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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苏妙漪目瞪口呆:“……”

    她身后,李徵负手而立,不苟言笑地说道,“穆娘子看着像是患了失魂之症,得叫病囚院的医师过来确诊。”

    苏妙漪:“……是,是吗?”

    不一会儿,病囚院的医师就提着药箱急急匆匆赶了过来,在囚室里替穆兰又是摸脉又是按压脑后的穴位。

    脉象摸不出异常,还有新上任的知府大人在外面盯着,老医师急得满头是汗,绕着穆兰一个劲儿地打转,“若是额头受伤,致使脑内淤血堆积,倒是有可能引起失魂之症。可穆娘子额头上的伤似乎是旧伤……”

    李徵默不作声,容玠却接过话道,“容某倒是在一本医术上见过这种罕见的病例,患者头部受伤,最初毫无迹象,隔了好几日,却因内伤猝死……”

    穆兰眼睫一颤,惊恐地望向容玠。

    老医师愣了愣,额头上的汗流得更快了,当着知府大人的面,他不敢承认自己从医多年还不如容大公子的见闻,连忙找补道,“老夫想起来了,确有这种病例。”

    李徵颔首,“如此看来,穆娘子的失魂症倒是有些危急。那便按照律例,放她归家医治,何时痊愈,何时再勾追赴狱,听候断遣。”

    李徵轻飘飘丢下这么一句,便带着老医师扬长而去。

    苏妙漪呆立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狱卒打开囚室的门,看着穆兰一手勾着一个包袱,高高兴兴地走出来。

    “……啊?”

    坐在从府衙回苏宅的马车上,苏妙漪仍是一脸荒谬和茫然,“为什么啊?到底为什么?你怎么就被放出来了?!”

    穆兰坐在马车另一侧,一边瑟瑟发抖地拆开包袱,一边从里头翻出一件裘衣披上,“前两年才补充的一条刑律,病囚非凶恶者,流罪以下,病重责出,得养治于家……要不是李大人提醒,我还真忘了!”

    裹上暖和的狐裘,穆兰才长舒了口气,摸着毛绒绒的围领思忖道,“这李大人看着凶恶,心地倒是一等一的好呢。今日之事,应当好好感谢他一番……啊呀,还是算了,万一他又凶我怎么办?更何况我还得装失忆呢,万一露馅了,连累了他……你说呢?”

    穆兰看向苏妙漪,征求她的意见,却见她竟一脸古怪、神色莫测地盯着自己,微微一愣,“怎,怎么了?”

    苏妙漪张了张唇,欲言又止。

    穆兰一拍手,玩笑道,“我知道了!你是不是本来在想要怎么救我,结果我装个失忆就把自己救出来了……苏妙漪,我现在是不是比你有本事多了?”

    她本是习惯性地一句炫耀,本以为会招来苏妙漪的讽笑,谁料她竟是郑重其事地嗯了一声。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苏妙漪启唇,“穆兰,你现在真的很有本事,比我有本事多了。”

    穆兰僵住,愕然地看向苏妙漪,视线在她脸上来来回回打了个好几个转,才确认她并不是在阴阳怪气,“……你没事吧?”

    苏妙漪默然片刻,又重复道,“我是真的佩服你,能将那些枯燥的刑律倒背如流……”

    看着穆兰受宠若惊、不可置信的表情,苏妙漪又想起顾玉映的话,心中的歉疚愈发像汩汩泉水,喷涌而出。

    仔细想来,她与穆兰说话从来都是夹枪带棒,像这样郑重其事的夸奖和肯定,今日竟还是第一遭。

    尽管有些生疏和别扭,可苏妙漪还是学着今日在衙门外听到的那些话,一股脑地夸道,“你记性好、口才好,最重要的是,还有一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胆魄,敢在公堂上斗恶狼……还有,这世间有几个人能像你这般,在牢狱里兜了一圈又全身而退的?这其中固然有李徵指点的缘故,可若非你自己察言观色、灵机应变,他也不可能主动放你离开……”

    见穆兰忽然左顾右盼,在袖袍和包裹里翻找什么东西,苏妙漪话音一顿,“你找什么?”

