔……”
凌长风喃喃自语。
苏妙漪捧着那张书稿,就好像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得头晕目眩、眼冒金星,“我手上捧着的是仲将军的兵书遗稿……”
仲桓当初留下的那些诗词,都能成为妇孺皆知的传世之作,更何况是他在战场上一兵一卒、一刀一枪拼争出的武学兵书?!
若这书稿交由他们知微堂刻印成册,打着仲将军遗作的名号公诸于世……
苏妙漪眸光一亮,忽地转身,头也不回地进了知微堂。凌长风不明所以,连忙跟着她上了楼。
苏妙漪跑回来什么也没做,只是往书案后一坐,靠在圈椅中,举起那书稿一瞬不瞬地盯着。
尽管她什么都没说,可凌长风却很熟悉她此刻的神情,那分明是正在酝酿一盘大棋、要开始算计人的神情!
“凌长风!”
苏妙漪将那书稿往下一沉,露出一张精神抖擞、容光焕发的娇靥,就好像将这些时日的憋闷已经全都抛到了脑后,“你不是想知道怎么才能在半个月内当上书肆行的行首吗?”
她抖了抖手里那张书稿,目光灼灼,意气扬扬,“有这个就足够了!”
凌长风愣住,目光顺势落在那薄薄一张纸页上,将信将疑。
光靠一沓仲桓的遗稿,就能做行会之首?
苏妙漪一眼看出了他的疑惑,却也不解答,只神采奕奕地吩咐道,“这两日你不用看店了。”
凌长风有些懵,“那我做什么?”
“去巴结……”
苏妙漪顿了顿,改口道,“去保护那位仲小将军!他去哪儿你去哪儿,他想做什么你就陪他做什么,别让他与其他书肆的人接触,确保他三日后会把仲桓的遗稿交来知微堂!”
凌长风反应迟钝地应了一声,“哦。”
“明白了?”
“明白了。”
“明白了还不快去!”
凌长风后知后觉地转身出了知微堂,一口一个“邵兄”地追着仲少暄而去。
苏妙漪倚在知微堂二楼窗口,望着凌长风离开的背影,眉舒目展,终于露出数日以来难得的笑容。
起风了,还是东风。
***
凌长风跟着仲少暄去了他在京中暂时落脚的住处,竟不是营房,而是大相国寺后头一间狭仄拥挤、鱼龙混杂的客舍。
凌长风挥挥眼前的尘土,皱眉唤了一声,“邵……仲兄,你就住这种地方?”
仲少暄连忙郑重其事地提醒他,“你还是继续唤我邵兄吧。我这些年之所以隐姓埋名,就是不想沾仲氏后人的光,我想效仿先祖,靠自己的拳脚和性命博出一份功绩。长风,这和你不愿承袭家业是一样的道理,所以我第一次见你,就知道咱俩是一路人!”
“……”
凌长风顿时臊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一个游手好闲、眼高手低的纨绔,何德何能配跟仲少暄相提并论啊?!简直就是狗坐轿子,被人抬举了……
“邵兄,我们不说这些了……”
凌长风扫视了一圈,转移话题,“就算你隐瞒了自己的出身,可如今好歹也是军中统领了,怎么回京不住营房,还要自己租住在这种地方?”
