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她想见我就见我,想不要我就抛家弃子、一走了之,这世上什么都要遂了她的心愿不成?!”苏积玉张了张唇,却什么都说不出口,终是脸色灰败地目送着他们的马车驶远。
车内,凌长风和祝襄面面相觑,大气也不敢喘。
凌长风还是第一次听人提起苏妙漪的娘亲。方才那寥寥几句,已经完全勾起了他的好奇心,可看苏妙漪此刻阴沉的脸色,他也不敢贸然开口。
凌长风只能看向苏安安,疯狂地朝苏安安使眼色。
可苏安安却埋头吃着自己的蜜饯,还给苏妙漪塞了一些,压根不理会凌长风。
苏妙漪吃了几口蜜饯,脸色才略微好转。
凌长风抓心挠肝,试探地问了一句,“原来你娘也在汴京啊,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起过?”
“有什么好说的?”
苏妙漪倒是没生气,反而神色微妙地瞥了凌长风一眼,“等到了汴京,自然就什么都知道了。”
天光亮起时,车队驶出了临安城,可还未走上官道,马车却忽然停了下来。
苏妙漪一愣,将车帘掀开,就见遮云风风火火地走了过来,“苏娘子。”
“怎么了?”
遮云朝她身后张望了一眼,“苏娘子,前面的马车备了你爱吃的茶点,公子请你过去与他同乘。”
凌长风瞬间警惕起来,从苏妙漪身后探出一个头,“回去告诉容玠,她不去!”
遮云看向苏妙漪。
苏妙漪想了想,回绝道,“我就不去了,我与祝先生还有不少事要商议。”
遮云不好回去交差,为难地挠挠头,“可是苏娘子,你们四个人挤一辆马车,太挤了。而且这么长的路,我家公子一个人坐前面,形单影只的,难免会觉得孤独寂寥……”
凌长风不客气地嘲笑,“别睁着眼睛说瞎话了,容玠那种人天生就是孤星,还会怕一个人待着?”
苏妙漪沉吟片刻,“这确实是我考虑不周了,的确该有个人去陪兄长说说话……”
遮云顿时面露喜色。
短暂的休整后,容府的护院们驾着马,护送着两辆马车驶上官道,朝汴京的方向驶去。
前面的马车里,容玠黑着脸坐在中间,左边是端着点心盘子、吃得眉飞色舞的苏安安,右边是抱着一柄壑清剑、同样垮着脸的凌长风。
容玠:“……谁让你们来的?”
苏安安擦了擦嘴边沾着的点心碎屑,“姑姑说这边有好吃的。”
凌长风抱着剑,没好气地,“妙漪看你一个人孤零零的,太可怜了,所以叫我们来陪你,说、说、话。”
容玠冷冷地睨了他一眼,“妙漪也是你叫的?”
“你管得着么。”
凌长风如今也不怕容玠了,仗着苏妙漪也不在,他愈发猖狂地重复道,“妙漪妙漪,妙漪妙漪~”
容玠还不至于同凌长风做这些无谓的争执,他宁愿与苏安安说话。
“慢些吃。”
容玠不知从何处又变出一小袋酥琼叶,递给苏安安,“你喜欢的酥琼叶。”
苏安安双眼瞬间放光,高兴地接过酥琼叶,“连酥琼叶都有……”
“不止是酥琼叶。”
容玠随手拉开车里的暗格,里头竟满满当当装着各种蜜饯点心。
苏安安一眼看出了端倪,“好多都是姑姑爱吃的,待会我给姑姑也拿一点!”
容玠唇角微掀,颔首,“这就对了。”
眼见着苏安安投了敌,凌长风不服气地掏出一个蒸饼,“苏安安,别吃那些花里胡哨不顶饱的了,你最喜欢的不是蒸饼吗!”
凌长风将蒸饼递给苏安安,却又不肯给她,威胁道,“把酥琼叶扔了,蒸饼才给你。”
苏安安:“……”
凌长风循循善诱,“苏安安,这蒸饼和酥琼叶其实是一种东西!酥琼叶,听着好听,看着花哨,其实不过就是把普通蒸饼切成薄片,再煎成金黄色,涂上蜂蜜、撒些佐料装点,这样折腾一番,价钱就翻了好几倍……”
说着,他斜了容玠一眼,轻蔑道,“华而不实,招摇撞骗!”