    “找纸笔!”

    穆兰吸吸鼻子,声音闷闷地,“我得把你说的这些话记下来,然后让你签字画押,以后没事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

    苏妙漪抿了抿唇,倾身握紧了穆兰的手,“我是发自内心地替你高兴。你抓住了走出傅府、走出大牢的机会……穆兰,这一次你遇水自渡,往后,也不用再倚仗任何人做你的艄公。”

    穆兰神色微怔,半晌才反手握紧了苏妙漪的手,唇角微扬,笑了起来。

    “我知道。”

    ***

    随着傅舟被官差押送离开了临安,穆兰也拿着和离书离开了傅府,她的这段婚姻也算是悬崖勒马、及时止损。

    因穆兰名义上是在家养病的病囚,随时可能会被勾追赴狱,而且病囚院的医师每隔一段时日还要来为她诊脉,所以她不能离开临安,只能暂时住在苏宅。

    年节过后,苏妙漪就和祝襄忙着分店的事,将知微堂三楼的柜台交给了穆兰。

    正好穆兰本来也要读书,所以白日里就在三楼一边读构讼之书,一边替苏妙漪操持借书还书的杂务。

    在祝襄的协助下,苏妙漪很快就确定了知微堂分店落址的几个州府,并将会与当地书铺合作的消息传了出去。

    不多时,外地的书商们就闻风而动,纷纷亲赴临安,络绎不绝地进了知微堂。然而这些书商却不是人人都能见到苏妙漪,他们一进知微堂,率先要做的便是从苏积玉那里领问卷,将自身情况和目前书肆的经营状况写明。

    问卷先是交到祝襄手中,由他一一核实,并进行筛选,通过祝襄那一关后,才会交到苏妙漪手里,苏妙漪再在二楼空出来的讲堂里同筛选出的书商面谈。

    这样的流程走下来,苏妙漪每日只需要见一两个书商,可和每个书商洽谈的时辰却能有两个时辰,足够她事无巨细地询问、考察。

    从各个地方来的书商越来越多,有些人千里迢迢来了,却连苏妙漪的面都见不着,于是不甘心地直嚷嚷,苏积玉难以应付。

    穆兰在楼上听见动静,便匆匆走下来帮忙,“积玉叔,你歇一会儿,我来。”

    不等苏积玉回答,她就直接将那叠问卷抽走,转头就将苏积玉推出了柜台。

    “诸位!”

    穆兰重重地敲了几下桌面,声音蓦地扬起,“既然进了知微堂,便要守知微堂的规矩!后面这么大的一个字,诸位是看不见么?”

    她回身一指,对准了后头挂着的“静”字。

    “一个连知微堂规矩都不遵守的人,又怎么可能成为苏老板心仪的分店掌柜?”

    闹哄哄的人群倏然一静,总算又变得井然有序起来。

    穆兰低头,继续分发问卷,“下一位——”

    直到手里的一叠问卷见了底,队伍也只剩下寥寥几人。

    穆兰将问卷递出去,面前那人却没有接,她诧异地抬头,就见一个抱着个孩子的年轻妇人局促地站在柜台前,看样子也是长途跋涉的外乡人。

    “娘子,我不是来填什么问卷的,我是想来见个人……”

    穆兰顿了顿,耐心地解释道,“夫人,你也看到了,今日这么多人都想见苏老板,她今日怕是没什么空闲见你。你找她是为了什么事?”

    那妇人愣了愣,摇头道,“我要找的不是苏老板。”

    “那你要找的……”

    “是位姓穆的娘子。”

    穆兰一怔,有些不可置信地重复了一遍,“姓,姓什么?”

    “姓穆!”

    那妇人补充了一句,“就是前段时间上公堂状告自己夫婿的那位穆娘子!”

    “……”

    穆兰还愣在原地回不过神,苏积玉就立刻走了过来,警惕地把穆兰护在了自己身后,望向那妇人。

    “你找穆娘子,所为何事?”