提起这一茬,仲少暄就恨得牙痒痒,“没、钱、呐。”
“……”
二人在把架在桌上的木凳拿下来,搬到屋外找了个地方坐下,仲少暄才将胤朝将士如今的窘境都告诉了凌长风。
“国库空虚,户部根本拨不出多少钱养兵。军费不够,粮饷紧缺,食不果腹都是常有的,哪还有闲钱建什么营房?我这次回京,不仅要自掏腰包住客舍,还肩负着筹措军费的重任,不然你以为我为何要把先祖的遗稿拿出来出书,还不是为了给军中减轻些负担,否则过不了几日,朝廷怕是就要裁军了。可眼下这个关头,只要朝廷敢裁军,北狄就敢背约负盟、挥师南下……”
一番话听得凌长风直愣神。
仲少暄说的每个字每句话,他都能听懂,可偏偏遥远得像是另一个世界,另一个他闻所未闻的世界。
他自幼含着金汤匙出身,可以说是直到前一年父母双亡,才勉强尝了几日寒酸落魄的滋味。可还没到穷途末路那一步,他就又被苏妙漪捡回去了。所以他长这么大,目之所及几乎都是大富大贵、纸醉金迷。哪里能想到这花团锦簇的表面下,竟是虎视眈眈的北狄,是财匮力绌的朝廷,是边关的将士拮据到要自己筹措军费……
“长风。”
仲少暄的一声唤,叫凌长风回过神来。
“依你看,我曾翁的遗稿若是著书成册,能得多少稿酬?要是能有一千两,我这次回来也值了。”
同样是一千两,一个汴京府尹光是一年、光是向一个书肆行索要的书帕钱便有一千两,而仲氏后人拿出仲桓的兵书筹措军费,也只“奢望”着能得个一千两……
一时间,凌长风的心情难以言喻。
尽管知道自己没资格这么说,但他还是忍不住对仲少暄打包票,“你放心,有知微堂在,定能让你曾翁的遗稿传遍大江南北,替你尽快筹齐这一千两!”
仲少暄如释重负地笑了,霍然起身,“行,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走!”
凌长风不明所以地跟着站起来,“去,去哪儿?”
“自然是整理书稿啊,不然三日后怎么交给你们知微堂?”
屋内,一沓已经被晒干、却还是黏在一起的旧书稿被仲少暄取了出来。
“忘了告诉你,我这次是把曾翁的书稿揣怀里带回京都的,结果中途淋了雨,有些字都洇得模糊不清了,所以得重新整理、誊抄……”
仲少暄啧啧了两声,“你来得正好,我一个人还不一定能抄得完,这三日你便住在我这儿,同我一起抄写,如何?”
凌长风:“……”
他突然觉得仲少暄和自己也差不多,都是仲家凌家的不肖子孙。
***
就在凌长风和仲少暄整理仲桓遗稿的这三日,知微堂得了仲桓兵书的风声竟还是传了出去,惹得整个汴京书肆行都震天动地。
那可是仲桓的遗稿!
他的兵书遗稿一旦面世,那不论是看得懂看不懂的,都一定会看在“仲桓”二字的分量上,买一本回去珍藏。到时候就算冒出来什么人买个百本、千本去仲桓的将军墓外头烧,都不会有人觉得稀奇。
千载难逢的商机!
汴京书肆行的掌柜们激动地双眼冒光,齐刷刷地跟着沈谦就杀来了知微堂。
“听说知微堂得了仲将军的遗作,大家都想瞻仰一番,沈某便带着他们过来了。”
沈谦仍是笑眯眯的,瞧着十分体面,“苏老板不会介意吧?”
苏妙漪静静地坐在窗边,伸着手任由苏安安为她的指甲染蔻丹,闻言掀起眼,看了沈谦一眼。
这位沈行首眼角眉梢尽是算计,浑身上下没半点文人气,一看就是钻营之辈,与临安书肆行的秦行首没法比。她之前怎么就疏忽大意,对这种人没了防备呢?
如此想着,苏妙漪朝沈谦挑挑眉,“等知微堂将这遗稿刻印成书,诸位就都能瞧见了,何必急于一时?”
沈谦脸色微变,笑意逐渐敛去,而其余人也被她这傲慢不逊的态度激怒了,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
“听苏老板这意思,不会是想独吞仲将军的遗稿吧?”
“苏老板,我们也是为了知微堂着想。那可是仲将军的遗稿,一旦刻印出来,定是供不应求,你知微堂才在汴京城刚刚落脚,哪里承担得了这么大的单子?”
“就是啊。倒不如分给我们,大家一起做,一起发财,如何?”