凌长风又转向苏安安,将蒸饼递得更近了些,“至于这蒸饼呢,虽然看起来平平无奇,但你看着什么样,吃到嘴里就是什么样,原汁原味、纯正质朴!苏安安,你会选哪个?”
凌长风期待地盯着苏安安,就好像问的不是蒸饼和酥琼叶,而是他和容玠,谁更好。
苏安安望着眼前的蒸饼和手里的酥琼叶,陷入纠结,“……”
容玠不动声色地垂眼,“蒸饼到处都有,有何稀奇?这袋酥琼叶,却是昨日遮云在李记点心铺排了一个时辰的队才买到的。”
苏安安心一横,抱紧了手里的酥琼叶,“我,我今日先吃酥琼叶,改天再吃蒸饼!”
“……”
凌长风笑容一僵,恨铁不成钢地朝后靠去,恶狠狠地咬了一口蒸饼。
转眼对上容玠淡定自若的模样,他愈发不平,忍不住又咬着蒸饼挑衅道,“其实按道理来说,妙漪如今将你视作骨肉至亲,唤你一声兄长,我也该对你恭敬些。”
“兄长”二字一出,容玠眉宇间到底还是掠过一丝寒意,不过转瞬即逝。再抬眼时,面上又是波澜不惊。
“你既有此心,那我这个做兄长的,也不妨同你说句真心话。”
容玠看向凌长风,口吻犀利,“莫说是苏妙漪,便是我嫡亲的妹妹,我也断然不会允许她同一个百事无成、不学无术的书肆伙计在一起。凌长风,就凭你如今的模样,你觉得自己有哪一点配得上容氏义女,配得上苏妙漪?”
“……”
凌长风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扣着壑清剑的手掌也猝然收紧。
他想要反驳,却不知该说什么,他想拔出剑把容玠剁碎,却又没有豁出去的胆量,于是脸色青了白,白了灰,最终只能颓然地靠回了车壁。
苏安安看似两耳不闻车内事,一心只吃酥琼叶,可在下了马车后,还是趁着给苏妙漪塞点心的机会,悄悄同她耳语——
“凌长风被容玠欺负哭了。”
苏妙漪:“?”
苏妙漪将信将疑地看了一眼凌长风,只见他一个人蹲在树荫底下,用壑清剑在地上挖着坑,背影就跟个郁闷的蘑菇似的。
“容玠做什么了?”
苏妙漪压低声音问。
苏安安将一枚酥琼叶嚼得嘎嘣脆,含糊其辞,“也没什么……就是……羞辱他。”
“羞辱……”
苏妙漪微微瞪大了眼,忽然有些同情凌长风。
毕竟容玠羞辱起人来……是挺疼的。
于是歇完这一阵再次启程时,苏妙漪叫住了蔫头耷脑的凌长风,“凌长风!”
凌长风一只脚已经跨上了容玠的马车,闻声顿住,转头看过来,眼睛果然红红的。
苏妙漪愈发对苏安安的话深信不疑,口吻里多了一丝关切,“我有话同你说,你回来坐。”
凌长风浑身一震,就好像突然被打了鸡血似的,整个人又支棱了起来,高高兴兴地提着壑清剑就跳下了车,“来咯!”
车帘被掀开,容玠看着凌长风跑向苏妙漪,又看着苏妙漪随手替他摘掉了头上的杂草,二人一前一后上了马车。
容玠薄唇紧抿,眉宇间缓缓蒙上了一层暗影。
“公子……”
遮云担心地唤了一声。
容玠放下车帘,语调平平,“启程。”
日暮时分,容氏的车马赶到了扶风县,寻了个客栈落脚。
颠簸了一整日,苏妙漪只想早些休息。她与苏安安住在一间屋子,一进门,便累得在床榻上躺下了。
“姑姑,晚饭还没吃,你就要睡了吗?”