    那妇人一脸疲倦,长叹了口气,“我是从扶风县过来,特意来寻穆娘子的。我家官人几年前就死了,留下我们孤儿寡母,牵扯进了一桩官司,如今要同人对簿公堂……可我从来没上过公堂,不懂其中门道……”

    言下之意,竟是来找穆兰帮忙打官司的。

    苏积玉眉眼舒展,笑着从穆兰身前退开,让她自己处理这一局面。

    穆兰仍觉得有些不真实,忍不住追问道,“你为何不在当地找个讼师,偏偏要来临安找穆娘子?她也不过只上了一次公堂罢了。”

    “我们县上只有些败坏德行的讼棍,写个状书都要几百文,我实在是承受不起……好在前不久听说了穆娘子的事迹,便想来找她帮忙。她虽只上过一次公堂,可我听说,她不仅熟读构讼之书,还能将我朝刑律倒背如流,一手状书也写得极好……”

    那妇人说着说着,眼眶便红了,轻声道,“而且同为女子,她想必更能对我的处境感同身受……”

    一时间,穆兰心中百感交集。这样被弱小之人求助的情景,她从前只在苏妙漪身上见过,万万没想到有一日,自己竟也会成为旁人的浮木……

    穆兰下意识看向苏积玉,苏积玉与她对视一眼,鼓励地朝她点点头。

    穆兰眼神微动,终于朝那年轻妇人走了过去,“夫人,你叫我穆兰就好。”

    那年轻妇人瞬间面露惊喜,“你就是穆娘子!你愿意帮我?”

    “你先随我来,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跟我说一遍。我虽不能离开临安替你上公堂,但帮你写个状书,教你一些公堂上的规矩还是可以的……”

    穆兰领着她们母子二人朝后头走去。

    二楼,凌长风从刻印间一出来,恰好瞧见了这一幕,新奇地噫了一声,“这才过了多久,穆兰的事迹都传那么远了?连外地都有人来找她帮忙写状书打官司……”

    祝襄从凌长风身后走上来,抚着胡须笑道,“穆娘子状告亲夫的事迹,是同知微堂要开分店的消息,一起传出去的。”

    凌长风愣了愣,转头看向祝襄,恍然大悟,“是苏妙漪干的?!”

    祝襄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苏老板不想让穆娘子知道,少爷你可千万别说漏了。”

    凌长风挑挑眉,闭上了嘴,又转头看向楼下。

    角落里,那年轻妇人向穆兰哭诉着,穆兰眉心微皱,一边仔仔细细地听,一边飞快地在纸上写写画画,神情是从未有过的专注……

    三楼,苏妙漪从扶栏边匆匆经过,只朝楼下看了一眼,便笑着收回了视线。

    [59]惊喜加更

    转眼间,冬去春来,万物复苏。

    临安城水畔的柳枝逐渐露出了新绿,城郊的芳草也冒得越来越长。凄厉的北风将一身寒刺尽数收敛,化作温暖而和煦的春风,拂过三街六巷、第宅市肆。

    一辆马车在容府外停下,穿着素白上襦鹅黄罗裙的年轻女子掀帘而出。

    随着她步伐轻快地跳下马车,腰间系着的玉色流苏绸带和裙摆上斜绣着的一片片青色竹叶,也仿佛被风吹动,上下翻飞,轻盈灵动。

    “苏娘子!”

    早就等在容府门口的遮云眼前一亮,高高兴兴地迎了上来。

    苏妙漪一下车就对上遮云,微微有些诧异,“遮云?你怎么在门口待着?”

    “自然是等娘子你了。”

    遮云接过苏妙漪手中的书匣,自如地引着苏妙漪往府内走,“娘子每月初一、十五都会来藏书阁取书、还书,这不是已经都成规矩了吗。所以公子一大早就让我来门口迎娘子……”

    苏妙漪笑了,“如今我来容府又不需要人引路,兄长何必这么客气。”

    遮云讪讪地笑了一声,没有答话。

    二人一前一后走到藏书阁外,遮云却忽然停了下来,将手中的书匣还给苏妙漪,“公子今日也在藏书阁里读书,我不便进去叨扰公子,就请娘子自行上楼吧。”

    苏妙漪愣了愣,下意识抬头望藏书阁楼上看了一眼,“……兄长今日也在?”