“苏老板在临安时,不是还同临安书肆行的各位老板们有商有量,说要带着大家一起盘活整个行当,怎么到了汴京,这态度就不一样了?你是仗着有裘家撑腰,还是你从前说得不过是些冠冕堂皇的漂亮话,现在碰上这种大生意,就出尔反尔、露出真面目了?”
沈谦不知何时已退到了人群最后,书肆行的其他掌柜们拥到了前面,一句接着一句,从最初的试探恳求得不到回应,就逐渐演变成了咄咄逼人、针锋相对……
直到这群人说得疲了、倦了、口干舌燥了,苏妙漪才终于抬起自己那双纤长白皙的手,在阳光下仔细打量着那指甲上染好的蔻丹,轻描淡写、斩钉截铁地吐出二字——
“不给。”
一改此前的假意周旋、唯唯诺诺,今日的苏妙漪却是十足的骄横恣肆、不可一世,将书肆行的一群人气得够呛,只能转头求助沈谦,“沈行首你评评理!”
沈谦这才又走上前来,道貌岸然地圆场,“都是一家人,说话别这么夹枪带棒。苏老板,你刚来,可能还不清楚咱们汴京书肆行的规矩。但凡是遇上这种大生意,我们都会拿出来与行会里的书肆一起分摊。今日你分给大家仲将军的遗稿,来日再遇上什么传世之作,大家也会带你分一杯羹,咱们同行互利,才能共存共荣、相与有成啊……”
苏妙漪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扑哧一声笑起来,笑得沈谦脸都绿了。
“像仲桓兵书这样的传世之作,多少年才能得一部。我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那一日呢。更何况……”
苏妙漪眼帘一抬,朝义愤填膺的众人扫了一圈。那双桃花眸不带笑意时,和虞汀兰更加相像,冷得有几分摄人,“诸位前辈将齐公子的诗稿交给我时,也没把我当做一家人吧。轮到仲将军的遗稿,倒是像群闻了味的苍蝇似的,一哄而上……有福同享,有难却不同当,这算个狗屁的共存共荣!”
“……”
书肆行众人气急败坏地离开了知微堂。临走前,沈谦还一改从前圆滑世故的伪善嘴脸,冷笑着丢下了一句“来日方长、好自为之”。
待所有人都离开后,将一切看在眼里的苏安安才咽了咽口水,结结巴巴地问道,“姑姑,你刚刚骂得这么难听,他们会不会报复咱们啊?”
“肯定会。”
苏妙漪偏头,看向不远处几案上呈放的两本诗集,长舒了一口气,“而且我猜报应已经在路上了。”
苏安安一呆,手里的蜜饯滚落在了地上。
不出所料,半个时辰后,齐家公子便带着人来了知微堂,颐指气使、盛气凌人地向苏妙漪讨稿酬。
还没到分稿酬的一月之期,齐家人却提前来了。想也不用想,定是沈谦那个老狐狸招来的。
苏妙漪不慌不忙,从暗格里捧出了一匣盒,“齐公子,这些时日的稿酬都在这儿了。”
齐公子对着那匣盒看了又看,怎么都觉得里头装不下一千两。他皱皱眉,抬手就想夺过那匣盒,可却被苏妙漪躲了过去。
“这匣子里装的,是价值千金的宝物。不知民女有没有机会亲自送去齐府,呈给齐大人和齐公子?”