苏安安过来摇她的衣袖。
苏妙漪困得有些睁不开眼,“先让我睡一会儿。”
“可是我饿了……”
苏妙漪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那你自己下楼,找些吃的……”
“哦。”
苏妙漪再次睁开眼时,窗外已是夜色落幕,屋内也是一片昏黑。她缓缓坐起身,扫视了一圈,没能瞧见苏安安的身影。
“苏安安?”
唤了一声,也无人回应。
隐约记起睡前与苏安安的对话,苏妙漪连忙推门下了楼,可在客栈楼下转了一圈,竟还是不见苏安安。
苏妙漪眼皮不安地跳动了几下,着急起来,她拦下客栈的杂役,询问他有没有看见苏安安去了哪儿。
“怎么了?”
容玠出现在苏妙漪身后。
“苏安安不见了!你看见她了吗?”
“她想去街上找些吃的,我让遮云带她去了。”
闻言,苏妙漪才骤然松了口气,“那就好……”
话音未落,遮云却是从客栈外满头是汗地跑了进来,“公子!公子不好了!”
苏妙漪的一颗心倏然又被悬起,蓦地转身看向遮云。
“苏娘子……”
对上苏妙漪的视线,遮云脸色愈发青白,“苏,苏安安走丢了……”
***
扶风县地方不大,晚上自然不像临安城一样热闹。众人出来寻苏安安时,街上的各家店铺都已经打了烊,连店外悬着的灯笼都熄了,街巷间暗影憧憧,唯有从云间漏出的清浅月色浮动着。
“安安姑娘想吃这家的茶果子,我方才在这儿排队。结果一转头,她人就不见了……”
遮云将人都带去了方才苏安安走失的那条街,愧疚地连眼都不敢抬。
苏妙漪却根本顾不上埋怨他,扭头就拦下了街上经过的行人,向他们一个个描述苏安安的模样,“大约这么高,穿着杏色衣裙,梳着双平髻……”
其他人也纷纷在街巷间穿行,打听有没有人见过苏安安。
然而奇怪的是,那些当地人听见他们找孩子,竟都露出一种微妙而古怪的神情,像是想要透露些什么,可却又有所顾忌,最后什么都没敢说。
有个年迈的老妇人忍不住剜了凌长风一眼,“你们是怎么看孩子的?是没听过我们这扶风县的名声吗……”
苏妙漪察觉到什么,连忙走过来,“什么名声?”
那老妇人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回答,摆摆手,扭头就走了。
没过一会儿,街上便连行人都没了,他们也无处打听,只能漫无目的地四处寻找。
见苏妙漪秀眉紧蹙、方寸大乱,凌长风忍不住劝她,“你先回去吧,这里交给我们。”
苏妙漪咬牙,“不行,苏安安人都没找到,我怎么可能回去……”
容玠也走了过来,“客栈那里总得有个人守着。苏安安并非是懵懂无知的垂髫小儿,或许已经自己找回客栈了。”
“……”
苏妙漪迟疑了一会儿,这才改了口,“那我回客栈。”
苏妙漪忧心忡忡地回了客栈,谁料一进门,抬眼就见苏安安正安然无恙地同一个年轻妇人坐在客栈大堂里。
“苏安安!”
苏妙漪又惊喜又恼火地冲了过去,对着苏安安脑袋就来了一下,“你跑哪儿去了?!”
送苏妙漪回来的容氏护院一看见苏安安,也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立刻转头去给还在街上找人的容玠和凌长风传信。
苏安安吃痛,捂着后脑勺无辜地望着苏妙漪,“姑姑,我迷路了……幸好遇到了吴姐姐……”
吴姐姐……
苏妙漪不解地转头,竟对上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她反应了一会儿,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吴娘子,你怎么会在这儿……”
吴娘子起身,笑着朝苏妙漪行了一礼,“苏老板忘了?我本就是扶风县的人啊。”
这位吴娘子不是别人,恰恰就是当初第一个找到临安、找到穆兰,要她帮忙写状书的那位寡妇。
当初她找到知微堂,还是苏妙漪找了个客栈将他们孤儿寡母安置下来,穆兰花了三日的时间替她写状书,教她怎么打官司,所以在吴娘子心里,穆兰和苏妙漪都是她的恩人。
“我见安安姑娘在街上落了单,就赶紧先把她带回家了……”
吴娘子也露出同街上那些人一样的神情,欲言又止,“我们这扶风县和临安城可不太一样。”
苏妙漪愈发觉得奇怪,忍不住追问道,“哪里不一样?”