    遮云点点头。

    苏妙漪若有所思,“既然如此,我也不上去打扰他了,改日再来……”

    话还没说完,遮云脸色顿时变了,连忙劝道,“娘子你就借个书,动静小些,怎么会打扰公子呢?更何况,公子早就知道你今日要来藏书阁,这都特意……”

    苏妙漪看了一眼遮云。

    遮云意识到什么,立刻改口,“公子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自然不会嫌娘子吵闹。娘子大可放心地上楼去。”

    苏妙漪想了想,“好吧。”

    遮云这才松了口气,目送苏妙漪走进藏书阁的背影,轻轻将门阖上。

    苏妙漪一手抱着书匣,一手提着裙摆,刻意放轻了脚步,往藏书阁的顶楼走去。

    走到最后一层楼梯时,她已经瞧见了坐在蒲团上、就着矮几提笔落字的容玠。

    青年穿着一袭袖袍宽大的天青色锦衣,许是因为在家里的缘故,他并未戴着发冠,只用一根檀木簪将发丝随意束起。鬓边、额前都有些许碎发垂落,叫他瞧着不似平日里那般从容整肃,倒是多了一丝慵懒悠然、放纵不拘。

    苏妙漪收回视线,轻手轻脚地上了楼,背对着容玠的方向朝书架走去。

    她本想减弱自己的存在感,尽量无声无息地将书还回原位,再挑一些没借过的书就离开。可刚迈出一步,身后便传来容玠幽潭落石般的嗓音——

    “你是来借书,还是来偷书的?”

    苏妙漪身形一僵,转头对上容玠的视线,掀唇笑道,“兄长手不释卷,我怎敢打扰?我快还快借,速速就走……”

    “回来。”

    容玠将手里的书卷放下,“把书拿来,给我检查一番。”

    苏妙漪一愣。

    “你如此着急地要走,莫不是藏书有损,心虚了不成?”

    容玠摊开手,平静地看向苏妙漪。

    苏妙漪心里一咯噔,微微瞪大了眼,“怎能可能!”

    她转身折返回去,将书匣推到了容玠面前,自己也在矮几边席地而坐,“不信你一页一页查。”

    容玠看了她一眼,当真打开书匣,将里头的几本藏书拿出来翻看。

    尽管他是一页一页地翻阅,可姿态却并不十分较真,甚至还漫不经心地同苏妙漪搭起话来,“分店的进展如何了?”

    苏妙漪看着容玠翻书的动作,原本还有些紧张,可听他问起知微堂的事,她便放松下来,腰身一塌,往矮几上靠去。

    “祝先生帮我选定了十三个州府,他告诉我,凡是进了商户榜前十的富商,开分店时都会从这十三个州府里选,就连裘恕也是如此……”

    “祝先生还在这十三个州府里,帮我筛选了所有想同知微堂合作的书商,挑了十三家最合适的,并做知微堂的分店……”

    “上个月,祝先生还特意将这十三位掌柜留在知微堂,上午让他们在知微堂帮工,下午让我给他们讲课。我这个人,信口胡诌两句可以,真要我讲课,我怎么上得了台面。所以每天晚上,祝先生都要帮我准备第二天讲课用的讲稿……”

    一提起知微堂的事,苏妙漪便像打了鸡血似的,越说越精神,越说越得意,根本没顾得上对面的容玠。

    直到说得有些口渴了,她停顿下来,不经意一抬眼,只见容玠脸上虽还是那副冷淡的神色,可眸底却比方才晦暗了不少,甚至闪过一丝山雨欲来的阴沉。

    苏妙漪微微一惊,“……怎么了?哪本书坏了?”

    误以为是自己检查时出了纰漏,她连忙起身,凑到了容玠身边,低身去看他手中翻看的书页,“哪里有损坏?”