齐公子不明白苏妙漪在玩什么名堂,但往年沈谦也都借着送书帕钱的机会求见齐之远,所以他将信将疑地收回手,“跟我走。”
见苏妙漪要离开,苏安安担心地扯住了她的袖口,“姑姑……”
苏妙漪安抚地握紧了她的手,趁无人注意时,俯身在她耳边嘱咐道,“两个时辰后,去裘府找虞汀兰。”
苏安安僵住。
不等她反应,苏妙漪已经跟着齐家人离开了知微堂。
天色尚早,齐之远不在齐府,而在府衙。苏妙漪跟着齐家公子,从后门进了府衙,在衙门后堂的静舍见到了正在斗蛐蛐的齐之远。
“爹,书肆行的人来了。”
齐公子唤了一声,齐之远却背对着他们抬了抬手,连头都没回,继续盯着圈盆里的两只蛐蛐。
苏妙漪一眼便看清那是一只紫金翅和一只黄飞虎,在蛐蛐里都是珍稀的品种,多半也是什么人的孝敬。
随着一阵鸣叫声,紫金翅赢了。
齐之远这才兴致缺缺地丢开手里的引草,转过身来,一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睛打量着苏妙漪,“书肆行。你是裘恕的那个继女,叫苏……”
“民女苏妙漪,参见齐大人。”
苏妙漪叩首行礼,将手中匣盒呈上,“知微堂刻印了齐公子的诗集,今日特来将稿酬奉上。”
齐公子接过匣盒,拿到手的一瞬,便觉得这匣子轻得不像话,他皱着眉看了苏妙漪一眼,转手将匣盒递交给了齐之远。
齐之远收回视线,一边抬手将匣盒掀开,一边漫不经心道,“府衙人多眼杂,下次不必……”
看清匣盒里的东西,齐之远的话音戛然而止。
齐公子忍不住也凑过去,朝匣盒里看了一眼。里头只有几枚铜板。
齐公子勃然大怒,直接将那匣盒夺了回来,径直朝苏妙漪砸去,“你耍我?!”
匣盒狠狠砸在了苏妙漪身侧,发出“当啷”一声巨响。盒角砸裂的碎屑溅起来,苏妙漪避之不及,耳边被木屑擦过,一丝刺痛迅速蔓延开来……
裘府里,虞汀兰正绣着扇面,针脚却一不留神刺进了指腹。她眉心一蹙,将扇面放下,一边接过婢女递来的绢帕,一边转过身,“已经两个时辰了?”
苏安安站在不远处,着急地咬唇,“姑姑手头根本没有一千两,去见齐家人,绝对没有好果子吃。夫人,求你救救姑姑……”
虞汀兰皱着眉起身,“你既知道她这么一去有危险,为何拖到现在才来?”
“是姑姑说,让我两个时辰后再来裘府……”
“安安,我以为你心里清楚,什么事能听她的,什么事不能。”
苏安安局促地垂眼,手指在身前绞缠着,“……下次不会了,夫人。”
虞汀兰也没有继续责怪苏安安的意思,拍拍她的肩,便抬脚往外走。刚走到院门口,就迎面撞上了裘恕。
裘恕一眼看出虞汀兰的脸色不好,“出什么事了?”
虞汀兰顾不了更多,将整个书帕钱的事从头至尾告诉了裘恕。
裘恕沉吟片刻,安抚虞汀兰和她身后的苏安安,“齐大人现在应当是在府衙,我现在就过去一趟,把妙漪带回来。”
虞汀兰仍是不放心,“我同你一起去。”
“不必这么兴师动众,我去就够了。”
裘恕唤来下人去备车,又对虞汀兰道,“放心,齐大人知道妙漪和裘家的关系,不会出什么大事。”
劝住虞汀兰后,裘恕便匆匆离开,乘车去了汴京府衙。
马车在府衙门口停下时,已是西山日薄、暮色冥冥。裘恕掀开车帘,刚走下车,就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从府衙里跌跌撞撞地走了出来。
“……妙漪?”
裘恕脸色微变,连忙迎了上去,从头到脚地打量她,“这是怎么了?”
苏妙漪白着脸,用绢帕捂着耳边,恍恍惚惚地抬头看了一眼裘恕,“世叔,你怎么来了?”
“你阿娘让我来接你。”
裘恕眉头紧锁,朝府衙内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齐之远对你做了什么?”
苏妙漪摇摇头,“上车说吧。”
裘恕抿唇,面上难得没了温和之色。他沉着脸,吩咐车夫打道回府。
在车上坐稳后,苏妙漪才放下了手中绢帕,露出了颊侧浅浅一道擦破皮的血痕。
裘恕神色一厉,“这是齐之远做的?”