吴娘子观望了一圈四周,压低声音,“扶风县不大太平,安安姑娘今日幸好遇上的是我,这才有惊无险。接下来你们可千万不能让安安姑娘一个人在街上落单了……至于其他的,苏老板,你就莫要多问了。”
“……”
苏妙漪想了想,还是对吴娘子使了个眼色,“你随我来。”
三人上了楼,将屋门一关,苏妙漪又问了一遍,“这里没有其他人,吴娘子,你便把事情原委都同我说清楚吧。扶风县可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吴娘子犹豫片刻,才叹气道,“扶风县,常常会有孩童走失。莫说是外地赶路经过的,便是县里的,孩子在家门口玩,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人可能就不见了……”
苏妙漪皱眉,“被拐走了?扶风县的掠卖之风竟如此猖獗……那为何不报官?”
“被掠走的大多都是些穷苦人家的孩子,当然也报过官,可官府迟迟没查出个所以然。”
“都发生了这么多宗掠卖案,总该有些线索吧?”
“官府有没有线索,我们不知道,但其实街坊间一直有传言……”
吴娘子支支吾吾地,“说这掠卖孩童的案子,和我们县上的慈幼庄有些关系。”
苏妙漪一愣,“慈幼庄?”
吴娘子颔首。
苏妙漪的眸光忽然一亮,有些迫切地向前倾了倾身,“据我所知,如今各地的慈幼庄都是第一富商裘恕的赡助义举。那你们这扶风县的慈幼庄……”
“亦是裘大善人所建。”
吴娘子唉声叹气,“裘大善人建这慈幼庄本是为了救济无父无母的孤儿,也不知怎的,如今竟造了个吃人的魔窟出来……有人说,被掠卖的孩童其实都藏在慈幼庄里,有的被卖出去了,有的就被锁在后院做苦力……不过说到底也就是些流言,没凭没据的……”
吴娘子自顾自地说着,全然没留意到一旁苏妙漪的神情变化。
将吴娘子送走后,容玠和凌长风等人也回来了。见苏安安平安无事,众人总算都松了口气。
“各自回去休息吧,明日还要早起赶路。”
容玠发了话。
苏妙漪眸光微闪,没有应声。
容玠察觉出什么,看向她,“怎么了?”
苏妙漪掩饰地咳了两声,“没什么。兄长说的是,我这就回去休息了。”
苏妙漪拉着苏安安回了屋子。
容玠又盯着她们紧闭的房门多看了一眼,才收回视线,转身离开。
夜深人静,客栈里的烛火都熄了。
几不可闻的“吱呀”一声。
苏妙漪的房门又一次被从内拉开,她轻手轻脚地走了出来,借着月色,摸到了隔壁的房门口,抬手叩了几下。
过了好一会儿,房门才被拉开,睡眼惺忪的凌长风探出了头,“大晚上的,招魂……唔。”
苏妙漪捂住了凌长风的嘴,直接将他拖进屋内,重新阖上了房门。
凌长风先是惊愕,待看清冲进来的“狂徒”是苏妙漪时,原本要挣扎的动作瞬间就收了回来。
进屋后,苏妙漪才松开了凌长风。
凌长风直起身,表情古怪地看向苏妙漪,又羞赧又纠结地,“苏妙漪,我,我可不是什么随便的人……”
“什么乱七八糟的。”
苏妙漪轻叱了一声,转而抬眼,双眸闪闪发亮地看向凌长风,“凌长风,你想不想在进京之前给裘恕送份大礼?”