    “……”

    容玠眼眸微垂,再抬起时,眸底的风云变幻已经隐去,又化作寂然幽潭。

    “到底在哪儿?我怎么没找着……”

    苏妙漪着急地额头都出汗了,翻书的手腕才被容玠攥住。

    “没有。”

    容玠的目光落在苏妙漪侧脸上,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重复道,“没有损坏。”

    苏妙漪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蓦地转头去瞪容玠,“那你刚刚……”

    二人四目相对,距离骤然拉近。

    苏妙漪话音戛然而止,随即移开视线,挣开了容玠的手,坐远了些,“那你不早说,吓死我了。”

    “那位祝先生……”

    容玠默然半晌,才再次出声,“倒真是你的好帮手。”

    “那是自然。祝先生见多识广、格古通今……”

    “他已年逾不惑,若连这些见地都没有,前半生岂不是枉费日月。”

    “……”

    苏妙漪没再提祝襄,起身将案几上的藏书拿了过来,“这些书若是没问题,我就放回原处了。”

    不等容玠言语,苏妙漪便逃之夭夭。

    她绕到书架后,依照记忆里的位置,将那几本藏书一一归位,随后又来回踱步了几圈,遵照书生们最想要的藏书清单,抽了几本排名最前的刻本。

    到这儿本就结束了,可苏妙漪却还不忘替穆兰寻一些更稀罕的讼师秘本。这类书几乎都在书架顶层,她只能将裙摆一提,小心翼翼地踩着梯子走上去,坐在最顶上认真地挑了好一会儿。

    好不容易选中一本,苏妙漪复又起身,扶着栏杆从梯子上往下走。还剩两三层就要落地时,她眼前忽然一暗。

    “给穆兰挑的书?”

    竟是容玠走了过来,刚好站在她的梯子前。

    苏妙漪先是一愣,随即答道,“除了她还能是谁……你……”

    她刚想让容玠让一让,容玠却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双手扶稳了梯子的栏杆,也将苏妙漪的路彻底堵死。

    “李徵打算将她关回府衙大牢了。”

    苏妙漪僵住,一时也顾不得叫容玠让开,失声道,“为什么?”

    “穆兰名义上到底是个病囚,现在却日日给人递状纸、打官司。你见过几个病囚成天精神抖擞地往衙门跑的?”

    容玠掀起眼看苏妙漪,“更何况她这几日还给李徵惹了些麻烦。李徵已经向我放了话,说穆兰若是再这么有恃无恐、处处折腾,他定将她关回去。”

    梯子虽不高,可苏妙漪站着总有些不安,于是顺势坐了下来,蹙眉道,“她最近的确有些太惹眼了……”

    自从指点那扶风县的妇人打赢了官司后,来知微堂找穆兰写状书的人就逐渐多了起来,几乎都是女子。

    几个案子办下来,穆兰已经成了临安城里声名鹊起的女讼师。

    “你让李大人消消气,我回去就警告穆兰。保证她接下来一段时日绝不会出现在李大人眼前……”

    苏妙漪正为穆兰的事忧心着,一抬眼,却对上容玠近在咫尺的眼眸。

    “……”

    她话音一滞,这才意识到二人的姿势有些不对劲。

    原本她是站在梯子上,比容玠高出半个身子。可方才一坐下来,二人的视线便平齐了,甚至她还比容玠略微低一些。她那鹅黄色的裙摆从台阶边逶迤垂落,而容玠的双手就撑在她身边的栏杆上……

    乍一看,她竟像是被迫困在了梯子与容玠之间。身后是硌人的台阶,身前是青年的怀抱,一股清冽而熟悉的香气似有若无地萦绕而来,让苏妙漪忽然有些透不过气。

    她眼睫一垂,笑道,“书也借完了,我该回去了。知微堂里还有不少事等着我……”

    容玠却置若罔闻,忽地启唇,低低地唤了一声,“妙漪。”

    苏妙漪微微一僵。

    容玠通常都是连名带姓地叫她,甚少会省去苏字,直接唤她“妙漪”。记忆中似乎也有那么一两次……

    在他还是卫玠的时候。

    忽然间,“妙漪”二字便随着那段记忆变得格外缱绻暧昧,就连藏书阁内的氛围也逐渐变得不可言说。可苏妙漪眼眸里的温度却截然相反,似是因为这声妙漪,眼底的波澜又凝结成冰。

    “再过几日,我便要进京了。”

    容玠垂眼,望向低眉敛目的苏妙漪,“你可要同我一起?”