“只是不小心擦伤……”
苏妙漪眼神闪躲,“齐大人没对我做什么,不过是顺道带我去了一趟刑房,看了些犯人受刑。世叔,我真的没事。”
裘恕眉宇不展,将目光从那道血痕上移开,对外头的车夫吩咐道,“去济和馆。”
苏妙漪连忙推辞,“不用了世叔,这么小的皮肉伤,回去养几日就好了……”
“胡闹!”
裘恕的口吻陡然严厉,可见苏妙漪一脸受到惊吓的神情,他又缓和了语调,“女儿家伤在脸上,若处理不得当,可是要留下疤痕的,岂能视同儿戏?回去让你阿娘瞧见,定是要心疼死了。”
苏妙漪哑然。
府衙离济和馆不远,二人还没说几句话就到了。裘恕三步并作两步下了车,将已经要回家歇息的大夫扯了回来。
大夫看着苏妙漪颊边指甲盖那么大小、很快都要愈合的伤口:“……”
他一声不吭地转身去取药膏,裘恕也跟了出去。
苏妙漪坐在济和馆侧间,隔着半开的帘子就看见裘恕负着手,跟在大夫身后来回踱步。
“这伤会不会留疤?”
“我记得你之前给汀兰开过一种药膏,消疤去痕十分管用,就是味道不大好闻,你看看这次能不能换个略微好闻些的。”
“药膏一日要涂几次?要涂几日?”
“这几日需不需要忌口?”
有那么一瞬,苏妙漪都觉得外头喋喋不休、聒噪啰嗦的人不是裘恕,而是苏积玉!
就好像幼时自己有什么小病小痛,苏积玉都会背着她去医馆,逮着个大夫问长问短一样。若不是那身名贵的冠袍带履时刻提醒着她,苏妙漪几乎都要下意识地对着外面吼一嗓子“爹你就放过大夫吧”。
下一刻,裘恕掀开帘子,郑重其事地捧着药膏进来。
苏妙漪恍惚中生出的那些错觉也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却是清醒后的恼羞成怒——她怎么会将裘恕和苏积玉相提并论?!
“你先自己将这药膏涂上一遍,等晚上睡前再涂一次。”
裘恕把药膏递给苏妙漪,又取来镜子,耐心地说道,“连着涂个三日,就差不多了。”
“……多谢世叔。”
“既然交不出书帕钱,为何不告诉你阿娘,也不来找世叔?”
裘恕忽然问道。
苏妙漪动作一顿,眼帘低垂,手指在药膏盒上摩挲着,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我不想让娘亲误会,我同她相认,就是为了攀附裘家的富贵,利用你的权势。”
裘恕哑然失语,片刻后才温声道,“妙漪,你想多了,你阿娘绝不会这么误会你,世叔更不会。不论你是怎么想的,世叔都始终将你视为一家人。既是一家人,还谈什么利用和攀附?”
顿了顿,他问道,“所以妙漪,你想做什么,世叔怎么才能帮到你?”
苏妙漪捏紧了手里的药膏盒,缓缓掀起眼,眼眸深处的算计与祸心被一层雾蒙蒙的暗影所掩盖。
她动了动唇,声音乍一听有些犹疑,可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我要取代沈谦,做书肆行的行首。”
[74]74(一更)
天光黯淡,暮色昏昏。
大相国寺后巷的客舍里,小小的一张书案上堆满了笔墨纸砚和一沓一沓的书稿。书案两边相对坐着奋笔疾书的凌长风和瘫在椅子上用书稿盖着脸打瞌睡的仲少暄。
总算誊抄完了手头的书稿,凌长风长舒一口气,放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这两日他誊抄的书稿几乎都快赶上他从前二十多年加起来写的字了……
凌长风扭着脖颈,抬眼就看见仲少暄正睡得打鼾。
“……”
凌长风只能无奈地把仲少暄跟前还没抄完的最后一部分书稿拖到了自己跟前,一边甩着手腕继续誊抄,一边在心中暗骂了几声仲少暄不肖子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