凌长风怔住。
[61]61
风轻日暖,春和景明。
天光将整个扶风县照亮。东郊,一座院墙高耸、大门紧闭的庄子矗立在山脚下,与县里其他错落简朴的民宅相较,透着一丝格格不入的富奢气派,俨然像是哪个名门望族在这县里修建的别院。
而走近一看,那庄子外头高悬的金丝牌匾上却写着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慈幼庄”。
慈幼庄内,水榭楼台、九曲石桥。檐楹下,衔泥燕飞进飞出,垒筑着窝巢。而除了燕语呢喃,整座庄子都静悄悄的,雅致而幽谧。
一片寂然里,仆妇领着一对男女穿过回廊,朝正堂里缓缓走去。
男人凤骨龙姿、穿着富贵,俊朗的眉宇间带着一股吊儿郎当、骄横恣肆的纨绔气。而女子梳着妇人发髻,发间簪满了金银珠翠,张扬跋扈,远远望去就如同一棵行走的摇钱树般,光芒闪闪,几乎能刺得人睁不开眼。
女子一手摇着团扇,一手亲昵挽着男人的胳膊,男人也时不时转头看她一眼,可神态却略微有些僵硬。
不过即便如此,也能一眼瞧出二人是对夫妻。而且是一对就算没有万贯家财,家底也称得上殷实的夫妻。
管事的仆妇将二人带进了正堂。正堂两侧已经坐了两对同样打扮不俗的夫妇,只是年纪却大出不少,几乎都是年过半百的模样。
而正堂中央,坐着一位青裙缟袂、发髻盘得一丝不苟的中年妇人,正神色郑重地听着那两对夫妇说话。
仆妇走上前,恭敬地唤她,“庄主,这二位是临安来的傅老爷和傅夫人。”
正堂内的交谈声戛然而止,众人纷纷转头看向来人,当目光落在那对年轻夫妇身上时,众人眼里都闪过一丝诧异。
傅夫人摇了摇团扇,抬着下巴扫了一眼众人,眸光流转间,尽是一幅颐指气使的架势。她最后才看向庄主,挑着眉问道,“你就是这慈幼庄的管事?”
庄主顿了顿,还是站起来应了一声,“妾身姓尹,是这慈幼庄的庄主。”
“尹庄主是吧?”
傅夫人自上而下地打量了她几眼,表情有些不屑一顾,“你们这庄子从外头瞧着气派,怎么一进来,连个孩子的影都看不见?这儿真是慈幼庄吗?”
尹庄主眸光闪了闪,刚要应答,那位年轻的傅老爷却是抢先开口了。
“夫人,那咱们换个慈幼庄便是。何必非要到这扶风县来收养孩子,穷乡僻壤的,能出什么好苗子……”
“老爷!”
傅夫人娇滴滴地叱了一声,听得堂内其他人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么?这个慈幼庄和别的地方不一样!我听人说,他们这后头有一大片莲花池,一年四季都开着花。这可是福地!养出的孩子也一定都是有福运的……”
尹庄主忍不住出声解释了一句,“傅夫人,传言不可尽信……”
“这么说来,你们后院没有莲花池?”
“莲花池是有的……”
“那现在可开花了?”
“确实也开了……”
傅夫人顿时双眼放光,两手一拍,“这不就得了!这才刚开春,莲花就开了,可不就是祥瑞之象么?况且前几日我特意找了大师解梦,大师说与我有缘的子嗣,就在一处春日开夏花的灵境……”
说着,她转向傅老爷,摇着他的胳膊笑道,“老爷,咱们来这儿定是来对了!”
傅老爷无奈地将她揽入怀中,下巴还不小心被她头上的金钗戳了一下,表情狰狞了一瞬,才宠溺地叹气道,“好吧好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语毕,二人也在侧边的座位落座。恰好仆妇上了些茶点来,二人你喂我一口茶,我喂你一块点心,黏黏糊糊地叫人不忍直视。
正堂里其他上了年纪的夫妇面面相觑,纷纷收回视线,默不作声地饮茶。
尹庄主忍了忍,神色恢复自如,“这么说来,傅老爷和傅夫人也是来我们慈幼庄收养孩童的?”
“那不然呢?”
傅夫人无所顾忌地嗤笑道,“来你们这儿还能为着其他事么?”