    “……”

    片刻的寂静后,容玠扣在扶手边缘的手指微微收紧,“你之前不是一直说要将知微堂开去汴京。如今其他地方的分店已经快要落成,也是时候去汴京看看。择日不如撞日,何不与我同去?”

    “……”

    苏妙漪仍是没吭声。

    容玠的声音一如寻常般云淡风轻,可细微之处却透着一丝诱哄的意味,“从临安到汴京也有十来天的路程,你跟着我,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好啊。”

    苏妙漪忽然抬起脸来,扬唇一笑,应得干脆利落,“这最好不过了。”

    容玠扣在她身侧的手一松,眉宇间也浮现出一丝笑意。他动了动唇,刚要继续说什么,却听得苏妙漪笑意盈盈地向他道谢。

    “兄长果然深谋远虑,替我想得如此周全……”

    一声兄长将容玠的话又堵在喉口。

    苏妙漪那双桃花眸里亮晶晶的,浮着一层精明与算计,“汴京这一趟本就是要去的,同兄长一起,倒是能蹭蹭容氏的人手,也好叫我省了雇随从和车夫的银钱!”

    她没了方才的羞赧和闪躲,大大方方地伸手牵住容玠的袖口,亲近却不狎昵地扯了扯,“那妙漪就先谢过兄长了。”

    容玠定定地望着她,缓缓直起身,松开了扶着梯子的手。忽然唇角一扯,也笑了,只是笑得有些麻木,“……行了,回去吧。”

    他朝苏妙漪伸出手。

    苏妙漪搭着他的手,笑着从梯子上跳了下来,又从地上捧起自己方才借的几本藏书,福身告辞。

    ***

    从容府出来,苏妙漪便抱着书匣回了知微堂。

    她将借来的讼师秘本交给了穆兰,穆兰却连翻都没来得及翻,将柜台交给她后就匆匆要走,“你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差点耽误了我的时辰!”

    苏妙漪看向她手里的状纸,连忙将书匣往柜台上一搁,出声叫住她,“你干什么去?你又要帮人上公堂!”

    “对啊。”

    穆兰理直气壮地,“这次我可是收了别人一百文钱的!”

    “别去了!你也稍微收敛些……”

    苏妙漪忍不住提醒道,“方才容玠同我说了,李徵放了话,这个月不想再在公堂上瞧见你。你若再堂而皇之地去替人打官司,他就要把你捉回去坐牢!”

    “……”

    穆兰身形一僵,咬牙切齿地,“我上次在公堂上顶撞了他,他定是在报复我!”

    苏妙漪都无语了,“姑奶奶,你还敢顶撞李徵?你待在家里还是待在牢里,现在就是李徵一句话的事,你不讨好他就算了,还顶撞他!”

    穆兰也面露懊恼,在原地踟蹰片刻,又转身要往楼下走。

    “怎么说了不听呢!”

    苏妙漪瞪眼。

    穆兰挥挥手里的状纸,没好气地,“就算今日不上公堂,至少得把状书给人送过去,再把钱退给人家……”

    苏妙漪望着她风风火火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

    翌日,趁所有人齐聚在膳厅里用早膳时,苏妙漪向他们宣布了一件事。

    “过两日我要去汴京,谁想同我一起去?”

    出乎苏妙漪的意料,众人面面相觑,竟是没人应声。

    苏积玉问道,“去汴京做什么?”

    “知微堂的分店名额如今已经全给出去了,最多再过一个月,各地就能陆陆续续开张。下一步,便是将知微堂开去汴京。汴京与其他地方不同,还得我亲自去经营……我同祝先生商量过了,这次去汴京,至少将铺面定下来。”

    苏妙漪说得兴致勃勃,可一番话说完,膳厅内更静了。

    她只觉得稀奇,率先转向苏安安,“苏安安,你不想去汴京?”

    苏安安啃馒头的动作放慢了些,“那,那我们能带上容奚吗?”

    苏妙漪听见了,但假装没听见,“带谁?”

    苏安安把头一低,不再提容奚了,含糊其辞地,“姑姑你是去办正事的,我怕给你添麻烦……”

    “听说汴京的蒸饼比临安城的还好吃啊。”

    苏妙漪漫不经心地说道。

    苏安安眸光一亮,瞬间不纠结了,当机立断地放下馒头,“我去汴京!”

    苏妙漪满意地点点头,又看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江淼,“你呢?”

    “我?”

    江淼诧异地,“关我什么事?我答应我师父守好他的算命铺子。”

    “又没让你一直待在汴京,只是去开开眼界,一个月就回临安了。”

    “不去,人生地不熟的,有什么好玩的。”

    苏妙漪顿了顿,忽然挑眉道,“你在汴京不是有老熟人么?”

    提到这个老熟人,江淼就又炸了,“你别跟我提这一茬!”

    “……”

    苏妙漪悻悻地闭上了嘴。

    她最后看向沉默不语的凌长风,“你又怎么了?”

    凌长风用手遮着脸,郁郁寡欢,“汴京城里全是我的老熟人,要是看到我现在这幅模样,还不知道怎么笑话我……”

    “你现在这样怎么了?”

    苏妙漪上下打量他,“你如今也算学会了一门技艺,自食其力,不比从前花天酒地、坐吃山空强啊?”

    “道理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凌长风仍是恹恹的。

    见状,苏妙漪也不勉强,“你不想去就算了,反正你也帮不上什么忙。”

    凌长风:“……”

    苏积玉却是不放心了,欲言又止地,“那这次去汴京,你就只带祝先生和苏安安?这一路山高水远的,再雇些随从带上吧,万一遇上了什么贼寇……”

    “爹,你放心吧。”

    苏妙漪狡黠地眨眨眼,“容玠过两日也要进京了,我和他同行,有容氏的护院在,还担心什么贼寇水匪……我也不必自己雇随从和车夫了!”

    “什么?”

    话音未落,凌长风却是蹭地一下站了起来,“你要和容玠一起进京?!那我也要去!”

    苏妙漪斜了他一眼,“你不是怕丢脸吗?”

    凌长风咬咬牙,“不是丢脸就是丢人,还是丢脸算了……我现在就去收拾行李!”

    说完,连饭都不吃了,转头就回了自己的屋子。

    苏妙漪坐在原位,一头雾水。

    丢脸和丢人有什么区别?

    出发去汴京的前一晚,穆兰一脸惋惜地看着苏妙漪收拾行李,“要不是我是病囚,得一直留在临安,我肯定跟着你一起去汴京了!”

    “我走之后,你这个月都不许出现在李徵面前,听见没有?”

    苏妙漪不放心地叮嘱道。

    “知道了……”

    穆兰面色讪讪地,“这个月我就替人写写状书。”

    苏妙漪这才收回视线,继续收拾自己的行李,穆兰瞥了一眼她的行李,“你就带这么些东西?”

    “我是蹭容家的车队。”

    苏妙漪不甚在意地,“容大公子出行,什么没有,我自然是轻装便行就够了。”

    穆兰忍不住啧了一声,“你倒是会占便宜……”

    “占自家兄长的便宜,能叫占便宜吗?有本事你也去找个这样的哥哥。”

    听苏妙漪对容玠一口一个兄长,一口一个哥哥,穆兰忽然不说话了。

    察觉到一丝不对劲,苏妙漪转头看过来,“怎么了?”

    穆兰靠在窗边,欲言又止,“你现在……是真心要跟容玠拜兄妹了?”

    苏妙漪嗤笑一声,“那不然呢?你有什么话就说,拐弯抹角的,一点也不符合你穆大讼师的水准。”

    听到“穆大讼师”这个称呼,穆兰唇角的弧度顿时压都压不平。不过想起什么,她还是摸摸鼻子,视线有些闪躲,“有件事,我其实一直没告诉你。不过你听了之后不许怪我……”

    “?”