尹庄主点点头,“那二位稍候。”
尹庄主转向那引路的仆妇,将两张字条递给她,“带这几位去后院,按照字条上所列,把符合要求的孩子们带出来他们瞧瞧。”
“是。”
仆妇接过字条,“老爷夫人们,随老身来吧。”
那两对夫妇立刻放下手里的茶盅,随她离开。
见状,傅夫人也站起了身,嚷嚷道,“他们都能见孩子了,怎么偏偏剩下我们?”
“傅夫人稍安勿躁。”
尹庄主客气地笑道,“依照我们慈幼庄的规矩,孩子们送出去之前,还得了解各位收养人的家世出身。方才那几位都已经说过了,现在轮到您二位……傅老爷,您不妨简单地介绍一下,家住何处,做何营生,若是为官,年俸几何,若是经商,有多少田地铺子?”
傅老爷愣住,下意识看向傅夫人,傅夫人则是一声不吭地转着手腕上的赤金镯子,似笑非笑。
见状,尹庄主言语间又多了几分试探,“询问这些,也是为了孩子们好。慈幼庄的这些孩子,都是我们看着长大的,我们想尽量为他们找个靠谱些的去处……二位若是为难,那便算了吧。其实二位年纪尚轻,瞧着也情深意笃,这孩子嘛,迟早会有……大可不必如此着急地来慈幼庄收养子嗣……”
此话一出,方才还眉开眼笑的傅夫人竟是突然变了脸,一扬手,案几上茶盏瓷碟就尽数被扫了下来。
伴随着稀里哗啦的碎裂声,傅夫人蹭地站起身,抬手朝尹庄主一指,瞋目切齿,大发雷霆,“你管这么多做什么?!我们就是想来这儿挑个孩子,你收了钱,只管办事就好,多嘴多舌问什么问?”
尹庄主僵在原地。
傅夫人一脸刁蛮,从袖中抽出几张银票,直接朝尹庄主掷了过去,“说来说去不就是怕我们养不起孩子,交不起恩养钱吗?!这些够不够?你也不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我和我家老爷从头到脚这身打扮,像是骗子吗?”
眼见着那银票洒在地上,尹庄主脸上的客气碎裂了一角,眉眼间终于按捺不住地浮起几分怒意,“你……”
“夫人你消消气,庄主她不是有意的,她这也是例行公事……”
傅老爷忽地站起来,拉住傅夫人开口劝和。
傅夫人咬着牙,表情由怒转悲,眼眶一红,“哇”地一声哭起来,转头投入傅老爷的怀抱,哀哀戚戚地抽噎着,张口就是一阵颤音,“老爷!她,她羞辱我……”
一转眼的功夫,哭得梨花带雨,倒像是被欺负了一般,哪有半分方才盛气凌人的模样。
尹庄主:“……”
她经营这慈幼庄有十个年头,见过的豪门富户多了去了,其中也不乏神神秘秘、藏着掖着的,但像傅夫人这样骄纵乖张、喜怒无常,看着像是有大病的,还是头一个……
傅夫人还在哭,声音尖细地有些刺耳,“我还没问她几句孩子的事,她倒是盘问起我们的底细来……这儿到底是慈幼庄还是官府衙门?难不成收养个孩子还非要把我们一寸一寸扒光了不成……”
下一刻,哭声戛然而止。
尹庄主揉着耳廓,蹙眉抬眼,却见那傅夫人倒吸了一口冷气,竟是双眼一闭,昏厥了过去。
“夫人!夫人!”
傅老爷大惊失色,连忙将人抱紧,“糟了,我家夫人怕是心疾发作了……”
……果然是病得不轻。
尹庄主心中刻薄而漠然地想着,面上却作出一幅关切的姿态,又唤来两个仆妇,“快,速速将傅夫人带去客房安置!”