    “你还记得,当初在娄县,你同容玠要成婚,我拿着请柬来找你的那个晚上吗?”

    穆兰一边说一边还拉长音调模仿起苏妙漪,“那晚你说,玠郎那身气度,家里定然非富即贵,说不定还是什么皇亲国戚,若是能嫁给他,我就算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停停停。”

    往事不堪回首,苏妙漪打断了穆兰,“直接说重点。”

    穆兰抿唇,又犹豫了一会儿,才心一横,说道,“其实那晚,我看见容玠了。”

    苏妙漪神色微顿,“什么?”

    “那晚被你气走之后,我看见容玠了。我猜,你说的那些话,什么他非富即贵、皇亲国戚,你捞不着人也能捞一笔财的话,可能都被他听到了……也许,这就是他第二天逃婚的原因……”

    穆兰有些不敢看苏妙漪,一股脑地又说道,“还有,你第一次进玉川楼,被他们追着要饭钱,刚好撞见容玠的那次……我叫人替你付了饭钱,可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我家那婢女根本没把钱给出去,因为容玠已经替你付过了……”

    屋内静悄悄的,半晌没听见苏妙漪的声音,穆兰心中忐忑,不安地掀起眼皮悄悄打量她,却见苏妙漪仍低着头收拾行李,神色淡淡的,好似刚才那些话对她没有丝毫影响。

    “这样啊……”

    苏妙漪幽幽地舒了口气,“所以呢?”

    穆兰愣住。

    苏妙漪转头看她,“这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提它们做什么?”

    穆兰一时语塞,“我只是想提醒你,容玠对你,并非兄妹之谊,而是男女之情。娄县是如此,现在亦是如此……”

    苏妙漪挑了挑眉,轻描淡写地吐出三个字,“我知道。”

    穆兰神色一僵,不可置信地,“你知道?!”

    苏妙漪斜着眼看向穆兰,露出些费解的神色,“你们这些人,当真是奇怪得很。从前在娄县,我心心念念要嫁给卫玠的时候,你们一个个都劝告我,说卫玠对我毫无情意,并非良人。如今来了临安,我与容玠称兄道妹了,你们又偏来同我说,他其实对我有情……”

    “……”

    “我又不是个没心肝的。他喜不喜欢我,难道我会不如你们清楚么?”

    穆兰哑然。

    苏妙漪凉凉地笑了一声,“他从前喜欢我,可又瞧不上我。如今旧情难忘,却又拉不下脸面。容玠啊,就是这么拧巴的一个人。”

    “以前也就罢了,现在你既知道他喜欢你,还一口一个兄长……”

    穆兰忽地反应过来,“你在装傻是不是!你是故意报复他,折磨他是不是?!”

    “这就叫报复么?”

    苏妙漪看了穆兰一眼,“我不过是希望我们之间的关系简单些。”

    从扶阳县主生辰那一日,苏妙漪就已经往前走了。而被困在那段无疾而终的婚事里、困在那段感情里的人——

    唯有容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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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大家的营养液投喂,加更!就是这么任性[撒花]

    [60]60

    翌日一早,天还未亮,两辆马车就停在了苏宅门外。

    容玠坐在前头那辆马车上,苏妙漪上了后一辆马车,凌长风、苏安安和祝襄自然也都跟着苏妙漪,上了后头的马车。

    望着马车周遭整装待发的容氏护院,苏积玉略微放心了些,不过他最不放心的,却不是这一路的安全,而是别的。

    “妙漪……”

    苏积玉走到马车边,唤了一声。

    苏妙漪掀开车帘,垂眼望向苏积玉,“爹,还有什么吩咐?”

    苏积玉支吾了几声,“此番去汴京,若是你娘亲要见你……”

    听得娘亲二字,苏妙漪瞬间变了脸,手一松,就将车帘放了下来。

    苏积玉知道她不愿听,隔着车帘又劝了一句,“你与她也多年未见,她若想见你,你就去看看她吧,别太犟了……”

    车帘忽地又被掀开,露出苏妙漪略带愠怒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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