傅老爷拒绝了两个仆妇的帮助,直接将昏过去的傅夫人打横抱起,健步如飞地跟着她们绕进了后院的客房,沿路从九曲桥上经过了那片莲花池。
竟真如传闻一般,初春时节,芙蓉出水,满池莲香。
傅老爷的步伐微顿,很快又收回视线,将傅夫人抱进客房,在床榻上放了下来。
尹庄主紧随其后,对两个仆妇道,“去后院请个医师来……”
“不必了尹庄主,我家夫人自幼患有心疾,这药都随身带着。”
傅老爷从袖中掏出一个瓷瓶,倒出一粒药丸,又笨手笨脚将傅夫人扶起来,将一粒药丸喂进她嘴里,随即将人放平。
待做完这一切后,傅老爷才站起身,朝尹庄主做了个请的手势。
尹庄主会意,跟着他从屋内走出来。
“庄主莫要见怪。”
傅老爷一脸尴尬地对尹庄主解释道,“我家夫人体弱多病,尤其是这娘胎里带出来的心疾,不仅叫她敏感易怒,还让她难以生育……我们请了多少大夫,个个都说她于子嗣一事上毫无指望!我们也是没办法,才听从了一个算命先生的话,来了扶风县……”
尹庄主愣了愣,“原来如此……这倒是我的不是了。是我方才说错了话,才惹得傅夫人如此反应。”
傅老爷叹了口气,从袖中掏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塞到尹庄主手中,“我家夫人在临安也是有名有姓的人物,她不愿被人知晓自己的病症,所以还请庄主千万保密,也莫要再多问了。方才那些银票和这些金子,便是我们二人的酬谢……”
尹庄主不动声色地掂了掂那荷包,又朝客房内扫了一眼,脸上阴云转晴,“慈幼庄的规矩倒也不是死的,傅老爷和傅夫人既然如此诚心诚意,那今日我便为你们破例一回也无妨。二位想要收养男孩还是女孩,多大年纪?”
傅老爷千恩万谢,“自然是男孩,年纪越小越好。”
尹庄主颔首,“那傅老爷是现在去看看孩子,还是等傅夫人醒来后一起?”
“自是要等我家夫人一同前往。”
尹庄主召来一个仆妇,吩咐道,“等傅夫人醒后,你便带他们去乾字院。”
仆妇应了一声。
二人离开后,傅老爷才转身回了客房。
床榻上,本已昏厥的傅夫人一下睁开眼,蓦地坐起身,满头的珠翠步摇都在抖颤,发出一阵玎玲碎响。
“你刚刚给我喂了什么?”
傅夫人将方才的娇蛮跋扈收敛得一干二净,又变回了平日里那个平心静气、镇定自若的苏妙漪。
苏妙漪皱眉,“凌长风,你不会趁机把我毒死吧?”
“……苏安安带的甘草枇杷丸,你连这都吃不出来?”
乔装成“傅老爷”的凌长风走回来,一言难尽地垂眼望她,“苏妙漪,来之前怎么说的,不是说你照着穆兰演,我照着傅舟演吗?”
苏妙漪揉着酸疼的脖颈,嗯哼了一声。
“穆兰有你这么作这么浮夸么?你这演得也一点不像她,纯属自由发挥!我都被你吵得接不住戏了……”
凌长风掏掏耳朵,“嘶,耳鸣。”
“你懂不懂什么叫见机行事,随机应变?”
苏妙漪站起身,拔了两根金钗收进袖子里,总算觉得脑袋没那么重了,“你要是能随口编出个像样的官职、商铺,我用得着发疯么?”
凌长风小声嘀咕,“光说我,你不是也没编出来么……”
苏妙漪噎了噎,“那我也是第一回来慈幼庄,谁知道收养个孩子还要被盘问得这么细……”
顿了顿,她又看向凌长风,勉为其难地挑挑眉,举起手,“不过你胡说八道的本事也见长,能编出心疾这么一套说辞,咱们的目的也达到了。”
凌长风也露出一副得意的表情,与苏妙漪击了下掌,跃跃欲试地,“咱们如今已经混进来了,然后呢?该怎么做?”
苏妙漪想了想,走到窗边,将后窗推开,正对着那片莲香阵阵的荷花池,“走,出去转转。”
日上三竿。
扶风县西边最大的客栈外头,两辆马车已经被牵出来候了许久,车夫戴着斗笠靠坐在车驾上昏昏欲睡。
客栈大堂里,容玠坐在桌边,将手里那封留书翻来覆去地看了许多遍,唇角紧抿,眉宇间仿佛凝着一团化不开的阴云。
不远处,容氏的护院们低眉敛目站在一旁,只觉得周遭的气压低得叫人窒息。唯有遮云鼓起勇气劝了一句,“公子,既然苏娘子还有别的事要做,那咱们就先行上路吧……”
“别的事……”
容玠缓缓掀起眼,却并未看遮云,而是看向苏安安,“她和凌长风,能有什么事要做?”
苏安安连忙摇了摇头,“别看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姑姑昨晚什么时候走的我都不知道……”
遮云心里一咯噔,脱口而出,“昨晚就走了?”
话音未落,他就察觉到后背又窜起一丝寒意,顿时僵硬地转过头。果不其然,容玠脸上的阴云又浓沉了几分。
祝襄出声解围道,“许是为了生意上的事,我们东家不愿耽搁大公子进京的行程,这才让大公子先行一步……”
容玠眼睫微垂,却是没应声,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他忽地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
这笑却反叫遮云等人更加提心吊胆。
那封留书在容玠指间打了几个转,才被他攥进掌心,揉碎后洒进一旁的渣斗。
他启唇道,“去把昨晚送苏安安回来的那个吴娘子叫来。”
***
慈幼庄内。
苏妙漪和凌长风趁着四下无人,从客房里溜了出去。二人虽不认识路,可却知道这慈幼庄的秘密定藏在深处,于是循着莲花池边的亭廊一路朝西边走。
没走几步,苏妙漪就停了下来,盯着满池盛开的莲花池发怔。
凌长风折返回来,“看什么呢?”
“这个天气开莲花,的确有些古怪……”
“或许是风水好吧?”
凌长风念叨着,目光忽地落在什么上头,顿住,“你看,这廊桥上的砖块都奇奇怪怪的,像阵法似的。”
苏妙漪顺着凌长风的视线低头一看,桥面上由两块短砖和一块长砖间隔着拼合而成。她无语地撇撇嘴,“什么阵法,这不就是最常见的工字拼吗?”
凌长风仍是觉得不对劲,“工字拼长这样吗?”
苏妙漪不愿跟他废话,催促道,“就长这样,走吧。”
凌长风将信将疑地回过神,跟着苏妙漪继续往前走。走了好一会儿,他们才下了廊桥,瞧见一排上了锁的院门。
苏妙漪和凌长风相视一眼,轻手轻脚地靠了过去。这些院子的院门虽上了锁,可院墙边却还有花窗,能隐约看见院子里的情形。
两人不约而同凑近,只见一墙之隔的那头,是个四四方方的院落。院子里整整齐齐地摆着些绣架,坐在绣架前埋头做着针线活的都是些小姑娘,比苏安安瞧着还要小一些。
“果然!”
凌长风义愤填膺,“这慈幼庄果然有问题,竟然让这么小的女孩做绣工……嘶。”
苏妙漪掐了凌长风一把,“你小点声!女红是女子的必修课,六岁习女红之小者,十岁后习女红之大者,再能干些的,十三岁能织素、十四岁能裁衣。她们看着确实已经到了要练针线活的年纪……”
凌长风悻悻地跟在她身后。
二人从院门口经过时,瞥见了院门上有四道刻痕,只是最上面那道刻痕中间断开了一些,像是没刻清楚。
苏妙漪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继续往前走。
第二个院落全是男孩,与上个院子里的女孩年纪相仿,只是面前的绣架都换成了矮几,矮几上是一些书和算盘。院门上同样刻着四道刻痕,最下面一道从中间断开。
再往前几个院子,依旧都是男女隔开,一间男院、一间女院……
他们中间还经过了一间院子,院子里整整齐齐站着一排衣裳干净、扎着两个发结的女童。而她们面前则站着方才在正堂里见过的一对夫妇和一个仆妇。
在仆妇的引领下,女童们一个接一个地介绍自己的乳名,又将自己绣的小手绢双手奉上,看得那对夫妇频频点头、喜笑颜开。
“教女孩绣工,教男孩算术,对他们日后倒是颇有益处。这么一看,这慈幼庄似乎没什么问题啊。”